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安一个月后,玄奘抵达凉州。
这是一座有着两万多人口的繁华城市,是河西的首府,也是从西北进入关中平原的要冲,更是中原与西域各国通商及使节往来的必经之地。城中居民多数为外国商人,他们占据了城内七个区中的五个。
自隋末以来,凉州就一直战云密布——西南的吐蕃实力强大,对河西和关陇地区虎视眈眈;西北各突厥部落的骑兵更是经常性地越边骚扰、掠夺人口。
唐朝建国后,这里更成为西北边境的国防重镇。朝廷颁布了“禁边令”,严禁没有过所的人出境。所有人都明白,大唐与东突厥之间迟早会有一战,而且从朝廷调来名将李大亮出任凉州大都督便可看出,这一天似乎已经不远了。
一股看不见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凉州城的上空。
到达凉州后,玄奘直奔安国寺挂单。
选择这座寺院,是因为这里曾是鸠摩罗什大师讲经的地方,寺中有一座建于后凉时期的宝塔,里面至今还供奉着什公的舌舍利。
多么奇妙的缘法!一座一直被战云笼罩的城市,却与一代译经大师结缘整整十七年!
站在罗什塔前,玄奘感觉有些恍惚,那细细高高的宝塔在他的眼前逐渐虚化,化成了一个身材高瘦的西域僧人——身披褐红色的袈裟法衣,袒露在外的右臂被西北的阳光晒成蜜色……他微笑着朝玄奘走来,那双幽蓝的微微下陷的双目中满溢着智慧的光泽……
“大师!”玄奘忍不住迎上前去,却发觉究竟是一切皆空,那个佛法高绝的西域僧人在他的眼前悄然消失,唯余历史的烟尘在塔前飘荡……
打从少年时起,玄奘就听过鸠摩罗什的故事:其父亲出自天竺婆罗门族,世袭高位,母亲则是龟兹王的妹妹。七岁那年,罗什随母亲一起出家,他天赋异禀,据说每天能熟读并背诵佛经一千偈。成年后的大师,更是深通佛法,尤善经文。
前秦建元十八年,皇帝苻坚派大将吕光率七万精兵出兵西域——不为金钱土地,只为一胡僧。吕光不负使命,终于在两年后攻陷龟兹,得到了鸠摩罗什。
吕光原不信佛,不理解苻坚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罗什,更无从知晓这位龟兹高僧的智慧。他见罗什未达高年,便存了轻视辱慢之心,常逼他骑劣牛劣马取乐,甚至强逼他与龟兹王女成了亲。
对于这些强加于身的屈辱,大师都一一忍耐下来,因为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心愿:他要到遥远的东方去弘扬佛法。现在,这个心愿就快要实现了,那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符坚竟在淝水之战中被东晋打败,继而被部下姚苌所杀,江山也改姓了姚。吕光干脆割据凉州,自立为王,建立了后凉国。鸠摩罗什也被迫羁留凉州讲经说法,一待就是十七年。在这段时间内,他佛法精进,并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汉语。
弘始三年,姚兴出兵西攻凉州,凉主吕隆兵败投降,五十八岁的鸠摩罗什大师终于被迎入关,实现了他向东弘法的心愿……
天色已晚,安国寺中古木苍苍,香火缭绕,静寂而又安宁。
玄奘没有回禅房,他准备在罗什塔前的石阶上打坐一晚。
像这种通宵打坐,肋不沾席的修行方式,称为“不倒单”,玄奘以前并不常用。这时的打坐修行,完全是出于对前辈高僧的敬意。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
……
夜已经很深了,从北部荒原刮来的风打着尖厉的呼啸,吹埙般地掠过凉州大地。塔周的芨芨草挑着白色的霜花,摇摇晃晃,宛如一群幽灵,在迷蒙的夜色里上下飞舞,仿佛在凭吊那逝去的岁月。
玄奘微闭双目,静静聆听着风声,口中默诵大师翻译的《金刚经》,一颗心逐渐安宁下来。
“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诵读着这些文字,玄奘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畅自在,那种感觉就如同沐浴着清凉的月光,洗去一身的尘埃。在皎洁的月光下,一步一步地走进前辈大师的内心,走进那清凉的心海……
什公到达长安后,姚兴专门为他建了一座“逍遥园”作为译经的场所,这也是中原最早的皇家译场;
什公一生共译经35部、297卷,俱为传世经典。玄奘读过的许多经书都出自他的译笔,比如幼时读的《佛说阿弥陀经》,少时学的《维摩诘所说经》,以及现在正在诵读的《金刚经》;
什公通晓梵汉双语,堪称“译界第一流宗匠”,他偏意译,趋文饰,注重表现原文的文体和意趣,其译文有着“天然西域之语趣”。
对于翻译,什公曾有过一个妙喻——
“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
意思是说,看翻译的文章,就好比吃人家嚼过的饭一样,非但没有味道,还令人作呕。
这段话无形之中也影响了玄奘,他此次西行,固然有很多理由,但偶尔在脑海中也曾隐隐冒出一念:我为什么不能去佛国,尝尝真正的法味,而非要待在这里吃别人嚼过的饭呢?
什公七十岁圆寂,临命终时发下善愿:“我一生所译经典,如无违背原意的地方,死后焚身舌不烂。”
果然,大师遗体火化后,“薪灭形碎,唯舌不坏”,这座罗什寺塔就是为供奉大师的舌舍利而修建的。
……
大师的故事已经很遥远了,它们在这位汉家比丘脑中渐渐虚幻,直至一切皆空……玄奘觉得自己的头脑突然间变得清明起来,恍如佛光遍洒……
接着,身边似乎有了什么动静,睁开眼睛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
不知不觉,玄奘已在凉州停留了三天,除拜谒罗什塔外,还应安国寺僧众的邀请讲经说法,同时预备干粮马麦,为下一段行程做准备。
这样到了第四天清晨,一切准备就绪,玄奘背起行囊,再一次来到罗什塔前,深深顶礼道:“大师历尽千难万险向东弘法,为中土众生带来佛陀的声音,弟子心中感佩万分。奈何弟子福薄业重,未能与师同代,亲睹大师风采,心中常以为憾,只盼有朝一日能到大师的舍利塔前参拜。今日得偿夙愿,也算与师有缘。弟子意欲西行求法,亦当以大师为表率,无论遇到什么阻碍都能精进向前,方不负此缘。”
敬拜一番后,他站起身,将背上的竹箧向上托了托,便又继续西行了。
然而他与凉州的缘分显然还没有完,这一点,当他看到那扑面而来的滚滚沙尘,以及在尘土中飞驰而至的那支全副武装的唐军队伍时,就已经知道了。
凉州都督李大亮的书案上摆放着这样一份文告:
“有僧自长安来,欲向西国,不知何意。”
提供消息的是一个商人,曾在安国寺内听玄奘讲经,也不知他从哪里得知,这位来自长安的游方僧意欲西行,于是便向大都督告了密。
其实李大亮早就注意到玄奘了。大唐军队在边关集结,对突厥的战争一触即发。作为凉州地区的最高长官,李大亮除了要做好物资集结、百姓安置等具体事务外,更重要的工作便是情报搜集、缉拿奸细、盘查出入。可以说,从玄奘到达凉州的第一天起,便自然而然地被李大亮列入了调查范围。
“这僧人名叫玄奘,虽然年纪不大,在两京地区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了。”手下的探子向他报告说,“去年京城举行的僧道大辩论中,他独自一人贯通全场,震动京师!圣上亲自下诏,要他担任皇家寺院庄严寺的上座,竟被他一口回绝。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此事又不了了之。”
“嗯。”李大亮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心中却想,一个来自帝京的名僧,又如此年轻,也算前途无量了。却甘愿抛弃荣华富贵跑到这又干又冷的西北地区,岂不是邪门得很?
莫非——凉州都督的脑子迅速转了个弯,这和尚在京城闯了祸而不得不逃亡?抑或是又有什么别的企图?该不会是个奸细吧?
想到这里,李大亮睁开眼睛,对探子道:“再探!把这和尚在凉州的行踪搞清楚了。”
对于边关这些训练有素的探子来说,搞清楚一个僧人的行踪一点儿也不难。第二天,更多的消息源源不绝地传到凉州大都督耳中——
“大都督!这和尚果然是私离长安的,没有过所!”
“这两天他在安国寺挂单讲经,听的人多极了,比慧威法师讲经时还多!”
“听安国寺的僧人说,这和尚很有几分道行,晚上不睡觉,在罗什塔前彻夜打坐,已经坐了好几夜了。”
“属下想,他可能要违禁出关,也可能只是游方到了这里。”
“游方?”李大亮抬了下眼睛,忍不住轻哼出声,“亏你想得出来!长安是什么地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只听说这里的和尚拼了命的往长安、洛阳那种繁华地带游方,没听说还有反着来的!他是个和尚,又不是商人,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干什么?”
其实凉州实在不能算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恰恰相反,这里是河西最繁华富庶的城市了。可是再繁华富庶,能比得上中原,比得上长安吗?
第三天,有人来报:“那个长安来的玄奘和尚已经离开凉州,往西去了。”
李大亮猛地站了起来:“把他给我追回来!”
现在,这个古怪的和尚就坐在凉州都督的面前。
他比李大亮想象的还要年轻,身材纤细单薄,甚至稍显柔弱。然而,面对他这个一言九鼎的凉州大都督,那双眼眸竟是纯净如水,略无波澜,既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神情,也不存一点一滴的对抗之意。
这就是那个在京师大辩论中以不败战绩贯通全场的义学比丘?这就是那个一到凉州就引起满城震动的讲经法师?在此之前,李大亮自信已将此人的底细摸得透熟,可是现在,却又有些拿不准了。
两人默然对坐,俱是一言不发。
让整个房间处于一种寂静的压抑状态中,这是李大亮对付那些桀骜不驯的家伙时最喜欢使用的手段,他一向屡试不爽。
然而这一次他却失算了,眼前的僧侣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眉目低垂,恭谨温顺,安静得就像大漠中的一泓碧水,看上去一点儿都不着急,比他这个大都督还不急。
终于,还是李大亮先开了口,不动声色地问道:“法师到凉州多久了?”
“三天。”玄奘恭敬地回答。
“从长安来的?”
“是。”
“京都长安,那可是很多人都梦想去的地方啊。”凉州都督的声音依旧平和,“法师舍弃关中繁华之地,屈身来到这遍地狼烟的边防僻地,不知所为何来?”
“沙门想要西行。”玄奘毫不隐瞒地回答道,“去佛国天竺求法取经,探寻佛家真义。途经凉州,耽搁了几日。”
“果然是要出关的。”李大亮冷笑道,“去西天取经?法师志向倒是不小,只是这样的话拿来哄哄小孩子也就罢了,如何敢来蒙骗本官?”
“沙门所言,句句是实。”
“未必吧?如何能证明你不是突厥的探子?”
玄奘不禁一愣,心想这怎么证明?
这单纯的模样倒让李大亮放心不少,他阅人无数,也确实不信这样一个目光纯澈的柔弱僧人会是什么细作,看着就不像。
于是踱开来问道:“圣上已经下了禁边令,不知法师从长安出来时,可有过所文牒,朝廷批文?”
玄奘摇了摇头,原本明亮的眼睛霎时间黯淡了下来,露出几分遗憾和悲凉。
“本官就知道没有。”李大亮猛然转过脸来,直视着僧人,目光逼迫得他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睛,“你没有过所,又是孤身一人,也敢前往几万里外的天竺?撒谎都不提前想想清楚,本官看你就是个探子!”
这话说得疾言厉色,玄奘以前从未被人这样怀疑和逼问过,加上没有过所确实也有点心虚,因而脸色略显苍白,双手合十,低声解释道:“沙门曾向朝廷递表申请出关,怎奈未获批文。”
“所以法师就敢冒越宪章,私自出关?”李大亮再度提高了语音。
玄奘沉默了一下,抬眸道:“将军,沙门西行只为求法,别无他意。愿与将军结个法缘,请将军网开一面,放我西去吧。”
李大亮摇头道:“法师没听懂本官的话吗?如今边关不太平,朝廷明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关。这个缘本官才不会跟你结!”
玄奘默默垂下了眼帘,心中万分郁闷。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鹰哨,一道闪电般的黑影从窗外疾速飞来,落在李大亮的胳膊上。
原来是一只鹞鹰。
凉州都督微笑着抚了抚这只鹰,像哄小孩子似的说:“急了?再等会儿,等会儿我就带你出去。”
说罢再次抬头,鹰一般犀利的双眼毫不含糊地逼视着面前的僧人。
这是他从驯鹰中得到的启示,作为一个地方军事长官,他经常用这种方式直视对方的眼睛。
然而这一次,他没有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乞求和畏惧,只看到了几分难言的萧索和悲哀。
不知怎的,对这个文弱又执著的僧人,李大亮倒有几分同情了,因而口气有所缓和:“法师乃是京城大德,人人钦敬,何必为了个虚无缥缈的想法以身犯险呢?况且西路艰远,也不是法师这样的身子骨可以支撑的。所以,依本官之见,还是尽快回转,返回长安去吧。”
“将军,玄奘只是一个出家人……”玄奘抬起双目,还想努力挽救他的西行计划,却被李大亮挥手打断了——
“朝廷严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境。本官身为凉州都督,职责所在,是断然不会放你西行的!”
他的语气严厉冷峻,声音低沉地补充道:“若再不回转,可休怪本官无礼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了丝毫转圜的余地,玄奘只能在心底轻叹一声,合掌道:“如此,沙门告辞了。”
从都督府出来,空中竟飘起了小雨,这在凉州是不多见的。
整个天空阴气沉沉,又湿又冷。那些铁块般的乌云,同四周的山脉连接在一起,像铁笼一样将这座城市团团围住,也将行者的心锁紧了。
独自行走在雨中泥泞的街道上,玄奘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孤独。他没有打伞,任由这瑟瑟的风,蒙蒙的雨,挟带着透骨的寒气,扑到他的脸上、身上,令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被冻结了的冰冷。
不过,他的头脑倒也因此清醒了许多。
西行不是他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经过多年深思熟虑后才做出的决定,他已在佛前发下誓愿,无论有没有阻碍,他都不会放弃。无论成功与否,他都不会后悔。
眼下的困难是,没有“过所”的他无法继续西行——河西地区人烟稀少,一个外来人很难逃脱。一旦被官兵捉到,西行求法的心愿就再难实现了。
看来,只有先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暂住下来,慢慢想办法了。
安国寺显然不能再去,他只得换个地方,来到城西的清应寺挂单。
玄奘早就听说,清应寺住持慧威法师乃是河西名僧,长期在凉州传法,在僧俗两界都有着极高的威望,想必对这一带的情况极为熟悉。因此挂单不久,便将自己欲往天竺求法之事说了,顺便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商队要出关。
他的想法很简单,若能像当年出蜀时那样,跟随一支商队一起上路,定会安全许多。
“最近这段时间是不会有商队出关的。”慧威法师道,“大唐皇帝发出了禁边令,李都督守得又紧,已经有好几个申请过所的商队被驳回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玄奘:“朝廷这个时候居然肯发给法师过所,想必是对法师西行之事颇为看重。只是如此遥远艰险之事,怎么就法师一个人,连个同伴都没有呢?”
玄奘苦笑:“我没有过所,怎么会有同伴?”
“你说什么?”慧威法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沉声问道。
“我没有过所。”玄奘又说了一遍,语气依然很平静,“我准备悄悄潜出去。”
慧威法师自打见了玄奘,便深为这个关中僧人的博学多闻所倾倒,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法师竟然打算冒越宪章,私自出关!一时竟被他这疯狂的想法弄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慧威法师的反应,玄奘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自出长安以来,一路上,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反应了。
沉默良久,慧威法师才轻咳一声,苦笑道:“法师不避辛劳,欲往佛国求取正法,固然可钦可敬。但是这件事情谈何容易啊!法师可知自东晋法显大师之后,欲往天竺求法者已逾百人?”
“玄奘知道。”
“那么法师可知,他们之中无一人活着回来?”
玄奘抬起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玄奘知道。”
慧威法师被这无所畏惧的目光所打动,不知怎的,竟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心中既钦佩,又有几分伤感。
“老衲近些年来一直在这河西一带修行弘法。以前,这里往来商旅众多,老衲除讲经说法外,更多的便是为那些葬身大漠的施主做法事。唉,这么些年过去,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条路上,他们还都是持有过所的……”
他悲悯的目光显得遥远又深邃,仿佛已越过寺院的围墙,飞到了茫茫大漠:“就说那莫贺延碛,即使是当地经常行走于沙漠的驼队也不会轻易从中穿越,因为那里既没有水,也没有草,除了绵延数百里的石头和沙子外,什么都没有……”
“但玄奘知道,也有成功的。昔日法显、智严诸大德,不也都是出家人吗?他们能够西行求法,导利群生,玄奘又有何惧哉?”
慧威摇头道:“法师有所不知,如今的丝路不比从前了。”
“有何不同?”玄奘道,“法显前辈出发之时,莫贺延碛早已存在。今日之大漠,也是当年前辈所履之地!”
慧威苦笑着摇头,缓缓问道:“法师自幼生长于中原,大概从未到过西域吧?”
“是的。”
“那怎么就敢独自上路啊?”慧威法师只觉得不可思议,“有一件事情你大概不知,其实西行未必非走莫贺延碛不可的。”
“怎么,还有别的路线吗?”玄奘既惊喜又惊讶。
“有是有,但是法师走不了的。”慧威叹息道,“玉门关外,便是突厥人的世界。他们控制着西域诸国,从关外的伊吾、高昌起,一直到‘昭武九姓’,都受他们的节制。突厥人不信佛法,各部之间时有争斗,战败者沦为盗匪,四处抄掠。听说那些突厥骑兵自小便长在马背上,性子既凶狠又残忍。这些年来,丝路商旅越来越少,大半是因为他们的缘故。”
“可是,商旅并未因此断绝啊。”玄奘迷惑地说道。
“也快了。”慧威轻声说道,“以前之所以没完全断绝,全是因为靠着莫贺延碛南部边缘,从瓜州到伊吾间还有一条官道,那里虽然也是戈壁流沙,却有水草,远不似莫贺延碛那般死寂。持有中原过所的商人们都从那条官道上走,可以得到中原军队的庇护。当初西域各国使臣进出中原,走的都是这条路。”
玄奘总算听明白了:“如今,朝廷颁布了禁边令,这条官道是不能走的了?”
“不错。况且法师没有过所,更不能走那条道。”
玄奘不再说什么,他本就对那条“官道”不抱希望。北有突厥骑兵,南有大唐官兵,对于像他这样私自出关的求法僧来说,除了莫贺延碛,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慧威法师接着说道:“即使走官道,商旅们也都是成群结队,并且雇有向导引路,镖师保护。否则稍不留神,就可能被那看不见的妖兽引入歧途。莫说是商人,便是当年的法显大师,也是十七八人一起上路,最终到达天竺时,只剩下了他一个……”
玄奘依旧默然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墨黑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明亮:“多谢大师点化。大师说的这些,玄奘都已明白。但玄奘出发时,曾在佛前立下重誓,此行不至天竺,绝不东归一步。”
慧威法师知道无法再劝,转念又想,反正李都督执行“禁边令”甚是严厉,你想走也得能走得掉才行啊,我又何必虚耗口舌再多说什么?
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有些多事,干脆转移了话题:“法师前些日子在安国寺讲经,有幸听闻的僧侣居士们莫不交口称赞。只可惜时间太短,清应寺僧众得知此消息时,法会已经结束。未能亲聆开示,终是憾事。如今听说法师来本寺挂单,阖寺僧众无不欢喜踊跃,都盼着能够亲聆法音。法师您看——”
玄奘犹豫了一下,毕竟李大都督是命他即刻返回长安的,自己继续待在凉州已经是违命了,再讲经……
可是佛门弟子宣扬佛法也是天经地义,何况清应寺在这种情况下收留自己,这份恩德着实难以为报……
略一思忖,玄奘终于合掌道:“大师太客气了,清应寺与玄奘有缘,玄奘虽不才,亦愿与这里的同修们共同切磋佛法,以结殊胜法缘。”
见他答应,慧威法师欣喜万分,当即命弟子们去安排讲经法会。
法会设在清应寺的大殿内,原本是要设在殿外宽敞之处的,但细细的雨丝仍然下个不停。一位居士告诉玄奘,凉州这地方就是这样,要么不下雨,一旦下起来,只怕要好几天才能停。
殿外是冰冷的雨丝,殿内却是热情如火的听经者。在很多人眼里,端坐讲坛上的玄奘真的就像是一尊佛,清晰雄辩,庄严肃穆,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很快,他的名字便不胫而走——
第一天,前来听经的都是清应寺及周边寺院的僧侣居士,大约百人;
第二天,有更多的官绅百姓、西域客商慕名而来,大殿内坐不下那么多人,很多人便冒雨在殿外听讲;
第三天雨停了,讲坛搬到了殿外,此时听经者已逾千人,即使是山门外也挤得水泄不通。
……
到了第七天,听讲的人已经旁及河西各县及西域诸国,甚至还有从河东来的,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得到消息的,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赶到了凉州。
玄奘既然决定在凉州多住些日子,便一改往日只讲一章一节的随缘说法,采取了长卷经文系列讲座的形式。他口才本就无与伦比,对佛经的领悟又深,特别是善于用世俗的语言来讲解出世的佛法,使得听者为之倾倒,如痴如迷,一时盛况空前。
凉州以天凉早寒而得名,南阻雪山,形胜险峻。玄奘到达时,这里已是天寒地冻,一场秋雨过后,更是寒风侵骨。
尽管如此,大众听经的热情却是丝毫不减,上千僧众及善男信女挤满了殿前空地,人们裹着一切能够御寒的衣物,专注地听法师讲经。
凉州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现场依旧静谧无声,只有年轻法师清越的嗓音回荡在天地之间,淡淡雪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为他打上了一层清晰的光影和轮廓,令人不敢直视。
讲席完毕时,众人纷纷上前,向法师献上金银、马匹和毛毡,以示敬意。
对于这些布施,玄奘留下一些作为盘缠,其余的全都捐给当地的寺院,以充慈善之金。
不知不觉,玄奘已在凉州滞留了一个多月,每日除了讲经说法,便是到各个寺院、石窟礼佛拜师。
他利用这段时间拜访了一些来自西域及中亚各国的僧人和商旅,向他们学习各国语言,顺便打听他们各自国家的情况及出关事宜。
这期间,他又收到了其他寺院要他讲经说法的邀请,先是白塔寺力邀,盛情难却之下到那里住了四日。紧接着,又有更多的寺院前来邀请……
直到有一天,前来邀请的不再是僧人,而是四名腰挎横刀的武官,面色冷峻地站在他的面前——
“法师,凉州大都督有请!”
“法师现在可是凉州城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啊。”李大亮面沉似水,双目闪着犀利的光,不冷不热地说道。上次见着的那只鹰,还傲然地站在他的手臂上。
“将军,”玄奘双手合十,语气谦卑地解释道,“沙门只是与凉州道俗结个法缘。”
“好个结法缘!”李大亮的脸色越发冰冷,“就连本官的下属,也都尽被你结了缘了!”
玄奘不明白此话何指,因此有些愕然。
“本官念在你是京师名僧的分上,好言好语地劝你回转长安。如今已过去了一个多月,法师居然还滞留在凉州,难道当真是有恃无恐,不把我这个大都督放在眼里了吗?”
他越说越生气,讲到此处,已是声色俱厉。
然而僧人却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脾气,因而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的不安:“檀越不必动怒。明日一早,玄奘便离开凉州。”
他不愿打妄语,因而只说离开凉州,并未说明离开后往哪里去。
然而李大亮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冷冷地说道:“离开凉州,谁知道你是往东还是往西!我看你暂且也不要走了,就在凉州呆着,哪儿都不许去!待过些日子时局稳定了,本官自会派人送你回京。”
玄奘怔了一下,一颗心霎时变得冰凉。
看着僧人默不作声地退出都督府,李大亮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大都督,要不要派人将这和尚看管起来?”身边的师爷向他询问。
李大亮摇了摇头:“本官自有打算。”
他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你最近有没有去听这和尚讲经?”
“没有。”师爷立即否定。
“真的没有?”
“大都督是不相信属下吗?”
李大亮笑了:“不是本官不相信你,实在是这个和尚太麻烦。要不是前段时间军务实在太过繁忙,本官早就派人将他送回长安了。”
“那么都督现在就可以派人……”
李大亮摆了摆手:“本官现在改主意了。”
师爷奇怪地看着大都督。
李大亮沉闷地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起初,他只担心玄奘是不是突厥的探子,这个怀疑排除后,就不太在意这个僧人了,即使知道他滞留凉州讲经也不以为意。
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几个下属在官衙前同西域客商搭话——
“这位大叔,你可知玄奘法师今日在哪里讲经?”
“在大云寺!”那商人答道,“要去可得趁早,晚了就没位置了!”
李大亮一时大怒,连我这都督府的人都跑去听经了,这还了得!
他的第一想法就是将这个敢于抗命不从的僧人抓起来,押回长安。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脑中打了个转,就被他否决了。
“他待在这里也有些好处,”李大亮终于开口,沉吟着对师爷道,“本官初到凉州,这几日也看了些史志,听说当年胡僧鸠摩罗什客居凉州之时,是凉州最为兴盛的时期?”
“正是,”师爷立即说道,“当时很多僧人和信徒慕名前来求教,莫说是凉州,就是整个姑臧地区都因佛事的昌隆而兴盛了起来!”
“想不到高僧还有这个作用,”李大亮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也难怪当年符坚会派十万精兵攻打襄阳,只为抢一个黑脸道安了,后来又为了鸠摩罗什大打出手。”
师爷立刻明白了李大亮的意思,点头道:“大都督所言极是,一个高僧的影响力确实出人意料。就拿玄奘来说吧,此人来到凉州只有一个多月,各地信徒就纷至沓来,就连税收都比以往增加了两成。”
“哦?”李大亮深感震惊,“可是本官就不明白了,凉州好像从来就没缺过高僧吧?慧威法师难道不是吗?”
“慧威法师当然是高僧,所以这些年来凉州一直也不差呀。但是大都督您要知道,凡是信佛的地方都有僧人,僧人多的地方必定会产生高僧。然而却不是所有高僧都拥有磁石般的吸引力,那样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太稀有了!”
“玄奘就属于这样的人吗?”
“以目前情形来看,确实如此。”
李大亮点头道:“本官也看出来了,所以才决定暂时不将他押回长安。方才我吓唬了他一下,让他老老实实在凉州待着,哪儿都不准去。只要他不继续往西,本官就暂时不去管他。”
师爷点头道:“大都督此举甚妙。圣上派您到凉州来,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挪地方。若是凉州在这几年发展起来,圣上定会有所褒奖。”
李大亮忍不住大笑了起来:“你倒滑头。我到这里来,主要是对付突厥人的,至于别的事情,尽心即可。毕竟都是为朝廷做事。”
“是,属下多嘴了。”
“至于那个僧人嘛……”李大亮略略皱了一下眉头,咂了咂嘴,“其实是个麻烦的家伙,绝没有看上去那么文弱绵软。你去发文通知各个城门守卫,盯紧点,别让他跑了。”
“是,大都督放心。”
“还有,传我命令,都督府的人不准去听经!都是刀头上舔血的人,听的什么经啊!”
一回到清应寺,玄奘便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游方僧人能有多少东西?一个经箧便是他的全部了。
虽然并不知道凉州都督的打算,但是很显然,继续留在凉州是不智的行为,他必须走,可是前路茫茫,凶险莫测,又该如何走呢?
这时慧威法师施施然走了进来。
“法师这是要走了吗?”
“正是。”玄奘合掌道,“大师来得正好,这段日子多有滋扰,玄奘感激不尽,正要前去拜辞。”
慧威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玄奘法师此番离开凉州,是要往东还是往西?”
玄奘迟疑了一下,轻轻说道:“往西。”
慧威心中暗暗叹息,果真是个执著又如法的佛子啊,都这时候了连个谎都不愿意撒。
感慨归感慨,口中却说:“可是李大都督已经下了严令,不准法师离开凉州。法师如何还能继续往西呢?”
玄奘小声说道:“只能……冒险一试了。”
“冒险一试?”慧威忍不住笑了,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法师这段日子住在清应寺里,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这一走,日后大都督追问起来,你叫老僧如何作答?”
玄奘心中一凛,不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怎能连累慧威法师和清应寺的僧众?
“何况,如今各个城门守卫都已经接到了法师的影像,你是不可能出城的。”
玄奘颓然坐下,心中一阵愁闷,就连慧威法师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难道我的西行之旅,真的要止步于此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