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名智者和一名愚者结伴同行,在山谷中碰到了一大片锋利的荆棘,附近没有路可以绕开。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洪道想了想,说:“想办法烧掉那片荆棘。”
玄奘道:“烧掉荆棘,有可能伤害谷中的生灵,仁者所不为也。再说玩火者必自焚,焉知这把火不会烧到自己?”
“那就只有想办法找路了。实在找不到就只能绕行,虽然附近没有路,但是绕远一些,总可以的。”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玄奘的脸上露出暖暖的微笑,“那智者也是这么想的,他先是蹲下身子,认真寻找通过这片荆棘的最佳路线,希望能尽量不被这些锋利的倒刺挂伤。可是苦苦寻找了半天,智者终于得出了结论:‘算了,这里根本就没有路,不可能过去的。只能先退回去,看看能不能从别的方向绕过去。’”
洪道点头:“这是最聪明的做法。”
“最聪明的不一定是最有效的。”玄奘道,“正当那智者回过头,想把自己的结论告诉同伴时,却发现愚者已经在荆棘的那一边了。”
这情节翻转得可有点厉害,洪道忍不住“咦”了一声,惊奇地看着师父。
看着天真的弟子,玄奘不禁抿嘴一笑:“你想知道愚者是怎么过去的吗?”
洪道立刻点头。
玄奘道:“其实很简单,他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就抬腿大踏步地穿过了荆棘丛。虽然他的腿上已是鲜血淋漓,但是这片荆棘很快就被他甩在了身后。”
说到这里,他对着一脸懵的弟子微微一笑:“你看,有的时候,正确的方法就是这么简单、直接。”
洪道愣了半天神,方才说道:“可是,他也弄伤了自己,这算不上是一个好办法。”
“是的,所以他是个愚者。”玄奘平静地说道,“你觉得这不是个好办法,是因为他为了达到目标付出了代价。但是不想付出代价的智者,也没有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最终的结果就是被荆棘挡住,永远无法到达他想去的地方。”
“可是,他不是已经决定绕路了吗?就算远一些,但是胜在安全啊。”
“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绕路就一定是安全的呢?”玄奘反问道,“这个世间原本就是荆棘密布,他很有可能在绕路之后再次碰到荆棘丛,可能还不止一处,那时他该怎么办呢?继续绕吗?即使没有荆棘,若是遇到雪山、沙漠、沼泽,他又该如何是好?再说人命如露,绕路所花费的时间难道就不是代价了吗?单是这个代价恐怕就不比直接走过去来的少吧?”
洪道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给弄懵了,许久,才轻轻呼出一口长气:“所以师父,你……”
玄奘点头道:“在这方面,我宁愿做一个愚者,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安全地达到我的目的。西行如此,东归如此,如今的译经弘法也是如此。
“我不是个喜欢玩命的人,只是有时候,我审视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和可能为此付出的代价时,会觉得,面对荆棘,或许直接走过去真的是一个最佳的选择。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曾有过绝对的安全,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必须承担风险和代价。而那种摆在眼前的一目了然的风险和代价,往往是最微不足道的。”
“可是师父,你为什么一定要到达目的地,难道就不可以回头吗?”
“可以啊。”玄奘看着弟子,温和地说道,“你现在就可以回头。”
“我才不呢!”洪道展颜一笑,“师父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做定你的弟子了!”
数日后,二十三岁的尉迟洪道在大慈恩寺正式举行了剃度之仪,受沙弥戒,法号窥基。
没过多久,李治又下了一道特旨,度沙弥窥基为大僧,受具足戒,入慈恩寺译场协助玄奘译经。
对窥基来说,译经是一种新鲜的学习方式,从以前较为单纯的记诵、理解,发展为深入探讨,析疑发微。他创意留心,切问近思,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立的有系统的见解。
与此同时,在慧日寺中,阿地瞿多的秘密类经典集《陀罗尼集经》也已经翻译完成,从慈恩译场派过去的彦悰、玄楷等人陆续回寺,说起阿地瞿多大师和他的秘密类经典,他们似乎都很兴奋。
《陀罗尼集经》的法门大体上是以“咒印”为主要内容,以祈求出世间的各种功德为果利。就玄奘所译的弥勒、龙树、无著等人的论著中的思想而论,所谓陀罗尼法门也是大乘菩萨必修的学行之一,只不过其间充满了神秘氛围罢了。
因此,阿地瞿多对秘密经典的传译,也对玄奘产生了一定影响——九月,翻译完《俱舍论》和《顺正理论》之后,玄奘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连续翻译了多种陀罗尼,其中包括《拔济苦难陀罗尼经》一卷,《八名普密陀罗尼经》一卷,《显无边国土功德经》一卷,《胜幢臂印陀罗尼经》一卷,《持世陀罗尼经》一卷。
从经文的内容上看,它们与《金刚大道场经》属于同一系统。
慈恩寺中陆续又来了许多外国僧侣,有来传法的,也有来求学的。
随着年末的临近,朝局变得越发波谲云诡,大约是受到这种紧张气氛的影响,官员们前来请求皈依和写经造像营造功德的事情又渐渐多了起来。
玄奘的生活越发繁忙,以至于连续两三个月都抽不出时间译经。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便到了永徽六年初。
就在上次来慈恩寺烧香后不过两个月,武昭仪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李贤。她的母亲杨老夫人带上珠宝去拜见长孙无忌,却被退了回来。显然,废立皇后之事,在长孙无忌这里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然而李治始终不肯死心,老臣们无法通融,他就在朝堂的其他人中寻求支持。
总有人愿意支持皇帝,特别是那些庶族出身的官员,比如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对他们来说,支持门阀思想浓厚的老臣系统,并不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切身的利益;相反,支持皇帝和同样庶族出身的武氏,却是他们走上晋升之路的最佳捷径。
李治甚至到玄奘这里来寻求支持——上次来慈恩寺烧香祈福时看到玄奘对长孙无忌等人并不是太买帐,反而对武昭仪的态度还算亲和,这使李治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玄奘是站在他这边的。
然而玄奘对此却是三缄其口,只说自己是个出家人,不宜对这种俗事说三道四。
玄奘的态度令李治很不满,他满怀希望地前来拉拢这位高僧,欲借用其强大的影响力来为自己所用。但玄奘却是个做事极有分寸的人,他拒绝加入长孙无忌的阵营,并不意味着就完全站在皇帝这边。平常在皇帝面前应酬几句自然没问题,但在一些关键性的问题上却是寸步也不能让的。这一点,无论是在贞观朝还是永徽朝,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如今,皇帝竟然要他这个僧人在朝廷的政治斗争中明确地表态、站队,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李治甚是不悦:“法师虽是个出家人,可既然身在红尘,又怎么可能逃避得了这红尘之事呢?况且法师译经还需仰仗朝廷的支持,如今朝廷有事,法师怕是也难置身事外吧?”
皇帝语气生硬,玄奘不可能听不出来,只得温言笑道:“陛下说的是。所以沙门才要努力译经弘法,以期为陛下祈福,为我大唐众生祈福啊。陛下,玄奘只是一介庸碌比丘,超出能力的事做不了,还请陛下见谅。”
说罢,敛身合十,长长一揖。
玄奘的柔软姿态令李治很是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悻悻而归。
回宫的路上,皇帝突然想起,以前贞观朝的那些故旧老臣多数是佛教徒,与玄奘往来频繁,他又怎会帮助自己与他们为敌呢?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暗暗后悔,没事过来拉拢这个和尚做甚?就让他在这里译他的经,点缀一下升平不就完了吗?
但是既然来了,就不能不生气。自己身为皇帝,在舅舅那里碰一鼻子灰已经很没有面子了,想不到居然还要在一个僧人面前碰壁!
“大唐高僧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李治悻悻地想,“朕以前没有扶持旧学僧侣同你作对,完全是看先帝的面子。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跟朕拿架子,实在是太可恶了!”
的确,当年做太子时,李治表现出的种种亲近玄奘的动作,大多是为讨得父皇的欢心;至于即位以后对玄奘多有尊崇,也不过是一种禀承前朝的惯性作用。
可是如今,他已经决定与贞观朝的元老旧臣们撕破脸皮争夺权力,就必须打破这种惯性。在他看来,这个僧人相当于前朝国师,与元老重臣们关系密切,必须小心防范才是。
玄奘早已看出,眼下的矛盾,绝非废不废皇后的问题,而是年轻的皇帝同前朝的元老重臣之间的矛盾。
往深里说,也是新兴的庶族贵族与传统的门阀贵族之间的矛盾。
最初李治是期望借助王皇后的舅父柳奭,与前朝的辅政重臣们相抗衡。但因皇后无子,柳奭遂争取到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三人的支持,立后宫刘氏所生的李忠为太子,将其过继于王皇后名下,以保固王皇后的地位。由于这三位大臣掌握朝政大权,因而在立太子时居于主导地位。李治遂于永徽二年七月,立李忠为皇太子。
但是,这也使得李治原先意图援引柳奭对抗贞观旧臣的想法落了空,于是他又开始另外培植许敬宗、李义府、崔玄义、王德俭等庶族出身的官员。虽然这些人在人品方面都存在着明显的缺陷,但对于眼下迫切地想要摆脱前朝辅政重臣的控制、夺得朝政主导权的皇帝来说,只要能为他所用的就是同盟,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而且,由于柳奭与元老重臣们的合作,也使李治对他失去了信任,从而有了废掉王皇后的想法。
而武昭仪则与李治联手合作,参与谋略,被李治视为盟友和谋士。再加上两人之间又确实有些感情,李治自然愿意立她为后。
玄奘看出了问题的所在,也知道皇帝来找他的用意,但他还是郑重地回绝了。
他不是不能参与政事,但他的参与一般都是基于几个方面的原因:要么有利于佛法的弘扬;要么有利于国家的安全;要么是出于本能的慈悲之心——他的信仰、他的国家、他的本心,这才是他最最看重的东西。也只有涉及到这三种情况,他才会积极参与政事,与此无关的他都会回避。
至于眼下的皇权与相权之争,参与的人往往义愤填膺,认为这涉及到某种正义。有人大骂长孙无忌等人窃弄权术、飞扬跋扈,全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于是坚决地站在皇帝一边,以示正统;也有人认为,皇帝打算废弃先帝为他娶的媳妇,而立自己的庶母为后,这是严重的不孝和不伦,从而站在长孙太尉这一边,以示尊礼。
两边都有建立在儒家伦理道德上的价值观和正义观,都有圣人之言做依据,于是也便有了自认为的“高尚”和“不高尚”的分别。再加上利益的牵扯,自然争斗不休。
可惜玄奘不是儒生,没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标签。在他看来,政治就是一盘大棋,所有下棋的人都是以胜利为目标,一旦参与其中,就很难再保有公允之心。在这种情况下,要评价个是非对错,评价哪一方是正义的,哪一方是非正义的,实在是一件既滑稽又无聊的事情。两边都不是什么善类,也都不是他这个僧人能够招惹得起的。
身为世外之人,玄奘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身不由己的旁观者,被命运的激流裹挟着,就像在大浪中不断翻滚的沙粒和碎石。
此时此刻的他不会想到,他已经被当今皇帝归入到了政敌的一方。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初,李治突然下敕,要玄奘协助史官们编撰《西域图志》,译经之事暂缓。
听到这道诏令,玄奘只觉得胸口一滞,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冷凝住了,面色也变得苍白如纸。
自他回国以来,朝廷就经常派人来向他咨询西域及印度各国的问题,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然而像今日这般,被皇帝明确下诏停止译经,却还是头一回。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他甚至没有时间去做周密的思考,几乎完全是凭着本能接过了诏书。
他不接又能如何呢?皇帝只是说了“暂缓译经”,并没有发出解散译场的诏令,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在此之前,玄奘一直以为自己对政教间的微妙关系,对朝廷与皇室间的人脉联络,已经有了深刻的了解。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任何险恶的情况下,都能凭借智慧和经验,使局面朝着有利于佛门的方向转变。
然而这一回,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不错,他的西行获得了成功,他从佛国取回了大量经典。但是这些经典能不能翻译和流通,竟然完全取决于皇帝的意志!而这个年轻的皇帝自始至终都不曾真正信任过他。他尊崇他,也提防他,明知道他只是个僧人。
如今,皇帝的做法更是让他感觉到明显的敌意,一股浓浓的受挫感从心头升起,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一局棋。
但是不管怎样,他都决定不再硬抗,他选择接诏,完成皇帝布置的任务。
太宗皇帝驾崩后,玄奘的《大唐西域记》由宫廷进入民间,引起人们的极大兴趣,以至于被广泛传抄。虽然大唐在经略西域的路上越走越远,然而多数百姓对西域的情况依然了解不多,对广袤的西域大地更是充满无限的神秘感。《大唐西域记》满足了人们猎奇的需求,将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也使得玄奘在民间的威望越来越高,佛门“俗讲”开始在各大寺院出现并盛行,百姓们礼佛诵经,一些儒生学者则热衷于结交佛友、清谈佛理,并将此视为风雅乐事,佛教开始全面影响唐人的生活。
来唐的外国人对玄奘也极为钦敬,在他们看来,玄奘为济度天下苍生,不惜冒死求法,此为大勇;在异国研学佛法,被尊为“大乘天”和“解脱天”,此为大智。一时间,玄奘仿佛成了大唐的具体象征,“大唐三藏”的名号响彻四方。
玄奘的威望之高引起了李治的警惕和不安,这个僧人看似柔软谦和,实则绵里藏针。他在面对帝王时礼节周到、举止谦卑,让人挑不出半点儿毛病。但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却又寸步不让,且始终有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贵气和傲气。这种亦柔亦刚的性格当初就曾让李世民大伤脑筋,如今的李治更是对此充满戒心。
且不说玄奘当年曾有过“冒越宪章,私自出关”的前科,就是现在这个帝相之争的敏感时期,他也不肯向皇帝表示出更多的忠诚。
考虑到多方面的影响,李治最终决定,采取一些温和的方式来消减这个高僧的威望。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暂停玄奘的译经活动。
而《西域图志》的编撰算是一个现成的借口。
大唐重视外交,犹重西域。兵部设有职方郎中员外郎一职,专管天下地图,包括外国的在内。地图三年一造,保证其时效性。鸿胪寺在招待外国来使的同时,也会顺便询问这些国家的具体情况。
而军队在外打了胜仗后,朝廷也会派人到这些国家去调查风俗物产,写成书、画成图,进奉皇帝。
永徽年间,随着西突厥的衰弱,唐王朝对西域的影响力变得越来越大,睹货逻、康国、安国、波斯、佉沙、于阗等西域诸国纷纷开始向唐王朝靠拢。
这也使李治认识到经略西域的重要性,于是他开始组织人手,在隋朝裴矩本《西域图记》的基础上重新编撰新的《西域图志》。而玄奘因为对西域的了解,也被下诏参与。
玄奘认真对待了这件事,尽自己所能帮助史官收集资料,他的博学多才和温良谦逊的性格很快便赢得了史官们的敬重和赞叹,他们在他面前以“弟子”自称,也都愿意在闲暇之余听这位高僧讲经说法,不管信还是不信,都听得津津有味。
编书之余,玄奘仍在大慈恩寺讲学传经,教授弟子。
年轻的窥基沉不住气,常常询问师父何时才能重开译场,玄奘总是不动声色地回答:“莫急,圣上会有安排的。”
其实玄奘心里比弟子更急,他很清楚,那些经典若是不抓紧时间翻译出来,以后是否还有机缘问世,都是个问题。
但急是没有用的,只能耐心地等待时机,劝说皇帝让他重启译场。
然而他却不知,此时皇帝脑子里想的,与他完全就是两个方向。
五月,一部三卷本的因明著作突然在朝野上下传播开来,还附有一张一丈见方的大图,合称《因明注解立破义图》,对玄奘翻译的因明学理论提出破义,并在此书序言中公然向玄奘质疑,指名要三藏出来辩难释疑。
此书的作者是一名儒家官员,名叫吕才,官至尚药奉御。据说,此人年少时即聪明多能,通晓天文、地理、医药、制图、军事、历史、文学、哲学、乐律乃至五行、龟蓍、历算、象戏等多种学问,且大都有专门的著作和创造。
吕才尤其擅长音律,曾制作了十二支管乐器,名唤“尺八”,又称“箫管”,长短不同,与律谐契。当时的侍中王圭、魏徵等人闻之,皆称盛不止。贞观三年,中书令温彦博向李世民举荐此人,李世民立即将其诏入弘文馆中,任大学士,参论乐事。
贞观七年,李世民为表示“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敕令吕才将《秦王破阵乐》的武戏改编成文戏《七德舞》,并擢封吕才为太常博士。
这是一个多能才子,以学识渊博闻名于公卿之间,其对新鲜知识的敏感和热爱自非常人可及,又有着极其强大的自研能力。这样的一个人,会去研究因明并写出有质量的注疏,自然毫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从一开始就将矛头对准了玄奘!
其实,早在玄奘赴印之前,因明就已随佛教传入中原。不过当时只有零星的一点古因明论著被翻译过来,由于缺乏系统性,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因而,那时的因明一直是一门冷僻的学问。
玄奘从印度归国时,带回的专门讲述因明的著作就有三十六部,他有选择地翻译了其中两部:贞观二十一年译出陈那门人商羯罗主所撰的《因明入正理论》;贞观二十三年译出陈那本人的早期代表作《因明正理门论》。
这两部著作言简意赅、奥义幽微。玄奘在翻译的过程中,就为译场众僧做了详细讲解,很快便在长安的义学僧侣中引起轰动。
因明与逻辑类似,却比逻辑更加严谨。与其它方法论相比,因明的链条更可靠,更不易被推翻。也正因为如此,当初古因明传入汉地,采取的都是师徒相授,乃至密授的方式,以防其它学派偷学了去,影响本宗。
然而自从玄奘回国,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作为一名严谨的学者,玄奘一直将学问看作是众生都该共享的福报,从未有过密授之类的想法。不仅翻译时就为译场众僧开讲,随后更将这门学问直接推入讲肆之中,突破了佛门的局限,允许其成为僧俗俱研的一门学科,使得因明的研究极一时之盛。
玄奘的译场虽是以翻译为主,但同时也是他授徒讲学的场所。在这里,每天都有新的论著被翻译出来,其中有很多是中原地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翻译之余,那些助译听习的僧人们往往趁热打铁,当天便围绕着新译出的论著展开学习、讨论和研究,这使得玄奘译场成为整个大唐佛教人才最集中、思想最活跃的义学场所。
玄奘本人从未想过要写什么东西,也没那个时间和精力。从译场成立的第一天起,他便将自己全部身心都贯注于佛经的翻译和传播之中,贯注于每日的讲学之中。
不过,玄奘自己虽不写书,却不反对其他人依照他的口义去写书,并且贯上人家的名字。凡夫皆有好名之心,即使是出家的僧人也难以免俗。他们听到玄奘的口义和讲解,随时记录下来,依照各自的发挥竞相造疏作注,阐发心得。对此,玄奘不仅毫不介意,反而认为,这也是对佛法的一种宣扬。
贞观末期,随着“因明”二论的翻译完成,造疏之风也达到了极盛,兴起了一股“译寮僧伍、竞造文疏”之风。据有心人统计,前后竟有五十多家义疏问世,一时蔚为壮观。
当然,注疏多了,难免会出现良莠不齐的现象。何况很多僧人为标榜才学,抢在他人前头,往往刚听习了一两次就匆匆忙忙地出疏作注,其内容虽说是依据玄奘的讲解,也难免会有断章取义之嫌。而且,由于他们并不都是唯识学者,而是各有所学、各有所好,于因明方面自然也是理解各异。再加上听习的时间有长有短,以及各人想法的不同,于是便常有激烈的论战发生。
对于这种论战,玄奘本人也极少过问。一来他确实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二来在他看来,就连佛法都需要在思辩中才能为人们所深入了解,从而发扬光大,更不要说仅仅是作为工具的因明了。
在这些因明义疏当中,最初是以神泰法师、靖迈法师、明觉法师这三家所造的疏最为著名;接着又有文备法师、文轨法师、璧公等人紧随其后;再后来又有净眼、灵隽、胜庄、顺憬、玄范等疏。此外,普光法师还著有一部《对面三藏记》,意思是三藏与我面对面,号称记录下的是最完整的三藏口义。
吕才的《因明注解立破义图》主要依据的是玄奘翻译的《因明入正理论》和神泰、靖迈、明觉这三位法师所著义疏而做的立破之论。如果说,除了作者身份和著作本身的图文并茂外,还有什么其它方面的与众不同,那便是其字里行间充满了檄文般的战斗性。
玄奘是从弟子窥基手中拿到这部《因明注解立破义图》的,刚刚读了个序言,就被文中充满挑战性的语气惊到了。
文章的开头以太极起笔,从道家写到儒家,再写佛法东传,深沐皇恩。以吕才儒生官员的身份,这些语言到此还算正常。
然后写到玄奘,用词也是非常客气,称他为“当今之能仁也”,“能仁”是释迦牟尼的汉译,吕才这是把玄奘比作佛陀了,又说他“聪慧夙成,该览宏赡。德行纯粹,律业翘勤。实三宝之栋梁,四众之纲纪。”并简述了他取经求法的经历,字里行间是相当的推崇。
然后说到正题《因明论》——
“这部因明论,是三藏从天竺获得的梵本之一,道理上包括了佛门三乘,总括了各种修行的法门。其篇幅虽然简短,说理却十分弘大;文字虽然不多,意义却极为精妙。学习它的人,究极一生都难以窥其奥妙;即使只是随便看看,没个数载光阴恐怕也难有所了解。正因为它是众妙之门,所以三藏首先将它翻译了出来。”
“三藏门下有神泰、靖迈、明觉三位法师,都是聪明博学之人。平素里博览群经,多有通悟。又一直在三藏身边受业,追赴他的法筵,执卷承旨,蒙他亲自教导,指点迷津。三藏本身就是一位善于宣法的大德,那些奥妙幽深的法理都传给了他的弟子。神泰法师等人便依据三藏所宣讲的内容,各自记录下来,做了义疏。这些义疏如今虽已流通于世,然而无缘之人,大多没有看到过。
“三藏门下还有一位栖玄法师,乃是我的幼时老友。他家境贫寒却极具才华,曾隐遁嵩岳三十余载,在京城出任过官职,也曾曲睠于穷巷之中苦读。尽管如此,却依然有着很好的节操、戒行和学问,特别是在佛法方面,极为精深。而我见老友清苦,甚是同情,便常常劝说于他,有时也会与其对拆些佛法问题。由于我二人儒释身份的不同,以至信仰有别、行为各异,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争执,于是言戏之间,便起了是非。
“栖玄法师曾这样对我说:‘虽然你很博学,宣称学无不通,闻一知十。无论是六经、百氏、阴阳、律吕,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听说你平生从未读过《太玄经》,诏问之间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弄明白了;从来没看过象戏,试着学了十余天就做得很好了。以你的有限之心来穿凿那些世俗外典,当然难不倒你。但是佛法玄妙,可不像太玄、象戏之类的可以逢事穿凿,即使强学推寻,也难免隔靴搔痒,难得真理。你怎么可以随意对佛法大发议论,并且用来讥笑于我呢?’
“后来三藏翻译了《因明论》后,栖玄法师觉得这门学问义趣幽隐,就将新论抄写了一份赠送予我,并且附上一封书信,称:此论极难,文理幽深玄妙,世间有多少聪明博识之人,听了之后多不能解。你若能通达其间,那时才可真正称得上是内外俱悉了。
“那时因明刚刚传到中原,而我以前确实从未见过这门学问。但我耻于被试而不知,于是强行披阅,反复再三地探其深义,终于大概了解了一些内容。后来又借到神泰等三位法师的义疏,更加深究研习。
“然而这时我却发现,三位法师所作的义疏,虽然也称得上是议论丰富、文理会通,但是所持观点竟然不同,中间有很多差异和自相矛盾之处。我想既然都是玄奘法师的弟子,都在三藏座下听经,怎么可以有两种以上不同的见解呢?既然连你们自己都不能统一意见,先争执了起来,那就不要怪外人前来侮辱、窥探乃至测试了。
“当年佛陀演说法音之时,也曾允许各类众生都来听讲,并且形成自己的理解。应该不会单单把在家人排除在众生之外吧?所以在下不才,就在公务之余,对三位法师的义疏做了批注,认为有道理的就加以论证,成立其说;有疑问的,就拿出来加以驳斥。共分为三卷,称为《立破注解》。这其中用黑墨书写的,是三藏翻译的《因明论》文本;用红笔批注的,是神泰等三位法师的义疏疏文;下方用黑墨书写的,是我吕才的新撰,用来评判诸位法师的文义。总共列出了四十余条,都是大的方面,至于小的方面的问题就不一一罗列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些文理方面不易表述的,额外画了一张大图,以便相互比较。
“这因明既然是一门新的学问,僧侣以外无人能解,我自然也没有地方道听途说。如果说是生而知之,那肯定不是我吕才能够做到的;但要说做学问做到不用再请益师长,勉强算是能传递衣钵;若再能闻一知十,方可称为贤德。况且这门学问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又没有老师讲解,注解也不可能做到毫无暇疵。
“但是我又听说,当年雪山夜叉讲生灭法的时候,那些丘井野兽都赞叹不已,说这是从未听过的妙法啊!可见只要是合理的,哪怕是夜叉讲法,也能得到天仙的皈敬。我吕才的注释,也是如此。
“法师们若是能够摒弃那种疑神疑鬼的微陋思想,只思考词句间的法味,择善而从,不去区分僧侣和俗人,这样如来之道才能有更多的人弘扬啊。
“可是你们这些法师,必定是心中还有人与我、是与非的观念。所以,我今日就打算将两种观念结合起来,并且准备拿这个去质询于三藏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