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为故人,说话自然也就随便些了,何况房中并无他人,两人说着说着就聊到了如今的西域局势。
刘善因道:“这些年来,西域各国相互征伐,战事不断,弄得民不聊生。上次本官出使西域时,伊州以北还有许多小部落,每个部落都有千人左右。几年后再去,发现它们大都不见了。而那些万人以上的大国则无论是人口还是疆域都有了突进式的发展。在这种情况下,圣上经营西域,也是希望能够重建丝绸之路上的秩序。”
玄奘轻轻啜着茶,没有接他的话茬。皇帝自有皇帝的想法,绝非他这样的出世之人所能明了,他也不愿为此多生事端。
见这僧人不搭腔,刘善因便主动向他询问起了高昌旧事:“下官听说,当年法师西行途经高昌,曾与那麹氏文泰结为兄弟?”
“正是。”玄奘对此事也不避讳,直言道,“当年沙门途经高昌时,正是西行最艰难的时候,除了一个垂死的生命外,一无所有。是我那义兄倾举国之力资助了我,玄奘这才得以顺利地到达佛国,完成求法的心愿。”
“想不到那麹文泰倒是个虔诚之人啊,只是缘何不得善终呢?”刘善因笑问道。
玄奘道:“佛门弟子不追求这个。往昔恶业种子成熟,随缘消去罢了。”
“哦?”刘善因盯着面前的僧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么制造恶缘的人是否也会由此生出一个恶的种子来呢?”
“你说呢?”玄奘反问道。
刘善因哈哈大笑:“法师的睿智在下早在十余年前就有所领教。只可惜当年西突厥牙帐匆匆一面,未能深聊,至今想起来都深以为憾。这次相见,在下可要好好请教了。”
玄奘道:“刘特使太客气了。沙门去国多年,对国内情况一无所知,该是我向特使多多请教才是。”
“也是。”大唐特使点了点头,“法师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提出,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玄奘合十道:“多谢仁者盛情。沙门想知道的是,此行到达长安后,还需多久才能面圣?”
刘善因奇怪地看着他:“法师为何急于面圣?”
玄奘道:“沙门从印度带回许多梵文经夹,需尽快转梵为汉,方可于中原大地上流通。这些经典数量巨大,单凭玄奘一人之力,怕是穷尽一生也难以完成。因此必须得到圣上的首肯,组建译场,协作翻译。”
刘善因沉默了一下,摇头道:“法师啊,请恕在下唐突。你觉得佛家最本质的东西,是经典还是修证呢?”
“这是两回事。”玄奘正色道,“佛家智慧被称为般若,分实相般若与文字般若两种。沙门所取经典属于文字般若,而佛陀同那些圣贤所证悟到的境界,属实相般若。”
“如此说来,文字般若是不可能同实相般若相比的。法师以为然否?”刘善因看着对面僧人的眼睛道。
这是要同我辩论吗?玄奘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看着对方的双目缓缓点头:“这是自然。”
“既然如此,那么在下认为,法师能够走完这条路,就已经完成了你的修行,摸到了实相般若的门框。你带回的那些经书反倒没有多重要,何必执着于此?”
玄奘一时无语,看来这世间之人,不论是信佛的还是不信佛的,都学会了一句“何必执着”,似乎只要这句话一说,就显得超然物外、人我两空了。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或者感觉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只需一句“不必执着”就可以给挡回去,这还真是个实用的好东西!
他淡然一笑道:“特使倒真会抬举玄奘。你怎知玄奘是摸到了门框,不是连门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是已经进到门里边了呢?”
“这个嘛,本官也只是胡乱猜测。”刘善因捋着胡须道,“法师乃当世高僧,修行多年,又到佛国取回这么多经书,这一路上受到各个国家从上到下的敬重,怎么可能连实相般若的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呢?至于说进到门里,依在下理解,那便是成佛作祖了吧?可看法师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所以本官才这么说……”
“原来特使是这样评判修行人的。”僧人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你前面所言倒也有理,我们最后需要证得的是实相般若。但是对这世间大多数人而言,必须通过文字般若才可证悟到实相般若。”
刘善因挑眉道:“此话怎讲?”
玄奘道:“很多修行人依靠文字般若而证悟,并将其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今天。特使请仔细想想,佛陀入般涅槃已经有一千多年了,如此漫长的岁月,这个世界的变化该有多大!然而佛法的内容却始终没有间断地保留至今,这难道不应归功于文字般若吗?”
刘善因默然不语,似有所思。
玄奘接着说道:“文字就像一条渡河的船舶,虽然人们在过河之后就不再需要它了,也不可能将其带走,但是绝不可以将其拆毁或废弃。因为那些尚未到达彼岸的人还必须依赖它。修行人在了解、证悟了实相般若后,文字般若确实就不再需要了。但是,你不需要,不等于别人也不需要。这便是佛陀住世以及留下经典的意义所在。如果有人自己开了悟,就把文字般若说得一文不值、一无是处,就好比是过了河的人,将船拆毁了一般,岂不等同于过河拆桥?而若是有人尚未过河,还站在此岸,也人云亦云地说那船无用,岂非愚痴可笑得很?”
听了这话,刘善因不禁笑了起来:“法师真是辩才无碍!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什么时候才可以不依赖文字般若这条船,就能如实地了解实相般若呢?”
“自然是在证悟菩萨一地的时候。”玄奘答道,“在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亲身现证了佛陀的智慧、空性的见解,也就不再需要依靠文字了。”
“法师的意思是说,修行人在证悟一地以后,就不再需要闻思了吗?”
“沙门可没有这么说。”玄奘摇头道,“佛陀在很多经典里都讲过,三地菩萨为了求法,宁愿舍弃自己的肉身。既然三地菩萨都还要在闻思上下这么大的功夫,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仅仅证悟一地,又怎么可能不闻思呢?”
“那么法师的意思是……”
“沙门的意思是,修行人在证悟一地之后,就不需要再去看描述证悟境界的经论了。因为此时此刻,他已经通过现量看到了这一切。就好比当你亲眼看到一头大象之后,你还需要有人来给你描述这头象的大小、形状和颜色吗?”
刘善因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么法师亲眼看到这头大象了吗?”
玄奘轻轻摇头:“沙门去佛国求取的,主要是文字般若。因为实相般若已经超越了任何语言和思维的范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境界,我们无法如实地形容和表达它。但是文字般若却可以把我们领到离实相般若更近的地方,让我们明白,如何依靠自身的修证,最终抵达实相般若的境界。”
听了这话,刘善因不禁感佩道:“所以法师才会不辞辛劳、不惧危险,去佛国搬了这么多的经典回来,以度化东土众生。这可是大乘菩萨的行为呀!”
“特使太过奖了。玄奘自己尚未到达彼岸,又何谈度化众生呢?只是既然有此机缘,能到佛陀诞生的地方看到完整的文字般若,自然希望能将其带回东土,使有缘人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修行法门,并最终获益。若能达此目的,则玄奘幸甚。”
刘善因捋须颔首:“法师能有这样的情怀,着实令在下钦佩不已。”
“特使不必客气。那么特使能否告诉玄奘,回到长安之后,要等多久才能面圣?”
见这僧人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这个问题上,刘善因不禁有些歉然:“法师的这个问题,在下确实无法回答。如今圣上已经不在长安,前往东都主持辽东战事了。”
“哦?”玄奘的面色霎时变得凝重起来。
皇帝在洛阳倒没有什么,自己可以赶过去相见。但是如果到了那时,皇帝已经领兵去了辽东,那就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回到两京,译经的事情岂不是要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玄奘不喜欢拖延,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一件事情一旦拖延,再重新拾起,所耗费的时间和精力,比一鼓作气地完成它,不知要多多少倍!
而更重要的是,当今天子对佛门有抑制之心,此事一旦搁置,必然冷下,而一旦冷下,再提起时就很难获得敕准。那样的话,就真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开始译经了。
“看来时间紧迫,敦煌是不能多待了,必须尽快赶回去。”玄奘心中暗自思忖。
刘善因始终留意观察着玄奘,十几年过去了,这僧人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印度的烈日和西域的刀风将他的轮廓打磨得锐利坚韧,然而他说话时的语气却依然不疾不缓,于沉稳内敛中透出几分儒雅之气。只是在听到圣上即将东征的消息时,眉宇间才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焦灼之色。
刘善因当然知道玄奘心里装的是什么,而这也正是他这个儒生不太能理解的。
他凝思片刻,还是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法师啊,你说为什么有些佛门弟子,在学了佛闻了法之后,还会有这样那样不好的行为呢?”
玄奘惊奇地看着他:“特使何出此言?”
“比如在中原,有些僧人装神弄鬼、骗取钱财。这样的案子在下听说过好几起呢。”
玄奘道:“那是因为他们只是身出家,真正的菩提心并未发起来。菩提心没发起来,心量就打不开,就会处处被过去的一些念头和习惯所牵制。”
说到这里,他突然盯住对方:“特使是对玄奘即将返唐之事感到疑虑吗?”
刘善因笑了:“法师果真是得道的佛子,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在下是个儒者,尊崇的自然是周礼之教,这也是圣上所提倡的。”
玄奘理解地点头:“沙门也习过周礼之教,记得幼时就爱读那些圣贤之说。”
听了这话,刘善因甚是高兴。他原本以为玄奘年少出家,未必读过孔孟之书。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顿时感到亲近了许多。
于是又问:“法师这次来敦煌,感觉这里佛法如何?”
“很一般。”玄奘实话实说,“沙门当年西行之时,便听人谈起过敦煌,称这里是河西佛都。可是沙门这几日在此讲经、游览,却发现当地的汉僧数量极少,许多寺院都是空的,远不及当年的瓜州。”
刘善因摇头道:“瓜州现在的僧人数量远远比不上敦煌,更不能同当年相比了。这都是圣上这些年来有意为之的。鼓励僧人还俗娶妻、生养儿女,度僧的数额由朝廷掌控,私度者处以极刑。”
闻听此言,玄奘不禁眉峰微动,肃然道:“原来如此。敦煌是不是有很多年没有度僧了?沙门这次回来,看到的僧人多数是老人。”
刘善因笑着解释:“圣上也是为了增加大唐的人口才这么做的。”
玄奘深深地看着他,嘴角甚至带上了几分笑意:“靠还俗僧人来增加人口,圣上这是在开玩笑吗?沙门倒是觉得,他少召些宦官、后宫减少些女子、限制官员纳妾,这几条若是做到了,岂不更容易实现增加人口的目标?”
刘善因“哈哈”笑出声来:“想不到法师还知道这些,也真是有趣!”
玄奘没再说什么,他开始仔细思索该如何面对大唐皇帝。
刘善因一直对这个敢于冒禁出关、孤身前往佛国求法的僧人心怀钦佩,同时又感到莫名的担忧。
早在贞观三年(公元629年),两人在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的牙帐中相见,那时的玄奘就给刘善因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温润而有锋芒,虽因长途跋涉而显得有些疲惫,却依然举止文雅、气度从容,甚至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笼罩其身。
如今十余年过去,已到中年的玄奘锋芒尽敛,目光柔和安详,气质上更是禅风道韵、刚柔兼济。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足以令见过他的人心生敬意。
这给了刘善因极大的震撼,不得不正视他的信仰。
他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法师孤身一人行此西行壮举,在中原就已是人人称颂,在西域更是被敬之如神。如今法师回来,在下还真是有些担心呢。”
玄奘道:“特使担心什么?”
“担心法师回到大唐,会对百姓的思想造成冲击。”
玄奘抬起头,认真打量着对方,缓缓问道:“特使方才说,你尊崇的是周孔之礼?”
“正是。”
“可是为何特使的名字中却带着明显的佛家风范?”
刘善因笑道:“家父信佛,所以给在下起了这个名字。”
玄奘道:“令尊信佛,特使却对佛家如此戒慎,这难道符合周孔之礼吗?”
刘善因一愣,赶紧解释道:“在下乃是朝廷命官,自当遵从于君父之志。君在父先。法师取经回国,很有可能会毁了圣上这些年来的宗教政策,所以在下不能不有所戒慎。”
“原来如此。”玄奘冷冷地说道,“但不知圣上的政策是什么?以凌迟的方式禁绝佛法吗?”
“法师误会了。当今圣上即位以来,为求国内安宁,诸般措施都十分谨慎,对道佛二教也是如此,顶多控制得严厉些罢了。”
“也许是玄奘误会了。玄奘这是平生第一次到敦煌,很多人跟我说,河西佛都佛法昌盛,可是我看到的却是寺庙荒芜、法侣断绝的场景。偶尔看到一两个僧人,要么已经年迈,要么是从西域来的。特使,你告诉我,这真的只是控制得严厉些,而不是在变相灭法吗?”
刘善因道:“圣上若是要灭法,会比现在更严厉的。”
“那么特使是不是不希望玄奘回长安?”
“在下确实不希望,可惜我说了不算。”刘善因倒是说了句实情,“圣上如今对法师极有兴趣,不仅沿途安排官员接送,还不时地询问行程,很期望与法师相见呢。”
玄奘却有些奇怪:“圣上一向抑佛崇道,为何会对我这个僧人感兴趣?”
刘善因道:“圣上崇道却不信道,除了知道老子姓李并推为先祖外,似乎并不打算对道教做更深入的理解。圣上真正看重的,唯有周孔之教。”
果然,这与自己当初在于阗王面前的说法相差无几。
“周孔之教当然好,但它与佛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领域,佛法的存在可以对其进行补充。”
刘善因摇头道:“周孔之教下可齐家,上可治国平天下,是极为完备的圣人之道,哪里还用得着补充?”
玄奘道:“家、国、天下,无论大小,都是群体。可见圣人之道属于秩序,不属于信仰,难以对脆弱的人心进行呵护,当然需要补充。”
刘善因道:“自古君王如父,有圣上亲自呵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由圣上来呵护人心?”玄奘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圣上能不能呵护住他自己的心,都是一个问题。”
刘善因脸色微变,沉声道:“法师请慎言。”
“多谢特使提醒。”玄奘平和地点了点头,“依照特使所说,在圣上心中,信仰不是最重要的,皇权才是。”
“不错。法师还算是个明白人。圣上在《慎所好》中已经明确指出:‘朕今所好者,唯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所以法师啊,道也好,佛也罢,都必须为朝廷所用,这才是最要紧的。”
两人交谈了许久,不知不觉,日已西斜。刘善因起身告辞,玄奘送至门外道:“能与仁者相识,也算是一场难得的缘分。玄奘如今要东归了,希望有朝一日,能与仁者在中原相见。”
“法师就这么急着走吗?”刘善因劝说道,“这个季节路不好走,时时会有大风雪。倒不如在沙州安心住上一阵,等这个冬天过去了,再轻松上路,岂不更好?”
玄奘轻轻摇头:“从此地到长安,还有四千多里的路程,即便日日赶路,也要一个多月才能到达。而一旦圣上去了辽东,更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回来。玄奘真的不想再耽搁了。”
刘善因苦笑不已:“看来法师还是惦记你那些宝贝经书啊。但是你要知道,圣上现在考虑的是辽东之役,还不晓得他有没有时间和精力来管这件事,更不知道他乐不乐意出人出钱来赞助法师做这件事。”
“特使误会了。沙门从来就没有奢望过能得到朝廷的赞助。沙门所期望的,仅仅是圣上的金口准许,准许我遴选高僧、建立译场。至于需要的人、物、场地,乃至钱帛,所有这些,玄奘都可以通过讲经、化缘来自己解决。”
“就像法师当年西行时那样吗?”刘善因惊奇地问道,“法师那时也只是希望圣上能够准许你西行,并未提出其他要求,可是圣上为何依然下诏不许呢?”
“因为当时边关不稳。”
刘善因摇头道:“我以为法师洞悉世情,如今看来,还是有些不通世事啊。我跟你说,你所要求的事情,圣上要么不准许,要么必定是朝廷参与!会出人、出钱、出地方,把这件事当作是朝廷自己的事情来做。”
“这是为何?”玄奘抬眸问道。
刘善因差点儿乐了:“为何?因为教化万民原本就应该是朝廷的事情啊!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所有人做的事情,特别是这么大的事情,当然都是替圣上做的!就算你要普度众生,那也是圣上普度众生,假借你的手去做罢了。所以法师你要西行,就是奉诏西行;你要译经,同样应该是奉诏译经。哪有什么只要圣上点个头,你就自己去做的道理?你这是把圣上摆到哪里去了?”
这番话一说出,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可是沙门当初不是奉诏西行。”
“所以这件事,就要看圣上怎么想了。中原一向有两种罪,一种是写在律条上的,犯了就照章论处;一种是律条上没写但所有人都知道不能犯的罪,比如冒犯皇帝。之所以不写,是因为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罪名可轻可重。好比有人骂皇帝一句,不带一个脏字,却能把皇帝气个半死;有人满嘴脏话,皇帝却未必介意,只当是粗人开玩笑。这轻重如何界定呢?只能看皇帝的心情了。”
“那么玄奘私渡出关,算是写在《唐律》之中,可以照章论处的罪了?”
“原本是这样的。”刘善因解释道,“《唐律》中确实写了私渡出关应该受到什么惩罚,就是流徙。如果法师没有提前申请过所的话,就会按流徙来处置。但是法师提前申请了过所,又被圣上亲手驳回,这个时候法师私渡出关就算是冒犯圣上了。”
“所以具体怎么处置就由圣上说了算?”玄奘问道。
“正是。”刘善因道,“这样圣上可以杀你,可以原谅你,也可以交给有司照《唐律》论处。无论他怎么做,朝中大臣们都没什么话可说。但是法师你要明白,不管圣上治不治你的罪,他都是有理由的。反正你身上有现成的罪名,哪怕他是故意诳你回去治罪,也是理直气壮的!”
玄奘心中有些黯然,他一直以来想要实现的夙愿和抱负竟是如此艰难。
见他沉默不语,刘善因不禁打了个哈哈:“好了,该说的在下都已经说了,何去何从,法师自己思量吧。”
“多谢刘特使盛情。沙门还是决定尽快东归,去面见圣上。”
刘善因错愕了一下,忍不住看向对面的僧人:“为什么?”
“这是我的心愿。”玄奘的语气依然冷静,神色间没有丝毫的怨尤和沮丧,“沙门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即使前方布满利刃,我也愿意踏过去。”
刘善因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有担心,但更多的还是钦佩:“法师风骨,当真世所罕有。也罢,圣上原本就要我们这些沿途官员为法师提供一切方便,想必也是希望能尽快见到法师吧。法师要走,在下自然不会阻拦。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尽管提出来,在下会尽力帮忙的。”
“多谢特使。沙门没什么好准备的,该准备的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刘善因点头:“也好,到时沙州太守自会调派兵甲护送法师,在下恭祝法师一路平安。”
他冲玄奘拱了拱手:“在下与法师一见如故,只盼法师见到圣上之后,别说曾经在西去的路上遇到过我,我可不希望圣上日后找我算账啊。”
玄奘微笑点头:“特使放心,沙门不是多嘴之人。”
说罢,欠身合十,深深作了一揖。
这一礼行得郑重其事,颇有感恩道谢之意,倒让刘善因有些意外。
当晚,玄奘再次修表,向朝廷报告自己的行程。
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尽快动身去长安面圣,早日组织译场译经,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告别了敦煌,便踏上了河西的大道。
清晨的天空流光溢彩,风吹驼铃奏响万古之音。东归的队伍在这条千年古道上稳健地前行,自从进入唐境,人们脸上的神色越来越轻松。
玄奘指着前方,对两个沙弥弟子说道:“再往前去,就是瓜州了。”
玄觉立即说道:“弟子听说过瓜州,都说那里是个很热闹的集市,远近各国的商人和物资都可以在那里找到。”
“是的。”玄奘道,“但同时,那里也是个常刮大风的地方,一旦大风刮起,可以把四匹马拉的车吹飞起来。”
听到这话,怀里的道归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
其实,一直在赶时间的玄奘完全可以不进瓜州而直接东行的,但他很想见见那些在西行时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比如李昌、独孤达,当年若无他们,自己根本不可能出关。时隔多年,他很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好。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够当面答谢他们。
在城中安顿好了两个小沙弥和其余人等,玄奘独自来到当年挂单的菩提寺。
寺中僧侣果然稀少了许多,老住持也已圆寂多年,只留下一座长满衰草的舍利塔,默默地向归来的佛子诉说着时光荏苒、人生无常的道理。
天空昏暗,一阵阵雨雾夹杂着冰屑,不断飘落下来,给万物带上了一层肃杀的寒气,似乎要将这天地一并冻住。
一位老僧颤颤巍巍地走到玄奘面前,惊讶地看着这个身形挺拔的中年客僧,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样子。
于是玄奘朝他合掌行礼,先开口道:“阿弥陀佛,老菩萨你好。”
“你是玄奘法师?”老僧混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激动的光芒,颤抖的手指着玄奘,竟有些语无伦次了,“我见过你!十几年前见过的。你那时在凉州讲经,老衲也去听了。如今快二十年了吧?不过老衲还是认得出来!”
说罢,俯身跪倒。
玄奘赶紧伸出手,将他轻轻搀起:“老菩萨不必如此。玄奘年轻识浅,不敢受老菩萨一拜。”
“可是法师当年更年轻,却是一个真正的高僧大德,气质高华,趺坐于狮子座上侃侃而谈,令听者如醉如痴啊!”
玄奘脸一红:“老菩萨此言,真让玄奘羞愧无地了。”
他说的倒也不是谦辞,求法十余载,经历了大漠雪山的重重考验,接受了佛教源头的学问熏陶,如今的他早已脱胎换骨,境界与当年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回首往事,想到那个年轻的自己坐在狮子座上夸夸其谈的样子,自然感觉到羞愧万分。
老僧却是激动不已:“早听说玄奘法师取经归来,老衲还不敢相信。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见到,这真是佛祖保佑啊!对了,法师是到寺中来礼佛的吗?”
玄奘点头:“当年玄奘途经瓜州时,曾在这菩提寺中挂单。”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衲是五年前离开凉州来到瓜州的。当时觉得这里荒僻有利于静修,现在嘛,这偌大的寺院加上老衲就只剩三个人了,人家都说,这里安静得能闹鬼。呵呵,就连凉州的寺院也变得荒僻起来,如今倒是哪里都适合出家人清修了。”
这自嘲的语气令玄奘内心不禁一酸。
老僧却似乎很开心,完全没有压抑的感觉:“不过现在看来,老衲当年是来对了,也是冥冥之中有佛祖关照,不然焉能见到法师?”
“玄奘只是路过此地,明日一早就走。”远来的客僧合掌致意,问出了他现下最关心的问题,“老菩萨,你可知当年瓜州有个小吏,名叫李昌的?”
老僧困惑地摇了摇头:“没听说啊,给官府办事的小吏每个城镇都有很多,咱们这些沙门哪里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么,瓜州刺史独孤达现在还在任上吗?”
老僧道:“独孤刺史啊,他前年便因病过世了。法师寻他有什么事吗?”
玄奘愣了一下,半晌没有言语。
与老僧聊了一会儿后,寺中另外两个僧人也来拜见玄奘,玄奘托他们去转告同伴,今晚自己要在菩提寺挂单。
老僧安排了寺中最好的禅房,但是玄奘没有住进去,而是默默端坐于大雄宝殿之中,彻夜诵经,为独孤达超度,为李昌祈祷。
屋外狂风又起,沙石挟着冰雪漫天遍野,声音尖锐如哨。这是瓜州的风,十几年前如此,十几年后依然如此。
当狂风暂歇,一缕晨光射入殿中,老僧带了两个僧人进来做早课的时候,玄奘依然一动不动。
“法师在这里坐了一夜,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心思吗?”老僧忍不住问道。
玄奘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高大的佛祖,出了一会儿神。
“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他平淡地说道,“时光如流水,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想要寻觅过去,了不可得……”
他站起身,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尊绸缎包裹的象牙佛像,恭恭敬敬地供奉在案上,然后退步合十,虔诚礼拜。
这尊雕像从严格意义上说不是佛像,而是一尊骑象投胎的菩萨像,只有巴掌大小,却雕刻得精美绝伦。老僧显然是识货的,一眼看去,不禁惊呆了,颤抖着问道:“法师,这……这……这尊圣像是从佛国请来的?”
玄奘平静地点头:“这是犍陀罗圣像,是一位印度高僧送给我的。此像可以开合,里面暗藏小格,雕有五十四个本生故事。”
老僧和那两个中年僧人立刻跪了下来,朝那佛像俯身顶礼。
玄奘朝他们点头致意后,便朝殿门外走去。
老僧有些困惑,看看案上的象牙圣像,又看看已经踏出殿门的玄奘,终于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法师是要将这尊圣像留在菩提寺中供奉吗?”
“是的。”玄奘回头道,“当年我西行来到瓜州,在这里讲经说法、探听消息、寻找向导,得到过很多善士的冒死相助。其中就包括独孤刺史和李昌居士,还有五烽校尉王祥、王伯陇,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助我远行,没有他们,就没有玄奘的今天。如今玄奘回来了,却不想物是人非,故人都已无法相见。玄奘将此造像留在瓜州,留在菩提寺,只希望佛法能在此地永存,保佑这座城市,保佑那些虔诚的人。”老僧合掌拜谢:“多谢法师厚赠。有此圣像的保佑,菩提寺的香火一定会重新旺盛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