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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善的尺度记录人生!

佛法:我必须请罪

此时天色已晚,看到东土法师脸上略显疲惫的神色,伏阇信便起身告辞离去。

禅房内只剩下了玄奘一人,他微闭双目端坐在书案前,陷入沉思之中。

他心里很清楚,于阗王想要留下他,除了因为他是个闻名西域的高僧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于阗有意与大唐交好共抗突厥。

此时的于阗仍处在西突厥汗国的控制之下,只不过还拥有自己的王室和官吏罢了。

打从建国以来,于阗就一直在变幻莫测的局势中承受着各种不断变换的监管者——匈奴人、鲜卑人、突厥人……这些“行国”的打劫者如走马灯般从这片绿洲经过,为绿洲居民带来一次次的破坏和屈辱。

好在历代的于阗王都很聪明,懂得纵横之术,知道如何去应付那些外来的索取,尽可能地满足那些贪婪无度的家伙。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于阗王,在各种权力交错的西域之地,以商人般的眼光,谨慎而巧妙地经营着自己的国家,在与各大势力的相处和斗争中,努力拓展自己的疆域,以期在夹缝中获取更大的利益和独立,尽可能地让身处旋涡中的于阗保持住一个最低等的安全,作为一个国家继续存在下去。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精明的于阗王依仗国力,采用诸多策略,分化与自己同处南道的其他小国。最终将周边的精绝、戎卢、扜弥、渠勒、皮山几国统一在麾下。如今于阗的人口已经超过五万,兵力达到上万,这在西域的城邦国家中已经是相当强大的存在了。

可是,这样的规模显然还无法与突厥人对抗。

突厥可汗照例派出监管队伍来到于阗,最大的官员自然是吐屯,于阗王形同虚设。

“那个该死的吐屯!在我的国家收取重税也就罢了,还派人秘密监视弟子的一举一动,每天让人记录下来,向他汇报。他还经常大大咧咧地坐在弟子的王位上处理政务,俨然是于阗真正的主人哪!”伏阇信忍不住向玄奘诉苦,讲到动情处,热泪满眶。

玄奘听得叹息不已。

何止是于阗,西域的哪个国家不是如此?只不过各国皆在忍气吞声罢了。民间盛传,与其命运相似的某个国家因为不服突厥的指令而惨遭屠城。

不光是伏阇信,于阗的普通百姓对突厥人也是愤恨难当,玄奘在于阗的这几天就常听到他们说:“突厥人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毫无人性可言。吐屯在于阗征收繁重的赋税,我们要将一年收益的三分之二交给这些强盗。即便如此,他们还要肆意掠夺。那个吐屯还要求于阗贵族向他提供美妇,以供淫乐!”

伏阇信当然不愿意充当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角色,但他又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对抗突厥,只能选择靠山。

可是东突厥已被平灭,西突厥四分五裂。放眼天下,国势最强者,唯有东方的大唐。因此他理所当然地向中原表示归顺,贞观九年(公元635年),更是送了一个儿子入侍宫廷。

因为这些缘故,伏阇信特别关注来自大唐的信息,所以他才能向玄奘准确地描述这些年来发生在大唐的一些事情,同时,他想将偶然路过的玄奘留在于阗,也便可以理解了。

依照这位国王的说法,佛教在大唐已经不仅仅是不受重视,而是完全处于被排挤的状态,就连僧人的安全都难得到保障,偶有出声抗争的都遭到了厄运。这样的形势距离灭法仅仅是一步之遥了。

这个时候选择回国,确实有很多不可测的风险,大唐皇帝很可能会因他当年的私渡行为而惩罚他,至于这惩罚的力度,就看皇帝的需要了。

这也是伏阇信自信能够留住玄奘的主要原因。

于阗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何况,多年的行走,玄奘已经爱上了西域。这里群峰巍峨,绿洲广袤,大草原一望无际。纵马驰骋,有如海上行舟,自由自在,一幅多彩的天然画卷环绕在身周。

虽说西域诸国因国小力弱、位置佳而受制于突厥与大唐,以至局势险恶,但这对玄奘本人而言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他是自由的。这么多年来,他浪迹天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想到哪里抬腿就可以走,而且想收徒就收徒,想召集人译经就召集人译经,没有人限制他的行为。

而一旦回到大唐就不同了,别的先不说,单单是被禁锢在某个固定的寺院之中,不得随意行脚,这一条就已经让他很不习惯了。

而他要想召集一批硕学比丘建立译场,翻译从印度带来的经文,更是必须征得朝廷的同意。否则,那些比丘都必须待在自己所属的寺院里,怎么集结得起来?

况且,未经朝廷允许擅自集结人才,是会被视为谋反的。

即使朝廷同意了,也随时会因为某些不相干的理由下令解散译场。

至于伏阇信所说的可能遭遇的惩罚,玄奘倒并不惧怕。这些年来,他经历的危险实在太多,以至于都有些麻木了。唯一担忧的是,自己倾尽心血搜集、不远万里运回的大量经书梵夹,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是被束之高阁,还是付之一炬?他花费将近二十年心血取得的成就,是否将前功尽弃?

那么,就依照伏阇信的提议,留在于阗译经,然后将翻译好的汉文经书慢慢地向中原地区渗透,这样做是否可以呢?

当然可以,而且这也的确是一个既安全又可行的方案,对他本人来说更是利益多多。但是这么做也有一些困难,特别是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

玄奘皱着眉头思索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面前的桌案,反复权衡着两种方式的利弊得失。

夜色正浓,案上的灯火轻轻摇曳,映着僧人清癯的面容,他的眼眸神光奕奕,仿佛黑夜中闪亮的星光。

一股强烈的刺痛恰于此时从他的四肢关节处发起,并迅速地漫及全身!

这痛楚来得如此剧烈和迅疾,让他猝不及防,感觉就像有千百块烧红的火炭,在炙烙着他的骨骼。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赶紧用双手撑住桌案,在头脑即将陷入完全混沌之前,努力提起最后一口气,总算驱除掉弥漫于眼前的黑雾,没有就此昏厥过去。

生而为人闻佛法,确实是一桩幸事,然而这副皮囊却又有着太多的局限,时刻提醒着他不可执着于此。

他死死地咬着牙,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身上的僧衣早已被冷汗层层浸透了。

“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他痛苦地想,“伐阇罗曾经说过,我的生命还有十年,如今已经过去了四年。人命如露,我必须寻找最有效的方式,去做完我该做的事。”

那个摩揭陀国的天衣外道在某些方面很像何弘达,对于尚未发生的事情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这些古老的占卜和预测,玄奘并不全信,但也不会完全置之不理。

世界是无常的,人的生命原本就极为短暂,何况他还身有寒疾,这次东归途中又雪上加霜,病情明显有加重的趋势。原本还想着等走完这条路,安定下来之后再好生调养,可看现在这情形,即使日后真的安定下来,能不能复原也是个问题。

生命既已背负了责任,又岂可再随意挥霍?

玄奘又静坐了一会儿,将这份痛苦与不适暂且压了下去,这才睁开双眼,从容地研墨铺纸,提笔在一张精致的桑皮纸上写下一句话:

“沙门玄奘言……”

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决定东归。他必须利用有限的时间去完成属于他的责任。至于大唐王朝会怎样对待他这个不守规矩的僧人,已经不是他现在所要考虑的主要问题了。

玄奘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对他本人、对大唐佛教产生怎样的影响和后果,只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像西行时那样,偷偷摸摸地回去。他冒死求法的目的,就是要将真正的佛法传回东土,虽历经波折,但这个心愿始终不曾动摇过。而弘法的第一步就是译经,要将他带回的海量梵经译成汉文,传布于中原大地。

而要做到这一点,朝廷的助力必不可少。

因此,他不能回避。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必须试一试。

阿归悄悄走了进来,好奇地看着师父手中那支柔软的毛笔,以及笔下出现的一个又一个图画般的汉字,明亮的眼睛里充满好奇。

“师父,你在写什么?是写经吗?”

“不是。”玄奘柔柔地说道,“我在给大唐皇帝上表请罪。”

“请罪?”阿归吓了一跳,两只小手团团抱住了师父,“师父,你……你是做了什么坏事吗?为什么要请罪?”

玄奘轻抚了一下弟子的头,慈爱地一笑:“当然不是坏事了。只是我违反了一项规则,现在又准备去见那个规则的制定者。所以,我必须先向他请罪。”

“那他会惩罚你吗?”阿归担心地问道。

玄奘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看他是否需要了。”

“需要?”阿归对此很不理解,想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师父能不回去吗?”

“不能。”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玄奘呆了呆,自嘲地一笑:“师父出来就是为了回去,必须回去。”

“可是,回去有可能被惩罚啊。”

“这只是一种可能。”玄奘道,“不管命运如何,最终的结果还是取决于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取决于我们究竟打算怎么做。”

阿归动了动嘴唇,却没再说什么,只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师父。

玄奘冲他微微一笑,这笑容温暖又洒脱,让他小小的心灵瞬间安稳下来。

师父一定是把什么事情都考虑好了,才会给皇帝写信的。阿归肯定地想。

玄奘提笔继续写表,他必须为他当年的私渡行为做一个了结,然后,堂堂正正地回到自己的国家。

在表中,他自述了西行的原委和成果,承认自己当年是冒越宪章,私自出境的。他请求皇帝的原谅,希望能够获准入境。

这封奏表写得并不容易,西行十几年,除了偶尔记点笔记外,平常很少有写汉字的机会。如今的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汉文水平有了很大的下降,有些地方甚至想不起来该如何用汉文来表达,只能慢慢地回想。

阿归双手撑着下巴看师父写字,突然问道:“师父,到了大唐,你会给我剃度吗?”

玄奘呆了一下,停住了笔。

“你怎么想?”他看着孩子,微笑着反问道,“是想出家做个僧人呢,还是就在师父身边做个居士?”

“弟子想像师父一样。”

“你想像我一样?”玄奘欣慰地笑了起来,伸手轻抚弟子的小脑袋,感慨道,“是啊,这也是你的善缘。师父自然可以给你剃度,但又犹豫不决。”

“为什么?”

“因为你是小孤城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或许,你那些死去的亲人会希望你能延续小孤城的汉家血脉吧。”

“没有啊。”阿归茫然道,“卡吉大哥说,我的曾祖只希望我能活着回到汉地,别的就什么都不想了。再说,到了汉地不就都是汉人了吗?那就不止我一个人了。再说我曾祖还叫卡吉大哥把我交给师父,他知道师父是个僧人,应该不会介意我出家吧?”

玄奘点头道:“说得也是。所谓一人出家,七祖升天。这是佛家的孝道。如果你成为一个僧人,本身就是对他们最好的超度。”

“嗯。”阿归用力点头。

玄奘又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他自幼为僧,对于传宗接代的儒家观念原本就很淡薄,只因阿归是小孤城的幸存者之一才有了几分犹豫。但想到无论如何这孩子都不可能再回小孤城,而一旦回归大唐,自然就融入到汉人的大家庭中,也就无所谓传不传代了。

想通了这一点,也便没有了顾虑。

“你若真心出家,师父就在于阗给你剃度。”他对弟子道,“大唐对出家之事管得很严,度牒都在朝廷手中,到时候还得专门为你申请,十分麻烦。不如趁现在咱们师徒还在西域,先把这件事给解决了。”

“好啊,多谢师父!”阿归立即跪下磕头。

马玄智又来了,还带来了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商人,外加一个十二三岁的胡人少年。

“这是弟子的朋友!”马玄智指着那商人,兴奋地向玄奘介绍,“以前在高昌的时候,我们就常在一起结伴出行。这几年没见到他,原本以为这小子迁到河西享福去了,没想到他居然跑了趟远路,躲过了那场大迁徙。现在他再回高昌,似乎也没人管他了。”

玄奘几乎没有留意这段话,他的目光和注意力始终在那个胡人少年的身上。

少年的装束与丝绸之路上的寻常商人没有多大分别,可他的容貌却是如此熟悉!

微微下陷的浅蓝色眼睛,黑中略带褐色的鬈发,挺拔的鼻梁……明明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可他就是觉得异常熟悉。虚空中仿佛有一滴水珠悄然落下,在记忆的湖面上泛起一道道涟漪。

玄奘没用多久就想起来了,这少年竟酷似当年他在高昌见过的那位热情如火的王妃——阿依那!

他一向记性不错,通常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都会历久不忘。何况当年他在高昌住了两个月,与阿依那不止一次谋面。眼前的少年当然不是阿依那,但容颜酷似,几乎可以肯定有着极深的渊源。

再看那深肃的面容和面对自己时那一脸孺慕的神态,竟让玄奘又隐隐发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且越来越清晰——这不就是个缩小版的麹文泰吗?

玄奘的内心感到深深的震动,种种疑问袭上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直到那商人毕恭毕敬地跪下来顶礼并亲吻他的双足时,他才反应过来,赶紧伸手相搀:“仁者请起。高昌……哦不,西昌现在怎样了?”

“还好。”商人回答道,“不过,现在那里也不叫西昌,而是直接改名叫西州了!交河城已改为交河县,始昌城改为天山县,田地城改为柳中县,东镇城改为蒲昌县,高昌城改为高昌县。另外,圣上还在交河城内置安西都护府,留兵千余人镇守。又任命凉州都督郭孝恪行安西都护、西州刺史之职。像弟子这样没有内迁的高昌旧民与大唐内地派来的镇兵以及那些贬谪迁徙者一起杂居西州,如今都已安定下来,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玄奘略略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安定就好。

“这位小居士看起来颇有气度,是你的儿子吗?”他指着那个少年,似乎不经意地问道。

“不是。”那商人的面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弟子受人之托,就是带他来见法师的。”

刚说到这里,旁边的马玄智立即笑道:“你们谈,我出去转转。放心,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们的。”

接着,他又对玄奘身后的阿归笑道:“我在路上跟人学了几个有趣的戏法,小居士想不想看?”

阿归眼睛一亮,充满期待地朝玄奘望去,却见师父慈爱地冲他点头,立即跳了起来,跟随马玄智跑了出去。

那商人回身将门关好后,便再次在玄奘面前跪了下来。

“仁者快快请起,有话慢慢说。”玄奘拉起他,回身倒了一碗茶水,放在他的面前,“仁者以前不是个商人吧?”

“弟子一直都是商人,只是我有个亲戚在高昌宁戎寺出家。高昌国灭亡时,那亲戚托人找到了我,还把个小沙弥塞给了我。”

“那这孩子……”

“他是原高昌王麹文泰的幼子,原名麹智兴,其母是龟兹国公主——阿依那王妃。”那人沉声道。

玄奘的呼吸停滞了一下,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这孩子果真是麹文泰和阿依那的儿子!

记得当年西行经过高昌时,麹文泰只有麹智盛和麹智湛两个儿子,阿依那还是个年轻顽皮的美丽王妃。如今十几年过去,故人已逝,故人之子却辗转来到自己面前,这难道就是缘?

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玄奘心中半是欣慰,半是苦痛,刹那间几乎失了心神。

玄奘的反应令商人微感诧异,毕竟这法师给他的第一印象是高雅又深沉的,如今却有些不同寻常,特别是脸上的那一抹隐痛,绝不是一个镇定从容的高僧所能轻易流露的表情。

他迟疑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大王和王妃都信佛,小王子又做不了世子,于是很小就被送到宁戎寺里修行。”

说到这里,他转身问麹智兴:“告诉三藏大师,你的法号叫什么?”

“玄觉。”少年用清晰的高昌汉文回答道。

霎时间,玄奘的眼中湿气凝结,一颗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这种感觉难以名状,就像宁静的大海突然翻卷起滔天的巨浪,要将一切打翻重来。

他极力压制着这微妙的情绪,把玄觉拉到自己面前,仔细端详,似乎要从这少年的脸上找寻到逝去的一切。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合体,此言果然不虚。此子容貌七分像阿依那,三分像麹文泰,直让玄奘有一种时光倒转的恍惚感觉。

耳边又传来那商人的声音:“当时,宁戎寺的住持是高僧彖法师,大师认得他吧?”

玄奘眼眸低垂,黯然点头,往事如浮光掠影,历历在目。

“我那亲戚说,是彖法师要他把这孩子带出王城的。他毕竟是大王的儿子,彖法师担心他留下来会有什么不测。虽然他自幼出家,很少有人知道除世子和二王子外,大王还有这么个幼子,但小心一点儿总是好的。”

玄奘再次点头,对此表示理解。

那商人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另外,彖法师还说,阿依那王妃希望能将小王子交给玄奘大师,让他跟随大师修行。这四年来,弟子在行商的路上到处打听,总能听到法师的大名,就是不知法师在哪里。幸好这次碰到了马玄智,不然又要错过了!”

玄奘含泪道:“谢谢你。”

商人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法师肯收留,我也就放心了。对了,法师,你别看他现在穿着俗家人的衣服,其实并没有还俗。因为弟子是个商人,在这条商道上到处跑,身边带着个没有师父的小沙弥,实在太惹人注目,所以才……”

“沙门知道。我会让他恢复沙弥之身的。”玄奘的目光重新恢复了平稳,方才的异样好似朝露幻影一般,了无痕迹……

商人离开后,玄奘拉着玄觉的手,让他坐到自己身边:“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愿意随我回大唐吗?”

玄觉点头:“师父去哪里,弟子就去哪里。”

看着这酷似故人的稚嫩面容,玄奘的眼底渐渐升起一丝暖意,很想问问有关他父母的事情,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倒是玄觉自己主动说了出来:“母亲要我向玄奘大师问好。”

玄奘一愣:“你最后见到了你的母亲?”

玄觉垂目点头,眼中似有泪光在闪烁。

见此情形,玄奘心下隐隐传来一阵刺痛,他极力压抑住自己的心绪,轻轻问道:“玄觉,你告诉师父,你有报仇的想法吗?”

“有,可是母亲不许。”玄觉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悲凉之意,与他的年纪极其不符,“母亲就希望我能有机会拜玄奘大师为师,专心修行悟道。她说这是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她还说,世俗上的事情,都是他们这些无聊的俗人没事找事闹出来的,胜负生死皆是游戏,与我无关。”

玄奘感叹道:“你母亲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可是我没有。”玄觉低声说道。

玄奘心底渐渐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知道他必须回大唐,这是他的使命。可是带上玄觉却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玄觉现在还是个孩子,就已经心怀仇恨,等他再长大一些,是否会将复仇的想法付诸行动呢?

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就是玄觉的容貌。虽然他长得更像阿依那,但眉宇间依稀也可看出麹文泰的影子,至少玄奘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就看出来了。大唐朝廷中有许多见过麹文泰的人,一旦他们见到玄觉,会不会起疑心?

唯一可欣慰的是,唐皇还算仁慈,很多原高昌国的高官都得到了安置,就连亡国之君麹智盛都活了下来,虽然行动上不得自由。

这样看来,就算皇帝知道麹文泰还有个幼子,应该也不会要他的小命吧?

但这样的推论并不可靠,毕竟皇帝的想法是很难揣测的。何况玄觉这孩子,内心的想法也十分危险,如果不能好好加以引导,日后一旦发生什么变故,应付起来,只怕措手不及。

玄奘把手放在玄觉肩上,轻轻问道:“你母亲说,这场游戏与你无关。你明白她的意思吗?”

玄觉抿着嘴,一言不发。

玄奘道:“想想你的父母为何要在你很小的时候就送你入寺修行,就是想让你脱离这个无聊又残酷的游戏,走一条与他们完全不同的道路。这条路上没有争权夺利,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战争和仇恨,只有一个完全独立的你,通过精进修行进入一个更加完善的境界。你的父母其实也想追求那个境界,可惜他们被很多外境和自己的心牵绊住了,或许是无法出离,或许是舍不得出离。他们希望你能够出离,这样有朝一日,你或许可以在另一种情形下见到他们,从而度化他们。”

“我真的还可以见到他们吗?”玄觉忍不住抬头问道。

“当然。不要忘记你是一个佛门弟子,报仇只是一种惩罚和泄愤,对死者不会有任何好处,搞不好还会连累无辜,从而制造出更多的恶业。所以你的母亲才叮嘱你不要管这些,努力修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帮助他们,得到最终的解脱和自由。”

玄奘的语气温润宁和,声音中蕴含着令人心安的力量。玄觉终于听话地点了点头,将头轻轻靠在师父肩上。

他自幼入寺,这些年来东奔西走,忍受着孤单、恐惧和煎熬,一颗心早已变得冰冷如铁。如今见到玄奘,这层坚冰方才慢慢松动,开始有了感动、欢喜和依恋,再不去想其他的事情了。

玄觉的到来也使得玄奘彻底确定了麹文泰已死的事实,心中仅存的一丝侥幸也没有了。当晚,他在萨婆多寺为王兄设立了灵堂,彻夜为他诵经祈祷。

月色凄清,漠风吹过寺中的茅草和桑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灵牌前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暗,一如心中的冰冷。

“王兄,”他低声说道,“我见到智兴了。如果是你决定要他出家的,我便收他做弟子,将他带到长安去。希望你在天之灵保佑他平安。有朝一日,他能亲手度化你们。”

他的声音冲和平淡,却分明有一滴泪水滑过脸庞,“啪”的一声掉落在青砖地上。

数日后,玄奘在萨婆多寺设立法坛,重新给玄觉剃度,顺便给阿归也剃度了,法名就叫道归,并对外宣布他收了两个小弟子。

伏阇信和于阗的官员们都来庆贺,见玄觉薄唇深目,相貌轩昂,举手投足都是佛门风范;道归则是天真乖觉,眼神纯净,有股特殊的灵气,也都非常喜欢,恭维话送上了一大箩,外加许多精致的佛珠法器做礼物。

马玄智也来祝贺,顺便向玄奘辞行,他要趁夏季来临前出发,去长安做趟生意。

玄奘将他请进室内,小声道:“沙门有件私事,想请仁者帮忙。”

“法师说哪里话?”马玄智神色肃然地说道,“能为法师做些什么,那是弟子前世修来的福报。”

“多谢仁者厚意。沙门想请仁者帮我捎封书信,交给大唐皇帝。”

马玄智愣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奘,小心翼翼地问道:“法师觉得,大唐皇帝会原谅你吗?”

玄奘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必须试一下。”

“你说什么?试一下?”马玄智顿时急了,“法师,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啊,怎么好拿来试的!”

见他如此紧张,玄奘反倒笑了:“仁者不必担忧,这件事玄奘有八成的把握。玄奘这次回国,不仅带了许多经书佛像,还有这一路的见闻,我想圣上会有兴趣的。”

马玄智叹了口气:“法师啊,弟子知道大唐很繁华,但是弟子更知道,法师不是个追求繁华的人,你又何必……”

玄奘依旧摇头:“仁者不是玄奘,怎能知晓玄奘的心?”

“弟子是不明白法师在想些什么。可是我去过东土,说真的,那里也就是大些,国力强盛些,若要论起繁华程度来,也不见得就强过于阗。法师在于阗也住了一段日子,应该能看出这里的商市有多繁盛了吧?街市上各色货品一应俱全,你想要什么还怕找不到?就算真找不到,只消你一句话,自会有人去东土给你买来的!”

见玄奘沉默不语,他又接着劝道:“法师是个虔诚佛子,更适合待在这佛法昌盛的地方。这里家家户户敬佛供僧,国王崇敬三宝,愿意供奉有学问的高僧,对于来往于阗的外方客僧,更是礼遇有加。只要通名挂单,就可以领到一份供养,在寺院里长住;法师想要译经,尽可在西域各国选调高僧前来协助,不会受到任何阻碍!在大唐,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玄奘的目光稍稍暗了一下,依然没有回答。

马玄智继续劝说道:“最为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太多约束,俗人不会对僧人的行为说三道四。特别是像法师这样的高僧,说句不恭敬的话,您就是娶妻生子都不会有人说什么的!法师,您就待在这里,受世人的尊重和供奉不好吗?何必非要回东土去面对那不可知不可测的圣意不可?”

玄奘缓缓摇头:“你不明白。我出家、学佛、取经、东归,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到世人的尊重和供奉。”

“可是法师……”

“大唐是我的故土。有人说那里是福地,有人说那里是恶地。人性复杂、善恶参流,原本就不足为奇。但玄奘既然生在那里,便是与之有缘。将真正的佛法传播到那个地方,是玄奘自少年起便有的心愿,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若是福地,我便为它添锦着彩;若是恶地,我便为它驱除黑暗。至于它繁华也好,约束也罢,这些都不过是外缘,与我无关。”

马玄智有些愕然,他发现,说这番话时,玄奘的语气始终平和淡然,却偏偏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硬气。

“可是,如果法师回去后被皇帝问罪,又如何传播佛法呢?”他忍不住询问道,“法师难道不觉得,你这是在赌吗?”

玄奘依然摇头:“仁者还是不明白。”

他慢慢走回到案几前,将已经写好晾干的书信小心翼翼地封好,交给马玄智:“有劳仁者,请务必设法交给朝廷。”

马玄智接过信,肃然点头:“法师放心,弟子定不辱使命。”

马玄智带着玄奘法师的重托离开了,玄奘立于城外沙坡之上,目送着商队远去,直到队尾的最后一峰骆驼消失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他的心中有些怅然,还记得当年在大唐,年轻的他一身傲骨,尽量不与朝廷和官府发生纠葛。可是现在,他却决定要用自己十几年的经历去换取一个面圣的机会。

皇帝对我这个僧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吗?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得了这些?是在获得高昌王的大力资助之后吗?是在与统叶护可汗相见之后吗?是在与鸠摩罗王的交往之后吗?是在戒日王举办的盛大的曲女城大法会之后吗?

还是,在听了于阗王对大唐佛界与朝廷间的矛盾纠葛的描述之后?

他说不上来,只知道,这条漫长的西行之路已经深深改变了他,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和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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