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儿是在白天踏入这个山谷的,原本她只是出来散散心,也顺便体验一下修行人在山间的感受。如果说,早晨她对玄奘说要出家仅仅是一时赌气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
“哼!”她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中愤愤不平,“小和尚,别以为你看透了我,你以为我真不敢出家吗?”
她满心都是同玄奘怄气的情绪,全然忘记了出家需由朝廷下发度牒,并非自己想出就能出这码子事。
傍晚时分,一直阴沉的老天突然下起雨来,气温骤降,锦儿浑身冰冷,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想到这样的天气,父母一定会为自己担心,于是赶紧折回。
谁知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有一种刺骨的感觉。锦儿的心也变得阴冷阴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难过。她自伤自怜,边走边落下泪来。
雨一阵紧似一阵,山路也越来越泥泞,群山被一团湿重的雾气笼罩着,人在地上行走,如同云中漫步。锦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地上,心中不住地抱怨——这雨为何下个不停?莫非老天爷也在跟我作对吗?
她全身都被雨水浇透了,前方还有那么远的路,而天色正在迅速地暗下来……她以前从未独自外出过,何况是这样的雨夜,心中越来越不安,可眼下除了埋头走路外,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路边的杂树随着霹雳与闪电摇来晃去,她尽量走在小路的正中央,以防止路边某棵被雷劈断的树会砸到自己身上。其实,这山间小路宽不过一尺,如果真有一棵树砸过来,她哪里躲得掉?
终于,在雨中苦行了一个时辰后,她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她迷路了。
天已经很晚,四野一片漆黑,脚下的水漫到了小腿上,锦儿又冷又怕又委屈,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终于支撑不住坐在了地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哭声,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嗥,在这雨夜中显然凄厉而又萧远。
“菩……菩萨……”她把头埋在两腿间,抽抽搭搭地哭道,“是我错了吗?是我不该……喜欢……他,所以才要……才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吗?”
玄奘与丹参进入这片山谷后就决定分开来寻找,临走前,丹参狠狠地甩出一句:“要是锦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一把火烧了你那座破庙!下地狱我也不怕!”
玄奘知道他是在说气话,也不跟他多说什么。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心急如焚。
凭感觉,他径直朝着刚到此地的来路上走去。
雨越下越大,蓑衣已经完全不起作用,反而因蓄积了过多的雨水而显得沉重不堪、碍手碍脚,玄奘干脆将它扔在了地上。
他浑身早已湿透,却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冷,只觉得有一团火苗在胸中燃烧着,头上氤氲着丝丝的雾气。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他感到怀里的女孩子实在是太轻、太弱、太冷了……她那冻得淡紫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令人情不自禁地有一种想要温暖她、保护她的欲望。
好在自己的身体还足够热,胸膛的那团火苗仿佛在剧烈地燃烧着,灼热的体温将她湿冷的身体慢慢蒸干……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长长的睫毛颤动着……
“再过一会儿,她就会醒过来,我该不该把她放下呢?”望着怀中少女那几近透明的绝美面庞,玄奘问自己。
“放下她吧。”一个轻柔悲悯的声音对他说,“就算你现在可以温暖她,也只能温暖她一时,你温暖不了她一世啊!”
是的,我温暖不了她一世。
玄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他紧紧咬住牙,将锦儿轻轻放在了草铺上。
这附近应该没什么毒虫野物吧?他站起身,在山洞内外小心地转了一圈,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直到确定没有什么不安全的东西了,这才轻诵佛号,一头钻回到大雨之中……
“怎么样怎么样?找到锦儿了吗?”丹参疯了一般,到处乱窜,一见到玄奘,就忍不住急吼吼地问道。
玄奘道:“方才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真的?在哪里?!”丹参眼中露出惊喜又焦急的神色。
“就在前面。”玄奘说着,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锦儿还在那个山洞里,没人跟她在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丹参赶紧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玄奘心急如焚,在雨中走得飞快,完全顾不上看一眼身后那个狼狈跟随的小书生。丹参跟着他一溜小跑,脚下水花四溅,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我说小……小和尚……”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脚下磕磕绊绊,也不知摔了多少跤,“你……你慢点儿!怎么,怎么走……走得……这么快啊……呼……呼……”
玄奘没有理他,他的心中在不住地祈求——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在我刚刚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
地上泥泞湿滑,水深过膝,丹参早已走得筋疲力尽,几乎是连滚带爬了。
“小和尚……你……你这是……要去哪儿……我……我走不动了……你等等……慢……慢点儿走……”
快到山洞口了,玄奘骤然停住了脚步。
佛祖垂怜!他再一次听到锦儿伤心的哭声,看来,她醒了,她没事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玄奘暗暗松了一口气。
丹参显然也听到了哭声,陡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一身疲劳,高喊一声“锦儿!”便连滚带爬地冲进山洞。
听到这熟悉的叫声,已经哭得没了力气的锦儿呆呆地回过头来。
本来就已经很累,再加上过于心急没注意脚下,丹参竟一下子被洞口的石块绊倒在地!他抬起头,沾满泥水的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锦儿,真的是你!”丹参激动得都要哭了,“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可真把我给急坏了!”
“丹参哥——”锦儿“哇”的一声痛哭起来,扑到了丹参的怀里。
经过一个晚上的孤独与惊吓,骤然出现的丹参,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丹参手忙脚乱地脱下满是泥水的长衫,想要裹在锦儿身上,这才发觉她的身体是干的,赶紧又将湿衣服抛在了地上。
“你真聪明,锦儿!”丹参抱住她,惊喜连连地说道,“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个淋不到雨的好地方!我先前还一直在为你担心呢。”
锦儿茫然道:“是……是菩萨……带我来的……”
面对此情此景,玄奘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对锦儿来说,这一刹那以前和一刹那以后便是天壤之别,是梦与现实的分别,是佛与红尘的分别。
怀着深深的感恩,他双手合十,低低地诵上一句:“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接着,便默默转身,在已经变小了的细雨中,悄然离去……
锦儿静静地躺在床上,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叶先生坐在她的旁边,为她把脉开方。
“她没事吧?”丹参紧张地问道。
自从昨夜把她背回来,她就一直在发高烧,昏迷不醒,偶尔说上几句胡话,丹参在旁边猜了半天,也没整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别担心,她只是受了些风寒与惊吓,吃上几服药就好了。”叶先生对儿子说道。
丹参松了一口气,忽听到院外有人叩门,忙跑过去开门。
是玄奘,他浑身湿透,背着一只竹筐走了进来,筐里装满了草药。
“你这小和尚!昨晚上哪儿去了?”丹参一见到他就兴师问罪,“锦儿冻得走不动路,偏偏你又不在,害得我只好一个人把她背回来,你知道昨晚雨下得那么大,路又不好走,累得我腰都快断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心得要命——这个笨笨的小和尚,关键时刻怎么跑了?
“檀越辛苦了。”玄奘只是淡淡地说道,“沙门去山上采了些草药,看能不能用得上。”
说着,将背上的竹筐解下,放在地上。
“太好了!”叶先生走到院子里,看着这些药草道,“我这里正闹药荒呢。”
玄奘蹲下来整理着筐中的药草:“这里主要是些柴胡、麦冬,祛痰清热的。”
“嗯,蜀地湿热,祛痰清热用黄芩更佳……”叶先生说道。
丹参见锦儿没什么大碍了,心里一阵轻松,看着玄奘,忍不住嘲笑道:“我说小和尚,你可真够笨的!昨晚明明都听到她的哭声了,却愣是没找到她!我怎么一过去就发现她了呢?”
“这就是缘。”玄奘平静地说道,“两位居士有缘。”
他又远远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锦儿。她还在昏睡着,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不过,从叶先生特别是从丹参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林小居士能够平安无事,多亏菩萨的慈悲护佑。居士昨晚情急之下犯了口业,可千万别忘了忏悔。”玄奘对丹参道。
“菩萨慈悲,不会怪罪的。”丹参大大咧咧地笑道。
“菩萨当然不会怪罪你,菩萨只会帮你。但是你自身的藏识却会收藏你的业力,不管它是善还是恶。”
“菩萨会帮我……”丹参心里一动,沉吟道,“是了,记得昨晚锦儿亲口对我说,是菩萨把她带到那个山洞里的!这样看来,菩萨还真是在帮我!”
玄奘呆了一呆,没说什么——什么都不说,是不能算打妄语的。况且他真心认为,如果没有菩萨的慈悲护持,仅凭他自己,绝不会那么快就找到一个避雨的山洞,菩萨当然在帮助他们!
丹参毕竟受佛教熏陶多年,又因爱屋及乌,对锦儿的话深信不疑,想起昨夜的一时失言,心中竟深为后悔。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忏悔的!对了,玄奘法师,有空帮我们读几卷经啊,请佛菩萨保佑我和锦儿平平安安的……嗯,主要是保佑锦儿。”
他心情舒畅,竟一改往日“小和尚”的称呼,叫起了“玄奘法师”。
“我知道了。”玄奘微微一笑,“叶先生,这里若是没什么事,玄奘先告辞了。”
“你不留下来,看看她的病情再走吗?”叶先生起身问道。
“不用了。”玄奘看了一眼丹参,“只需看看叶小居士的样子,就知道她的病不碍事。玄奘这几天就要受大戒了,必须回寺院去习律,总在外面待着也太不精进。”
叶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玄奘一眼:“你何时受戒?”
“后天。”玄奘答道。
美丽的蜀地,庄严的佛寺,神圣的戒坛。
主持受戒仪式的道基法师身披紫金袈裟,安详地站在汉白玉雕成的戒坛上,诸大德们也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在幡幢飘扬,香烟缕缕,钟鼓齐鸣中,静静等待着前来受戒的沙弥。
正对戒坛的,是一条幽暗不明的长长的甬道,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高僧大德曾经从这里走过,反复叩问过自己的内心。
年轻的玄奘身着一袭深色僧袍,步履稳健地穿行其中。
他的目光如月华般清澈,不染片尘。
进入甬道前,法师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真心皈依佛陀吗?”
从踏入甬道的第一步起,他便反复叩问自己的内心:我是真心皈依佛陀吗?
往事如潮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奔涌而过——
家乡的灵岩寺里第一次听到有如天籁般的钟声和诵经声,年幼的他不知不觉听得痴了;
他平举着两只小手,从僧人手中接过平生第一部佛经;
他问寂空长老:“我也是菩萨吗?”
寂空长老对他说:“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菩萨就是觉悟了的有情人。”
他读到《百喻经》里的有趣故事,天真地笑出声来;
他诵念着《阿弥陀经》为母亲和父亲送行;
他跟随哥哥来到净土寺,成为一名行者和抄经生,一笔一画地抄写着那些流传千年的殊胜的经典;
佛法抚平了他心中的伤痕,他渴望成为一名真正的僧人;
他开始登上狮子座和辩经台,开始就经论中的某些问题与法师们对论;
“童子出家,意欲何为?”大理卿郑善果的问话恍如就在昨日。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少年清净无染的嗓音历历分明地响在耳边;
他在古都洛阳的各大道场往复听讲,飞速积累着自己的佛学修养,同时也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困惑和疑情;
他热烈求实、探寻真知,正是这谨严求精的治学态度使他发现了佛典中的许多抵牾,年少的他终于在老法师面前发出了诘问:“难道菩萨在打妄语?”
他学习医术为人治病,他向西域商人们请教各国语言,他期望有朝一日能亲历佛国,一睹真正的佛法;
乱离之世,人命如草,他痛心于佛法对现世的苍白无力。他在庄严寺的观音像前发下大愿,愿以一身之力,为众生承担一切苦难与罪责;
他对困惑的老僧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来到这未受战争滋扰的蜀地,听全国各地逃难至此的高僧们讲经说法,收获难得的机缘,也遭遇心魔的侵扰。所幸菩萨慈悲,助他挥慧剑斩情丝,没有让这心魔伤及无辜。
一念及此,他的内心便万分感激……
前方渐渐明亮起来,出口近在眼前。
他反复思量自己读过的经文,反复叩问自己的内心:我是真心皈依佛陀吗?我真的能够践行当初发下的“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愿吗?
踏出甬道的那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汉白玉的戒坛上,佛陀的金身塑像似在朝他颔首微笑。
面对佛陀,他的内心清明如镜,明澈的黑眸无垢无染,一如那万里晴空……
一辆马车停在戒坛东南方向不远处,车上走下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虽略带病容,却难掩其天生的清丽。一袭素色长裙在风中飘荡,更衬得她如弱柳扶风一般。
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戒坛,极力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在她的身旁,是一个身着轻便儒服的翩翩少年。
“丹参哥,那便是接受具足戒的戒坛吗?”少女轻声问道。
“不错。”少年答道,“那就是戒坛。”
“我想去看看……”
“不可以的!”丹参忙阻止道,“佛制白衣与沙弥不得观看比丘受戒。”
少女轻轻地叹息一声……
丹参并没有骗她,以严格的三师七证程序来进行的具足戒仪式,是不允许沙弥和俗人观看的。
玄奘站在戒坛前,羯磨师以相对基础的问题向他提问:“玄奘,汝可知何为入道之门?”
玄奘合掌答道:“佛门无论何宗何派,皆以戒律为入道之门。”
“那么,何为戒,何为律呢?”
“戒是有所不为,律是有所当为。”玄奘简洁地回答。
羯磨师点点头,又问:“那么,何为戒法、戒体、戒行、戒相?”
玄奘回答道:“戒法是佛陀所制的各种戒律;戒体是弟子从师受戒时领受于自心的法体;戒行是受戒后随顺戒体防止三业罪恶的如法行为;戒相是由于戒行坚固而形于外的相状。一切诸戒均由戒法、戒体、戒行、戒相四科组成。”
羯磨师默默颔首,面对这沙弥年轻而庄严的面容,再次发问:“玄奘,汝因何要受具足戒?”
玄奘答道:“佛说:好学戒律者,佛法得久传。临入灭时,更是叮嘱弟子阿难说:‘佛涅槃后,汝等以戒为师,依之修行,能得出世。’又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虽有佛性,要因持戒,然后乃见。因见佛性,得成正觉。’由此可知,在无佛的时代,戒便是我们的导师。”
看到羯磨师微微颔首,玄奘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古德有云:‘戒者,乃定慧之宏基,圣贤之妙趾,穷八正之道,尽七觉之源。’弟子玄奘,不幸生于像季,无法亲聆佛之教诲,每思及此,常自深以为憾。唯有遵佛遗训,以戒为师,潜心修行,方可断尽无明烦恼,普度一切众生,成就无上菩提。”
羯磨师颔首道:“善哉玄奘,汝今可登戒坛。”
玄奘庄严合掌,向羯磨师深深一礼,随后便一步步地登上戒坛。他清秀的面容显得平静安详,这是多年修行带给他的安详。
虽然看不到玄奘,也听不到各位法师的声音,更听不到玄奘的声音,但锦儿还是执著地不肯离去。她默默地站立着,等待着……
“锦儿,外面风寒,还是回去吧。”丹参有些心痛地劝说道,“比丘戒律可多了,有二百五十条!光是将这么多戒条从头至尾读上一遍,就不知得用多长时间!”
锦儿固执地摇头,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
在道基法师洪亮庄严的嗓音中,二百五十条戒律被一条条地高声宣读,玄奘逐一领受。
当诵到最后一条时,夕阳已将戒坛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也将戒坛上那长身玉立的年轻僧侣凝成一个透明的剪影。
只听那僧侣朗声说道:“弟子玄奘,信受奉行!”
说罢深深地叩拜下去。
我相信你,我接受你,我怀着恭敬虔诚的心,照你说的去做。
这,就是信受奉行。
成都的四月已经有些暑意,何况又在阳光下站了这么久,然而玄奘非但不觉燥热,反而感到一股无比的清凉之意,如同沐浴在故乡的莲花池中,心中充满了无量法喜……
“锦儿,你怎么了?”看到锦儿满脸泪水,丹参既心痛又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锦儿摇了摇头,她的腿已经站麻了,却似毫无知觉一般。
丹参轻轻揽住了她:“别难过了,你早知道他要受戒的。”
锦儿忍不住轻声抽泣起来:“其实,世人只要守住五戒,就可以算得上是个好人了,为什么比丘戒条那么多?”
“我怎么知道?”丹参苦笑着,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所有受了大戒的比丘都是一样的,他们与我们不同。”
少女的目光再度望向那庄严的戒坛,心中百感交集——难道说,修行人只有对身心进行如此严苛的约束,才能够走向觉悟之路吗?
在周围一片梵唱声中,授戒师为玄奘披上了一条紫黑色法衣。
玄奘站在戒坛上,合掌礼拜十方诸佛。
一声悠然钟鸣,袅袅奏响,远播四野。
这钟声淡远淳厚,直抵人心。就连身在戒坛外的丹参和锦儿,也沐浴在一片庄严的佛光之中。
“或许,他原本就是佛。”锦儿此时已停止了抽泣,喃喃地说道,“他是属于众生的,而我却非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真是罪过……也幸好菩萨慈悲,没有怪罪我……”
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
“不错,他是属于众生的。”丹参说着,伸手将锦儿揽入怀中,“但我是属于锦儿的,我会永远待在你的身边,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锦儿静静地靠在丹参怀里,脸上露出幸福而又有些苦涩的笑容……
佛制僧尼正式受具足戒后,必须要用五个“夏居” 专门学习戒律,这就是所谓的“五夏以前,专精戒律;五夏以后,方乃听教参禅”的制度。
不过这种方式传入中土后,已经不那么严格,历代僧侣在学律的时间和方法上,有了相当大的变通,不再拘泥于条文中“五夏”的规定。
玄奘在空慧寺受戒后,便直接在这座庄严的古寺内坐夏。
安居前,景法师送给他几部律宗论疏,告诉他:“前代大德的章疏著述,大多是根据自己的理解所写,观点和论述常有分歧,你须仔细辨析,方可明了。”
“多谢师尊开示。”玄奘恭敬地接过论疏,“弟子受教。”
成都的夏天很热,但空慧寺里却很清凉,寺外山峦重叠,远处如淡墨轻染,近处似沈墨重皴。古树上常有猿猴攀援啼鸣,泉池边又有野鹤栖息飞翔。阶沿上爬满青苔,栏杆处藤萝低拂。
而对于玄奘来说,真正带给他如醍醐灌顶般清凉感受的,是佛法。
他一头扎进律学的海洋里,只用了一个“夏居”,便将律宗的“五篇七聚” 尽数精通。这使得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学习经论,游心法海。
白天,他在各丛林间往来听讲;夜晚,便进入益州各大寺院的藏经阁里读书。
他出众的才华很快便得到了蜀中佛界高僧大德们的高度评价,并再次受邀登坛讲经。
玄奘先后讲了《大般涅槃经》、《摄大乘论》及《阿毗昙经》。蜀地的僧侣居士们对他非常仰慕,听他讲经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将他与长捷法师合称为“陈门双骥”,甚至拿他们同庐山的慧远、慧持二大德相提并论,认为他兄弟二人也毫不逊色。
佛学典籍分为经、律、论三部分,合称“三藏”,其中,精通经藏者被称为经师,精通律藏者被称为律师,精通论藏者被称为论师,三藏兼通者被称为“三藏法师”。
受戒不到一年,玄奘便因精通佛学三藏,而获得“三藏法师”的称号,得到了一个僧人所能获得的至高无上的荣誉。
然而玄奘并没有感到有多高兴,相反,他更多的是郁结。
这一天,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派人前来礼请陈氏双骥,希望两位法师能到他家中主持七七四十九日的平安道场。
玄奘平常并不喜欢这类经忏法事,推故不去。
长捷知道弟弟的脾气,只得向来者致歉,并表示自己届时一定前往。
好在韦尚书原本就没指望陈门双骥齐至,听说长捷法师肯来,已是欢喜万分,也就不在乎玄奘法师来不来了。
长捷临行前,玄奘突然对他说道:“我想去峨眉山朝拜普贤菩萨。”
长捷愣了一下,他知道这段日子以来,玄奘已经学遍了成都,附近的佛寺里再也没有他可以请教的人了,他的郁结很大一部分缘于此。
去峨眉山,与其说是朝拜,不如说是换个地方拜师求学吧。
长捷不禁心中感慨,自己这个兄弟对名利之事从不上心,他痴痴迷恋的始终是佛法。
“也好。”他点头道,“峨眉山乃佛门殊胜之地。你我兄弟入蜀多年,早该前往参拜。只可惜我已受韦尚书之邀,恐一时难以脱身。四弟去后,可先代我在普贤菩萨座前烧上几炷香,待得明年春天,长捷定然前去上香请罪。”
玄奘明白兄长的难处,也由衷地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还能保持住这份烟霞僧人的洒脱和自由。
辞别兄长后,他便直奔峨眉山而去。
青衣江,顾名思义,这江水绿得直令人怀疑它会把白色的衣服染成绿色!
站在青衣江边,向西南方向翘首远望,便可看到峨眉山了,它距青衣江约五十里地,犹如黛色一抹浮现在白云之上。
待渡过青衣江,便看不到这抹黛色了,可是再行几里,它却突然变成了充天塞地的庞然大物,使人无从望其项背。
年轻的僧侣独自行走在长满青苔的山路上,他已经走了很久,脚上的僧鞋磨损得厉害,身上那件粗布僧袍也被挂在草叶上的露水洇湿了。
但他的心情却是轻松愉悦的,虽然时令已是深秋,这里依然林木蓊郁,藤萝漫绕。阵阵鸟鸣,处处山泉。取出随身滤网,在泉边滤上一钵清水,一饮而尽,立觉倦意全消,尘烦顿失!
峨眉山又是佛教道场,五里一小庙,十里一大寺。年轻的游方僧显然极具好奇心,进山之后,几乎逢庙必停,见寺必宿,遇洞必钻。
在寺中,他礼佛诵经,与常住们探讨佛法。常住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名叫玄奘的青年游僧不仅精通佛典,且辩才极佳。相处数日,山中诸僧自觉自己于无形中在佛法上又精进了许多。
而玄奘更觉不虚此行——人在山中,才知道,白云也可以抓上一把,苍翠中竟有了几分清甜的味道。而那山间古寺清磬萦回,梵呗悠扬,发人深思,启人遐想,远胜城市中那喧天的锣鼓,嘈杂的管弦。
玄奘渐渐羡慕起这里的同修,他们拥有多好的修行之地啊!
这天傍晚,他信步走到白云峰下的集云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沙弥站在寺门前,一见到他便伏身拜倒,口称:“弟子明海,拜见普贤菩萨!”
玄奘吓了一跳,赶紧搀起这个小沙弥:“小师兄快快请起。沙门法号玄奘,不敢冒充普贤菩萨。”
小沙弥直起身,瞪着两只乌亮的眼睛看着他:“你一定是普贤菩萨!听长老们说,普贤菩萨会随缘应化,很多人都见过他。明海在这里出家三年,今日总算也见着了。”
说罢又要下拜。
玄奘有些疑惑,他不明白这个叫明海的小沙弥何以一口咬定自己是普贤应化?
不过,他对这沙弥口中的普贤应化一事也颇有兴趣,忙拉住明海,叫他不必再拜,又问:“小师兄是说,这峨眉山上,经常会有普贤菩萨应化的事吗?”
“当然!”说起此事,小沙弥顿时眉飞色舞,“在咱们峨眉山,关于普贤菩萨应化的故事可多啦!比方说吧,南朝刘宋年间,路昭太后在中兴寺造了一所普贤菩萨骑白象的塑像。结果一天早课,寺内众僧刚在大殿上坐好,突然进来一个游方僧,风貌秀美,合掌问讯。与住持来往问答百余言后,忽然就不见了。大家惊讶之余,才知道是普贤菩萨降临!”
“难怪你拿我当普贤菩萨了。”玄奘笑道,“峨眉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没错,可不代表所有来这里的游僧都是普贤菩萨应化啊。”
“法师也是风貌秀美,跟那个故事很相像。而且,你的白马这么漂亮,明海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一定是白象显化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玄奘不禁哭笑不得——白马是白象显化的,那黄马岂不成了狮子显化的?如果我骑一匹黄马前来,你该不会把我当文殊菩萨了吧?
正在这缠杂不清之时,寺中突然传出一个苍老绵长的声音:“明海啊,你在跟谁说话哪?”
玄奘抬起头,只见一位手执竹杖、鹤发童颜的老僧,从里面施施然走了出来。
明海尚未答话,玄奘已走上前去合十行礼:“弟子玄奘,见过大师。”
老僧竖掌还礼:“可是从成都空慧寺来的玄奘法师吗?”
“正是弟子。”
“原来真是玄奘法师,老衲失礼了,法师快快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