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圆底的经历,我自己都感慨不已。
这个出生在华北平原农民家庭的孩子,一直梦想着摆脱贫穷和闭塞的农村,过上城市生活。后来他如愿考进大上海的重点高校,走进令人艳羡的首钢。
当这幅光鲜亮丽的生活画卷即将展开时,他却悄然转身,带着不被世人理解的追求,踏上清苦的世界屋脊,开始修学佛法。
三十六年人生路,他的匆匆步履曾遍及大江南北。而今在色达喇荣,他一驻足便是七年,从一个普通僧人成长为汉僧堪布。
我并不太清楚圆底的证悟境界,但多年的相处使我坚信,这是一个智慧深厚的修行人,否则他不会舍弃上海、北京的五光十色,跑来寂静的青藏雪域内观自心。
记得他刚来时,穿一身蓝色的在家衣服,现在则是标准的红色僧衣。如果记忆可以定格,半生的因缘幻变,就像一卷电影胶片,在岁月的幕布上放映出人生百味。
如果三十六年已足够一个人对前半生做出回顾,那我最想说的话便是:感谢佛法。人非草木的地方在于他有一颗跳动的心;不同于其他畜生的地方,在于他有一个愿意思考、渴求精神解脱的灵魂。正是这个不安分的灵魂,使我在尝尽了苦涩、绝望和脱胎换骨的痛苦后,终于认定佛法才是唯一可以把我从漆黑、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的力量。否则我将无法想象,未来的岁月该如何度过。
1965年出生的我,孩童时代是在妈妈的怀里、姐姐的背上度过的。稍大点就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田间林中到处乱跑。总也玩不够的童年,是在上小学的第一天终结的。那天老师在填登记表时,问我家的成分。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就回去问母亲。母亲想了半天后,终于难以启齿地对我说:“咱家是地主。”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难过极了。幼小的心里早已把地主和万恶不赦、人民公敌等同起来,怎么自己的家人竟也跟电影里的黄世仁一样呢?从此,孩童的我就像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天真烂漫过早地被它压垮了。我变得内向,开始喜欢独自思考周围发生的一切。
在农村长大,亲身感受了农民的朴实和生活的艰辛,也感受到了社会围绕自己的出身所形成的无处不在的歧视与不公。这一切都在促使我形成一种爱恨交织的观念:我要认识这个世界,我要铲除邪恶,我要让父老乡亲过上富裕的生活。
由于一直笃信科学知识可以让我获得改造世界的力量,因此我对学习始终很自觉。十年寒窗,终于迈进了大学神圣的殿堂。大二时由于一个偶然的机缘,我开始涉足气功领域,并亲身感受到气脉的存在及打通小周天的奇妙感应。
这段经历对我以后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影响,因为就是在那个时候,科学在我心目中不可动摇的地位,开始真正受到质疑。也就是在同一时期,我开始用异样的目光去审视平日里奉若神明的老教授们。那些颤颤巍巍的学术权威,他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依靠他们传授的知识怎么能获得改造世界的力量?
上大学后,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我开始思索人类自诞生以来就一直在追问的一个问题:到底为什么而活着?原先以为农村人很苦,城市人很快乐,进得城来才发现,喜怒哀乐是不分地域的。
叔本华说,一个希望的消失就是另一个希望的诞生。人生就像上紧发条的闹钟,当发条力尽时,一生便也终止。这样的一生有什么意义呢?生活贫困固然痛苦,摆脱了贫困照样痛苦。我没有能力让所有人富裕,即使有能力,富人的痛苦又该如何解除?
后来又遇到尼采的超人哲学,很合我的胃口。他说:人是连接猴子和超人的一根绳子,人要努力做超人,否则会堕落成猴子。又说:我是太阳,我给你们带来光明,照亮你们。但是怎样做超人?超人又是什么?
伟大的哲学家可以唤醒沉睡的人们,但醒后却发现根本没有出路,这种痛苦是绝望的,但想重新睡去已不再可能。此时,我原先的世界观快彻底崩溃了。我发现人是那样渺小,科学是那样无力。
带着一颗没有寄托、迷茫的心离开校园,1988年我来到了首钢电子公司,从事炼钢的计算机控制工作。这里很多人都在混日子,管理死板,毫无生气。除了个别人为一官半职忙碌外,再也看不到有什么值得奋斗的目标。
此时,我又趁机阅读了一些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及稍后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时代的作品,使我大约了解了一些西方文化的特征。读雨果写的《悲惨世界》时很感动,主人公冉·阿让历尽磨难,经过神父的指点,彻底放弃了对社会的仇视,把恨转为无条件的爱,爱这个世界,爱自己的敌人。正如《圣经》所说:宽恕他们吧,他们自己都不知做了些什么。这些观点对我影响很大,此时的我,心中已开始原谅早先社会对我的歧视所造成的伤害。
但是空洞的“泛爱论”并不能解决很多人生紧要的困惑,内心的苦闷还在继续着。1989年下半年后,由于长时间的苦思冥想,我的身体逐渐垮了下来,曾有半年多的时间没有饥饿感。那时我才二十四岁,就已体验到了衰老。从1989年开始,大约有四年时间,我一直在迷茫中徘徊,这期间也曾想过自杀,但又想到父母恩情尚未报,还是活着吧。也曾认为做人不如做猪好,猪就没有那么多的精神痛苦。
说起与佛法的因缘,是始于《金刚经》。1990年的一天,我偶尔在王府井新华书店购得一本《金刚经》,打开一看,佛陀自然流露出的智慧,以及与弟子须菩提活泼的对话,深深吸引了我。佛陀和佛经完全不同于以往自己所熟悉的任何知识体系。在上海读书时,也曾见过静安寺的几个老和尚念经,当时没有产生任何兴趣。曾经以为佛经是死板、枯燥的教条,当真正看到佛经,才觉得耳目一新,从此我的宿舍书架上便摆满了经书。
通过对佛法的学习,我才渐渐了知,佛并非供人祈祷的万能的神,他曾是和我们一样的凡夫,通过对自身的修炼来彻悟世界的本来面目,并开发出自身本具的智慧光明,成为先觉者。成佛并非欺骗愚人的安慰,也不只是提供来世的希望,更不是永远实现不了的乌托邦。佛法在提供一套完整理论的同时,也提供了实际修证的一步步指导。
佛法的光辉开始照亮我黑暗的心灵,而且不可思议的是,我羸弱的身体也慢慢恢复了生机。但在随后几年的学佛历程里,观察自己的心,贪心还是那样多,烦恼也还是那样重。怎么修了几年一点不见效?看来我需要明师的指点。
1994年年初,我的思想斗争很激烈,已到了三十而立的年龄,但自己一无所成。若做在家居士,也早该成家立业了;想出家修行,又找不到明师。再不能这样犹疑下去了,我应该做出决断。
4月份,我请长假离开了单位,怀着一线希望去了自称“佛子”的某大师在西安的辅导站。一个月过后,我就认识到,所谓的佛陀第二十七代传人“佛子”某大师也只懂一点气功、测测病而已。最可怕的是,他竟公开宣称自己不信因果!更加可笑的是,“佛子”当时正与北京某位记者为分钱不均而闹得不可开交。
再继续找,我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后来,我又随学员中的一位师父在东北过了两个多月的江湖生活,依然毫无所获。记得在东北的一个夜晚,面对晴朗的夜空,我至诚哀告:“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我的师父,请赶快摄受我,我快要受不了了。”当时,我的心在默默祈祷,泪水也无声地流淌。
再后来又去五台山圆照寺体验了几个月的实修生活,早晨两点半起床念经,白天参加修庙劳动。但最遗憾的是,这里只管念经,不讲法义。
怎么办?再找吧。好像不找到对生命有个交代的答案,我那颗心就永远不会消停一样。于是我从山西跑回北京,又从北京跑到成都,并在昭觉寺住了一个来月。也就是在昭觉寺,我头一次遇到了从喇荣五明佛学院回来路经寺庙的居士。因缘终于到了。看着他们黝黑而满足的脸,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去佛学院。
时值1994年年底,我决定再回家看一看父母亲朋。春节刚过,瞒着父母,我终于坚定地来到了这块陌生而神秘的土地,并且一住就是七年。七年的时间足够我反思以前接受过的种种学说,特别是对科学有了一个更全面、更本质的认识。
别的不想多谈,仅举两例。比如关于地球的毁灭,科学的回答是:到地球毁灭时,太阳发生大爆炸,产生很多倍于平常的热量,使地球燃烧。佛教的回答是:劫末之时,次第出现第二个太阳、第三个太阳乃至第七个太阳,此时大地燃烧。
再比如,有人会说人类认识世界用的是大脑、意识,根本不是什么人本具的佛性。对此我要说:第一,大脑和意识不是一回事。佛教认为人的意识是更深层次的佛性大海上的波浪,它不是佛性的本体,却是佛性的起用。第二,如果说大脑认识外界则明显不合理。我们知道大脑和石头都是由相同的中子、质子、电子构成,虽然因这些粒子排列不同,形成了有机物的大脑和无机物的石头,但粒子排列的不同不会改变物质的本质特征,一块石头永远也不会认识一块木头。所以离开人本具的佛性,就无从认识世界。
我个人觉得,不管是基督还是孔子、老庄,特别是佛陀,他们的智慧绝非因时间久远就会变得落后,我们这些现代人还远未成熟到可以抛弃他们的地步。科学的日新月异常常使人产生眼花缭乱的错觉,以为科学可以解决人类面临的一切问题,这种错觉发展到极端,便会产生新的迷信。当我们把佛陀的智慧从心灵中剔除,一种现代迷信便会占据心间,这恐怕是盲从科学的人们所万万想不到的。
对我而言,多年的闻思已让我认清了一个事实:留有先贤足迹的道路伸向远方,我要做的便是坚定信心,生生世世修行在菩提正道上。
看过关于圆底的“纪录片”后,你也许会觉得很精彩,也许会觉得很平淡。但无论如何,这段岁月让他收获了心灵的平和与思想的升华。
我很想问问世间人,当你们再回首时,特别是当生命走到尽头,对于往事的感慨,是昏聩大于清醒,还是无奈、悔恨胜过自在与欣悦?
至少圆底把握住了现在,并能从容而坦然地面对未来。这种自信源于对命运、对人生、对自己的清醒认识,而这种认识,则毫无疑问来自佛法所赋予的智慧。
从北京到色达,圆底的脚步越迈越稳健了。小时候,他梦想能获得改造世界的力量,我想,这恐怕也曾经是许多人挥之不去的理想。
只是今天,还有多少人仍在为之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