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打坐在寂静的禅房内,看着前方微笑的弥勒法像,嗅着香炉里飘出的自幼便熟悉无比的檀香味儿,玄奘的心中一阵凄然。
微风吹来,摇响了殿外檐角处的风铃,轻盈的铃声让原本寂静的寺院显得更加幽静。
玄奘微闭双目,听着这熟悉的铃声,纷乱的心神渐渐宁静下来……
天色渐昏,再等下去城门可就要关闭了。
玄奘从行李中取出纸笔,开始留书。
他还是决定采取不告而别的方式,就像当初离开长安大觉寺时那样,留下一纸书笺作为交代。反正他不是清应寺的僧人,要走也无人拦得了他,李大都督看到书笺,想必也不会为难慧威法师和清应寺的僧众了吧。
写好之后吹干,将书笺轻轻放在佛前供桌上,然后背起竹箧推门而出。
刚走到禅院门口,迎面撞上两个沙弥,一个清秀一个粗壮。
“咦?玄奘法师,您这是要去哪儿?”看到他,那个清秀点儿的一脸惊讶地问道。
玄奘单掌竖于胸前,回答道:“沙门有事外出,告辞了。”
说罢刚要离开,却被那个粗壮的一把抓住。
“法师莫急!”
这沙弥力气挺大,玄奘被他抓住竟然挣脱不开,却听他对同伴抱怨道:“惠琳师兄你还问什么呀!法师明摆着是要不告而别。都是你刚才磨磨蹭蹭的,若是再来晚点可就碰不上啦,到时候看你如何跟师父交代!”
“二位师兄是——”玄奘有些迟疑,这两个沙弥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看装束应该是这清应寺的,却是面生得很。
听他发问,抓住他的沙弥立即放手,与同伴一起伏在地上顶礼——
“弟子道整,拜见法师。”
“弟子惠琳,拜见法师。”
玄奘伸手扶起他们,两个沙弥看起来很开心,黑红的脸膛上挂着憨憨的笑容。
惠琳开口道:“法师不认得我们,我们可认得法师呢。”
“我们两个前天才从张掖回来。”粗壮的道整解释道,“可了不得!整个清应寺的人都在谈论法师。师父还说,要是我们早几天回来,就可以在寺中听到法师讲经了。不像现在,只能到别的寺里去听。师兄一开始还嫌累不想去呢!”
“谁说我不想听的?”惠琳抗议道,“我这两天一直都在追着听,法师讲得实在太好了!”
“阿弥陀佛。”玄奘低宣了一声佛号,依然猜不透他们来见他是何用意。
“是师父要我们来拜见法师的。”东拉西扯了半天,惠琳终于说到了正题。
道整拉着玄奘回到禅院内,惠琳顺手将门关上。
“师父知法师西行受阻,特命我二人前来相助。”道整小声说道。
“师父有寺务缠身,说要等天黑后再来,怕法师着急,要我们两个先来拜见。”惠琳补充说。
“也幸好我们来了,要不然法师到了城门口,一准被官兵抓到。”道整一脸的得意之色。
“法师若要西行,本来就不能在白天大摇大摆地出城,晚上走还有点可能。”惠琳接着说道。
……
这两个沙弥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连个磕巴都不打。
玄奘好不容易插了个空,疑惑地问道:“敢问尊师上下?”
“就是慧威大和尚!”
月华如水,静静地洒在清应寺的大殿上,也洒在殿中四个僧人的身上。
慧威法师身披一领褐红色袈裟,端坐于蒲团之上,两个沙弥弟子分坐两旁。
玄奘在佛前点上一支清香,拜了几拜后,便来到慧威法师面前,合掌礼敬。
慧威法师温和的目光注视着他,缓缓说道:“惠琳和道整曾多次去过瓜州,对这一带的山川道路十分熟悉,就让他们两个为法师带路吧。”
“多谢大师。”玄奘感激地说道。
“法师不用谢我,是老衲该谢你才是。”慧威法师淡淡地说道。
此刻的他竟显得苍老了许多,声音中带着几分难言的萧索:“凉州城内胡僧众多,各种论点交汇,常令人莫知适从。老衲年轻时,也曾不止一次地起过西行求法的念头。只可惜,各种机缘不合,而老衲又总想把一切都准备具足再走。现在想来,真是愚痴啊,这世间哪有那么方便的事情?是以始终未能成行。”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老衲不过是一介凡夫罢了,福报有限,慧根不具。如今年纪痴长,几十年的疑惑仍未消除,越来越觉得空留遗憾……”
玄奘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大师居然也曾有过和自己同样的想法,忍不住问道:“大师认为玄奘此行是应该的吗?对弘扬中原佛法有益吗?”
其实这个问题问与不问都一样。因为不管别人怎么回答,他自己对此都是毫无疑问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出来,这些日子以来,他所遇到的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劝他放弃,说他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定会死在路上。
他并不怕死,然而,极度的孤独使他迫切地希望得到哪怕一点点的支持和信心。
慧威法师看着他,目光中闪烁着慈爱的光泽:“老衲以为,法师所做之事不仅有益于中土众生,且以法师的决心和智慧,也定是能够做到的!”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激动万分,只觉得这一句话比让惠琳、道整护送自己出城更为可贵,也更加令他感激莫名。
他不由得跪了下来,向这位河西地区的佛界领袖深深顶礼:“大师一言之恩,玄奘定当铭记于心!”
慧威法师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心中竟不自禁地感到一阵难过。
他身处凉州这个中原与西方文化交汇之处,对西域佛学的了解自然比普通中原高僧更深,早年听闻各种论点,也确曾有过西行之念,只是由于种种阻滞而未能成行,以至于心底常留遗憾。
可后来说不清为什么,看到一位天资聪慧的青年法师有志于此,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随喜赞叹,而是规劝阻止!
虽说他常在心中为自己辩解说,玄奘没有过所,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他的安全着想。可是,身为佛家弟子,他还是无法完全说服自己。
这几日,每每思之于此,便深感惭愧。
后来,他看到玄奘遇到了阻滞,但仍执著地坚守自己的本愿,他看到那双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坚不可摧的决心和意志,那种人生的信仰和求道的坚执,令他在佩服的同时也不禁有些伤感。
如果,当年的我有这少年一半的勇气,或许早已完成心中宏愿了吧?
问题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逝去的岁月回不来,失去的机会也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他注定将带着遗憾,带着迷惑,离开这个娑婆世界了。
“真的不可能回来吗?”冥冥之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因为这声音仿佛就是从他的心底发出,直接印在了大脑里。
“你已经看到了。”那声音平静地说道,“现在,这个沙门正打算做你当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如果你支持他,尽你的力量去帮助他,不一样可以实现你年轻时的宏愿吗?”
“是啊……”恍如醍醐灌顶,慧威法师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这里有几件厚衣服和几条毛毡,法师把它带上吧。”慧威指了指旁边的包袱。
“不用麻烦了。”玄奘赶紧推辞,“远行之人,不宜带太多东西。”
“还是带上吧。”老法师温和地说道,“沙漠的夜晚会冻死人的。即使是白天,也要把自己尽量包裹得严实一些,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被太阳晒伤。”
“如此,多谢大师了。”玄奘欠身行礼。
慧威点了点头:“河西一向不太平,常有盗匪出没,法师路上可要多加小心。”
“玄奘明白。”
看着这个年轻的沙门,慧威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心中升起一丝快慰之情:“玄奘法师,你是老衲这些年来遇到的最具慧根、学识和志向的人。老衲盼你此行能够成功,到佛国取回真经妙典,以解我佛门百年疑难。”
“多谢大师,弟子自当努力为之。”
这时,外面隐隐传来更漏之声,慧威凝神细听了一会儿,轻叹道:“不知不觉竟已三更,你们也该走了。”
玄奘不禁一愣:“现在走?”
“当然现在走。”道整似乎已经等不及了,“大都督不许法师离开凉州,因此法师要在白天出城是不可能的,只能夜里走。”
“可是,夜里城门不会开的呀。”玄奘提醒道。
“没关系。”道整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卷绳索,足有十余丈长,小声道,“凉州城墙有几处是死角,虽然士兵巡逻时也会打那儿经过,但是交班的时候却很薄弱。法师您要想出城却又不被凉州都督发现,只能趁夜出发,弟子会告诉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结索过去。”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大吃一惊!
凉州可是边防重镇哪,那个李大都督不是说,凉州城就像铁桶一般吗?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漏洞存在?
他立即问道:“师兄是怎么知道的?可有验证吗?”
“当然有了!要不怎么敢叫法师从那里走呢?”道整不无得意地说道,“弟子也不瞒法师,我小时候就从那里攀越过呢!”
见玄奘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道整索性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原来,凉州既是边防重镇,也是河西地区重要的收税点之一。很多商贩为了逃税,就铤而走险,带着商品趁夜从城墙拐角处翻墙而过,特别是隋末时期,国家又乱,税务又重,多数商旅都不敢到中原来做生意了,愿意铤而走险的都是些既胆大又逐利的家伙,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干过这种偷越城墙的勾当,道整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大唐建国已有十年,但国内的各种势力还没有打扫干净,因此也就顾不上边关,所以直到此时,这个问题都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道整讲到这里,惠琳又插嘴补充了一句:“李大都督来了之后,倒是增了兵,也抓了几个翻墙的,于是最近很少有人打那几处走了。”
玄奘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怎么能……”
“法师放心,守军精力毕竟有限,弟子有把握帮法师翻过去。”道整自信地说道。
“可是,这样做,是不是太鬼祟了?”玄奘脱口问道。
听到这个天真的问题,道整明显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回过味来,笑道:“没错,是鬼祟。可是法师你要搞清楚,你现在可是在私渡!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道整!”见弟子越说越带劲,慧威法师忍无可忍地制止了他。
随即,老法师目光复杂地看着玄奘,似乎对自己的决定又有些动摇。
许久,他才幽幽叹息了一声:“私自出境,便是与朝廷作对。这本来就是件严重的事情,不管是以什么方式出去的,一旦被官兵抓住,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苍老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忧郁,显然对玄奘十分担心。
玄奘心中也深感不安,倒不是怕被抓住,而是这件事本身让他难以接受。他生于儒学家庭,幼年时又受到佛门的熏陶,从未做过这等事情,所以才会很自然地问出“是不是太鬼祟了”这样的话来。
“大师。”他字斟句酌地说道,“弟子觉得,像凉州这样的边防重镇,城墙上居然有死角,此事关乎国家和百姓的安危,应该让李大都督知道,不然万一哪天出了事,岂不是……”
慧威点头道:“法师真乃至诚君子,所言极是。只是这城墙上的死角几乎就在每一任都督的眼皮底下,就看他想不想管了。据说李大都督是打算拿这几处城墙当诱饵,抓那些胆敢越境的人。”
还有这种事?玄奘呆了一呆,却听道整摇头笑道:“这得是多狂妄的人才有的想法呀!依我看,除非哪天真因为这城墙出个大事,李都督才会想到修整。”
惠琳突然说道:“如果这次法师从那里出去了,兴许就能让李大都督感觉到危险,到时候就会重视起来了吧。”
玄奘想想也是,自己出境对国家安全没什么威胁,如果能因此警示这位李大都督,从而避免真正危及边关的大事发生,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这么一想,心情倒是舒畅了许多。
见玄奘的面色平定下来,慧威知道他已想通,便提议两个弟子道:“那城墙惠琳是过不去的,再说西行道路艰远,没有马匹也不方便。你们两个帮法师越过城墙后就暂且回来,等天亮再牵马出城,与法师会合。”
“是,师父。”惠琳、道整一齐合掌应声。
慧威又对玄奘道:“法师出城后,最好还是走小路,昼伏夜行,或可避开官府的盘查。另外,出关前,也尽量不要再讲经了。”
“对呀。”惠琳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法师一讲经,动辄就有上千人来听,动静也太大了!”
“就是。”道整也说道,“私渡就该像个私渡的样子嘛!”
慧威瞪了他们一眼,却也没有驳斥。显然他是觉得,这两个弟子的话虽不中听,却句句都是实言。
玄奘点头道:“弟子记下了,多谢大师相助。”
天上的浮云越来越厚,星星月亮全都不见了,只有街道上的几盏孤灯还在随风摇曳,整个凉州城笼罩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之中。
玄奘身背竹箧走出清应寺,慧威法师带着两个弟子也跟了出来,四个人谁都不说话。
玄奘回过身,双手合十,向着慧威法师深深一揖。
老法师含泪点了点头,目送着三人离开,消失在暗夜中……
三个僧人很快来到凉州城内一处城墙的角落下,这里的守军果然比别处更多一些。
转过城角,则是一处偏僻又高大的城墙,这里的卫兵就少多了。
趁着城墙上卫兵换班的空隙,道整把绳索扎在自己腰上,然后双手攀住城墙的砖缝,利索地爬了上去。
不一会儿,城墙上甩下一根绳子,惠琳请玄奘上去,自己则在下面护持。
玄奘感觉惠琳的手有些发抖,知道他很紧张,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便抓住绳索向上攀去。
他心中既感激又无奈,长这么大,何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身为京城名僧,他原本可以在长安的皇家寺院里踏踏实实地修行讲经,披着高贵的紫色袈裟接受朝廷的供养和大众的礼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漆黑的夜色中翻越城墙,随时都有可能被守军抓获,一不小心就身败名裂。
他心里纠结难过,脚下却并不慢,这两年来一直在秦岭的大山间攀山越崖,身体已练得相当灵活,想不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加上两个沙弥的尽力护持,很快便上了城墙。
道整伸手将玄奘接应上来,一脸惊奇地问道:“法师以前经常攀越城墙吗?”
玄奘一怔,什么叫经常攀越城墙?你当我是干什么的?
赶紧摇头否认:“就这一次。”
“那怎么上得如此快?弟子原本还以为,需要费些力气才能将你拽上来呢。”
玄奘无奈地解释:“常行蜀道的缘故。”
“哦。”道整点了点头,随即笑道,“法师想必就是专为此事而生的。要不是惠琳师兄胆小,我就跟你一起下去了,让他自己回去,天亮再牵马追我们多好。”
“真是有劳你们了,为玄奘涉险。”
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明明在做一件光明的事业,偏偏他的行为却是偷偷摸摸的,这简直就是一场心灵的折磨。
但事已至此,逃避已经没有用了,他只能咬紧牙关,按道整所说的,在城墙的外缘悬索而下。
天气寒冷,城外的护城河已经冻住了,玄奘低头在鞋上绑上两条麻布,以增加脚底的摩擦力,快速地从冰面上通过。
夜,像一张巨大的帐幕,笼罩着千里河西走廊,寒风带着戈壁滩的沙砾、祁连山的雪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路扑来。远处时不时地传来几声清冷的狼嗥……
这凄厉的声音让玄奘有些紧张,以往他都是在中原、蜀地、江南、关中等地游学,从未到过如此荒凉的地方。常听说河西的狼群十分厉害,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嗅到其他动物的气味,然后循着气味捕食……
他口诵经咒,沿小路向西北方向一口气走出十余里,已是疲惫不堪,大冬天的竟出了一身汗。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玄奘担心遇到官兵,于是便找了个沙沟躲在里面打坐休息。
临近中午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却原来是惠琳和道整来了,把乌骓也给他带了过来。
这两个沙弥昨晚回去,向师父慧威简单讲述了玄奘出城的经过,休息片刻后,又在清晨城门打开时牵马出城,去追玄奘。
作为慧威法师的弟子,惠琳和道整的性格完全不同,惠琳出家较早,虽然胆小力弱,但胜在性情稳重;道整却是出家未久,身上还有些俗家习气,对佛门的一些规则常常不放在心上。加上他素来胆大包天,经常会做出些令人很无语的事情,甚至违反戒律。因此慧威法师反而对他更不放心,有时便叫惠琳与他结伴出行,去张腋、瓜州等地办事。凉州守门的士兵差不多都认识他们两位,虽然两个人带了三匹马,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路途遥远,多备一匹以防万一嘛。
看到两个沙弥牵马过来,玄奘的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一个人走路是孤独的,能有人陪伴同行,总是令他非常感激。
一只土黄色的小生灵从沙中爬出,它身体的颜色与沙土完全相同,以至于玄奘几乎没有注意到它。
“法师小心!”惠琳将玄奘拉到一边,“这是一只沙漠蝎,毒性猛烈!”
“我说,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啊?”道整躺在沙沟里,把那件遮盖住头脸的旧僧衣扯下来,不满地说道。
惠琳白他一眼道:“你皮糙肉厚胆子大,当然不怕了,我是担心法师被它蜇了。”
道整哂笑道:“不就是只蝎子吗?法师放心,那东西的胆子比惠琳还小呢,只要不去招惹它,它才不会蜇人!”
玄奘笑了笑,他感谢惠琳的提醒,让他知道沙地里都有哪些危险。也喜欢道整的爽直和自信。
道整在沙窝里翻了个身,突然问道:“法师,您以前去过敦煌吗?”
“没有。”玄奘摇头道,“师兄去过?”
“我家就在那里。”道整兴奋不已,索性坐了起来,“我们敦煌可好了,有很多石窟、寺院,真正的庄严佛地!法师见了一定欢喜!要不,我带你去那里看看?”
玄奘笑道:“多谢你了,只是路途遥远,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道整遗憾地叹了口气,重又躺了下去。
在河西的戈壁滩上,被绿洲包围的张掖显然是个另类,它地势平坦,物产丰饶,是丝绸之路上的大商埠,由咸阳分开的南北两路便在此处会合。
张掖东南有焉支山,西北是祁连山。传说,汉将霍去病曾在此地大破匈奴,汉武帝有“断匈奴之右臂,张中国之左肋”的话,张掖因此而得名。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令我六畜不蕃息……”
这是匈奴人的歌曲,唱的就是那场惨烈的战争。
“法师啊,不如咱们就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吧。”望着远方灰色的城墙和周围水草丰美的牧场,惠琳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张掖富庶,寺院的香火旺极了,寺中住持和尚跟我们也熟!”
玄奘奇道:“这才离开凉州没几天,怎么就要住下了?”
惠琳尚未答话,道整便取笑道:“我看惠琳师兄是走不动路了,一出门就想着在哪儿停下来。你要是不想走啊,就自己留下来,我陪法师去敦煌。”
“法师是要去瓜州的,你带他去敦煌做什么?”惠琳不甘示弱地反诘道,“是你自己想回家了吧?”
听着两个沙弥的争吵,玄奘在心底叹了口气。
人心是一块田,不长庄稼,就会长草。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同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即使走着同一条路,心中的目的地也各不相同。
一行三人绕过张掖,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了四五十里,前方出现了一座巍峨的古城池——南北两座堡垒对峙,相距四五里;东西正中开门,筑有瓮城,四角有土台,台上建有角楼。
不过,这座城池现在已是一片废墟,墙体倾斜,瓮城坍塌,只剩下荒草漫漫的墩台,残垣断壁与祁连雪峰遥遥相对,更显出荒城的凄凉破败。
道整告诉玄奘,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黑水城了。
慧琳道:“听说这里的居民都是从葱岭以西过来的昆仑奴,浑身黝黑,所以叫作黑水国。”
这显然是传说,并且也已随风而逝。玄奘默默站立在废城边缘,心中感念,世间一切皆无常,便是这看似坚固的城池,也不例外。
废墟中还有许多黑亮的陶瓷碎片,在惨白的秋阳下闪烁,仿佛无数人的幽魂,睁开眼瞳,眺望迷茫的历史天空……
三个僧人绕过废城,眼前竟出现了一条宽宽的河流,初冬季节寒意料峭,多数河流都结冰了,可是这里却只有河的两边结了一层薄冰,中央的水流仍在汩汩流动,闪烁着诱人的光。
“弱水!”道整欢声叫道,飞奔过去取水。
“小心冰脆!”玄奘赶紧嘱咐。
这就是《山海经·海内经》中记载的“水弱不能载舟,鸿毛不浮”的弱水河吗?
玄奘的双眸顺着河水流过来的方向远远望去——弱水向西延伸至祁连山脉,那是它的源头,这条清澈的河流便是从那座雪山的身体和灵魂中走出来的,在张掖汇成一条宽宽的大河,尔后倒淌向西,在酒泉附近又扭头向北,一直流向那个“风吹不断,流沙不固,瞬即湮灭”的沙漠深处……
难怪,这里又被称为“弱水流沙”。
有水就有生命,弱水经过的地方一片碧色——田园,树林,村庄,依托着流水安然生长着。
而在绿色之外,沙漠就像常年的积雪一样,一片雪白。
玄奘走到河床边上,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河水冰冷刺骨,却也令他头脑清醒,倦意顿消。
一些古老的传说和记载重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传说,中华始祖的黄帝便是在这里呱呱落地;
道家鼻祖老子也是在这一带得道成仙的;
周穆公到昆仑山朝觐西王母时,从这里经过;
还有后来的苏武、张骞、霍去病等人,无不在此处留下他们的足印……
但玄奘想得更多的还是法显和鸠摩罗什这两位前辈,他们生活的年代相近,一个往西一个向东。当年的他们,是否也和他一样,站在弱水河畔,看着哗哗奔涌的河水,追忆着典籍中的有关记载和前人的种种事迹呢?
“真舒服啊!”惠琳喝了一口水,仰头舒心地叹了口气道,“佛国净土的水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玄奘笑笑,目光转向四周,清晨的弱水极为宁静,或浓或淡的白色雾气从河面上升起,悠悠飘荡在他的身周,竟使他有了一种身处仙境的奇妙感觉。
思绪随着这种感觉飞扬开来——那曾在经文和睡梦中无数次游历过的佛国净土,是否真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天花绚烂,佛光普照?
只要心中有佛,净土就在眼前。不是吗?看那水面上的点点粼光,这种超然的平静应该就是水的幸福了……
突然,一声惨烈的长嘶打破了他的静思!
那是乌骓,是它发出的一声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般的嘶鸣!
玄奘回转身,吃惊地发现,正在河边吃着干草的乌骓已经人立起来,背上的长鬃在风中飘扬,高大强壮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像是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而紧接着在它旁边,惠琳的马也发起狂来。
“马怎么啦!?”
玄奘急忙向前,却被道整一把抓住:“马惊了,法师千万不要过去!”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两匹马就脱离了他们的视线,玄奘只听到狂奔中渐行渐远的剧烈马蹄声以及那令人撕心裂肺的嘶鸣声。
马蹄声和嘶叫声几乎是戛然而止的,紧接着,万籁俱寂,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玄奘不解地看着道整。
道整轻轻嘘出了一口气,解释道:“那边有个悬崖。”
吓呆了的惠琳此时也反应过来,怯怯地朝两匹马吃草的地方望了一眼。
玄奘大踏步朝那边走了过去,两名小僧紧随其后。
拨开枯黄的芦苇丛,他们看到沙地上有两三只被马蹄踩死的沙漠蝎,还有十几只在蠕蠕爬动。
“原来,它们踩到蝎子窝了。”惠琳脸上变色,喃喃地说道。
河边的芦苇已经枯黄,枝头上残存的芦花被劲风吹着,雪一般地漫天飞舞。
玄奘双手结印,趺坐于一棵老干虬枝的红柳树下,如同平常禅坐时一样。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肩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却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温暖的感觉。
他努力地想让自己入定,却根本无法做到,小白龙和乌骓的形象不时地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
两个沙弥无精打采地坐在河边,小声议论着早晨发生的事情。
“幸好还有一匹马,也幸好把行李卸了下来,不然可就走不了了。”惠琳道。
“现在你能走得了吗?”道整悻悻地说道,“就这么一匹马,得用来驮行李,人只能步行。这得走多久才能到瓜州啊?”
“要不,跟法师说说,暂时就在张掖停下来吧。”惠琳小声提议道。
“你这是馊主意!”道整没好气地发作道,“咱们前些天才从张掖回到凉州,你还没住够?那个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好的?一条街道就捅穿了。倒不如——”
他没有说下去,惠琳却替他说了:“不如什么?去敦煌?得了吧,那比瓜州还远呢。”
“远点怕什么?敦煌是河西佛都,法师去那里至少比去瓜州安全。”
“可是你别忘了,法师是去西天取经的,不是陪你回家探亲的!要安全,回长安不好吗?”
道整低着头不作声。
“好了,都别争了。”玄奘站起身来,向两个同伴吩咐道,“现在都去找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天黑赶路。”
说到这里,又叮嘱了一句:“小心蝎子。”
两个沙弥无精打采地答应一声,懒洋洋地去择地休息了。
傍晚时分,道整不见了,连同那唯一的一匹马和一部分行李。玄奘和惠琳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
“这家伙一定是自己跑回敦煌去了。”惠琳愤愤不平地说道,“马也牵走了,真没良心!”
玄奘苦笑:“那本来就是他的马,牵走就牵走吧。对了惠琳,他没留下什么告别的话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惠琳悻悻地说道,“他总这样行事,所以师父才叫我看着他,可我怎么看得住!”
玄奘不禁为那个机灵强壮的沙弥叹息:他是因为不信任我,才会选择不告而别的吧?
“法师。”惠琳看着玄奘,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这里离瓜州还很远,我们没有马……不如,转回张掖去吧。”
玄奘摇了摇头:“惠琳,你回去吧,不管是回张掖还是凉州,都行。我是不会走回头路的。”
“可是法师,现在天寒地冻,你一个人,又没有马,会被狼吃了的。”
“不会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惠琳垂下了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许久,他才抬起头,怯怯地说道:“那,那弟子……走了……”
他声音细小,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
“走吧。”玄奘目视前方,温和地说道,“不管怎么说,玄奘都得谢谢你们,是你们将玄奘带出了凉州城,一路上陪着玄奘昼伏夜行,担惊受怕,也真难为你们了。回凉州后,请代我向慧威法师道谢问安,日后若有机缘见到道整,也代我向他道谢问安。”
惠琳含泪点头,叩拜而别。
两个同伴都走了,茫茫大地上又只剩下了玄奘一个人。
天地悠远,山河岑寂,苍老的蓬蒿与骆驼草在风中摇荡着,风使得这些干枯的生灵有了一丝蓬勃的气息。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寂寞的鹰哨,在这清冷的地方显得格外响亮。
玄奘抬起头,只见一只鹞鹰正在他的头顶盘旋飞翔,在这一瞬间,他差点怀疑是李大亮的鹰追过来了。
他并不觉得恐惧,也没什么好难过的,自从踏上这段生死难卜的旅程后,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途中会得到官府或其他人保护和援助的奢想。这次出凉州,有两位道友护送他走这一段路,他已经很感激了。
人生注定孤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短暂的结伴终要面临分离。
一片冰冷的东西落在脸上,接着又是第二片、第三片……
玄奘伸出手,接住了一朵小小的雪花。
河西的雪不像中原地区那般蓬松,而是刚硬似铁,打在脸上有一种尖锐的痛感,且看上去棱角分明,晶莹剔透。
雪很快变得纷纷扬扬,那只鹞鹰还在空中盘旋,对它来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打猎了。
玄奘顺手拾起一根胡杨枝,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便站起身,背起竹箧,踏着新雪重新上路了。
在他的面前,是一片银白色的莽莽雪原,一直伸向遥远神秘的西方,在天地的相接处融为一体。
雪越下越大,直至遮住了他的视线,风也刮得猛烈起来,如刀子般穿透层层衣襟侵入肌体,他低着头,拢紧身上的僧袍,在风雪中艰难地跋涉……
以后的路程中,玄奘小心翼翼地绕过嘉峪关,并尽可能地避开官道和城镇,昼伏夜出,从最不易被人发现的荒僻的戈壁滩上经过。但他也不敢过度远离官道和驿站,以免迷失方向。
早在隋文帝时期,朝廷便在官道附近设立驿站,大约每隔三十里设一座,以供给旅客食物和提供住宿。而在边关一带人烟稀少、路远难行的地方,驿站的作用更为明显。
驿站属于官方机构,必须持有官府开办的凭据方可入住。对于此时的玄奘而言,这样的地方绝不是他敢靠近的。
但这并不妨碍他将驿站作为一个有效的地标来使用——远远地望一眼从窗口透出的诱人红光,确认自己没有迷路后,便悄悄远离,一头钻进风雪中。
就这样,玄奘与官道若即若离,独自摸索着向西北方向行进。
河西的夜晚幽暗寒冷,山风尖锐刺耳,就像千万头野狼在齐声嗥叫,又似鬼魅在耳边轻声细语,令人茫然不知所在……
好在还有祁连山,这座高大的山脉虽然永远是一副冷峻的表情,却始终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就像一条巨龙,忽远忽近地绵延在他的左手边。
对于来自中原的玄奘来说,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从这里开始,他将孤身一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未知。
尽管吉凶难卜,但他知道,这条路通向佛国,通向他心中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