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指鬘塔往城南方向行五六里,便到了著名的逝多林“祇树给孤独园”。
这座精舍是如此著名,或者说,在玄奘,乃至所有佛教徒心目中,已经不能用“著名”二字来形容这里了。
在玄奘看来,“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这几个字带给他的,更多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亲切感——佛陀曾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五个雨季,在中原佛教信徒中植根最深、流传最广的两部经典:《金刚经》和《阿弥陀经》,就是佛陀在这里宣说的。而在上座部佛徒心中最神圣的四《阿含经》,多数也是在这里宣说的。
在这里,众多的经藏被开启,无数的菩萨、阿罗汉、天人、大众欢喜谛听,证得果位。这些经典大多是这样开头的——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
玄奘就是念诵着这段经文来到这个地方的,心中的恋慕之情自是难以言说。
可惜,他所看到的祇园精舍,已经是一片颓垣败瓦,只有一对阿育王建造的石柱依然矗立在东门两旁,似在向这远方的客僧诉说当年的庄严气象。
面对这衰落的遗址,玄奘的心中百感交集,这样一个圣地,自己一路行来,竟不见一处佛教伽蓝,到处都是婆罗门教的天祠。那些天祠富丽堂皇,楼堂馆所,雕梁画栋,应有尽有。两下一对比,心中不免发出一阵深深的感慨。
合掌礼拜后,他缓缓踏入东门,在林间废墟之中,有一所砖室巍然独存,踏入里面,迎面便是一张供桌,上面供奉着一尊紫檀佛像。
“这尊佛像看上去形制古旧,是阿育王时期的吗?”散花礼拜后,他向旁边的一位守护者询问。
“不是的。”那守护者道,“这是从前波斯匿王听说释迦佛升三十三天为母说法之后,心中异常思慕,又听说憍赏弥国国王曾经刻有檀香佛像一尊,于是他便仿照那尊檀木佛像造了此像。”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玄奘伸出手,抚摸着这里的残砖破瓦,追思着佛陀、诸阿罗汉圣者和比丘大众,心中沉重而又感慨,恍如又回到了当年世尊说法的年代——
佛陀在菩提树下成道后,便带着弟子们四处传道,受到世人的普遍尊敬。那个时期,佛教僧团同其他的沙门教派一样,居住在露天,被人们笼统地称作“沙门”。
一天,僧团进入摩揭陀国的首都王舍城,国王频毗娑罗闻讯后,立即前来拜见佛陀。佛陀向他宣讲了著名的“缘起”理论,国王和他的随从们都欢喜信受。频毗娑罗王当场提出皈依佛陀,并于第二天在王宫中设供,宴请佛陀及其他僧团成员。
餐后,一位叫作迦兰陀的长者决定,将自己在王舍城郊外的一片竹林赠送给佛陀和比丘们居住。这样僧团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居住地,一处环境优美的竹林。
此后不久,又有一位接受了佛教的富家女子维莎柯,发愿在竹林中为比丘们建筑可以遮风挡雨的房舍。
很快,六十座简易的竹屋就在那片清净的竹林中建成,被称为“竹林精舍”。在佛经中,“精”的意思是“精进”“精行”,所谓“精舍”,就是用来精进修行的场所。
就在竹林精舍建成的那一年,一位来自拘萨罗的善施长者远道来访。
善施长者本名须达多,其为人聪明仁厚,善于积财,又乐善好施,哀恤孤独,因此人们都尊称他为“善施”“给孤独长者”。他因为到南方访亲,得见佛陀的圣颜,自愿皈依。
看到竹林精舍后,善施长者向佛陀提议,要在拘萨罗的首都舍卫城也建造一处可供僧人们雨季安居的处所,恭请佛陀去那里讲经说法。这一提议得到了佛陀的同意。
回到舍卫城后,善施长者便开始四处寻找适合僧团居住的地点,最终他看中了太子祇陀的园林。这里的环境幽雅宁静,林茂花香,实在是僧人清修和传播佛法的好去处。于是长者便去求见祇陀太子,希望太子能将这座园林转让给他。
然而,这毕竟是一座皇家园林,祇陀太子自然不会轻易转让。但他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提出了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善施长者,我也非常仰慕伟大的佛陀,但这座花园是我的最爱。这样吧,如果您能用黄金铺满园地,这座园林就是您的了。”
此言一出,善施长者立刻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用马车将自己的藏金装载而来,当着太子的面把金砖一块一块地铺在园地之中。太子为他的虔心所感动,想撤回约定,然而善施长者不许。他总共使用了十万块金砖,最后还剩下一小块地方没有铺到,正当他准备再去寻找一些金砖时,祇陀太子连忙摆手叫停道:“你能做如此供养,佛陀一定是无上的福田。我也当布下善行的种子,这块地就算作是我的布施吧!”
见长者还有些犹豫,祇陀太子来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说道:“善施长者,您以布施闻名,我又岂能落后于您?既然您买下了这座园林,请允许我用这最后一块地建立精舍,并将这园中的林木奉献给佛陀,共同迎请那智者来此讲经吧。”
当时的舍卫城全是外道的天下,善施长者担心施工时会有外道徒众前来捣乱,他希望佛陀能派一个设计和督导工程的人来。于是,佛陀派了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尊者跟随善施长者到了北方。
果然,精舍才动工不久,磨难就随之而来。外道们一致要求善施长者和祇陀太子打消建立精舍供养佛陀的本意,并要求同佛门比丘辩论。
当善施长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将这个消息告诉舍利弗时,舍利弗不惊反喜,他说:“长者不必担忧,这正是一个宣扬佛法的大好时机,也是佛陀派我来此的本意。”
祇园精舍的守护人名叫阿帕般利,他请玄奘看了舍利弗与外道们的辩论之处,那是一座旧伽蓝,高达六十多尺,里面供奉着佛像,面朝东坐。此外,还有描述这场大辩论的壁画作品。
这场辩论最终以舍利弗的胜利而结束,他因势利导,采取不同的语言和措施进行化导,使上千外道接受了他的教理,皈依佛陀。
佛陀本人还在南方,佛光就先庇照到北方,善施长者和祇陀太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佛法的伟大,他们由衷地佩服舍利弗,更感激佛陀的威德。
“法师看那是什么?”阿帕般利手指东方,问玄奘。
玄奘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见是一座婆罗门天祠,立于僧伽蓝东部六七十步处,规模与伽蓝相同。
“这就是一座天祠,有什么问题吗?”
阿帕般利笑道:“法师难道没有注意到,伽蓝的影子覆盖住了天祠吗?”
玄奘仔细一看,可不是吗?此时正值黄昏,夕阳西下,佛寺长长的影子将天祠整个地包裹在其中。
“这能说明什么?”他不解地笑道,“现在是黄昏,阳光自然会将伽蓝的影子罩向天祠;到了明日清晨,太阳从东面照射过来,也会令天祠的阴影遮蔽伽蓝的。”
“法师你可猜错了。”阿帕般利得意地说道,“此事的有趣之处就在这里,早晨日光从东面照射之时,天祠的阴影不会遮蔽伽蓝;但是到了午后,太阳转到西面,伽蓝的阴影却能覆盖天祠。”
玄奘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道:“这也是舍利弗尊者设计的?莫非这里是先有天祠后有伽蓝?”
“还真不是。”祇园守护者道,“这两个建筑差不多是同时完成的,谈不上是谁设计的,只能说是天意了。”
天意吗?玄奘抬头看了看天空,心中感慨不已。
发心即成就,善施长者发心供养佛陀,无疑是怀着一颗清净欢喜的诚心。所以,当他请舍利弗尊者前来丈量精舍基址,准备开工时,尊者就在这里抬眼看了看天空,突然笑了。因为道场尚未开工,善施长者投生兜率天的善果,已经历历在目了。
祇园原本就是个风景优美的园林,又有大智舍利弗的设计,很快,一座雅致清幽的佛堂便建成了。
不久,佛陀和众比丘来到拘萨罗,波斯匿王率领臣民出城迎接,将佛陀迎至这座新建的佛堂之中。
佛陀宝相庄严,告众比丘道:“此园为给孤独长者所买,树木是逝多所施。他二人同一心愿,合建了这一功业。从今往后,应该把它叫作逝多林,给孤独园。”
这就是著名的“祇园精舍”。
这座由佛陀亲口命名的园林,同“竹林精舍”一道,成为佛陀传播佛法的两个重要地点,直到晚年,他都经常来往于这两处精舍。
月亮升起来了,玄奘静静地盘坐在祇园精舍的废墟中,如同当年的世尊一般,在树下打坐入定,感受着世尊给这里带来的光明与清凉——
“有五件事,所有的人,包括女人、男人;在家人或出家人,都应当时常拿来自我警惕。那就是:
“我会变老,我不能免于变老;我会生病,我不能免于生病;我会死亡,我不能免于死亡;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有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所做过的恶业,终究都会由我来承担。
“这样,可以警惕以年轻力壮、没病痛、能活着、能拥有、心存侥幸作恶而自豪的人,免除他们的沉迷与行恶,引导他们走向出世的修学之路。”
……
这是佛陀在某一天的第一时夜为众比丘说法。佛陀经常讲苦,却让他的弟子们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一群人——能深切了解生命的本质,就不会被生命中的许多纷扰所苦恼;能如其本来地看待一切事物,就能够始终保持平静安详,不被外境的变化或不幸所击败。所以,佛陀本身从不忧郁悲伤,佛陀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
说法后的佛陀身心愉快,独自漫步到精舍东北处的一片林间。这片树林名叫“得眼林”,是佛陀与弟子们经行和修习禅定的场所。
佛陀在“得眼林”中独自经行、思考,这时,他看到一个生病的比丘坐在树下,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佛陀走上前,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
比丘诉说道:“世尊,弟子得了重病,可能快要死了。”
佛陀深为怜悯,用手抚摸着他的额头道:“那么,看护你的人在哪里呢?有人来探视过你吗?”
“没有,世尊。自从我得病以来,没有人来探视过我。”比丘委屈地说道。
“那么,当你没有生病时,有没有去探视过其他病人呢?”
“没有,世尊。”比丘垂首道,“弟子平时一向懒散,没有照顾过其他人。现在生病了,也没有人来照顾我。”
佛陀点头道:“你不要害怕,让我来照顾你吧!”
说完,佛陀便将比丘领到精舍内,亲自烧了热水,为他沐浴,又替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和床单,教导他以后要精进自励。
“人应当舍离三世轮回的大病,为什么这么说呢?人出生时,有在胎中不自由的灾难;出生后,有老、病、死的苦迫;人一老,各种病痛便随之而来,最终面对死亡,识与形崩离,然后随业往生到善趣或恶趣之中。只有修证贤圣之道的人,才能真正离苦。
“你应当了解:现在如来在世间宣说正法,你又能够听闻正法,如果不努力修学,失去这样的机会,后悔就来不及了。”
听了这番教诲,比丘泪流满面,玄奘也同样目盈泪光,他看到佛陀的身上洒满慈悲,目光柔软得如同今夜的月色,他能够读懂其中的牵挂,为了播下解脱的种子,佛陀奉献了太多,而自己可以回报的只有精进和自励。
天亮后,佛陀要阿难集合附近的比丘,当众制定了僧团成员生病时的看护制度,如果生病比丘没有弟子,则应当由大家轮流排班看护。
佛陀对弟子们说:“比丘们!你们出家修行,父母无法照顾你们。若不彼此照顾,还有谁会照顾你们?请记住,谁看护比丘,就等于看护佛陀!”
当天边露出一抹白色时,玄奘自然出定,他愉快地起身,去精舍附近的小河里洗了一把脸,继续巡礼祇园精舍附近的遗址。
距离精舍不远的地方有一口井,佛陀在世时便是从这里打水饮用,旁边还有阿育王建造的纪念塔,塔内藏有如来舍利。
“这个地方是有神灵暗中警卫的,因而常有灵异瑞祥之事发生。”阿帕般利边走,边向玄奘介绍说,“有时鼓奏天乐,有时会闻到神香。总之是各种神奇之事。”
阿帕般利显然是个不错的向导,对祇园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这里遍布着佛陀的脚印,每一个地方都有故事。玄奘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被他带到了一个天坑般的大坑旁边,坑内外长满杂树野草,往下看竟是深不见底。
“这是什么地方?”他奇怪地问。
阿帕般利沉声道:“这里是提婆达多身陷地狱之处。”
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提婆达多把毒药藏在指甲里,想要毒杀佛陀。可惜果报现前,他害死了自己。法师现在面对的这个坑,就是当年他陷入地狱的地方。”
阿帕般利说到这里,又往南指了一下,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
“那个村庄的边缘也有一个坑,只要下雨,地上的水便会流入坑中。然而奇怪的是,无论有多少水流入,那个坑总不见满,最多十几天,坑中的积水便又消失了。”
“应该是慢慢渗下去了吧?”玄奘猜测道。
“不,那也是个地狱之门,是傲慢的婆罗门瞿伽梨身陷地狱之处。”阿帕般利道,“这一带共有三个地狱之门,还有一处是婆罗门女战遮身陷入地狱之处。法师请随我来!”
玄奘跟在阿帕般利身后,边走边听他介绍说:“战遮是个狂热的婆罗门信徒,她看到佛陀在祇园精舍说法,受到大众的恭敬而声誉日隆,便心生嫉恨。她想,如果我当众折辱败坏了乔达摩的声誉,就可以让我的老师独享美名了。
“她想出了一个很古怪的主意,将一只木盂藏在怀中,伪装成妊妇之状来到祇园精舍,在信众中大声喊道:‘这个说法之人,曾经与我私通,我腹中怀的就是他的血脉!’
“听了这话,信众中即使是那些道心最坚固的人,也不免大惊失色。佛陀却不为所动。正当人们吵吵嚷嚷,疑惑不决时,帝释天变化成一只小白鼠钻入战遮衣中,咬断了系木盂的绳索,木盂掉在地上,‘当啷’一声震惊了大众,凡看到此等情形的人莫不哈哈大笑。
“一个善信上前捡起木盂问道:‘这就是你的孩子吗?’战遮无言以对。这时,地上突然裂开一个大坑,那个战遮女就此堕入了无间地狱。”
玄奘道:“我记得经书上说,战遮女当时是羞愧难当,跑出了祇园精舍。于是佛陀继续讲法。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下地狱了呢?”
阿帕般利道:“经书上主要是讲佛法的,至于这种细节,哪能都说得那么全?法师你要了解更多的情节,还得听我们这些守护人的!只有我们才对圣迹最熟悉。你看,这不就是地狱之门吗?”
原来,说话间,他们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法师请看,这里便是地裂之处。”阿帕般利指着面前的深坑道,“因其与地狱相通,所以,雨水永远也积不满,因为水都流到地狱里去了。”
面对眼前这深邃得望不见底的洞口,玄奘恭敬合掌,深深礼拜。
地狱之门,这神奇而又残酷的大坑出现在祇园附近,不管它是真是假,都足以说明当年佛陀弘法的艰难。
阿帕般利道:“其实,这三个地狱之门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关闭了,所以我也只能带法师来看看这些坑。我知道还有一些没有关闭的,这附近就有一处,很多罪人都会在那里被送入地狱。”
玄奘悚然一惊道:“你说什么?现在的地狱之门?”
阿帕般利神秘地一笑,问:“法师想去看看吗?”
祇园的守护者将玄奘带到城外,此地距北方的大雪山很近,一股清新凛冽的山风吹得人颇为惬意。
然而,这种凉爽的感觉只维持了大半日,正午过后,他们来到一座颇为奇特的山间,空气渐渐变得燥热,就连胯下的马也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快到了?”玄奘的心中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不安,这可是很多年都没有的感觉了。
他一向对自己的感觉很信任,一般来说,如果他感觉到危险,那就一定有危险在等待着他!
他开始感受这种奇特的感觉——是缘于那种奇特的燥热吗?不,不完全是。
是他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声响从脚下传出,仿佛大山在痛苦地呻吟,又像是一个受了致命伤的巨人发出疼痛难忍的哀号,让人一听就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更不要说,他感觉这山竟然在微微地颤抖!
难不成这山竟然是个活物,就像迦毕试国附近那座每年都会长高的阿路猱山一样?
可是,即使是在阿路猱山,他也没有这种强烈不安的感觉啊。
空气也很不好,到处都是灰色呛鼻的烟尘。玄奘从马背上解下水袋,接连喝了好几口水,嗓子里依然干得厉害。
“快到了,就在这座山上。”阿帕般利往前指了一下。
这山看上去也不是很高,山上烟尘更多,浓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脚下的“隆隆”声越加明显,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颤动。
阿帕般利的坐骑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往前走了,银踪也“咴咴”地哀叫起来。
山下有个村庄,两人决定将马匹暂留在村庄里,步行上山。
然而,就在玄奘即将离开的时候,银踪却死死咬住了他的衣袖,似乎要阻止他上山。
玄奘明白,对于危险,马比人有着更加强烈和准确的预感。他看了阿帕般利一眼,见这个祇园守护人一脸轻松之色,应该不至于把他引入险地吧?
“放心吧。”他轻轻拍了拍银踪的长脸,安慰它道,“我天黑前就回来接你。”
银踪终于松了口,恋恋不舍地看着主人离开。
“真没有想到,法师的这匹马竟是如此有灵性!”阿帕般利边走边赞叹道。
玄奘道:“马都是有灵性的,我所遇见的马没有一匹例外。”
“那是因为法师有些神性。”阿帕般利认真地说道,“一般来说,一个具有神性的人,他身边的畜生都会变得充满灵性。”
玄奘微笑着摇头道:“灵性不是靠神性来生发的,而是由善念生发的。倘若一个人心存慈悲、平等和仁爱,慢慢地,他身边的生灵都会变得有灵性……仁者这是要带我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吗?”
阿帕般利点头道:“当然了,地狱之门,就是直通地狱的地方,至今还在使用。你说危险不危险?”
听了这话,玄奘还真是有些好奇了——活着的地狱之门,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呢?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半山腰,经过一片黑色的石头林时,发现一群婆罗门教徒和一群白衣耆那教徒正在这里进行一场激烈的辩论。
参与辩论的婆罗门声音很大,语速也非常快,颇有几分得理不饶人的感觉,他对面的那个耆那教徒很明显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这里会有人下地狱的。”阿帕般利肯定地说道。
玄奘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没追问,他的目光被远处山顶上的景象深深吸引住了——
那儿的烟雾刚刚消散,隐隐露出圆锥形的有些凹陷的山尖,大量的灰尘从凹口处喷出,在天空中形成一片黑云,遮天蔽日,使得这一带的天空更像夜晚,而不是中午。隐约间,还可见到圆柱形的火焰从山尖冒出,闪闪发光……
再看自己的四周,却是一片洪荒般的景象,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丛灌木,甚至连一棵草也没有!到处都是巨大的奇形怪状的黑色熔岩。
玄奘恍然大悟道:“原来,这里是一座火山呀!”
在西域和中亚地区,他曾见过各式各样的火山,那干涸的熔岩河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都是很多年前爆发过的痕迹。但是,一座正在喷发中的活火山,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法师果然聪明!”守护人称赞了一句道,“这可是拘萨罗地区最厉害的火山神,他的大嘴巴一直通向地狱!法师你看,他现在正在发怒,想吃人了。”
玄奘心说:何止是发怒啊,我看他简直是咬牙切齿,怒不可遏了!他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激烈的爆发……或许,就是现在?
他立即将背上的斗笠戴在头上,又提醒阿帕般利也戴上头巾,以防止被突然飞来的炙热的火山渣砸中脑袋。
此时两人离那火山神的大嘴巴又近了一些,可以看到火山正在不停地向高空喷射着岩浆,黏稠的岩浆落在岩石上,慢慢摊开,逐渐冷却成生面团的样子,却依然闪烁着耀眼的红光。
他们边走,边躲避着那些从天而降的可怕的熔岩团,万一不小心被其中的一块击中,那可就有得瞧了,衣服会立刻被点燃,皮肤会被烧焦,那滋味儿,只怕比落入地狱之中好不到哪里去。
“他这个样子有多久了?”玄奘边躲开一大块熔岩,边问道。
“你问谁?”阿帕般利向另一边跳开,对于玄奘的问题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火山神啊。”玄奘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熔岩,口中说道。
“差不多有一个月了。”阿帕般利的身体在不停地躲闪跳跃,嘴里嘟哝道,“希望他今天的脾气能好一点儿。”
“仁者见过他发脾气的样子吗?”玄奘好奇地问道。
“我是没见过。”阿帕般利道,“不过我听说,十几天前,有一帮骷髅教的家伙来拜谒火山神,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得罪了尊神,上山的时候就有两个人被一阵石头雨给砸死了。其余的人见势不妙匆匆下山,可是他们太慌张了,以致在回程中迷了路,被困在两股熔岩流的中间活活烧死了!”
“阿弥陀佛!”听到这里,玄奘忍不住低诵了一句佛号,“仁者熟悉这里的地形吧?”
“我当然熟悉了!”阿帕般利骄傲地说道,“再说我们又不是骷髅外道,又有法师跟随,怎么会有事呢?”
原来你是在指望我!玄奘心中顿时觉得不靠谱了:“我跟火山神可没有半点交情啊!”
“法师太谦逊了。”阿帕般利呵呵一笑道,“谁不知道,您的头上有神明护佑?今日若非有您陪着,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到这里来的!”
听了这话,玄奘彻底无语了。
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一座活火山,玄奘心中的感受是很奇异的,只觉得脚下越来越烫,蒸汽从每一道石缝里喷射出来,不时有大大小小的火山渣落在身旁,如同冰雹一般。
头顶太阳晒,地上热气烤,那种身处地狱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不禁感到有些不解,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地狱的入口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虽然脑子里这样想,脚下却还在不停地往前走。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人猛地一扯,耳边传来阿帕般利尖锐的声音:“法师,快停下来!”
他立即停住了脚步,在浓浓的迷雾中,地面仿佛看不见了,脚下不远处,巨大的烟浪和云雾混合在一起,隐约可见红色的火光,从烟雾里传出的声音,好像成千上万头愤怒的狮子发出的吼声。
玄奘这才明白过来,他已经站在了火山口的边缘。刚才若不是阿帕般利及时拉住了他,他几乎就要直接迈下去了。
“这里,便是地狱的入口了。”阿帕般利往前面的下方一指,沉声说道。
玄奘摇头道:“这里分明就是个火山口。”
“地狱就在我们脚下!”阿帕般利坚持道,“每一座火山都是圣地,不管你是什么教派的人,对火山神都必须虔诚恭敬,否则神就会在盛怒之下把村庄和城镇摧毁!”
“那也只能说明他是个凶神罢了。”玄奘不以为然地说道,“就像突伽女神想要人牲一样,火山神大约也喜欢这样。可这跟地狱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那张大嘴下面就是地狱的入口。”阿帕般利指着下方的火山口大声说道,“国王和城主将一些怀疑犯了罪又不肯承认的人送到这里来。如果他有罪,就会堕入地狱;如果他无罪,地狱就不会收他,他就会完好无损地回来。”
玄奘的心中有些震惊,对于印度的法律他已经很熟悉了,总的来说还算仁慈,不管你犯了什么罪,只要承认了,就不会被判死刑,顶多被判劳役。但是,如果你拒不认罪的话,就得准备好接受严酷的神判,“水、火、称、毒”四种选择,哪一种都不是好过的。这也是五印度各国流行的做法,不承想这里竟然还有一个让火山神代劳的判决方式。
此时,一阵微风吹来,把浓重的烟雾吹散了一些,白色的烟柱和红色的火舌也被吹向一侧,玄奘终于有机会看到火山口内部的景象了。
这是一个由熔化的岩石形成的白热的熔岩湖,数十丈深的地方满是冒着气泡的鲜红的岩浆,就像一锅滚开的粥一样,巨大的漩涡形成一个红黄相间的太极图,活像太上老君的八卦炉。
很难想象一个血肉之躯落入这锅沸腾的石浆粥里,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