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中印度,玄奘就算到达了佛教最神圣、最核心的地带。
这里是佛陀诞生、修行、得道和讲经的地方,到处都是佛迹,玄奘和般若羯罗一路探访,虔诚礼拜。
他们首先到达波理夜呾罗国,这是个富裕的地方,道路两旁长满庄稼。这里的稻种只需要六十天即可收获,种子随时随地撒下去,几乎不需要人来管理,它自己就可以像野草一样疯长,到时间了来收割即可,顺便再捋下几把稻谷扔到地里,过上两个月再来收割……
如此容易的耕作方式,也养成了当地人懒散的性格和习惯。玄奘注意到,很少有人在地里干活,多数人都在树下躺着喘粗气。不过这也不怪他们,这么热的天,身体稍微弱点的,待着不动都会热死。
离开波理夜呾罗国后,东行五百余里,到达秣菟罗国。
这是当年迦腻色迦王的南方之都,气候更加炎热,土地也更加肥沃,盛产稻谷和棉花,城内的小作坊里则出产精致的细毛花布。家家户户种植杧果,即使是在城市里,居民家种植的杧果树也能汇聚成林,茂盛浓密,带给行人丝丝阴凉。
这里的杧果有两个不同的品种:小个儿的先青后黄;大个儿的始终青色,清甜可口。
秣菟罗国的宗教气氛也极为浓郁,佛教徒与各种外道杂居在一处,彼此和睦相处。百姓们性情和善,好修冥福,对神明有着本能的虔诚。
佛陀在世时曾屡次来到这个国家,讲经说法。因此,在这里玄奘看到了佛陀十大弟子的遗身浮屠,像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优波离、阿难、罗睺罗,以及文殊师利菩萨等一众圣贤的窣堵波,都是阿育王所建。此外,还有过去四佛的遗迹,两位法师一一巡礼参拜。
离开了佛法兴盛的秣菟罗国,两人又往东北方向行了五百多里,到达萨他泥湿伐罗国。
这里的气候、土壤与前面经过的国家没有什么不同,但民风却远不及秣菟罗国,人情淡薄,居民争相以奢侈为胜:一部分人精通幻术,崇尚特异技能;多数人逐利经商,只有少数百姓种田务农。
在都城四周两百里内,是一块被称为“福地”的地方。然而,当玄奘与般若羯罗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却是遍地的骨骸,纵横堆积,犹如茂密的树丛,令人触目惊心。
“阿弥陀佛,这是怎么回事?”玄奘喃喃地问道,“这里不是福地吗?”
般若羯罗苦笑道:“我倒是知道有关这个福地的由来。”
“哦?是怎么回事?”
“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这一带有二王分治,相互间争斗不休,干戈不息。于是两个国王达成一致,在边界处通过一场交战分出胜负。为了让自己这边拥有压倒性的军力,他们开始大量地招募兵勇。结果百姓怨声载道,不愿听从王命。”
“这是必然的。”玄奘道,“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一旦归结到个体,战争便始终是无理的。况且是以倾国之力去打一场恶战,对百姓没有丝毫利益,还要承受残酷的后果。百姓们并不傻,彼此也没有冤仇,当然不会同意国王的做法。”
“师兄说得没错。百姓们都想好好过日子,平白无故地,谁愿替国王打仗?因而没有人去应征入伍,国王征不到足够的兵力,十分发愁。
“这时候有一个才能出众的婆罗门,他给国王出了个奇招,利用神的意志令百姓听命!
“这个婆罗门认为,对待那些平民百姓,很难与其商讨什么大计,只有神异之事才能打动其心,只有神的最高权威才能对他们产生影响。
“婆罗门在一卷细棉布上写下了一篇书谕,秘藏于山间岩穴之中。几个月后,岩穴前的树木已经长得十分茂盛粗壮,遮住了岩穴,国王便在朝会上对诸臣说:‘本王德行一向不足,愧于国君之位,承蒙天帝垂顾,在梦中赐我一部神书,今藏于某山某岭。
“于是下令搜寻,果然在国王所说的那片山林岩穴之中,找到了那卷神书。”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失笑道:“这算什么奇招?想不到天下的骗术竟然如此相似,当真可叹、可笑!”
“怎么?莫非你们东土也有类似的骗术吗?”般若羯罗奇怪地问。
“是啊。”玄奘道,“这种‘君权神授’的把戏可不像是印度人能想出来的,那个婆罗门的所谓‘奇招’,该不会是某个来自东方的人教给他的吧?”
般若羯罗惊奇地看着他说:“师兄的意思是说,印度人都没有谋略吗?”
玄奘道:“这就是个骗术,何谈谋略?师兄你接着往下讲吧。”
般若羯罗道:“天降祥瑞,群臣和百姓自然欢喜不已,他们奔走相告,载歌载舞地相互庆贺。很快,两国的人就都知道了灵书出世这件事。”
“那么,灵书上都说了些什么?”
“灵书上说,生死苦海,无边无际。众生沉溺其中,难以自拔。我有奇妙计谋,可救你们脱离苦海,到达彼岸。就在两国分界两百里的范围内,是古代君王世代相传的福德之地,可惜时间久了,铭刻记载都已湮没,此事竟被你们这些愚蠢的子孙给忘记了,以致你们现在沉溺于苦海之中,不得解脱。好在这些都是可以弥补的,聪明的人,应该立刻去参加战争,若是死在战场上,来世还可以转生为人;若能多杀无辜,还将获得天赐的福乐。杀的人越多,获得的福报就越大。至于孝子贤孙,服侍家中的亲人长辈,经过这片福地,获福无穷。这个办法,出力少而得福多,怎能错过机会?”
听了这个说法,玄奘真是目瞪口呆,什么样的天神才能说出“多杀无辜,受天福乐”这样的混账话啊?魔王波旬都不至于吧……
“这样的鬼话也有人信?”玄奘难以置信地问道。
“当然有人信。”般若羯罗道,“灵书一出,所有的百姓都疯了似的要求参军,于是国王下令招募勇猛之士,很快就聚集起了一支强悍的军队。战场上人人冲锋陷阵,个个视死如归。结果是尸积如山,白骨遍地。就是师兄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
玄奘呆了一呆,又问:“可是,这样的不祥之地,怎么还能叫作福地?”
“习俗呗。”般若羯罗道,“民间这么称呼惯了,相沿成俗,仍称它为福地。”
看着眼前这片“福地”上的森森白骨,玄奘终于明白,智慧对于百姓而言是多么重要……
离开萨他泥湿伐罗国,又向东行了四百多里,到达窣禄勒那国。这里同样是一个婆罗门教发达的地方:有天祠上百所,大量异道云集于此;佛寺只有五所,僧徒千余人,多习部派佛教,却都极有辩才。据说,这五所寺院就是为了纪念外国论师与诸多外道辩论取得胜利而建造的。
玄奘二人挂单的寺院名叫俱昏荼伽蓝,寺中楼阁连成一片,僧人们平时经常聚会,清谈玄奥,其他地方的才俊之士也常来此处,寻论问疑。僧人们严守清规,礼仪甚是周到高雅。
寺里有一位名僧,名叫阇耶毱多善闲,学问很高,辩才特佳。于是,玄奘和般若羯罗便去登门拜访。
聊了一个晚上后,两位客僧决定,索性在此住上两个月,听老法师讲完经部的《毗婆沙论》再走。
窣禄勒那国东临恒河,北靠雪山,阎牟那河在其国中部流过。从这里向上游东行八百余里便是恒河的源头,水质清澈透亮,流经此地时已经宽达十多里。河水呈深青色,波浪滔滔,一波接一波地拍打岸边的岩石,化作万千白色的碎沫,复又落入河滩。
河滩上是被河水带来的一片细沙,这就是恒河沙。赤足踩在上面,温软异常。
般若羯罗一到这里,就迫不及待地取水解渴,又滤了一钵递给玄奘说:“师兄尝尝,这可是真正的福水!”
玄奘接过尝了一口,心中不觉感慨万千。
恒河,按照当地的发音应该是殑伽河,这条苍青色的河流是当地人心中最神圣的河,流传着许许多多的神奇故事。人们坚信恒河之水能够赐福于人,即使是罪孽深重的人,只要用恒河水沐浴,就能清除干净;喝了河中的水,可以除灾去殃;轻生者自沉河中,可以转生天界受福;用力拍击水流,激起波浪,能使亡魂获得超度;而若将死人的尸骸投入河中,则可使其不堕恶趣。正因为如此,每天都有大量的人来此河中沐浴,场面蔚为壮观。
随后的日子里,玄奘经常在清晨时分带上几夹贝叶经来到恒河边,在习习的凉风中坐上一会儿。
天色尚早,多数人还沉浸在浓浓的睡梦之中。群星在幽静无垠的天空中闪耀,这些在长安看起来是白色的星星,到了这里却呈现出金黄色,难道说,是佛陀的光芒照射到了它们身上?
玄奘捧着几夹贝叶书籍,独自一人来到恒河边。他知道,现在是恒河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再过两个时辰,成千上万的沐浴者就会把这里变成一锅热汤……
幸好眼下还没有人来,耳边只听到水声潺潺,靠近岸边的地方有几间零星的水上小屋,沐浴在星光之中,显得极为幽静闲适……
看着眼前苍青色的河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细沙随流,波涛起伏,玄奘的一颗心也便跟着起起伏伏——
恒河多沙,所以佛经里常用“恒河沙”来形容无数之量。玄奘久闻恒河之名,也算是拜佛经所赐了。
同时,他又想起故国的黄河,同样是一条多沙的河流,虽没这么宽,但落差更大,水流湍急。
黄河出自昆仑,而恒河则源于印度北部的大雪山。其实无论是昆仑,还是大雪山,都是大葱岭的一部分。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同源的。
黄河孕育了中国的文化,恒河孕育了印度的文化。由于途经的地方不同,使得黄河浑黄激烈,恒河苍青舒缓……玄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能够像他一样,被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所浸染,被这两条各具性格的河流所触动?
一念及此,玄奘的心中不禁升起万千感慨,离乡多年,他从未像今天这般眷恋故国,怀念故乡,同时又对眼前这条宽阔碧绿的圣河,产生出无限的崇敬之感。
东方渐渐发白,附近的街巷里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很多人出现了,像细流一样汇集到岸边,他们都是前来参加圣浴的。
水面上开始起伏着一颗颗脑袋和光溜溜的身体,或黑或白,越聚越多,呈现出一种奇特而又神秘的壮观景象……
以前,玄奘总会在这个时候回寺院听经,但这一次他暂时还不想回去,《毗婆沙论》已经讲完了,他们也准备告别阇耶毱多善闲法师继续上路,因此今天可以多待一会儿……
玄奘在河边的一棵树下盘坐下来,打开带来的书夹,这次他带来的不是佛经,而是两部世俗典籍——《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
这是古印度最著名的两大史诗,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无数民间艺人口口相传发展起来,包括了许多各具特色的诗篇和大量民间的口头创作,内容极其庞杂。其中,《摩诃婆罗多》被看成是“历史传说”,而《罗摩衍那》则被看成是“最初的诗”,成为后世诗歌的典范。
两部作品都曾大量地提到恒河,这也是玄奘将其带到恒河岸边来阅读的主要原因。
《摩诃婆罗多》里说,恒河是通往天堂的大门,流经天上、人间和冥界。当年,天神和阿修罗为争夺恒河的爱情爆发了一场战争,为了战胜阿修罗,天神在众仙的帮助下吸干了大海,打败了阿修罗。
然而,大海却回不去了。天神们只好请教梵天。梵天说:只有阿瑜陀国王跋吉罗陀才能使天上的恒河注满大海。
国王跋吉罗陀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在喜马拉雅山苦修了一千年。为他的诚心所感动,恒河女神化作一位美丽的女孩来到他的面前,答应了他的请求。
但是河水如果从天上直接倾泻下来,大地根本无法承受,所以,他们必须得到大神湿婆的帮助。
湿婆感动于国王的苦行,二人一起登上喜马拉雅,高呼恒河女神的名字,河水应声而下。为避免水势过猛淹没众生,冲毁大地,湿婆用前额抵住了河水巨大的冲力,让河水在他的发绺间流转千年,经缓冲后沿着自己的身躯缓缓流过大地,流向大海。
从那以后,恒河水就在印度半岛上奔腾不息。
看来,这湿婆也不仅仅是一个毁灭者,他的心中还装着苦难的众生,关键时刻也富有牺牲精神,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他,恒河岸边到处都是供奉湿婆的神庙。
相比之下,《罗摩衍那》里的描述就有些不堪了,说的是湿婆与妻子做爱时,一次就达一百年之久,中间从不间断,精液喷洒成恒河……
自从看到这段描写之后,玄奘就不想再饮用恒河水了,至少不愿意直接饮用,不然会很不舒服。
这里也有湿婆的标志——林伽,早在磔迦国的阇耶补罗城里,玄奘第一次在借宿的婆罗门教神祠中看到这东西后,就暗自庆幸,幸好他们把这玩意儿供奉在神龛里,没有摆在外面。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庆幸得太早了,恒河边的一座湿婆神庙旁就竖着一根巨大的林伽,后面一溜神龛里还供奉着几十个小林伽,信徒们用鲜花、清水、青草、水果、树叶和干米供奉它们,祈求生育和性力的人还会伸手去抚摸一下,所以,这里的每一根林伽都被千万双手摸得乌黑发亮。
而在这些林伽的对面,就是一座火葬台,这里是婆罗门教徒认定的最神圣的葬身之地,每天都有人在此举行葬礼,火葬后的骨灰顺流而下流入恒河,还有一些涂灰外道从此经过,顺手抓起一把骨灰,涂抹在脸上和身上……
一边在祈求生育和性力,一边在上演着死亡和绝望,这就是人的一生。玄奘虽然幼入佛门,看惯了人间的生老病死,却从未像这些日子这般震撼。
天已大亮,原本安静的恒河变得拥挤生动起来,来这里沐浴的人已经达到数千,且不分男女老幼,成群结队地聚集在恒河沿岸,脱光衣物下到河里,多数人都保持着虔诚的静默,不断地浸水、喝水和祈祷。
若仅仅是沐浴取水倒也罢了,在河边,玄奘还看到了更多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些木桩,都是一对一对的,一根高一些,一根矮一些,初时不知道做什么用,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
数十个天衣教徒赤条条地来到河边,焚香祈祷后,便涉水爬上这一对一对的木桩,一只手抓住高柱子,一只脚踩住矮柱子,空着的另一只手和脚凌空张开,整个人抬头挺胸腰板伸直,面孔朝着太阳的方向缓缓旋转……这种奇特的姿势看上去更像是一场标榜,直让玄奘叹为观止。
还有十几个人在树林里砍树,恒河两岸长满了高大的无忧树,每一棵都有数十丈高。人们挑好一棵树,砍断后剁掉枝叶,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紧接着,十几个人一起把树干抬到河边,锯成长短不一的木桩。然后派人下水,找到合适的地点之后,就在河面上打下一根长木桩,再在这根长木桩的旁边竖一根矮一点的……
大约过了半天的工夫,他们就竖起了十几对,然后和前面那些人一起爬上木桩——此时前面上去的人,已经在阳光下站了大半日了。早晨的时候,太阳从东方升起,他们就面朝东方;如今到了正午,太阳升到了天顶,这些人竟也不惧那炫目的日光,一直跟着仰面朝天。烈日将他们的身体晒得通红发亮,上面滚滚而下的也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可以想象得出,到了傍晚,日落西山,他们必会继续追随夕阳……整个过程中,所有修行者的身体就以一只手抓住的高柱子为轴心慢慢旋转,而在他们周围,水鸟成群、鱼虾嬉戏,水面上时不时地冒出一颗沐浴者的脑袋……
“师兄啊,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却是般若羯罗。
“天热醒得早,便想到恒河边上来看看。”玄奘回答道。
“有什么好看的要这么久?连斋都不用。”
玄奘的目光望向那些修行者说:“跟他们比起来,少用一顿斋饭真的不算什么了。”
“你说的是那些天衣外道?”般若羯罗笑了起来,“是啊,日出日落,象征着生命与轮回。像这样长时间地修炼,不但能够强身健体,还会让精神得到升华呢。”
玄奘惊奇地看着他问:“师兄怎么知道?莫非你曾经修炼过?”
“我?当然没有!”般若羯罗赶紧否定道,“这是一位天衣教的朋友告诉我的,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大概他已经升天了吧。”
玄奘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说:“这种修炼方式,当真是匪夷所思!”
“但也很有美感哦。”般若羯罗道,“曲女城里有一种舞蹈,便是借用了这种修炼方式。当年我看过那个舞蹈,完全不能跟这个相比!师兄你看,这里天地宽广,数百名裸身外道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节奏,迎着太阳在河面上缓缓旋转,这是何等奇特,又是何等壮观啊!”
玄奘苦笑道:“我倒没看出什么美感来,只是替他们担心。那个地方河水不浅,水流也急,像这样修行,一个不慎,岂不就跌入了恒河?”
“那不叫不慎跌入,那是升天和解脱啊!师兄你莫要忘了,这水可是福水!这些虔诚的信徒每天都会来河上修炼,刮风下雨也不会停息,这样数十年坚持不懈,直到落水升天的那一刻。”
怪不得他们能以这样的姿态站那么久!原来竟是练出来的。玄奘也不知道是该敬佩他们,还是该怜悯他们才好。
“我觉得,应该给他们讲一讲提婆菩萨的故事……”看着这些单腿站在柱子上的人,玄奘突然说道。
般若羯罗很纳闷地问:“提婆菩萨?龙树的弟子?他不是执狮子国的人吗?与恒河有关吗?”
玄奘也很惊奇地说:“原来师兄竟不知道这个故事,我还以为每个印度僧人都知道呢。”
般若羯罗微微一笑道:“我是上座部僧徒,对那些圣贤菩萨的故事了解得不多,既然师兄知道,就讲给我听听。”
玄奘道:“这个故事,也是我在这附近的伽蓝中,听一位修习大乘中观学说的法师讲的。说是有一回,提婆菩萨游化到了这窣禄勤那国,看到当地人皆以恒河为福水,在此沐浴、修行,甚至投水自尽,以求升天。菩萨觉得这样做既愚昧,又残酷,便起了悲悯之心,想要感化此国的百姓,改变这种残酷的习俗。”
“他如何改变呢?”般若羯罗问。
玄奘道:“他跟随其他的洗浴者一起下到河里,俯身去参与拍水,却是逆水而击,方式异于别人。结果弄得水花翻飞,全溅到了别人身上。
“人群中有一位外道信徒,好奇地问他:‘你为何与众不同呢?’
“提婆菩萨回答说:‘我是狮子国人,父母远在故乡,如今那里正是旱季,我怕他们口渴,便在这里将圣水激起,希望能够接济到他们。’
“外道听了,都大笑着说道:‘天下还有你这样的糊涂人!狮子国离此万里之遥,你在这里激水,救济他们的饥渴,实在是愚蠢之至!’
“提婆菩萨惊奇地说:‘送不到?这怎么可能?死后的世界离这里更远,那些阴间的罪恶,尚且可以依赖此水洗除,我与家乡仅仅隔着山川,却属于同一个世界,怎么反而无法拯济?’
“那位外道听了,立刻哑口无言,同时也认识到了风俗之弊,于是便放弃了自己原来的想法,改投在提婆门下,皈依佛门了。
“周围的人目睹了这一场对白,当场也有许多人醒悟过来,表示接受佛法,愿意听从菩萨的教诲。”
玄奘讲完这个故事,对听呆了的般若羯罗说:“提婆菩萨深通‘实相’之说,精研‘法性’之学,怜悯众生,开导劝诱。师兄,我知道这里的人崇拜恒河,我也喜欢恒河,就像喜欢我家乡的黄河一样。但是像他们这样,在此自尽升天,将流过身体的沐浴之水直接拿来饮用,你不觉得是一种弊俗吗?”
“我不觉得啊。”般若羯罗道,“因为我从小也是这样长大的。不错,我现在信奉了佛陀,所以不会再像他们那样到这里来升天了。但我还是相信这水是福水,会帮助我去除灾殃,所以我会到这里来沐浴,也会直接饮用这里的水。如果我不这么做,或者我用佛法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么做是愚蠢的,从逻辑上当然可以说得通。但是那样
的话,我会觉得很痛苦,非常痛苦,甚至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我知道这是我的习气,谁叫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呢?至于他们——”
他指了指那些在柱子上修行的人说:“这是婆罗门教的一种修行方式,很多教派的人都这么做。除非你有能力彻底改变他们的信仰,否则这种风俗是不会改变的。”
“可是师兄你没有这个信仰啊。”
“但是我接受这种风俗。”般若羯罗道,“恒河不仅仅是一条河,它代表的是大神湿婆和雪山女神。在人们心中,这既是一种虔诚,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师兄你来自远国,你不会明白的。”
玄奘有点明白了,他一时陷入沉默。
般若羯罗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我知道师兄慈悲,你就把他们的行为当作是一种苦修好了。”
苦修?是了,印度的确有很多苦修者,各自秉持着从远古时期便传承下来的种种稀奇古怪的“苦行”。
这段日子以来,他除了每天清晨到恒河岸边打坐读书外,有时也到附近的森林里转转。在那里,他见到了更多的苦修者,大多数是婆罗门教徒和耆那教徒,也有一小部分不知是什么教徒,只知道他们之中有的奉日月为教,有的奉水火为教……恒河两岸的热带丛林,似乎就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印度人自古就有在森林中漫游悟道的习惯,甚至形成了一定规模的森林团体。他们一般不受社会和法律的限制,但其内部却有着自己的律条。
这些苦行僧的修行方式千奇百怪:多数人以草为衣,有的只披着树皮树叶,有的完全赤身裸体;他们实行简陋的、饥饿的修行方式,只吃一些草木花果,有一天吃一顿饭的,有两天、三天甚至七天才吃一顿饭的;他们白天跷起一只脚,只用另一只脚站立,晚上就睡在尘土中,有的甚至睡在荆棘之上、水火之侧,使身体经受水深火热般的考验。总之,他们的修行方式是自惩性的,是极端痛苦的。
“你们为何要修这样奇特的苦行呢?”记得有一天,玄奘实在忍不住了,向他见到的几位苦行者发问道。
“修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个修士这样回答他,“如果容易,那岂不是人人都能修行了吗?想要修行,就必须吃常人无法吃的苦头。”
“可是,沙门还是不明白,你们使用这种方式,是想求得什么样的果报吗?”他问。
那修士回答道:“我们修炼这种种苦行,为的是要升天。”
“升天?”玄奘皱起了眉头,“天界虽然快乐,可一旦福德用尽,还是会跌落下来,继续轮回六道,最终还要受尽种种痛苦。你们为什么要修行这种苦(因)行,最终得到的仍是痛苦的果报呢?”
那个赤裸身体的修士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他,似乎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这时旁边冲过来几个人,手执藤条冲他吼道:“你这个贪图享乐的异乡人,不要用你那套罪恶的思想来影响我们!”
说着,便挥起手中的藤条朝玄奘身上抽打过来,他只好狼狈地逃离了这群苦修者。
那一天,当他离开那片丛林时,竟意外地遇到了几位佛教沙门,他们正坐在树下,脖子上挂着念珠,腰间缠了一块裹裆布,露出骨瘦如柴的身体。
玄奘初时以为这些人是瑜伽行者,便停下脚步,诚心向他们请教。几句问话之后才知道,他们并非修定,而是在用苦行的方式追求智慧和解脱。
“你们怎么会认为这么做就能得到无上智慧呢?”玄奘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样不是太愚蠢了吗?”
那几位沙门摇头道:“我知道你是释迦的信徒,只知道追求享乐,我们的修行方式你是不会理解的。”
“难道你们不是释迦的信徒?”玄奘反问道。
“我们信奉提婆达多的教义。”那几位沙门答道。
听到“提婆达多”这个名字,玄奘顿时呆住了。
作为一个博览群经的高僧,玄奘当然知道提婆达多是何许人也——他是佛陀的堂弟,阿难尊者的亲哥哥,幼时曾与太子悉达多共习诸艺。由于他机智聪明,富有才干,因而各方面都非常优异。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常起争竞之心,嫉恨始终比他强的悉达多。
悉达多成道后,提婆达多也随其出家。他觊觎僧团的领导权,与当时的摩揭陀国王太子阿奢世相互勾结,逼迫佛陀将僧团的领导权交给他。遭到拒绝后,他竟怀恨在心,多次使计加害,但都没有达到目的。
有一回,他向阿阇世王借来八名武士,企图刺杀佛陀,但是没有成功,刺客们反而被佛陀感化,皈依佛门了。
还有一回,他将一头醉象引到佛陀的必经之路上,在佛陀经过时将醉象放出,结果那头醉象跑到佛陀的面前时,突然跪倒……
提婆达多害不了佛陀,便开始在僧团内部制造分裂,他主张实行更加严苛的戒律,并且标新立异地提出了五条严戒:
第一,比丘必须住在森林里;
第二,比丘只能托钵乞食,日中一食;
第三,比丘只能穿着“粪扫衣”;
第四,比丘必须住在树下;
第五,比丘不可以食用酥、盐、鱼、肉。
事实上,这五条在佛陀的僧团中也是鼓励的,佛陀的大弟子之一摩诃迦叶与那些头陀行者,就实践比这更加严厉的苦行。
但这些都属于自愿选择,而非强迫。佛陀是宽容的,他实行的是“中道”的戒律。
苦行在印度毕竟还是有传统和号召力的,提婆达多很快招来了众多的追随者。最后,他带领数百追随者从佛陀的教团中分离出去,在象顶山上另立僧团,这是佛教历史上发生的一次最重大的分裂。
后来,舍利弗尊者专门前去劝诫那些跟随提婆达多的比丘,其中有一部分知过悔改,又重新回来依止佛陀。
再后来,提婆达多想再度加害佛陀,他想出了一个更加愚蠢的主意,将剧毒的药物藏在指甲里,想在与佛陀接触的时候掐入佛陀的身体。结果他没能刺进去,反而自破手指,毒死了自己。
据说提婆达多在堕落地狱的一刹那,生起了忏悔之心,他说:“我从心里皈依佛。”但是,好像有点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