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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善的尺度记录人生!

佛说:你能改变佛吗?

寝宫后的花园的确很美,月辉隔着葡萄藤叶洒下来,落在地上,组成了一个迷幻的图案。

玄奘踏着月光回自己的寝宫,却听到了一个女子甜腻腻的声音:“如此美丽的月夜,玄奘法师不想多待一会儿吗?这样岂不是辜负了这美景良辰……”

玄奘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阿依那王妃朝他款款地走了过来,碧蓝色的眸子清朗明澈,坦白直率,为她绝世的姿容增添了孩童般的纯真。

“我现在觉得,有一股魔鬼的力量正附着在我的身上,我心里害怕极了。法师,请你用那无上的智慧和力量帮助我,给我一个纯净的解脱吧。”她边说边微笑着,一直走到他的身边。

“贫僧现在还没有这个力量。”玄奘的目光平淡如水,声音也极为平和,“只有佛陀的教义才能使王妃得到解脱。所以,还请王妃回到自己的宫殿,打开一卷佛典,静心诵读吧。”

阿依那笑着摇头:“那些崇高的佛典我读不懂。像我这样的女人,是不容易勘破这重重磨难的。”

她今日特意好好妆扮了一番——身着一袭半透明的紫色长裙,裙上几只美丽的孔雀仿佛在迎风舞动,足蹬一双镶着金色花边的红色短靴。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编成了数十条细细的辫子,中间穿插以乳白色的珍珠,头顶则插着一个用红宝石串制成的半月形发饰,中间镶嵌了一块小巧的紫水晶,如一颗熟透的葡萄,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天然的美貌,再配上这副精心的装扮,竟使得月光下的阿依那有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浑身都透着一股朦胧而又神秘的美。

阿依那坚信,自己的魅力无人能够抵挡。

然而她错了,她忘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僧。虽然还很年轻,但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蜀地的毛头小子了。

面对这个热情而又娇媚的西域女子,玄奘安详地说道:“王妃,贫僧可以向你宣扬佛陀的妙谛,不过不是在这里。”

“哦?那是在哪里呢?”阿依那娇柔地问道。

她的眼中带着笑,一眨不眨地望着玄奘——月光下,那线条刚毅却不失柔和的脸微微泛光,显得超然而静谧,还带着一种独特的空灵之气!

这真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她想,我居然会被他迷住,真是奇怪……

“尊贵的法师,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啊,就像佛陀的光辉一样,不是吗?”

她把身体又靠近了些,眨动着水蓝色的大眼睛,细密纤长的睫毛就像小扇子般一闪一闪。

玄奘摇了摇头:“王妃你错了,月亮不是圆的。”

“是吗?”阿依那依然是一副甜腻腻的表情,她略抬了下头,望着天上那轮如银盘般的圆月,“法师难道认为它不圆吗?”

“那不过是王妃的幻觉罢了。”玄奘道,“其实月亮不是圆的,从来都不是。你认为它是圆的,那是你的眼睛骗了你。”

阿依那愣了一下,果真仔仔细细打量起月亮来了。

玄奘道:“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认真地看一看月亮的样子。其实,不仅月亮从来没有圆过,而且,月亮最美的时候也不是圆的,而是天边那似有似无的一抹,细得你完全看不到它,那才是它最美的时候。因为,只有那细细的一抹才让人懂得什么是黑夜,知道黑色的绝望。如果说星星的存在是为了给天空增添一些热闹的话,月亮却不是,月亮始终是孤独的。”

阿依那被这段充满诗意的忧伤话语震慑住了,想起自己的经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趁她还陶醉于这段话,玄奘轻轻说道:“王妃请看,现在月亮已经被黑云遮住了,最可怕的魔鬼就要出现,请王妃回宫去吧。”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多话,转身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阿依那呆呆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颀长背影,一动不动,只觉他的话里似有一种神奇的震慑力,让人无法反驳,一时竟似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夜已经很深了,皎洁的月辉从高远的空中悠然洒落,给金碧辉煌的王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轻纱。远处的树木参差婆娑,它们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像在水中浸洗过一样,十分动人。

大地恢复了本来面目,喧嚣的时空在这一刻变为空寂。

玄奘放下笔,将刚刚拟好的一封书信又仔细看了一遍。书案上,一支烛火跳动着,映着他有些无奈的目光。

这封信是写给麹文泰的,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的不告而别。

唉,不告而别,他已经记不起这是自己第几次不告而别了,为什么离别总是如此困难呢?

佛说世间有八苦,其中之一就是“爱别离苦”,亲人、朋友无论有多么不舍,总还是免不了离别之苦,可叹世人太执著,总是割舍不下。

他轻叹一声,将这封书信留在书案上,起身走出寝宫,直奔马厩而去。

老马赤离刚刚睡了一觉起来,正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吃着夜料——马无夜草不肥,西域的马倌都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们不辞辛苦,每晚都要起来一两次,给马添加一些草料。

现在,马倌已经回房间睡回笼觉去了。玄奘站在赤离的面前,充满爱怜地抚摩着老马身上赤红色的鬃毛:“赤离啊,你身上的毛比以前柔顺多了,看来这段日子,过得挺好?”

老马喷了几下响鼻,算作回答。

玄奘笑了:“真可惜,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享清福,咱们该走了。”

说着,伸手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缰绳。

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四周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玄奘牵着老马,踏着月光,步履轻快地离开了高昌王宫。

不辞而别,虽然多少让他有些无奈,但却并没有带给他太多沉重的感觉。对于高昌而言,他只是一个过客,离开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怎样离开,那倒无关紧要。

他不知道,就在离他不远的一座宫殿中,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隔着窗棂望着他,那双眼睛所表达出的感情是复杂的,既钦佩,又带着几分嘲弄。

“他终于决定悄悄走了。”她对身边的侍女说,“只是,他真以为自己能走得了吗?”

马蹄嘚嘚,在暗夜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赤离一路小跑着,驮着玄奘来到玄德门前,被城门前的守军拦住。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将领走了过来,玄奘认出,这就是那个向进城商人收取贿赂的守将车歇,他勒住了马缰。

车歇也认出了他,惊呼道:“原来是玄奘法师!”

玄奘朝他点点头:“贫僧要出城,劳烦施主将城门打开好吗?”

“这个……”车歇脸上现出为难之色,“法师,不是小将不给您开城门,实在是……”

他抓了抓脑袋:“已经接到大王的命令,没有大王手谕,任何人都不得放法师出城。”

玄奘骑在马上没有动,他在想,要不要相信这个守将的话。

车歇继续说道:“法师硬要出城的话,小将也不敢阻拦,只是……小将的性命……”

玄奘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这样子,国王已经做了防备,今夜想要偷偷溜出城是不可能的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单掌竖在胸前,朝这位年轻守将施了一礼,便勒转马缰返回寝宫。

刚刚走到通往寝宫的花径上,玄奘便停住了,因为前面又有人挡路。

是阿依那,她换上了一条轻柔的长裙,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他。

“都这么晚了,王妃怎么还在这里?”玄奘问道。

“我在等大师回来。”阿依那的眼中充溢着盈盈笑意,“我自嫁到高昌以来,从未在夜里出过宫,所以很好奇,想问问法师,王城的夜色如何?”

“一般吧。”玄奘淡淡地回答,牵马继续往前走,“请王妃让一下路好吗?”

“你们僧人都这么不客气地叫别人让路吗?”阿依那水蓝色的大眼睛里盛满迷人的笑容。

玄奘转身便走,通往寝宫的道路又不是只有这一条,他确实没必要叫对方让路。

“法师何必费这个劲呢?”阿依那在他身后悠悠叹道,“你明明知道,大王是不会放你走的。其实现在的你就和阿依那一样,都是老牛掉到枯井里,有什么本事可使呢?”

这个比喻不错。玄奘并未停住脚步,而是边走边想,我现在就是一头掉进枯井里的老牛,无论怎么折腾都难以出离。

“既然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走不了,法师不如随缘,就留在高昌弘法布道吧。”阿依那接着说道。

玄奘终于停住了脚步——布道?好吧,这个夜晚就给你布道了。

“王妃刚才说到老牛,贫僧在蜀中的时候,倒是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玄奘趺坐在花径旁的一块石头上,就像在法坛上讲经一般正式,阿依那和两名侍女围坐在一旁,双手抱膝,听他讲故事——

“有一头老牛,不小心掉到了一口枯井里,井很深,它怎么也上不来,只得不停地叫着,希望主人来救它。

“主人来了,看到这头老牛,心里也很着急,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牛弄出来,结果都无济于事。

“后来有人告诉他,这头牛反正已经很老了,也干不了几年活,倒不如活埋了它,结束它的痛苦。

“主人虽然心里很难过,但终于同意了这个主意。”

“这算什么鬼主意?”阿依那抗议道,“他是老牛的主人,怎么可以这般残忍?”

玄奘点了点头,看来这些天,自己给她们讲佛法倒真是没有白讲,至少,她们的善根被开发了出来。

“如果王妃是这头老牛的话,会怎么办呢?”

“我怎么会是老牛?”阿依那笑道,“嗯,如果我是它,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别说是牛了,我现在是一个人,可有些时候除了屈服于命运,照样什么办法都没有。”

“可这头老牛却有办法。”玄奘道。

“它真的有办法逃出去?”阿依那欣喜地瞪大了眼睛,“可是,这怎么可能?”

“王妃觉得不可能,但是老牛却没有放弃。”玄奘道,“它看到人们开始拿锨挖土,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先是拼命哀求,发觉这一招无用后,它沉默了……”

阿依那也沉默了,是啊,当所有的招数都使尽了,自己的命运依然无法改变的时候,除了沉默,还能做什么?

玄奘继续往下讲:“老牛依然没有放弃,当第一锨土掉下来之后,它开始抖动身子,把身上的土抖掉,踩在脚下,然后再抖第二锨……就这样一直抖下去,慢慢地,脚下的土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最后,这口枯井被填实了,老牛终于重新站在了井面上!”

阿依那呆住了,许久,才拍掌赞道:“这头老牛实在是太聪明了!我都想不出这么绝的点子来!”

“不是王妃想不出来,而是王妃不及这头老牛坚强。”

“我还不够坚强?”阿依那有些不服气。

“坚强不是靠嘴巴说的。”玄奘道,“有时候,选择堕落不是坚强,恰恰是软弱。就好比那头老牛如果趴下来,平静地接受属于它的那份命运,看上去似乎也很坚强,是不是?”

“我可没有选择堕落……”阿依那小声道,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我真的是在选择堕落吗?我跟这位高僧开玩笑,想在他的身上证明自己的魅力,难道这只是一种软弱的表现?

“其实生活有时就是一口井。”玄奘叹道,“当我们坚强的时候,挫折和苦难就不再是埋没自己生命的尘土,而是通往成功与解脱的垫脚石。”

“大师。”阿依那突然变得正经起来,“我有一个问题!”

“王妃请讲。”

“我爱上了一个人。”阿依那道,“可我知道他不会爱我。我该不该勇敢地追求他?这样,是坚强,还是软弱?”

玄奘道:“如果是这样,就请王妃想一想,这么做,是在拯救自己,还是在埋葬自己?”

阿依那一时有些无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何况。”玄奘接着说道,“人心是很难忖度的,哪怕是自己的心。一个人需要经过长时间的修持,才能够真正了解自己的心,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说你爱上了那个人,贫僧却觉得未必。就如同一个小孩子看到了一件新鲜有趣的东西,非常喜欢,于是就拼命地想要拥有它。你以为这是爱,其实这只是欲望而已。”

是这样吗?阿依那想,我是仅仅把他当成是一件新奇的玩具,才想要拥有他吗?

我是因为觉得他与众不同,才想要和他在一起吗?

她摇了摇头,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但有一点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她再这么继续下去,显然是在埋葬自己而非拯救自己!

此时,天已渐渐亮了,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

阿依那站在花径上,合掌施礼道:“多谢大师开示。”

说罢,便在两名侍女的扶持下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玄奘也合掌,目送她离去。

“大师,这个故事是你编的吧?”走出几步的阿依那突然转身,美丽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神采。

玄奘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是你编的。”阿依那得意地说道,“要不然怎会那么巧,阿依那刚一说老牛掉到井里,就真有老牛掉下去了?”

“不,是真的。”玄奘认真地说道,“这是贫僧在蜀中听到的故事,王妃显然与这个故事有缘。”

“嗯,我也与那头老牛有缘。”阿依那笑着离去。

一大早,麹文泰照例先到寝宫来看望玄奘,却见玄奘正在法床上闭目打坐,侍卫送来的斋饭放在一边,看上去丝毫也没有动过的样子。

麹文泰犹豫了一下,一时又不敢打扰,就这么呆呆地站着。

“大王,先去上早朝吧。”旁边的侍从提醒道。

麹文泰点了点头,目光仍在玄奘身上。

这位大唐法师昨夜试图出城的事已经有人向他禀报过了,这会儿却又在此安静地打坐,难道是在求佛保佑?

麹文泰不解地摇了摇头,悄然离去。

临近中午,侍卫将斋饭送到寝宫中,玄奘仍在盘腿打坐,不予理睬。

下了早朝的麹文泰再次前来,看到饭菜还是一点儿都没有动过的样子。

“大师请先用斋吧。”麹文泰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

玄奘依然端坐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麹文泰稍稍明白点味儿来,叹了口气:“大师如此这般,是在生弟子的气吗?”

玄奘没有回答,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大师!”麹文泰抬高了声音。

玄奘终于睁开眼睛,望着他:“大王是想软禁贫僧吗?”

“弟子不敢!”麹文泰见他开口,略略松了口气,赶紧解释,“弟子是真心钦佩大师,诚心诚意地希望大师能留在高昌,宣扬佛法,普度众生!”

“玄奘西去天竺求经,才是为了弘扬佛法,普度众生。”玄奘淡然道,“大王这样强留玄奘,是没有用的。”

“弟子愿意等!”麹文泰坚决地说道,“等法师回心转意,等法师答应!法师一天不答应,弟子就等一天;一年不答应,弟子就等一年!”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几句温和平静的话语:“大王不需要等那么久的,七八天足矣。”

麹文泰不由得心头剧震,转过身来,却见玄奘已然结跏趺坐,默默入定……

次日一早,侍卫再次端来精美的斋食,玄奘仍闭目端坐,恍如一尊佛像,一动不动。

临近中午,午饭又被呈上,早餐则丝毫未动地被侍卫端走。

又是一整天过去了,斋饭端上端下,玄奘一口未吃,水也一口未喝。

麹文泰终于发了脾气:“你们这些废物!竟然连服侍人吃饭都不会!本王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侍卫们伏身低头,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继续增加供养!听到没有?”他气急败坏地吼道。

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好招了。

“是!”侍卫们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第三天,麹文泰再次来到寝宫,在玄奘对面坐了下来。

“大师啊,你真的打算留给高昌一具尸首吗?”

没有听到回答,国王沉了沉心,亲自捧起一个盘子,单膝跪在法师座前,将餐盘高举过头。

这样,斋饭刚好就在法师的面前。

玄奘仍闭目打坐,对于国王的殷勤举动不理不睬,毫不领情。

侍卫们伏身垂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引起大王发作,降罪于他们头上。

寝宫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国王的手臂举酸了,玄奘依旧没有反应,他只得无奈地放下盘子,怅然而去……

这天下午,纭姝悄悄来到寝宫外,站在窗口,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法师。

他安安静静地结跏趺坐,水浆不进。不管谁来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如此,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纭姝发现,禅坐中的玄奘真的便如一尊佛一般,神情超然,气志沉蕴,令人惊愕。

阿依那也来了,冲纭姝微微一笑。

“这段日子,我每晚都梦见自己和他一起去城外看日出。”纭姝对着阿依那,又仿佛是对自己,幽幽地说道,“看那巨大的日头从火焰山上升起,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我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行、住、坐、卧,总能想起他的笑容,很温暖,又很清凉的感觉……”

“傻姑娘。”阿依那笑道,“你把自己陷进去了,知道吗?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烦恼?”

“阿依那,难道你就没有自寻烦恼过吗?”纭姝茫然地问道。

“曾经有过。”阿依那并不否认这一点,她面色慵懒地说道,“没办法,谁都会有犯傻的时候。重要的不是不犯傻,而是你知道自己是在犯傻,然后设法改变……”

“改变谁?”纭姝问,“他,还是你自己?”

“你能改变佛吗?”阿依那苦笑着,反问道。

纭姝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内,看着里面那个静静趺坐的身影,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少女的眼中滴落下来。

“你心疼了,是吗?”阿依那笑问道。她的声音依然很甜,却有了几分超然的味道。

“他快要死了,你还笑得出来?”纭姝抹着眼泪,伤感地说道。

“傻姑娘。”阿依那同情地看着她,“别再难过了。你明明知道,他早晚会走的。”

“他真的……不会留下来吗?”纭姝哽咽着问道。

阿依那轻轻叹了口气:“纭姝,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去敦煌,看到的那尊像山一样的卧佛吗?”

“记得。”纭姝道。她很奇怪阿依那怎么会突然问起这种不相干的问题。

“后来我们上了那座山,还能看到佛吗?”

“看不到了。”纭姝幽幽地说道,“山上除了石头、杂草和灌木丛,一点儿卧佛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这就是了,我的傻姑娘。”阿依那将一只纤纤细手放在纭姝肩上,对她说,“你要记住,有一种风景是只能远观不能近望的;有一种爱,只能把它放在心里,不能走进现实的。”

纭姝沉思着,没有说话。

“他是像佛一样的高僧。”阿依那收回了手,将目光转向室内,幽幽地说道,“而我们是凡夫,凭什么可以留下佛的脚步?”

纭姝心有所悟,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的宫殿,纭姝也开始学着坐禅,坐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蓦然发觉,原来凡人与圣贤的区别,仅在于思与不思、悟与不悟之间。有了禅静方能禅思,而后方得禅悟。

可惜,世人竟多不知静思禅悟之高妙。

第三天,宇文王妃出现在玄奘的面前。

“妾身祖籍洛阳,与法师也算是同乡了。”王妃施礼道,“因而见到大师,便如见到娘家人一般。这些天,一直想与大师聊聊,却始终未得其便。”

见玄奘不说话,她便也在这个僧人对面的坐垫上静静地坐了下来,独自说了下去——

想当年,丝绸之路是经过罗布泊东端的楼兰的,楼兰灭国之后,巨大的罗布泊很快就干涸了,丝绸之路被迫改道。这之后,不管是中原军队还是西域游牧民族,要出入塔里木盆地,或者向天山迁徙,高昌都是必经之地。

这样一个国家,偏居一隅又沟通四方,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也正因为如此,在天下纷争战乱不定的魏晋南北朝,多方势力均为据有这块土地而苦心经营。先后或直接或间接统治这里的人就有:柔然人,月支人,车师人,铁勒人,回纥人,塞人,匈奴人,当然,还有突厥人和中原汉人。

其实,在西域的绿洲国家中,高昌算是比较强大的,但是跟中原王朝以及匈奴、突厥、吐蕃这些巨无霸相比,还是差得太远。

既然自己的实力远不及人家,又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上,那就不能怨命苦了。

好在,数代高昌王的头脑都十分清醒,多年来,他们在胡汉两种势力间左右逢源,为自己的安身立命寻找着政治依靠,小心维系着国家的安全。

“那一年,还是高昌世子的文泰跟随先王伯雅来到中原,与其他二十六个西域国家的国王和使者一起,共同朝拜大隋皇帝。”宇文王妃用平淡的语气诉说着,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杨广把接见西域诸国使团的地点选在了张掖,这在当时是一个国际性的商业城市。好大喜功的杨广打算过一把上朝天子的瘾,他命令乐团在道路两旁焚香、奏乐,还把张掖的妙龄少女都召集过来,盛装浓抹,乘马坐车,好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来自西域小国的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和场面?都不禁对大隋的繁盛与文物的精美感到惊讶。

当杨广盛装出场,文武群臣俯首跪拜之时,山呼海啸的巨大声音忽然响起,“吾皇万岁”的呼声就像惊蛰时的春雷一般,连绵不绝,挟带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势扑面而来!

“当时我和父王也都跟着呼喊了起来。”麹文泰后来是这么跟宇文王妃讲述的,“我觉得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心里面只有一句话:这才是国王!这他娘的才是国王啊!”

多年前的往事,至今思之,他竟然还是那么激动。

玄奘的内心也有几分感慨:“确实,那时的杨广正处于他的人生巅峰,他开科举,修运河,北击突厥,南收琉球,驯服契丹,西讨吐谷浑,威服西域各国,重开丝绸之路,文治武功之盛几乎无人能及。在征辽失败前,他是天下人心中当之无愧的英主。”

“法师说得没错。”宇文王妃苦笑着摇了摇头,“可是谁能想到,这个神一般的人物,就那么短短的几年时间,就完全不一样了,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在别人的眼里,都完全不对了。这大概就是天道无常?”

“不,这是很正常的天道。”玄奘低低地说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很清晰,“既然敢把国家当玩具,就必须承担可能的后果。抛开那些道德上的评判不谈,杨广确实是一个很有激情的皇帝,他绝顶聪明,但缺乏智慧。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却不晓得什么时候该收手。他用这把激情之火点燃了整个国家,也最终葬送了自己。”

“法师所言甚是。”宇文王妃叹息不已,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在征辽前,杨广突然死去的话,事情会如何?后世又会怎么评价他呢?”

“玄奘不知。”他低低地回答,“很多事情是不能假设的,这样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法师灰白干裂的嘴唇,宇文王妃凄然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那一次朝拜,除参观上国风物外,陛下还专门照顾伯雅父子,请中原高僧慧乘法师为笃信佛教的他们开设专门的讲经法会,讲解《金光明经》。随后,他父子二人又东去长安、洛阳访问……”

这一路的见识更加丰富,麹伯雅父子对隋朝文物、制度的喜爱简直难以言表,连服饰都觉得是汉人的好,诸色人等、诸品班位,各种身份地位,不用询问,一见服装便可知晓。再看看自己身上那身不伦不类的行头,想想高昌国内那些胡不胡、汉不汉的舆服、仪仗,简直是自惭形秽!一种学习隋朝,改胡服为汉服的冲动涌上心头。

其后,麹伯牙回国,麹文泰作为质子留了下来,在中原生活了将近四年之久。

大业七年,麹伯雅再次踏上中原的土地,这一次是陪同西突厥的处罗可汗入朝大隋。当时隋朝采取的是分化瓦解、以胡制胡的政策,正在扶植和拉拢西突厥。

“刚开始,处罗可汗还拿架子,不答应。”宇文王妃略带几分不屑地说道,“陛下在大斗拔谷召见处罗时,处罗并没有应诏而来。后来还是先王伯雅上书皇帝陛下,希望再次劝说处罗入朝,加上又有裴矩大人的游说,处罗这才同意。”

玄奘点了点头,问道:“就是这一次陪同处罗可汗入朝中原,才奠定了先王伯雅与处罗可汗的私人交情吧?”

“法师说的极是。”宇文王妃点头道,“中原有句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先王的这位朋友,后来还真对高昌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此次陪同入朝,除了交上了处罗可汗这位朋友外,麹氏父子还专门追随杨广到了东征的前线指挥部——涿郡临朔宫。

杨广的本意是想炫耀一下武功,没想到结果却是前线失利、后方祸起——先是山东农民起义爆发,紧接着便是杨玄感叛乱。于是,处罗可汗与麹伯雅父子又随同杨广回到了洛阳。

“那是大业八年了。”宇文王妃幽幽地说道,“也就在那一年,陛下册封我为华容公主,将我许配给了文泰。婚后,我便跟随他们父子到了高昌。”

玄奘点头:“也就在那一年,杨广下诏在洛阳度僧,玄奘得以正式剃度出家。”

王妃感叹:“世事如梦,果真如此。”

这一次中原之行,麹氏父子遍历燕、代、汾、晋等地,从各方面了解了中原的强盛,感受到了中原制度、中原模式的强大,因而一回到高昌,他们便开始探索、借鉴中原模式进行改革。

返国后的麹伯雅颁布了一项重要法令,他说,我们的先人因地处边荒,远离中原王朝,常和胡人杂居为邻,受其熏染而改变自己的习惯,开始习胡人之俗,披发左衽。现在隋朝统一中原,四海并为一家。我决定归依隋朝,重沐汉人文化。平民以上所有人等都应解辫削衽。

这便是高昌国历史上著名的“解辫削衽”改革。

法令刚下没多久,杨广就得到了消息,对于这么一个好大喜功、讲排场爱面子的皇帝来说,这无疑是一件令他感到振奋的事情!于是立即下诏嘉奖,给予麹伯雅坚决的支持!

然而,杨广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解辫削衽”令其实只是一纸空文,还没有实行就被取消了。

隋朝使者到了高昌才得知,“解辫削衽”并没有实行下去,当使者问起改革失败的原因时,麹伯雅含糊其词地说道:“使臣有所不知呀,我高昌国多年来臣服于铁勒,受其经济盘剥、政治压迫,此次解辫削衽虽仿效华夏,无奈铁勒从中作梗。本国只能屈于压力,停止改革。”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淡然一笑道:“此言不实。当时的铁勒早已今不如昔,在射匮可汗的压力下,他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过问高昌人改变胡服的闲事?先王伯雅为何要掩盖事实真相?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宇文王妃苦笑不已:“法师当真是目光如炬。你说的没错,莫说铁勒没那心思,便是东突厥的射匮可汗,因为慑于中原的压力,也没有插手高昌的事务。”

玄奘点点头:“如此说来,阻力来自高昌国内部了?”

“正是如此。”王妃叹息道,“高昌这个国家,历来就是贵族势大,国王并不能完全控制住他们。当年的张孟明、马儒都当过国王,全是被国人给整死的。”

玄奘道:“国人整死国王,想必是这个国王苛待百姓。”

宇文王妃摇头一笑道:“说是国人,其实还不都是那些高昌本地的权贵?他们虽多与王室联姻,彼此间还是会结成不同的团体,相互对立。若是有人影响了他们的利益,即便是国王,他们也会毫不留情。”

玄奘恍然大悟,麹氏父子的“解辫削衽”改革,表面上看是一场变胡服为汉服的运动,实际上却牵扯到了各个集团的利益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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