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挡在他们面前,河水看起来不深,水流却很急。这几日天寒,从岸边开始冻结的冰层,被拍岸的浪花击碎,并把冰块推向河岸,堆积起一道参差不齐的冰坝。
“怎么办?”想到那头灰熊随时都会醒来,迦弥罗声音颤抖地问。
“我们过河。”玄奘道,“这样,那头灰熊就算醒来,也闻不到我们的气味了。”
“可是,我们怎么过去呢?”迦弥罗望着眼前这一半结冰一半流淌的河水发愁。
“大王不用担心,这河水不深,玄奘背你过去。”
迦弥罗顺从地搂紧他的脖子,把胸膛紧紧贴在玄奘的后背上。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钻进鼻孔,令她心醉。
“要是能永远这样走下去……”她甜蜜地想,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险境。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他背不了她一世,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而且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但她不管,她享受着此时此刻的温馨与温暖。
这小女王却不知,玄奘此时的步伐虽然还算稳健,但已经有些支持不住,腿上的伤痛令他眼前发黑,气力提不起来。他咬住牙,踏着冰冷刺骨的雪水,一步一步地朝岸边走去。
“玄奘哥哥。”迦弥罗将脸靠在他的肩头上,小声问道,“昨天我们坐在马车上,你为什么要跑?如果你不跑,现在我们肯定已经舒舒服服地待在那个大山洞里了。”
玄奘道:“当时阿提拉已经离我们不远,若是我们的马车在前面跑,他的人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山洞里,岂不糟糕?”
“可是,为什么你过去了,阿提拉就去追你了?”女王不解地问道,“他为什么那么恨你?”
“我也不知道。”玄奘无奈地说道,“我没招惹他,他却对我起了嗔心。这大概是我前生的恶缘吧。”
“你说这是恶缘,那你会随缘让他杀了你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这个恶缘因何而起。糊里糊涂地让他杀了,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使这个恶缘一世一世地延续下去,像树藤一样越缠越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解决起来也会越来越棘手的。”
“哦,”迦弥罗似乎有些懂了,“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恶缘,最初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只不过经过生生世世的放大,就变得你死我活了?”
玄奘赞许地点头:“大王确实是有宿慧的。最重要的是,我不是每一世都有机缘生为人身、得闻佛法的。现在既然得到了这样的机缘,最应该做的就是努力修行。只有站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才能彻底看清世间的恶缘,也才能最终解开它们。”
“原来……是这样。”迦弥罗若有所思地呢喃了一句,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终于过了河,玄奘的腿脚已经冻得麻木,在背风处找了个稍稍干燥点的地方,将迦弥罗放了下来。
迦弥罗的手臂痛得厉害,她不停地吸着气。
玄奘叹道:“若是大王不跟过来,就不会受伤了。”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涉险。”迦弥罗眼圈红红地说道。
玄奘很想说:你若是乖乖地待在马车上不出来,我一个人,遇到的危险可能会更少些。但想到这女孩子贵为一国之君,却为了自己而奋不顾身,心里也颇为感动。
迦弥罗痛得有些耐不住,轻声说道:“玄奘哥哥,你求佛保佑我们,让我们两个以后再也不会遇到灾难,好不好?”
玄奘微微摇了摇头:“大王现在还很年轻,今后还有漫长的几十年要过,怎么可能一帆风顺,一点灾难都不碰上呢?”
“可是,你不是法师吗?不是有佛陀保佑吗?”
“凡事都求佛陀保佑,这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迦弥罗愕然问道。
玄奘认真地说道:“因为灾难有时是必须的,就像庄稼要蹲苗一样。”
“蹲苗?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当小苗长到一定的时候,数日不给它浇水,它就会强迫自己的根往下扎,寻找地下的水源。这样的苗就会长得结实,不惧干旱,也不惧狂风的侵袭。”
“还有这样的说法。”迦弥罗喃喃地说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大王若是以后多到民间走走,就会学到很多东西。”
“嗯。”迦弥罗轻轻应了一声,又问道,“玄奘哥哥,你说,是不是受过伤的人,再受伤时就没有痛苦的感觉了?”
“当然不是。”玄奘道,“只不过受过伤的人再受伤时,便能坦然地面对痛苦,用一种超脱的态度对待痛苦,而不是苦着脸让痛苦加重。”
“不是我想苦着脸,我只是……哎哟……”
迦弥罗不停地呻吟着,玄奘没有办法使她忘记疼痛,只能劝说道:“大王可以尝试着静坐,把心专注到呼吸上,观察它。”
“这样……就能舒服些吗?”女王喘着气,脸色苍白。
“试一试吧。”玄奘道,“至少这样做对玄奘是管用的。玄奘受伤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方式来淡化肉身的感觉。”
这句话果然很灵,迦弥罗开始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烦躁起来:“不行不行,我痛得厉害,根本没办法让心专注在呼吸上。”
说到这里,她伤心地哭了起来:“我可能快要死了……”
玄奘道:“大王莫说这样的话。只要你自己不想死,就死不了。”
“可是活着很痛苦,还不如死了好。”
这小女王,果然是个没吃过苦的,如此脆弱。
玄奘柔声安慰道:“活着虽然痛苦,但也有很多希望,有希望就能够战胜痛苦。”
“希望……”女王喃喃自语,突然哽咽了起来,眼泪如珍珠般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怎么了,大王?”玄奘低声问道。
“没什么。”女王轻轻地抽泣道,“我只是在想,女儿国没有希望了。来了几百人我们都毫无办法,要是再有别的国家的军队来……”
原来,这小女王还在为自己的国家忧虑。玄奘心中颇为感动,他想了想,温言道:“波斯国王不是想与大王联姻吗?”
“那又怎样?”迦弥罗抽泣着问道。
“女儿国是个小国,可萨珊波斯是个大国。”玄奘耐心地给她分析道,“如果大王与波斯人联姻,女儿国便可获得保护。”
女王怔了怔,赶紧摇头:“可是我不愿意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玄奘叹道:“大王,这世间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大王身为一国之主,对国家和百姓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一个人的牺牲可以换来整个国家的平安。”
“这……”迦弥罗认真地想了想,仍然坚决地摇头,“不!那样的话,大家都会觉得受了我的恩惠,都会觉得对不起我,我不想那样。”
玄奘从未想过还有这种逻辑,一时竟无言以对。
“玄奘哥哥。”迦弥罗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别再劝我嫁给什么波斯国王,我不要他们保护,我要你保护我们。”
玄奘摇头道:“我只是个僧人,又无佛陀的神通,哪有能力保护大王?”
“你不是大唐人吗?”女王问。
提起大唐,玄奘心中一阵黯然:“我是唐人没错,可是当年我冒越宪章,私渡出关,对大唐皇帝来说,我只是个逃犯。”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要波斯国王的保护!”迦弥罗执拗地说道,“玄奘哥哥,除了让我嫁给波斯国王,你就不能再出点别的主意了吗?”
玄奘苦笑着摇头:“女儿国全部人口加起来,也不过万把人,若要自保,只能与其他国家结盟。西域诸国都是这么做的,高昌人口接近五万,依然觉得自己国小力弱,要通过与周边国家的联姻来获得安全。除此之外,玄奘实在想不出别的更好的主意来了。”
“西域诸国都是通过联姻来结盟的吗?”迦弥罗奇怪地问道。
“差不多吧。”玄奘叹道,“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他们的国家便如空中孤雁一般,只能任人欺凌。”
“他们也是把女国王嫁给男国王吗?”
“那倒不是。”玄奘道,“除了女儿国,玄奘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女子为王的国家。诸国的联姻一般都是迎娶公主,也就是国王的女儿。”
迦弥罗眨巴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玄奘:“那要是公主不愿意呢?有不愿意的吗?”
“有,可也没有办法……”玄奘突然想起了纭姝,不知这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已经被她的父王强迫着远嫁他乡?
“公主没有办法,可我有办法。”迦弥罗道,“我是国王,谁也不能强迫我做什么。”
玄奘不再说什么,他心里也很清楚,用嫁公主的方式换来太平,牺牲一个年轻女子一生的幸福,终究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可是无论是中原朝廷还是西域诸国,使用起这个方法来都极为顺手。
见他不说话,迦弥罗忍不住又伤感起来,女儿国的未来吉凶难测,令她心力交瘁。
“我知道,”她轻声说道,“女儿国力量太小,就像鸟儿的巢,经不起多少风雨。可我毕竟是国王,又不能坐等灾祸的降临。”
玄奘心中暗叹:你既然知道不能坐等灾祸的降临,却又偏偏不肯用现成的办法。
“那么大王以后能否尝试着用成年人来做大将军呢?”玄奘思忖着说道,“男女都行。比如雷蒙,他有领导欲和责任心,还有很强的能力;又比如格曼,她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善于跟人打交道。让他们指挥军队不比让一个只喜欢玩羊骨头的小姑娘来指挥强吗?”
“那朵耶怎么办呢?”迦弥罗歪着头问。
“可以让她去做别的事情啊。”玄奘道,“女儿国里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朵耶虽然聪明,可她毕竟还太小了,又正是贪玩的年纪。玄奘觉得,让这样一个女孩子指挥一支军队,实在是拿国家的命运开玩笑啊。”
“我知道你是对的。”迦弥罗黯然点头,“好吧,如果雷蒙真的可以抵抗住那些坏人,如果格曼这次能够保护住玫瑰园和那些大臣,我就让他们当大将军!”
玄奘心中颇为欣慰,他无意参与别国政治,只不过女儿国救了他的性命,而这里的女王和女孩子们又是如此天真纯净,她们的眼睛就像高原上的湖泊,清澈透明,在那里面可以看到蓝天白云,看到雪山草原,看到牛羊牧场,唯独看不见尘世间的尔虞我诈、贪婪血腥。
这样一个国家,这样一群女孩子,他实在不忍心看着她们受到伤害。
太阳已经偏西,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声音低沉又威严,直令人毛骨悚然。
迦弥罗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如雪。
“狼……”她喃喃地说道。
“嗯。”玄奘点点头,他已经不止一次地跟狼打交道了,听声音,这是一头苍老而雄健的狼,估计是狼群的首领,在下达召唤士卒的号令。因为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音色各异的应答声。
迦弥罗的身体忍不住发起抖来。
“大王别怕,”玄奘安抚她道,“狼群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呢。”
“它们……不会到这里来吧?”
刚问完这句话,就又听到一声长嗥,这次声音大了许多也近了许多,听起来像是许多头狼共同发出的声音,看来,它们已经集结完毕,将要发动攻击了。
玄奘站起身:“狼群出来觅食了,我们走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耳边饿狼的长嗥声划破夜幕,此起彼伏,稀稀落落的雪花飘洒下来,在地面上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白色。
玄奘背着迦弥罗,走到一个山谷里,山谷的一侧是相对平缓的山坡,坡上长满光秃秃的树木和一人多高的杂草;另一侧则是高高的悬崖,崖壁陡峭,几乎看不到植被。
迦弥罗又累又痛,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将头轻轻枕在玄奘的肩上,沉沉欲睡。
走不多远,玄奘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看到,距他十余丈远的一条小河对岸,十几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他们。
“玄奘哥哥,你怎么不走了?”迦弥罗闭着眼睛,伏在他的肩头上,睡意蒙眬地问道,“是太累了吗?那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吧。”
玄奘没有说话,迦弥罗感受到气氛不对,睁开眼睛往前一看,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狼……怎……怎么办?”
玄奘依然不言不语,他的头脑在飞快地思考着,想着该如何脱身。
狼群已经开始过河,跑在最前面的,果然是个老当益壮的家伙,水不深,它们很快就要过来了!
“我们跑吧。”迦弥罗颤抖着说道,“往山坡上跑,那里有树,可以躲……”
躲?玄奘苦笑,真亏她想得出来!这个时候只要往山坡上一跑,狼群立马就会扑过来。在山地里,尤其是在冬天积雪的山地里,狼的本领可比人强太多了!
如同上树躲避灰熊一般,眼下的他们,也只有登上悬崖这一条路了。虽然狼的身体很灵活,但如此陡峭的崖壁,只怕它们也无能为力吧。
想到这里,玄奘对身后的小女王沉声道:“迦若,你抱紧了,千万别松手。”
自从玄奘来到这个奇特的国度,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女王的乳名,想不到竟喊得如此自然。迦弥罗心中大喜,再也不去想什么危险,乖乖地应了一声,左手搂紧他的脖子。
玄奘扯下一根坚韧的枯树藤,将女王紧紧地捆在自己身后。然后,看准悬崖上一块略略凸起的地方,伸手抓住,便朝崖壁上攀去。
他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天越来越黑,崖壁上没有光亮,看不清着力点。偶尔有些凸出来的石头,也因为下雪的原因变得异常光滑,难以抓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失足掉下去。但是,他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狼群已经过了河,飞快地冲到他们脚下,跑在最前面的那一只猛地跃起丈把高,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咬着他的脚了。
迦弥罗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左手用力揽在玄奘的肩上,一动也不敢动,握紧的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狼群开始试图往上攀爬,万幸的是,这些畜生的能力毕竟有限,走山脊还好,攀悬崖就不行了。
玄奘一口气向上攀了五六丈高,总算看到一棵从崖壁上伸出来的小树,树干有他的大腿那么粗,应该能够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
他喘了一口气,伸手抹去树干上的积雪,先让迦弥罗坐上去,自己也攀着岩壁坐下来歇息。
迦弥罗见他满头是汗,忙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玄奘没有躲避,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身下的狼群。
山谷中光线很暗,那些绿莹莹的眼睛便显得格外明亮和醒目。
狼群在他们下面转了几圈,老狼低下头,冲伙伴们呜呜叫了几声,便带着十几只离开了,剩下的七八只则蹲在了地上。
“看来狼跟熊一样笨!”迦弥罗忍不住笑道,“爬不上来,就在下面死守。特别是这几只,同伴都走了,它们还待着不走。真是笨死了!”
玄奘道:“大王可千万不能小看了它们。狼是很聪明的畜牲,比熊聪明得多。你没觉得刚才那头老狼是在向它的部下面授机宜吗?我猜它们不是走了,而是在老狼的带领下,绕到了悬崖的上方。”
“啊?!”迦弥罗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抬头望了一眼,在他们上方大约还有七八丈的距离,乌云弥漫,看不清到底有什么。
“你怎知它们到了上面?”她小声地问。
“我猜的。”玄奘道。
“或许你猜得不对。”小女王竟跟他抬起了杠。
“也许吧。”玄奘的语气依然平淡,竟然冲她笑了笑,“如果大王想要确切地知道它们在不在上面,玄奘带你上去便是。”
“不不不。”迦弥罗赶紧摇头,“我不要上去!就在这里挺好的。”
她的确觉得这里挺好,人总是要死的,死前跟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她扭头看看玄奘,却发现他已经闭目诵起经来。
迦弥罗不会诵经,况且在她看来,这是他们两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光,又是一个落雪的夜晚,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讲故事和听故事的氛围啊!把如此宝贵的时间用在单调无趣的诵经上,不是太可惜了吗?
百无聊赖之际,她伸手从旁边抓起一把雪,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正在诵经的玄奘感觉到脖子里一阵冰冷,竟是一把很大的雪花落了进去。他心中一紧:莫非是山顶上的积雪太多,刚好落了下来?若是这样的话,那待在这里可不安全,只怕他们要换个地方了。
看他皱着眉头,紧张地朝上面望去,迦弥罗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听到这欢快的笑声,玄奘心下顿时了然。这个调皮的小女王,竟然将雪放进我的脖子里!
“好玩吗?”迦弥罗歪着头,笑意盈盈地问道。
“不好玩。”玄奘正色道,“大王别再开这个玩笑了,你刚才吓了我一跳。”
“真的?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害怕呢。”迦弥罗开心地笑道。
见玄奘又要闭目诵经,小女王毫不客气地推了推他:“玄奘哥哥,你先别念经,我想跟你说说话。”
玄奘睁开眼睛,有些无奈地说道:“大王请讲。”
“嗯……”女王用小手托着下巴,没话找话地问道,“在你的家乡,也有狼么?”
“当然,很多地方都有狼。记得我一个人走河西那段戈壁的时候,几乎每天夜里,都能听到狼和沙狐的叫声。”
“真的?”迦弥罗吃惊地看着他,“那……你一个人,不觉得孤独、害怕吗?”
“有佛陀跟我在一起,我怎么会孤独?又怎么会害怕呢?”
迦弥罗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理由”,但是很快她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的家乡,也会下雪吗?”
“会,而且常常下得很大。”
玄奘说到这里,眼睛不自禁地眯了起来,漫天飞舞的雪花仿佛将他带回了久违的故乡:
“在中原,落雪的日子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了,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地聚集在冰雪中,尽情尽兴地玩耍,再冷的天气也不会在乎。”
“你也跟他们一块儿玩耍吗?”迦弥罗很感兴趣地问道。
“那倒很少。”玄奘抬起头,似乎是在回忆自己过去的时光,“我小的时候,脾气有点古怪,不怎么喜欢跟别的孩子一起玩耍。但我特别爱看雪,有时会伸出手来接着雪看,看那上面的棱棱角角和美丽的图案。可往往还没等我看清楚,手上的雪就融化成一滴水珠,这时我的心中便会生起无常之念,好生伤感……”
迦弥罗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小的时候就那么容易伤感,注定要当和尚了。”
玄奘叹息道:“那时,我常常处于矛盾之中,既想反复欣赏雪花千姿百态的美丽,又怕自己温暖的手掌破坏了它们鬼斧神工的模样。所以,更多的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看雪,长时间观赏它们在天空飞舞时的曼妙姿态和落在泥土上的轻柔身影。它们是从天上来的,散发出一种高空的气质,特别地令人神往和着迷。”
迦弥罗被他诗一般的语言吸引住了,忍不住去看天上那些稀稀落落的雪花。
“我们这儿也会下很大的雪。”她轻叹道,“现在只是刚到冬天,等再过些日子,就会有好大好大的雪了。”
“我知道。”玄奘点头道,“西域的雪一向是很大的。”
“可惜,这些雪不是白面。”女王喃喃自语着,“要是白面该多好!”
玄奘凄楚地一笑,他知道这小女王是肚子饿了。也难怪,一整天下来,又惊又累,他自己都已经浑身发软,提不起多少力气了,何况是自幼从未吃过苦的迦弥罗呢?
“玄奘哥哥,”迦弥罗瘦小冰冷的身体软软地靠在他的肩上,轻轻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我听着。”玄奘温和地说。
“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国师说的。她说,原先这里一到冬天,天上的确是下白面的,那时的人们不需要耕种劳作就可以得到吃不完的食物,不知道该有多享福呢。但是人们不懂得珍惜,只知胡乱糟蹋,拿白面烙的饼铺地、盖房子,甚至给小孩擦屁股。这样的事儿传到了雪山上,于是雪山女神就装扮成一个穷老婆婆下山乞讨,她碰到一个女人,便向她要些吃的,可那个女人嫌她又脏又瘦,宁可用白面饼去擦孩子的屁股,也不愿施舍给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雪山女神又走了好几户人家,几乎都是这样的遭遇,她感到十分震惊,于是决定让那飘飘洒洒的白面变成由水凝成的雪,从天上落下来,让人们空欢喜一场,以惩罚人类的自私。”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笑了起来:“如此看来,这是人类自己作的孽了。不过,这雪山神女倒也慈悲,她让雪水从雪山上流下来,灌溉田园,一样可以长出白面来。只不过需要多费些工夫罢了。”
“是啊。”迦弥罗虚弱地说道,“所以以后的人们要想吃到白面做的饼,就必须自己耕种劳作了。”
想不到女儿国还有这么有趣的传说!玄奘望着远处黑暗中的那一抹亮色,他知道,那就是雪山。即便是在如此漆黑寒冷的夜晚,山间白雪也散发出幽幽的光芒。可见,那个雪山神女果然是有智慧的。
冬夜总是显得那么漫长,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稀疏的雪花在空中旋转着飞舞,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也落在山谷里,像是天与地也在进行一场柔情蜜意的对话。
迦弥罗的心中泛起一股融融的暖意,和玄奘相互讲故事给对方听,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经历。她甚至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一辈子坐在这里,坐在他的怀中,和他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关于雪的故事,那该有多好……
“玄奘哥哥,”她终于从自己的幻想乡中走了出来,轻轻碰了碰身边的玄奘,“以后若有机会,我能跟你去大唐吗?”
“大王想去大唐?”玄奘有些奇怪地问。
“是啊,听说大唐可好了。我能去吗?”
“当然能去。”玄奘道,“大王不必跟玄奘一起去,只需带上一些官员和护卫,再带些礼品过去,便可见到大唐天子了。女儿国虽小,好歹也是一个国家。大王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前去晋见,大唐天子必会以礼相待的。”
“我不是要去做这些。”迦弥罗一只手托着下巴道,“我只是在想,大唐有美丽的玫瑰花,还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我想去看看。”
“大王只是为了去看玫瑰花吗?”
“对呀。”迦弥罗向往地说道,“我太想看到玫瑰花了!被爱人的鲜血和情人的泪水浇灌而成的花,一定美极了!”
“那好办,波斯也有玫瑰……”
“不准提波斯!”女王不高兴地说道,“我不要嫁给波斯国王!”
“不是要你嫁给他。沙门的意思是说,波斯有玫瑰,周边的国家想必也有。大王可以派人到那些国家去,收集一些花种,带回女儿国,不就可以了吗?”
“这样啊……”迦弥罗伤口又有些疼痛,无力地靠在玄奘肩上,“可是他们都不认得这种花啊,不会被人骗了吗?”
玄奘无奈摇头,到底是个小姑娘啊,该担心的地方不担心,不该担心的地方瞎担心。若是一个使臣那么容易被人骗到,这女儿国的未来也未免太让人担忧了吧。
“玄奘哥哥,”迦弥罗轻声唤道,“你不是认得玫瑰花吗?你去帮我收集花种好不好?”
“我?”玄奘苦笑,“那大王可得等一等了,等我取经回来。”
“需要等多久?”女王问。
“也不会太久的,应该超不过二十年吧。”
“二十年?!”迦弥罗惊叫起来,“这还不算太久吗?不要不要,我不要你走!”
玄奘摇了摇头:“大王,玄奘总是要走的。”
迦弥罗轻轻抽泣起来,清澈的眼泪一滴滴地掉落下来,洒在一头狼的头上。那狼正静静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玄奘决定不去安慰她,再次诵起经来。
女王毕竟还小,哭了一小会儿,就又发现了新问题——
“玄奘哥哥,”她轻轻推了推身边静坐诵经的僧人,“你看那些狼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却始终不挪地方,倒像是在打坐!”
打坐?真亏她想得出来!不过仔细看看,她说得还真没错。
“果然很像。”玄奘点头道。
迦弥罗又笑了起来:“狼是很凶残的,怎么能跟你们这些慈悲为怀的僧人相比呢?”
“万物皆有灵,狼的凶残是宿业所致,它们未必就没有佛性。”
“你说它们有佛性,那你念经给它们听,能让它们走吗?”女王问。
“沙门正在一试,可惜总被大王打断。”
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迦弥罗不禁笑道:“算了吧,我还是弄出点声音来吓吓它们,或许能把它们吓走呢。”
她说到做到,开始用力地摇动树枝,发出嘎嘎的声音,一些枯树败叶连同上面的雪花被她一起摇落下去,落在狼群的身上。然而这些狼依然不闪不避地等待着。
“它们怎么还不走啊?”女王有些不耐烦了。
“它们在等我们掉下去。”玄奘淡淡地说道,“如果你再这样用力摇树枝的话,这棵树就承受不住我们了。”
迦弥罗吓了一跳,终于消停下来。
天越来越冷,整个山谷漆黑幽深,除了下面那一双双闪着绿色荧光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风呼呼地吹着,伴随着星星点点的雪花从空中落下。迦弥罗冻得缩成一团,紧紧靠在玄奘身上,牙齿不停地打战,嘚嘚作响。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夜晚。”她哆哆嗦嗦地说,“还这么冷……真冷啊……”
玄奘感觉到女王小小的身体就像一块冰砣,心中不禁有些怜惜。他从怀里取出火刀和火石,啪的一声,擦着几星火花,又摘了些枯枝败叶,希望这团微弱的火光能够带给她些许温暖。
“火……给我……给我火……”迦弥罗轻轻说道,声音都在发抖。
玄奘将一根燃着的枯枝递给了她。
迦弥罗的伤口又疼了起来,这两天连惊带吓,水米未进,她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手一抖,带火的枯枝便掉了下去,正落在一头狼的背上!
那狼猛然被火一烫,不禁发出“嗷——”的一声嗥叫,纵身跳了开去。带火的枯枝落在地上,将几丛枯草引燃,风一刮,便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
森林里的动物大都见识过雷电后的山火,火对于它们来说,是世界上最最可怕的东西。此时狼群见这两个人居然从上面往下扔火,顿时明白,这场危险的游戏不能再继续玩下去了,当下一哄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