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的早晨,与往日略微有些不同,空气中多了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氛。
跟平常一样,我在佛像前供水,恭恭敬敬地磕头,又诵完每日必念的经文,正准备洗脸时,敲门声响起来了。
“谁呀?”我走向门边。
“是我。”门拉开,圆特那张粗犷又带点串脸胡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圆特长得高高大大,肤色黑里透红,高原的风已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留下粗糙的岁月印痕,怎么看他都像藏族人。后来一了解,才知道他是蒙古族人,曾在某个美院进修过,是蒙古族引以为傲的大画家。
“堪布,我想离开一段时间。”圆特犹犹豫豫地开口说道。
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已有许多人向我提出过类似的要求。有时我真不知道是答应他们好,还是不答应他们好。我问圆特:
您知道的,现在四众弟子的闻思修基本上已全部停止了,待在这儿也没多大实义。我想到附近的地方去画画唐卡,很多寺庙都邀请我了。不如刚好趁此机会去参观参观,同时也借画唐卡培点福报。等将来佛学院恢复正常了,我再回来。
看来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挽留他,干脆让他走吧。主意一定,我的心倒轻松了。于是我一边洗脸,一边与圆特聊了起来。
“我记得你好像有一幅画在国际上得过奖,有这回事吗?”
是的。1994年的时候,我的画卷《白月》两次在日本名古屋的“中国当代少数民族优秀美术作品”中获得优秀奖并被拍卖,就连画卷的复制品也被高价收购。
“真的是大画家啊。听说你的蒙文书法也被美国、德国、我国台湾等地的收藏家收藏。好像你还担任过一部什么影片的演员兼美工。现在出家了,这些都没有了,后不后悔?”我半开玩笑地问圆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个电影叫《遥远的牧尔嘎乐》,曾在中央电视台第二套节目中播出过。要说名利,也确实捞到过不少,蒙古文版的《水浒传》的封面是我设计的;现在内蒙古的中小学张贴的年画《开门办学好》也是我画的。但是与佛法相比,这些都只是蝇头小利。
“怎么会从画画转到学佛这条路上来的呢?”
其实《白月》,确实是当时心态的写照:一匹孤寂的白马良久伫立在荒凉的草原上,它无视外境的一切变化,目光茫然地注视着洁白的月亮。创作这幅作品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寂寞与无奈,总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孤寂的斗士,坚强的外表下,是一颗迷茫而脆弱的心。就像画中的白马追循着月光一样,我那时多么渴望能找到精神的寄托,让漂泊的心不再流浪。
现在回头再看,真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若不是今年来到佛学院,真不知道那匹白马还在何处游荡呢。如果让我重画《白月》,画面一定会充满祥和与安宁。白月不再朦胧,白马不再孤独。因为我已经找到了究竟的归宿,找到了最终的依怙——法王如意宝。
看圆特谈兴正浓,我想索性让他把自己的人生经历都和盘托出吧,我也对他从流浪的状
态回归心性家园的历程很感兴趣。圆特没有拒绝,恐怕他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往外倒。
我的童年,是在内蒙古大草原上度过的。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深密草丛中,散落着一座座洁白的帐篷。在来来回回地穿梭于帐篷间游戏时,溜走了我的少年时光。
我常常去寺庙里玩耍,可以说是在嘎拉增活佛的膝盖上长大的。他对我的爱护让我终生难忘。我的名字就是他老人家给起的,意为“神斧”,可谓寄托着他对我的无限期望。
“一定要走吗?”
“看来你小时候就与佛教有着不解之缘。长大以后呢?”
从小我就与大自然亲近,但长大后却被无常的命运驱赶得越来越远。很多个远离家乡的不眠之夜里,身边总是飘荡着青草的气息。越是这样,我越是喜欢追寻岁月的足迹,我真想保留住每一份成长的画卷,将我曾经拥有的、留恋的、向往的,都用画笔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我画了大量的蒙古画,创作了大量的雕塑工艺品。但最让我过瘾的还是为各大寺庙画唐卡的经历:我曾为内蒙古巴林草原聚莲塔处招庙画过《大白伞盖佛母》,还为青海塔尔寺时轮经院画过《时轮金刚》。画唐卡时,被渐渐淡忘的童年的宗教情结就会悄然浮现。每创作一幅唐卡,我的心就得到一次净化,那种平和是我在创作别的作品时难以体验到的。因此,我总想找到这种情感背后的究竟原因。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色荣赦力马教授,他成了我真正的藏文和藏医老师。在1992年到1997年这四五年间,我跟随老师深入学习了《四部医典》。也就是从这时起,我开始系统地了解佛法,特别是密法,童年的宗教情结第一次得以清晰地浮现在意识层面。经过这几年的钻研,我对佛法生起了真正的信心,感觉以往三十八年的光阴就好似虚度一般。
1997年之后,我协助老师将藏文的《晶珠本草》译成了蒙文,同时还致力于编撰《蒙藏汉互译辞典》。可这时,我在声明学上遇到了困难,特别是在藏汉互译方面。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我下定决心来到了佛学院。
其实好几年前我就想来佛学院了。在全国各地东奔西跑的这几年,又画这个又画那个,结果越画心气越浮躁。佛学书看了不少,佛学名相也弄懂了不少,但每每抚躬自问,我就会感觉到现在的宗教情感竟还不如儿童时代清纯。世俗的与出世的、感性的与理性的、繁杂的事务与实修的渴望,总也无法取得平衡,我想到佛学院来,找到具德上师。
2001年,这个机会终于来了。第一眼见到法王时我就发愿:生生世世不离上师,生生世世不离佛法,生生世世出家为僧,永不在轮回中迷失自己。当法王无以言表的慈悲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的心也豁然开朗,一直隐藏心间的宗教情结也全部打开。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直以来会对佛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就是因为只有在佛法当中,我才可以找到自己的归宿,找到永恒的家。
家乡的草原早已成为记忆中的风景,而佛法赋予我的家园,却可以永久安置我自由的灵魂。什么画展、拍卖、电影,统统都成了历史,我不想再胡跑乱颠,就在这里把心安住下来吧。
听圆特说到这里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正指向七点半,我该出门了,今天还有几个讨论佛学院前途的重要会议。一边整理文件,一边想着给圆特的临别赠言,但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圆特在佛学院待了没多久就出家了,眼前的他已然是一名僧人,那一脸的正气、浑身上下透出的相好庄严,让人由衷替他高兴。
好不容易找到依怙,离开上师肯定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有哪一个真正的修行人不愿在上师的庇护下,利用难得的暇满人身去精进求道呢?很想再叮咛他几句,但已没有时间了。不过我想,只要真正把上师装在心间,再遥远的距离也不会隔断那普照山河大地的月之清辉。
披上披单,和圆特一起离开了我的小院。当我们沉默着来到该分手的路口时,我冲他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走我的路。
但我知道,背后望着我的那双眼睛一定湿润了……
大家都不相信,一个前卫的小帅哥
会走进青灯古佛的梵刹,
一个事业狂会放弃即将展开的锦绣前程。
他们预言我将在三年内还俗,或者变成个花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