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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你的罪在你心里

玄奘回到住处,简单地收拾好行李,这时,卢达罗耶冲了进来:“法师真的要去迦摩缕波国吗?”

“当然。”玄奘头也不抬地说道,“国王再三相请,这是恩德,也是弘扬佛法的大好机会,为何不去?”

卢达罗耶急了:“法师啊,您想得也太简单了!那迦摩缕波国王世世代代宗奉外道,拘摩罗本人也不是什么善王。他请了法师数次都被拒绝,已经恼怒至极,所以才会写那样一封信。法师此次前去,只怕会有危险啊!”

玄奘道:“那我就更要去了,总不能让那烂陀寺因我一人而毁于一旦吧。”

卢达罗耶愣了一愣,上前拉住玄奘的手臂道:“那就让我随法师一起去吧。”

玄奘笑道:“你去了又能怎样?你能改变什么?”

“我是法师的侍者,不能让法师孤身涉险。这也是正法藏付予我的责任。”

玄奘摇了摇头:“卢达罗耶,你首先是一个修行人,别去做那些你改变不了的事,那对你的修行并没有什么好处。”

迦摩缕波的国都位于印度东北部阿萨姆的贾木纳河流域,玄奘与拘摩罗王派来的武士同行,一连走了十多天才进入国界。

这个国家河流纵横,土地沃湿,有“千河之国”的美誉。

清晨,河中船只零零星星,十分宁静。一只小船满载着祭火的器具驶入芦苇丛中。而在它的对面,红棕榈树和金修伽树林之间,一艘红木大船正缓缓地泊入青黑之中……

玄奘一直注视着那条大船,那显然是准备出海的船只。他知道,这里东接滇西,从其都城东行两个月,即可进入滇西境内。

这里还是摩诃迦叶尊者持佛袈裟入住鸡足山的入滇之路,也是古之“蜀身毒路”的西段。

可惜这条道路山川险阻,常为瘴气笼罩,沿途多有毒蛇猛虎食人族,所以历来很少有人行经此路。

随行的武士絮絮叨叨地告诉玄奘,迦摩缕波自建国以来,已历千世。

对于这种说法,玄奘深表怀疑。

他知道印度人喜欢说大数,这些年来游历于印度各地,他听到太多以“八万四千”为标准的数目了。

听说玄奘到来,拘摩罗王竟是异常地兴奋,亲自率领群臣出城迎接。

“你跟我说,他是一个真正的修行者,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头上顶着光环吗?”坐在高大的象舆上,拘摩罗王还在问安陀那。

“没有,我的王。”安陀那恭敬地说道,“他和普通人一样,头上没有光环,只是看上去好像有的样子。”

拘摩罗王觉得奇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说不明白。”安陀那道,“我只知道,他的身上有一些非人间的特征。无论走到哪里,都给人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即使是从来不认识他的人,也会对他产生极大的兴趣。”

拘摩罗王仔细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想象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您不需要想象,我的王。因为您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

或许是玄奘的名声在东印度已经很大,或许是由于安陀那的宣传,迦摩缕波国的百姓们听说玄奘到来,竟然纷纷出城迎接。

一路行来,道路两旁的人群摩肩接踵,人们都好奇地瞻仰着这位来自神秘东方的高僧。

距离城门还有四五由旬的距离,玄奘看到了拘摩罗王。

这位东印度国王有着一头蓬松的黑色鬈发,个子不高,双目炯炯有神,配上略呈棕色的皮肤,显得精明而又干练。

他一见到玄奘,劈头就问:“你就是东土来的玄奘法师?”

玄奘合十行礼:“沙门正是。”

“本王先前请了你三次,你始终不来,是何道理?”

玄奘答道:“沙门当时学习《瑜伽师地论》尚未结束,因此未能马上动身前来拜见。请王见谅。”

拘摩罗王直直地盯着玄奘,只觉得此人沉静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坦荡阔远的气韵,丝毫没有一般人见王时的恐惧和不安。

终于,拘摩罗王咧开大嘴笑了:“玄奘法师,你比我想象的还要与众不同。本王也只是思贤心切,才迫切相邀,请法师谅解。也请法师相信,本王绝不会为难于你。”

“大王厚爱,玄奘感激不尽。”

拘摩罗王开心地笑着,亲自率臣民在城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然后隆重地将玄奘请到宫中,安排在香房之内,以上等斋饭供养。

会后,他又请玄奘留在宫中与自己秉烛夜谈,直至深夜。

玄奘则为拘摩罗王讲经说法,回答他提出的种种问题。

“修士安陀那曾向我说起过法师。”拘摩罗王对玄奘说道,“他说你是他见过的最值得敬佩的修行者,虽然你修的是佛法。法师你能告诉我什么是佛法吗?”

玄奘回答道:“佛法是一种生活的方式。轻松、自在、完美的活法就是佛法。”

“哦?”国王很是意外,“如此简单?”

玄奘道:“最本质的东西原本就是最简单的,也是大多数人能够理解的。”

国王摇头道:“可是本王却觉得,佛门对欲望的控制并不简单,比不上顺世教派。他们顺应欲望,那才是最简单也是最自然的。”

“有些事情不是大王您看到的那样。”玄奘道,“人人皆有欲望,顺世者对待欲望的方式就是,既然有欲望,就去满足它,在满足的过程中观察并掌握欲望。”

“这样不是很好吗?”国王问道。

玄奘摇头道:“但实际上欲望总是越满足越多的,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满足它。而且,一个无法节制欲望的人是脆弱的、无能的,也是容易堕落的。一个修行者不会让自己成为欲望的奴隶。佛陀告诉我们,要控制和调和欲望,而不是放纵欲望。”

“可是,既然要控制欲望,那就既不简单也不自然了。”国王说。

“难道随顺欲望就一定很简单吗?”玄奘笑问,“须知,很多我们习以为常的东西未必真的自然,过于随顺欲望是人性的悲哀。”

“哦?法师你说说看。”拘摩罗王颇感兴趣地问。

玄奘道:“当欲望发生的时候,大王应该去认清它的根源之所在。你要明白它是如何产生的,只有先了解它,你才能用修行中获得的一些能力和方式去处理它。不是吗?”

拘摩罗王点了点头。

玄奘又道:“不知大王有没有想过,其实欲望的产生归根到底是因为你自己想让它发生。我们不可能完全消除欲望,但欲望是可以控制的,只要你认真地观察它,了解它,你就可以控制它。”

玄奘静静地坐在拘摩罗王的对面,侃侃而谈。他的说法简明扼要且充满自信,让国王不由自主地感到信任,并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愉悦。

安陀那说得没错,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法师具有罕见的说服力,能够很轻易地影响他身边的人。并且,拘摩罗王认为,这种影响并不是那么不可接受。

迦摩缕波国原本是一个婆罗门教国家,国内有天祠数百所,信奉那罗延天的教徒数万。

就连玄奘居住的地方也是由一座废弃的旧天祠临时改建的简易寺庙,因而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

这也说明了从一开始,拘摩罗王并没有把他这个沙门当回事。那又为何要几次三番地派使者去请呢?

难道说,我真的只是他挑战戒日王的一个借口?

玄奘深深地叹了口气。

现在看来,拘摩罗王对他的礼遇和敬重是很高的,对于这么个不信佛的国王和他的国家来说,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可是,拘摩罗王对佛门的态度却没有什么改变。

站在寺院的窗前朝外望去,树影婆娑中,隐约可以看到守卫的士兵。

这些士兵的存在,与其说是在保护他,不如说是在监视他。

玄奘慢慢地收回思绪,回到屋内,在案前坐下,他的面前是一叠沉香木内皮做成的香皮纸,散发着蜜一般的香气。

玄奘提起笔,在这名贵的纸上写下了一串梵文:

三身论

这是专门为拘摩罗王和迦摩屡波国的国民写的,目的是让王和百姓更好地理解佛法与佛德。

几天前,他曾与拘摩罗王谈论佛法,国王兴致勃勃,以致忘记了时间。

没想到第二天,一群那罗延天教徒、顺世教徒以及十余种外道便齐聚拘摩罗王的宫殿,与玄奘进行了一场非正式的论辩。

席间,各种论点庞杂交汇,不一而足,嘈嘈切切,却又偏偏都指向大乘佛法。

玄奘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拘摩罗王请来的,但他也没有问,因为他并不在意,只是以严密的逻辑和出色的辩才,冷静地回答了各种疑问。

辩论采取的是“无方论”的形式,即不拘内容、不限主题,随参加者的爱好自选问题进行交锋。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辩论,而是学识宽窄的考较了。

论博学,世间无人能与玄奘相匹敌。智慧略低的人往往经不起他的一句反驳,较高的人也只能与他论上十几句,便理屈词穷,无言以对了。辩到最后,就连拘摩罗王都有些着急,毕竟这些人都是国内出名的智者,又是他信任的人物,却抵挡不住一个外国沙门的利舌,让他这个国王的脸面实在没地方搁。

为了争回面子,拘摩罗王甚至不顾体面亲自出场,可惜他虽是国王,总体来讲还是个武人,不过片言只语间便输给了玄奘。

拘摩罗王骨子里是个很天真的人,论败了也不计较,反而对玄奘的博学与辩才更加钦佩,对佛法的兴趣也越发地浓厚。他开始尽心供养玄奘,请受斋戒,还向玄奘打听,诸佛有何功德果报,信奉佛法有何益处。

如此露骨地要求果报和益处,令玄奘很是无语。但玄奘还是为他做了开示,说明诸佛有无量无边不可思议之功德,如现种种身,说种种法,以及佛的究竟身相,究竟国土,如何如何地圆满庄严……

这本是正常传法,拘摩罗王竟是越听越兴奋,又问道:“那么法师可以提供什么礼赞,来赞叹这种功德呢?”

对一个佛教徒而言,要满足他这个要求实在太容易了。

佛经之中原本就有偈颂,虽然与婆罗门教中那些纯歌唱的赞礼不同,但是也都可以入弦。后来一部分出身婆罗门的佛僧创造性地写了些赞颂,在礼佛的时候用以歌颂佛德,这其实也是佛梵相杂的一个例证。

在印度的各大寺院里,礼佛时都有短赞,斋时静夜更少不了朗诵长篇。一般用的就有摩咥哩制吒的《四百赞》《一百五十赞》,陈那的《杂赞》以及释迦提婆的《糅杂赞》等,这些都是专依佛陀果德而起信的,玄奘要酬答拘摩罗王的问题,只消把这些作品拿出来就足够了。

然而玄奘经过深思熟虑后,没有取那些现成的赞佛偈颂,而是决定另写一部《三身论》,以突出佛有三身的意义。

大乘佛法中原本就有三身之说,即法身、报身、化身。唯识宗还有更加严密的分别:法身为自性身,报身则分为自受用身、他受用身,加上化身,共成四身。

在那烂陀寺,“三身说”在戒贤、光友等论师手中发扬光大,他们依据《佛地经》义,将三身同唯识、四智理论结合起来,并特别添加了转识成智之说。

玄奘作为戒贤的弟子,继承了一部分佛地论师的学说,于是便在著《三身论》时据以发挥,有关三身的具体特征,比如转八识而成四智,束四智以具三身。这些说法,在当时都是很新颖的,在义学逻辑方面也完全能够做到自洽,以致有“现观庄严论”者等瑜伽、中观混合派的说法。

玄奘也没有想到,虽然在游学之初,他对自己融合空有二宗的《会宗论》持审慎态度,然而经过四年的游学,他最终还是以瑜伽入中观,将大乘空有二宗有机地融合了起来。

玄奘作了《三身论》三百颂,写完后赠予拘摩罗王。

论中说明,佛之法身性相常然,真如平等,身土无碍,遍一切处;佛之报身诸惑净尽,众德悉圆,内以智光照真如界,外以身光照应大机;佛之化身随机普现,说法利生。

虽然只是一篇赞佛功德的偈颂,却也是以弥勒瑜伽的根本大义作为大乘唯识正理的准绳,因而显得格外严密。

拘摩罗王看过之后大呼过瘾,叹道:“这真是本王以前从未听说过的呀!”当即表示愿意皈依佛门。

拘摩罗王对玄奘越来越敬重,皈依后开始倾心向佛,施行仁政。甚至对玄奘的故乡大唐也充满了向往之情。

玄奘心中暗觉欣慰,他以为,拘摩罗王的善根终于被他生发了出来。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一个月。

这天,拘摩罗王照例来到他的房间,玄奘只当这国王又来问些简单的佛学问题,谁知拘摩罗王满面红光,兴奋地对他说:“法师啊,有人要找你辩论!”

辩论?玄奘奇怪地看了国王一眼。

自从进入迦摩缕波国,他已经参加了好几场辩论。要辩就辩好了,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兴奋的?

“此人提出,要在论场外面设一火坑,败者当众跳入大火之中。”

玄奘听明白了,拘摩罗王这哪里是想听辩论?分明是被这充满刺激性的赌约吸引住了。

“沙门不同意这个约定。”玄奘淡然说道。

“为什么?”拘摩罗王脸上的失望之情毫不掩饰。

玄奘道:“我是佛门弟子,佛家忌杀生,包括自杀,都在禁止之列。像这种以性命为赌约的辩论,佛弟子自当远离。”

拘摩罗王不高兴了:“可是,你同顺世道人安陀那之间的辩论,就是以项上人头做约定的。在本王这里,怎么就不行了呢?”

“那是他到那烂陀寺挑战,寺中学人始终没有对他所立的约定做出回应,有默许之意。三天后玄奘才到,已经无力改变这个事实了。”

“原来是这样……”拘摩罗王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这场辩论本王已经替你答应,你同样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

面对这种近乎无赖的说法,玄奘完全无力反驳,沉默良久方才问道:“挑战者是什么人?”

拘摩罗王赶紧说道:“是一个骷髅外道,他叫苏达罗。”

玄奘呆了一呆,忍不住想起波罗耶舍说过的话:“有那么几个外道,专喜欢找那些崇尚慈悲理念的佛教徒和耆那教徒辩论,赌注押得都很大,不是脑袋就是舌头,已经有不少人死在他们手里了……我可以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你,有一个骷髅外道,名叫苏达罗。还有一个婆罗门,名叫塔罗讫栗,你以后要是遇到了他们,可千万要小心……”

“这个苏达罗,王上以前认识吗?”他若有所思地问道。

“认识,怎么不认识!”提起此人,拘摩罗王顿时眉飞色舞,“这小子就喜欢把自己放在刀尖上!经常以性命为约找人辩论,提出的死亡方式各种各样,有时简直匪夷所思。对方若是输了,就得把命给他,他会把那人的头颅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本王听说啊,上个月就有个北印度来的僧人,因为辩论失败被活活烧死了!”

“阿弥陀佛!”玄奘的心顿时缩紧了,忍不住问道,“这样的人,王法也可以容许吗?”

“为何不容许?”拘摩罗王纳闷地问道,“这都是正常的学术辩论,章程也是双方提前订好的,愿赌服输嘛。”

玄奘心说,我可不愿赌,是你这个国王上赶子要我赌的。

虽说古印度的学术辩论十分残酷,但像这种现场赌命的方式还是很少有的,也难怪拘摩罗王一脑门的兴致,看他那个兴奋样儿,玄奘就觉得很是无语——我真的开启了国王的善根了吗?

波罗耶舍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你放走了塔罗讫栗,就是对佛门做了件恶事。”

如果说,塔罗讫栗谈不上是他放走的,那么这一次,他是不是要认真对待苏达罗的挑战……

玄奘的头又痛了起来,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也会真实地面对人命。如果仅仅是因为立场不同,信仰不同,就要置对方于死地,那么佛法与那些漠视生命的外道又有什么不同?

但是苏达罗不仅仅是一个外道,他还是一个极为罕见的残忍的家伙。他到处找沙门辩论,赢了就利用规则杀死对方,将对方的头颅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输了则利用对方的慈悲逃出生天。

面对这样一个人,我当如何应对?

清晨,骷髅道人苏达罗来到恒河边上,利用日修的沐浴仪式来清净他的罪。

玄奘就在不远处静坐,默默观察着他。

此人看上去很瘦,面色乌青,眼珠子有些发红,这是嚼食了过量大麻的标志。脖子上挂着一串骷髅——那是真正的骷髅,有七八个,上面有着明显烧焦的痕迹,据说,这都是他在辩论中赢下来的。

他参与的辩论很多,负多胜少,但因为都是与那些崇尚慈悲教义的宗教徒辩论,所以即使输了也没有生命危险。正因为如此,拘摩罗王才称他是“把自己放在刀尖上的人”。

玄奘盯着他脖子上的骷髅看了一会儿,默默念起了经文。

这时,一名侍者提着一只金壶走下河岸,从他的装束上可以看出,这名侍者是专门侍候拘摩罗王的,他手中的金壶其实是装粪便的夜壶。

玄奘喊住了这个人:“这只金壶看上去很漂亮,你先去把它的外表洗刷干净。”

侍者很惊讶地看了玄奘一眼,出于对法师的尊敬,他什么都没有问,很恭敬地开始洗刷金壶的外表。

苏达罗看到了,哑然失笑:“愚蠢的人哪!这只壶里装满了秽物,光是洗涤壶的表面有什么用呢?”

玄奘淡淡地回答:“你的罪在你的心里,你在这条河里清洗身体又如何能清净你的罪障呢?”

苏达罗哑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僧人转身离开,消失于恒河岸边无数的神殿丛中。

呆立许久,苏达罗才想起来问那个侍者:“他是谁?”

“东土法师玄奘。”那侍者回答,“大王从那烂陀寺专程请来的,在中印度,很多人称他为‘摩诃耶那提婆’。”

“大乘天。”苏达罗喃喃自语,“果然是他,他居然在正式辩论前就先给我来了个下马威……”

苏达罗将玄奘的行为理解为不想辩论,只想给他个机会,让他明白对手的实力,从而知难而退。

他不禁笑了,好个辩才无碍的沙门,真不愧“大乘天”的称号。

不过,我若有机会杀死他,是不是很大的荣耀呢?

至于输——当然有可能输,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顺世道人安陀那也输给了他,还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愚蠢的人哪,就应该为你们的愚蠢付出代价。

他开始思考如何出其不意地战胜对方,至于玄奘说的“你的罪在你心里”的话,则被他有选择地自动无视了。

转眼间,便到了正式辩论的这一天,王宫正殿香云霭霭,繁花艳艳,布置得庄严整肃,干净明快。殿内大地上整齐地排满了座具,上面坐满了来自东印度各国的婆罗门论师、那罗延天教徒等外道。

殿外,则是一个提前挖好的巨大的土坑,里面堆满了木柴和易燃物。

骷髅道人苏达罗精赤着身子,脖子上依然挂着那几个骷髅,端端正正地坐在左侧的宽大座具上,一脸桀骜不驯的神情。

玄奘坐在他的对面,目光安详地注视着他。

“当着王上和诸位学者的面,我们是不是先签下生死文书?”苏达罗微笑着问道,“我喜欢火,输者跳入火坑,因为火比水更容易洗干净身上的罪障和耻辱,法师你觉得如何?”

玄奘一时无语,在中亚和印度,喜欢火的外道还真不少,拜火教就不必说了,婆罗门也有事火的教派,比如那个在火山口辩论的塔罗讫栗,就是事火的婆罗门;眼前这位骷髅道人,居然也事火,看来火还真是个吸引人的东西。

苏达罗、拘摩罗王以及众位官员学者都把目光投向玄奘。

玄奘微微摇头:“我若输了,随你处置便是;如果你输了,我也不要你的命,只要你把这些骷髅送给我,如何?”

苏达罗低头看了看这些骷髅,笑了:“法师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玄奘道:“这些大都是我佛门中人的遗骨舍利,我要给他们寻一个安静的地方存放。”

苏达罗放肆地大笑起来:“佛门不是不介意这副臭皮囊吗?怎么你还要它?”

玄奘道:“死去的人自然不会介意,玄奘只为自己安心罢了。”

苏达罗摇头:“不行,这些都是我的宝贝,是我胜利的标志,岂能给你?我若输了,送上这条命就是了,你也可以把我的头颅挂在你的脖子上啊,我是不会介意的。”

玄奘的目光在那些骷髅上逡巡了片刻,轻轻问道:“你输过很多次了吧?这些人中,想必也有曾经战胜过你,却饶恕了你的性命之人吧?”

苏达罗脸色一僵,显得很不自在。

拘摩罗王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本王作证,确实有过。有个老僧二十年前曾经赢过他,没有让他依约而死。那时我还没当上国王呢,觉得那个老僧好生迂腐,实在没劲得很!一年前,他又去找那老僧辩论,老僧年纪大了,说不过他,就依约投火自尽了,哈哈哈,是不是这样?”

玄奘的目光微微一沉,凝眸注视着面前的骷髅外道,久久不语。

苏达罗“嘿嘿”一笑:“是有这么一回事,总不能大家都不守约定吧?其实那老和尚应该感谢我,我是他的增上缘啊,成就了他的布施波罗蜜,忍辱波罗蜜。有朝一日他成了佛,一定会先来度我的,佛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嘲讽,似乎要将面前的僧人激怒。玄奘却始终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眸并不冰冷,却十分幽深,接触到这样的目光,苏达罗竟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惧。

终于,僧人再次开口,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玄奘也是佛门弟子,难保不会同那位老师父一样。所以,我不要檀越的性命,只要这些骷髅。”

苏达罗立即摇头:“我不同意。学者的尊严比性命更重要。”

你有学者的尊严吗?玄奘很想问他这么一句。

这时,拘摩罗王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啰唆啊?本王可有点等不及了。玄奘法师,咱们这里辩论的规矩没有要对方圣物的,我看你还是……”

玄奘的眼帘轻轻垂落下来,终于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最终,在国王和在场的官员学者的见证下,两人郑重签下了生死文书,这场广受注目的辩论正式开始。

辩论没几句,苏达罗便感受到了困难。

他们这一派原本就不是印度宗教的主流,教中理论少得可怜,只能从婆罗门教和耆那教甚至佛教教义中东抄一点儿西抄一点儿。碰上那种学问不广,口齿不利的,很可能会被他唬住,但在玄奘这样知识广博的人面前,可就讨不到一点儿好了。

“对不起,这是数论派的观点,而且这个说法已经被我教大师陈那论师驳斥过了,当时陈那论师是这样说的……”

“嗯,这是耆那教的教义,且与你们自身的论点相克,方才你说过的话中就有反驳这种论点的话……”

“如果玄奘没有记错的话,你刚才说的这个是顺世派的理论。几个月前,安陀那在那烂陀寺贴出的四十条悬义中就有这一条……”

在座中众人的笑声中,苏达罗的后背开始冒汗,终于,他口不择言,说出了一个自以为很新鲜的理论,竟然是佛教瑜伽宗的,而且正是戒贤所承继的护法一脉!

玄奘难得地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跟他说了。

好在这时,拘摩罗王开口了,好容易抓住了一个展示学问的机会,立刻毫不客气地插话道:“这个好像玄奘法师跟我讲过,不过本王记得不是这样用法……”

众人哄堂大笑,敢情这位没有一点儿自己的东西。

苏达罗面红耳赤,却听玄奘淡然道:“檀越此举,倒让沙门想起了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野人,潜进王宫,在国王的衣库里偷了一些衣服。国王发觉后,就命人到各处去搜查,终于把那个野人缉捕到案。

“可是审问的时候,这个小偷拒不承认衣服是从国王这里偷去的,只说是他祖父留传下来的遗产。

“国王说:‘好吧,我也不逼你承认,你能把这些衣服穿起来让我看看吗?’

“结果,那个野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些衣服是怎么个穿法,把本来应该穿在臂上的,他穿到了腿上去。应当系在腰上的,他戴到了头上去。

“在整个大殿的哄笑声中,国王判断说,‘你都穿错了,这就证明这些衣服不是你的祖父留给你的。何况这些都是国王和官吏穿的衣服,你的祖父是不会有的’。

“那个野人无话可答,不得不俯首认罪。”

讲完这个故事,玄奘对如坐针毡的苏达罗说道:“你们这些外道盗窃和利用佛教的教义,作为你们自己所有。可惜你们不明白佛法的真义,偷了去也不会使用,弄得颠三倒四,不伦不类,徒增笑柄罢了!”

苏达罗哑口无言,面对四周戏谑的目光,他不想再折磨自己了,于是很干脆地承认:“法师辩才无碍,我输了。”

这光棍的态度倒令玄奘有些意外,要知道这可是以死为约的辩论,他竟如此满不在乎,脸都不红一下。是因为不怕死呢,还是笃定他不会死?

拘摩罗王很开心地站起身来,宣布玄奘获胜,然后他拍着面前的生死文书道:“既然输了,是不是应该按约办理?”

苏达罗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论敌。

玄奘安然未动,平静地与他对视着,漆黑的眸子一如往昔地清澈、幽深。

苏达罗在等他开口,但他什么都没说。

而此时,拘摩罗王已经高声发命:“点起火来!”

殿外的深坑里很快便蹿起了火苗,炙热的气息传入殿堂之中。

苏达罗依然很笃定,口中还满不在乎地嚼着大麻叶。他早听说过安陀那在那烂陀寺的遭遇,据说当时玄奘把那个顺世道人吓了个半死。

但是紧接着他就不淡定了,因为玄奘已经起身离座,欠身合掌道:“玄奘告退。”

拘摩罗王立即点头:“法师累了就去休息吧。”

言下之意是,这里已经没你什么事了。

看着玄奘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苏达罗终于有些慌了,忍不住大声喊道:“玄奘法师!”

玄奘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檀越还有何事?”

天气很热,他的神色却极为冷冽,原本温润柔软的目光已凝结如冰,看不到一丝的情感。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散发出幽幽的寒气。

苏达罗的脸霎时间变成了紫红色,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见玄奘又要离开,苏达罗终于又喊出了一句:“你真的要我死?你可是个佛僧!”

玄奘慢慢地抬起眼帘,看向这个刚刚同他辩论的外道学者,以及他颈项间的那串骷髅。

苏达罗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的对面是一个佛僧,他早知道他性情温软,就像水一样随顺柔和。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严酷的大雪山上,那些柔软的水,也会变成坚固锐利的冰。

拘摩罗王不高兴了:“小子,辩论前你可是亲口说过,如果你输了,可以让玄奘法师把你的头也穿在脖子上挂着,你是不会介意的。怎么,现在想反悔了吗?”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我们都可以证明这句话的。”

苏达罗顿时汗如雨下。

玄奘回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两道深沉如墨的目光穿透了苏达罗的心,透着深不见底的寒意:“沙门从没有想过要让你死,但是你说过,学者的自尊比生命更重要。我不想伤害你的自尊。如果你自己想活,那就说出来。作为佛门弟子,玄奘绝不会逼迫你的。”

苏达罗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头上的汗珠一颗颗地滚滚而落,掉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玄奘又转向拘摩罗王,合掌正色道:“大王,苏达罗的性命是他自己的,不是玄奘的。如果他自己提出要活着,还请大王不要杀他。”

他语气平和,然而那凝重如冰的气质却为他平添了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贵气和威仪。

拘摩罗王肃然点头:“没问题。”

玄奘深施一礼,拂衣而去,只留下苏达罗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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