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喇荣沟摩尼宝区的甘露旋山谷里。这里有清净的小溪,两岸盛开着金、银两色的花朵,还点缀着零星的小树。在这样宁静的氛围中,我打开了《喇荣课诵集》。
正读着每日的功课,几只蓝色布谷鸟飞到我身旁的小树上。它们唱起美妙的歌曲,那声音婉转极了。没办法,我不得不中止念诵。
“美丽的布谷鸟,你们不要再唱了。否则连小溪都要被你们的歌喉耽搁在这儿,不肯再向前了,我也没办法再念经了。”
就在此时,圆用穿着那身惯常的黄色汉僧装向我走来。
圆用时不时帮我整理些文稿,对他我还是非常了解的。记得两年前评选汉僧堪布,我觉得他的戒律、行持、智慧都已够格。他却说不希求堪布的名声。他认为自己离真正的“堪布”还有很大差距,想达到了这种境界再说。
因为这件事,我对他印象深刻。等他坐在我身旁,我突然想到,何不趁此机会,请他讲讲出家的经历。
我出生于江南的一个小镇,自幼喜欢寂静独处,少言寡语,邻居都叫我“哑巴”。与中国所有同时代的少年一样,我在六到十七岁之间,接受了小学、中学僵硬的灌输式教育,高中毕业统考时,又终于冲过“独木桥”,进入了大学。
在长沙市求学的那几年,是我极为迷茫困惑的时期。国门打开,令当时的大学生开始接触到外界的许多知识。当眼界从封闭、狭窄、愚昧的壁垒中解放出来,激进的年轻人便不愿再死心塌地地相信课本和灌输训练,开始向西方所谓的自由文化投去了羡慕的目光,也向东方传统文化伸出了热忱的手。
在那种大环境下,我也开始苏醒,渐渐想到了人生、世界的种种问题:人应该怎样生活?我的一生应该追求什么?国家、社会、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事物?……我成天泡在图书馆里做“书虫”,啃完了一部又一部的哲学、文学、历史巨著,以期洞彻心头疑惑。在这期间,不期然也开始遭遇了佛法。
记得那时候的图书馆,基本上找不到一本真正的佛学书籍。第一次遇到佛教教义,还是因为历史课本上一段批判佛教的文字,其中对“苦集灭道,欲望即是痛苦”有简短的介绍。说来荒谬,惯有的逆向心理,也或许是某种因缘,在听到老教授念那段文字时,我的心居然感到一阵颤动,还有一丝丝的清凉。
从此之后,我的足迹便不断出现在麓山古寺,目光时时停留在佛像、经书与寺内宁静超然的景致上。我很想明白,是什么义理在让我心动。尽管没有找到人为我解说佛教教义,但每每在闷热不安的校园中待不住时,只要到古寺坐上一会儿,我的心灵就会得到安慰,宛若游人于陌生的暗夜旷野中,忽然看到一点若明若暗的灯光。
1989年某一天,我在麓山古寺的大殿前照了一张相:两手平伸、双腿分叉,全身紧紧“钉”在大殿门口阻挡游客的柵栏上。佛陀的圣像在暗淡的背景中现出金光闪耀的头部,双目悲悯地关注着这位为愤懑、疑惑所困扰的年轻人。
在麓山寺的宁静与校园图书馆的中外名著的抚慰下,被种种人生问题困惑的我总算度过了四年大学生活。毕业后,我顺利地分配到石油销售系统工作。那时石油是专营商品,国营石油公司一统天下,公司里的干部职工养尊处优,享受着丰厚的工资、奖金、福利待遇。虽然如此,在堂皇的办公室里,“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生活,却不是真正有理想、有良知的年轻人所愿意过的。
面对社会的“大酱缸”,我尚未解决的困惑之上,无疑又笼上了厚厚的迷云:是随波逐流,还是奋斗?是毁灭,还是生存?难道我也要消磨在这千百年来的怪圈中,随顺庸庸之辈,为衣食住行、权力、家庭忙碌一生?难道人就没有更有意义的活法?难道不能摆脱这些迷惑,过一种理智而无痛苦的生活……公司上下、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总是让我的心灵一阵阵抽搐。面对人世的阴暗,敏感纯洁的心如何忍受?
但由于此时无缘进一步学习佛法,我便将时间大部分花在对《资治通鉴》等历史巨著与尼采的哲学、美学思想的研究上,希望能从中获得有关人生幸福的答案,结果却发现,整个人类历史其实充满了杀戮与绝望。面对现实与理想的激烈冲突,我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尽管亲友一再劝告,我还是放弃了“铁饭碗”“铁交椅”,决心出去闯荡世界,看看人世间的真面目。
在沿海开放城市拼杀了多年的朋友们,纷纷向我伸出了热情之手。繁华的深圳、珠海;纸醉金迷、穷奢极欲的生活环境;“拼命地玩,玩命地干”的生活准则,一度也让我觉得“充实”。然而每于清晨酒醒、晓风残月之时,不甘沉沦的心总会感到阵阵刺痛:“这就是我吗?感官刺激就是人生的安乐吗?”
无边的大黑洞,横亘在前方的虚空,令人窒息的迷惑与恐惧不时扼紧了我的心。我向周围的朋友,甚至一些事业有成、大名鼎鼎的奇人异士询问这些问题,然而他们和我一样,对此只有困惑与无知。
1993年夏季,疲惫、焦虑、不安的我在风景如画的海滨城市三亚休养了一个多月。每天踱步在海风拂面、波浪轻涌的沙滩上,思索着人世间的炎凉苦乐、生活中的团团乱麻、宇宙的无尽奥秘、哲人们的名言警语,我的心智渐渐得到了一些启发:再去深入书山,游历四海,去拜访一些真正超尘脱俗的高人。我要找到明鉴一切的智慧,要过上自由而理智的生活。
于是,在读万卷书的同时,我又背上了简单的行囊,开始了远涉万里的新长征路上的思索。我乘海轮自南向北,以水天一色的大海来壮阔心境;徘徊于苍山洱海及西双版纳的密林,徜徉于桂林山水,让森林碧流涤荡心灵的灰尘;借故宫长城,勾起千古的幽思;最后溯黄河而上,试图体味千万年中,龙的传人如何用血泪沉淀出凄凉的历史……
1994年的一天,我又回到广东佛山喧闹的大街上。看着似蚂蚁觅食一般急匆匆的行人,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应声救苦的观音菩萨,又想起了能赐予无上智慧的文殊菩萨,心里面好像突然一亮:跑了那么久,为什么就没想到去清凉山的冰雪世界呢?能在圣境雪山之巅的巨石上坐坐,看看蓝天白云,让身心热恼消失在雪线之上的碧空中,此生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快乐!
当南山寺脚下的“清凉圣境”四个大字映入眼帘,我那迷茫躁动的心突然平静了,平静得就像五台山白雪皑皑的山野。刹那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前的二十五年既然没能让我在痛苦不堪中找到人生真谛,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何不尝试一下另外一种生存实践?几次与佛法擦肩而过,是不是应该静下心来,按它的教法实修一次?不管成功与否,至少可以告诉自己:我尝试过了,我过的是自由意志选择的信仰生活,并没有轻易俯首于惯常的社会规则。
走自己特立独行的生活之路吧,我多么渴望能从纷繁的表象中提炼出生活的真谛,为此将不惜付出身心作为代价,否则,此身心要它又有何用?是留着它继续感受痛苦,还是盲目地与众沉浮?看来我得把这副躯体交到佛门去锤打一番了。
刚刚进入寺庙时,我一边向诸位比丘长老借阅高僧大德的传记,一边砍柴、挑水、做饭、扫地,这期间我得到了许多磨炼。特别是随师父们下山搬运供品、粮食时,背着沉甸甸的大包向山上爬,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在变得坚强。
有一天下午天气陡变,大雪中,我孤身一人背着一百多斤供品赶回山上,直到晚上十点半,才奋力地在风雪、饥饿、疲劳的侵袭中,踏上北台顶厚厚的雪地。每一次拼尽全力从积雪中拔出腿来,我都感到两眼发黑,几乎要昏死过去。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死在文殊净土的叶斗峰顶,我会不会有什么遗憾?人生的意义不就是锤炼自己、升华自心吗?不能超越肉体感官的束缚,心灵怎能变得坚强,又怎能达到超越一切的自由之境?文殊菩萨,加持弟子吧……
那一次的经历后,我向寺庙的师父们请了七天假,在一间茅棚里开始禁食、念经、打坐。我想进一步体会饥饿感与静坐修道交织冲撞的矛盾与力量;想更深入地了解自己的身心,到底在一种什么状态下才能达到平衡。后来我又反复翻阅了《密勒日巴大师全集》《梦游集》《虚云老和尚年谱》等著作,也寻访可以终生依止的大善知识,期冀获得修行的指导。可能是缘分不到,我一直未能如愿,只能自学自修。最终,我发心在憨山大师闭关修行过的狮子岩神仙洞住上一段时间,专心修持一位宁玛巴噶陀派堪布所传的大圆满前行法。
狮子岩人迹罕至,非常寂静。岩窟面南背北,宽敞干燥,阳光充足。洞前的山坡上长满了山桃、樱花、金银花,还有黄精、党参、香草。沟底下的山泉终年流淌不息,演奏着清泠的妙音,真是一个世外桃源。在那儿修持大礼拜、百字明等加行时,除了一位慈眉善目的放羊老人偶尔光顾外,白天,我只能与山雀、松鼠、野兔说说话。在冬季的晚上,还会有一只豹子准时到沟底的泉眼边喝水,并时不时卖弄一番它的嗓子。
修习加行时,我真切感受到贪嗔妄念如同藤蔓一般紧紧缠缚着自心。无奈之际,只有拼命地诵咒、磕大头。心情闲逸时,我也会经常回味、咀嚼一番人世的经验,那时我就会想:没有崇高理想的人,恐怕与这山上的野兽并没有多大差别。
有一年夏天,我的邻居老松鼠生了一窝小松鼠,但后来老松鼠不知怎么掉进附近的水坑中死去了。过了两天,四只小松鼠也全都死在水坑里,这使我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放声大哭了一场。我终于无奈而悲戚地由世间亲友的离别思量到人世的衰变无常,从此更为努力地修习四加行。这期间我做了不少吉祥的梦,不时感到三宝的慈悲加持。
这样过了十八个月后,我觉得自己贪恋软暖安逸的习气稍微得到减轻,内心也较以前安宁坚强了一些。这十八个月的修行体验足以让我明白一些事实:佛陀的教法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品性,当然也就可以改造整个人类社会的前景;人生失意、愤世嫉俗,在佛陀所揭示的宇宙真相面前,都成了遮蔽太阳的乌云,真理的光芒终将穿透世俗的一切假象;世人的一些评价,诸如学佛是青灯古佛了却余生的消极、人生不得意时的逃避等,只不过是门外人戴着“盲公镜”得出的误解,自己放下凡尘琐事走进佛门后,才真正开始了积极向上、勤勉不息、自我完善的人生。
在得出了以上结论之后,1994年的四月初八,在尚是雪花纷飞的北台顶,我终于下定决心:脱下俗装,剃除须发,将俗世的风尘抛尽,开始二十六岁以后新的人生征程。
后来又过了三年,时节因缘可能都成熟了吧,我听闻到喇荣五明佛学院的名字,并看到了从那里流传过来的法本。一股暖流在心中澎湃起来:也许在那里,可以找到我终生依止的根本上师!
一个清晨,我背上小包,告别当地熟悉的道友,静悄悄地来到了喇荣五明佛学院这块彩虹升起的圣地,开始了又一轮求学之旅。由于上师的大恩加持,我心无旁骛地在经论海洋中畅游了数年,自己的心终于开阔起来,多年盘结在心头的乌云,也一点点散去。从人生世界的种种困惑旷野中,终于走上了一条金光闪耀的大道。
通过在佛学院的闻思,越发觉得这个世间,无有一刻不受着生老病死、无常衰变的侵袭;面对无穷的宇宙奥秘,我们如同白痴一样无知,有许许多多无法逾越的苦难;面对轮回的巨大黑洞,人类是那样渺小而无奈;哲人们从古至今苦苦追寻,又有谁洞悉了这一切的答案?
一切智智的佛陀告诉我们:宇宙万事万物,无一不是分别心所现的幻影。由于无始劫来的习惯误执,我们在幻影中,假立了森罗万象,安立了种种名言。就像在梦中,我们认假成真,时而哭泣,时而欢笑,如同患癔症的疯狂者一般,枉劳心神。如今由宿缘成熟,我们感而为人,有血有肉,有灵有思,决不应沉迷于虚幻的感官刺激,像牲畜一样只知寻求衣食享受;而应依止善知识,追求真理,开启本具的智慧,彻达人生宇宙的真相,从痛苦不绝的生死大梦中醒悟,证得超越一切束缚的大安乐。
如果你不甘受困于人生陷阱,也请踏上佛法这只天梯,走上寻求心灵升华和解脱的自强不息之旅。
圆用讲述他的经历时,太阳一直在微笑。而四周也空无一人,除了我们俩。
本来我还欣赏着小鸟的歌声、树林的风景。听他讲完,我的心也开始沉静而内观起来。圆用的修行并不是口头禅,这让我联想到当今许多形象上的修行人,遇到真正的违缘、痛苦时,他们的“行持”“智慧”往往一点儿也派不上用场,原因就在于没有落在实处。
藏族有一句家喻户晓的话:“许多在舒适悦意环境中能修行的人,在违缘痛苦面前则显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因此,无论是选择在家还是出家学习佛法,我希望人们都能了解,并最终证悟佛陀每句话、每个字的含义。否则,未来会有很多无法排解的挫折、痛苦,将你压垮。
在今天的佛教徒中,有财富的人我看到过许多,而拥有调伏身心的智慧资财的人却微乎其微。尽管我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修行人,却始终不敢忘记华智仁波切的这句教言:“修心、修心、修自心。”
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海明威,竟然都选择了以同样的方式——自杀来结束生命,
尽管他们都已站在了世俗人生的最高处
——诺贝尔奖的领奖台。
这样的归宿岂能作为我们的样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