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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善的尺度记录人生!

学佛:告别高昌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玄奘的身体也调养得差不多了,他再次向高昌王辞行。

尽管心中不舍,麹文泰也知道无法再留,只得叹道:“这么热的天,法师非走不可,文泰也无法可想。好在西行所需物品已悉数备齐,法师可随文泰去看看。”

准备好的物品全部打成包,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个专门的库房里,一个侍从手中拿着一纸帛绢,诵读着上面的内容:

“……制法服三十具,面衣、手衣、锦帽、裘毡、靴袜各十具,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果味两车,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还二十年所用之资……”

“大王太客气了。”玄奘不安地说道,“贫僧真的不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况且路途遥远,也带不了。”

“正因为路途遥远,所以才更要准备得充分些啊……”

麹文泰刚说到这里,欢信已经走了过来:“大王,挑选好的三十匹马及二十五名手力已经带到。”

“好!”麹文泰高兴地对玄奘说道,“我们去看看。”

一出门就听到一阵嗒嗒的马蹄声,这些马匹虽然个头不高,却都是腿粗臀圆,看上去既结实又健壮。站在马匹旁边的,则是二十五个中青年壮汉。

高昌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玄奘道:“这些马匹还有手力,是文泰专为法师配备的,他们会一直将法师护送至天竺。”

玄奘合掌称谢,转身又向这二十五名手力称谢。

“法师折煞我们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手力,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法师是有大福德的人,我们这些下人能陪同法师前往天竺佛国,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居士不要这么说。”玄奘道,“佛言众生平等,何况是人?你们若肯精进修持,以后皆可成就正果。这一路之上,我们便都是道友了。”

手力们的眼中都流露出欢喜的神色。

那领头的青年讷讷地说道:“法师说哪里话……”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玄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还未请教居士姓名?”

“小人姓安,名安归。”那青年道。

“安归……”玄奘默默回味着这个名字,竟莫名地想到了那个被刺杀的楼兰王,“你是汉人还是楼兰人?”

“是汉人。”安归道,“小人祖居康国,七八代前全家迁往中原地区,与汉人通婚,便是汉人了。齐梁之时,祖父因避难来到高昌,一直思念中原,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安全归返,是以给小人取了这个名字。”

说到这里,他回手一指,道:“这里面有接近一小半都是汉人。”

玄奘点了点头,心中感慨万分,安归,安归,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平安归乡,又不知自己能否完成求法心愿,平安回归故国……

身着御史官服的欢信走了过来,冲玄奘合掌道:“弟子受大王指派,护送法师到可汗浮屠。”

玄奘回头看了看王兄麹文泰,却见他笑道:“法师来高昌之前曾经说过,想要取道可汗浮屠,获取统叶护可汗的公验,好继续西行。文泰既然将法师强行拉至我高昌讲经,又耽搁了这么久,那么现在,依照原来的路线将法师送到可汗王庭,自然是文泰的责任。”

玄奘感激地说道:“大王想得太周到了。”

“不周到不行啊。”麹文泰叹道,“西路艰远,不仅有流沙、戈壁、冰山,还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及游牧部落,那些部落风俗信仰迥异,人也粗俗不堪。文泰知道,大师智慧超群,不怕降不住他们。只是一想到像大师这等神佛般的人物,还要劳神费力地与那些粗鲁之人打交道,心里便不舒服。因此,就让我的殿中侍御史去做这些俗事吧。”

“多谢大王。”玄奘合掌拜谢后,又回身向欢信道,“有劳御史大人了。”

“法师千万别再叫我大人。”欢信忙说道,“弟子上个月已经皈依三宝,也算是个佛门弟子了,法师以后就称呼我的名字好了。”

“也好。”玄奘道,“那贫僧以后就叫你欢信居士。”

“这样最好不过。”麹文泰哈哈一笑,“欢信啊,寡人已写好了二十四封书信,每封信都附上大绫一匹作为信物。你拿着交给沿途的国王,他们会给你和法师提供方便的。”

“是,大王。”欢信俯身上前,接过了书信。

这时,麹文泰又取出单独的一封信,交给玄奘道:“这个,是面呈统叶护可汗的。”

玄奘见他面色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敬畏之意,深知此信极为重要,当即合掌称谢,接了过来。

信没有封口,玄奘抬头看了看麹文泰,这位高昌国王略为迟疑了一下,便朝他点了点头。

玄奘打开信,惊讶地发现信中语气极其谦卑,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 递送出境。另附绫绢五百匹,果味两车,敬献可汗。”

玄奘抬头看着麹文泰,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有想到,为了能够让自己顺利西行,麹文泰身为国王,竟不惜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几乎是在恳求统叶护可汗的帮助!这份情谊,当真难以为报。

当天夜里,玄奘坐在寝宫里,就着烛火,写了一封长长的谢表呈给麹文泰,再次感谢自己的这位兄长——

……伏惟大王,禀天地之淳和,资二仪之淑气,垂衣作主,子育苍生。东抵大国之风,西抚百戎之俗,楼兰月氏之地,车师狼望之乡。并被深仁,俱霑厚德。加以钦贤爱,士好善流慈,忧矜远来,曲令接引。既而至止,渥惠逾深。赐以话言,阐扬法义。又蒙降结弟季之缘,敦奖友于之念,并遗书西域二十馀蕃,煦饰殷勤,令递饯送。又愍西游茕独,雪路凄寒,爰下明敕度沙弥四人,以为侍伴。法服锦帽裘毯靴袜五十馀事,及绫绢金银钱等,令充二十年往还之资。伏对惊惭不知启处。决交河之水,比泽非多;举葱岭之山,方恩岂重。悬度陵溪之险,不复为忧;天梯道树之乡,瞻礼非晚。傥蒙允遂,则谁之力焉,王之恩也……又前途既远,不获久停,明日辞违,预增悽断,不任铭荷。谨启谢闻。

这封谢表洋洋洒洒,长逾千言。因为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再有什么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了。

麹文泰看过玄奘的上表,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法师不必客气。能帮助法师完成西行求法的大愿,也是文泰莫大的功德。何况现在已经与法师许为兄弟,就更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说什么谢字?”

出发前夜,纭姝怎么也睡不着,只得去找阿依那说话。

“你明天会去送他吗?”公主问道。

“不会。”阿依那回答得很干脆,“听我的,你也别去。像这种事情,这种场合,你除了伤心难过,什么事也做不了。”

“可我想去。”纭姝低下了头。

阿依那看着她,叹息道:“真是个傻姑娘。”

“我想把我的马送给他。”纭姝低声道,“他那匹老马,实在太老太瘦了。”

“也太丑了。”阿依那想起那匹老马,不禁笑了起来。

纭姝也笑了,这个夜晚,她还是第一次露出笑容。

“听我说纭姝。”阿依那坐到公主身边,诚恳地劝说道,“明天别去送他,真的,会自寻烦恼的。如果你想送他马,就今晚去好了。”

“我怕他已经睡了。”纭姝轻声说道。

“不会的。”阿依那道,“我这里经常能够看到他寝宫里的灯光,他要读经,做晚课,每天都睡得很晚。”

纭姝惊讶地抬起头,她原以为只有自己会注意这种事情,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阿依那,居然也会注意这个!

两个女子顺着楼梯登上顶楼,沿着镶着紫金格的窗子,果然看到了远处那扇依然闪烁着灯火的窗。

“他还没有睡。”纭姝轻舒一口气道,“我现在就可以牵马过去。”

“没有用的。”阿依那懒洋洋地说道,“我敢打赌,他不会接受你的马。”

“为什么?”纭姝愕然道。

“这还用问吗?”阿依那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法师,不会丢下他那匹老马的。”

纭姝的目光依然望着那扇明亮的窗子:“我去试试看,不试怎么知道……”

阿依那无奈地摇着头:“唉,真是个……”

“傻姑娘!”纭姝接口道。两人都笑了起来,笑中带着几分苦涩。

幽静的夜晚,凉风习习,纭姝牵着马穿过花园,来到玄奘的寝宫前。

她身上还穿着那袭雪白的冰蚕罗裙,这袭罗裙每天晚上脱下来,都有宫人赶紧拿去洗好晾干,因为她们知道,公主每天都要穿,她不喜欢换别的衣服。

玄奘却早已换下了那袭白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普通的褐红色僧衣。听到有人来报,他走出门外,看着悄立阶前的纭姝,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惊讶:“这么晚了,公主来此有事吗?”

“我想让法师看看我的马。”纭姝低声说道。

这的确是一匹漂亮的马!头高颈细,四肢修长,身材高大,淡金色的毛皮如同缎子一般柔和明亮,尤其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使它看上去更加优雅高贵,一如它美丽的女主人。

玄奘忍不住喜爱地拍了拍它的脖子。

马儿高傲地扬起了头,似乎并不喜欢人们这样待它。

“是匹好马。”玄奘笑了笑,“就是有些贵气。”

纭姝着迷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随即又低下头,轻声说道:“听送马来的人说,此马名叫阿哈尔捷金马,是天马的后代,生性高贵,比王室贵族更讲究家庭出身。”

“是吗?”玄奘并没有注意到纭姝的表情,他的目光始终在这匹高大挺拔的骏马身上。

“真是一匹漂亮的马!”他由衷地赞叹道。

“法师喜欢吗?”纭姝小声问道,“若是喜欢,就送给法师了。”

玄奘一愣,随即笑道:“不,我已经有赤离了。”

“你那匹马不行。”纭姝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很坚决,“它太老,走不了长路。”

玄奘摇了摇头:“依贫僧看,公主的这匹金马更走不了长路。”

“法师又没试,怎么知道?”公主执拗地问。

“还需要试吗?”玄奘抚摩着金马的鬃毛道,“这样一匹富贵马,怕是从小就在宫中长大的吧?若是出远门,不能挑不能驮的,要它做什么?”

“法师你太小看它了。”纭姝道,“它的力气、速度和耐力都是最好的。虽然,确实不能让它驮东西,但如果它也喜欢你的话,它可以驮着你翻山越岭,走遍天涯海角。”

“算了吧。”玄奘拍了拍马背,笑道,“这么高傲的马,我可侍候不了它。万一不小心死在路上,还叫人伤心难过。赤离虽老,至少命比它硬。”

“命硬?”纭姝愣住了,“那就更得换掉它了,法师难道就不怕它妨了你?”

“放心吧。”玄奘苦笑,“我的命更硬。我只求佛菩萨保佑,别让我妨了它就行。”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纭姝:“公主还有别的事吗?”

纭姝低下了头,她本来有很多话想对法师说,但此刻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无事,就请回吧。”玄奘道,“贫僧明日就要上路,想早些安歇了。”

“法师!”纭姝突然叫了一声,她的眼中挂着一串泪滴,脸上却分明带着笑容,“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你的徒弟。能和法师一起修行,是一种福分。”

说罢,也不管玄奘再说什么,转过身去,逃一样地离开了。

清晨,玄奘带着长长的马队再次出发。

侵晓的漠风吹拂着,使他身上宽大的襟袖和袍带都猎猎地飘扬起来,金色的阳光照在他年轻的面容上,光华流转,神采奕奕。纭姝不觉又看呆了。

他终于还是要走了。

出城送行的除了国王、眷属、僧侣、大臣,还有王城的大部分百姓——这段日子的讲经,已经使这个国家的人们对玄奘的学识人品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以至于难以割舍!

四个沙弥的亲人朋友也来送行,道通的母亲抱着幼子,一个劲儿地嘱咐:“阿迪加,以后阿妈不在,你可要照顾好自己。路上要跟紧法师,千万不要自己乱跑啊……”

说罢流下了眼泪,惹得道通也眼泪汪汪的。

相比之下,道缘的伯父巴布拉多对侄儿则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好脸色,一脸凶相地对他说:“以后跟着法师,可要学着勤快些,别贪嘴!”

“知道了!”道缘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巴布拉多眼一瞪,“这还没走呢,就用这种口气跟阿伯说话,看我不……”

他习惯性地举起了马鞭。

“檀越……”玄奘忍不住叫了一声,巴布拉多冲他笑笑,把马鞭收了起来。

“法师不用管他们。”欢信在一旁笑道,“让他们自己道别好了。”

玄奘叹了口气:“贫僧当然不想管,可是道缘的阿伯,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给侄儿送别也带着鞭子。一个小孩子,至于吗?”

“这是一种习惯。”欢信笑道,“西域民风如此,没什么稀奇的。就算是对亲生儿女,他们也一样拿鞭子说话。”

“民风?”玄奘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

欢信走过来道:“法师千万别以为那个商人待侄儿不好。要我说,那小子既然敢用那种口气对他阿伯说话,说明还是欠管教了。”

是这样吗?玄奘皱起了眉头。

另一边,玄德门的守军们合伙给道信送了件奇特的礼物:一条高大漂亮的长毛黑狗!

道信绕着这条狗转了好几圈。

“别看了,这可是吐蕃来的!”那位牵狗的守军神气地说道,“可厉害了!我亲眼见过,有一个人招惹它,结果它跳起来,一口就咬断了那个人的咽喉!”

“车歇你带上它吧。”另一位守军说道,“路上它能帮你们不少忙呢。”

道信眼一瞪:“我出家了,你们不明白吗?不能再杀生了,要这会咬人的狗做什么?”

“它轻易不咬人的。”守军解释道,“它很听话,咬的都是坏人。”

道诚在一旁,提着朋友们送给他的一根枣木长棍,转头对道信说道:“这条狗看起来挺不错的,你就把它带上吧。万一路上碰上马贼,指不定还能派点儿用场。”

道信挠了挠新剃的光头,小心地问了一句:“这狗……不吃肉吧?”

守军笑道:“别逗了,不吃肉的那是菜狗!”

玄奘走过来时,刚好听到了这句话,赶紧说道:“道信,这狗我们养不了。”

“如何?”道信朝朋友们摊了摊手,几个守军只得将狗牵了回去。

麹文泰带着一支骑兵队伍来为玄奘送行,一直送出城外好几里远,始终不肯掉转马头。

穿过一道赤色的山口,便再也看不到高昌城的城墙了。玄奘勒住马,对麹文泰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大王请回吧。”

麹文泰只得拉住马匹,看看远方的地平线,又看看眼前的僧人,他忽然跳下马来,甩开缰绳走到玄奘面前。

玄奘也下了马,麹文泰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这是西域人表达感情的一种特有方式,玄奘虽然不习惯,但还是接受了。

麹文泰哽咽地说道:“法师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只恨文泰分身乏术,无法将法师送到天竺。眼下能为法师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大王做的已经够多了。”玄奘安慰他道,“待玄奘取经归来,便是再见之时。那时玄奘可以在高昌多停留些时日,给大王讲经。”

麹文泰举起一只手道:“那我们一言为定!法师归唐之前,一定要再回高昌,在此住上三年!也让文泰好好尽一回地主之谊,叙叙你我兄弟的情分。”

玄奘立即与他击掌:“好,一言为定!”

马队终于上路了。

玄奘牵着老马赤离,走在最前面。淡淡的金光散射在他宽大的衣襟上,反射出一层朦胧的七彩光晕。

很快,这座给他留下难忘印记的高昌城就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麹文泰默默地看着这位大唐僧侣远去的背影,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张太妃、宇文王妃、乌姆以及公主纭姝都匆匆忙忙地追了过来。

在沙漠氤氲的雾气中,玄奘和他的马队渐行渐远,当风沙又起时,他已融为大漠的一部分,完全看不见身影……

麹文泰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法师日后定当成佛,文泰只愿如胜军王频毗娑罗,给法师做一个护法,于愿足矣……”

突然,身后传来“哇”的一声,竟是纭姝公主哭了出来。太妃忙将她搂在怀里,小声劝慰。

纭姝伤心地哭道:“他……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头……”

说罢放声大哭,太妃的眼圈也不由得红了。

隐藏在不远处的阿依那,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玄奘并不知道自己已在两个年轻女子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他依然在跋涉,依然没有回头,就像他当初离开大唐长安时一样。一切皆是缘,没什么好留恋的……

漫天的黄尘席卷着西域的天空,风依然很猛,灰黄的天空中不时有一两只鸟儿掠过,丢下一片喳喳的叫声。

二十五名手力分成两队,分别开路与断后。其中一队奉安归为首,另一队的首领则是一位高鼻深目、头颅扁平的西域汉子。

这个汉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是整支队伍里个头最高的,力气也很大,调配人员、装卸货物、搭建帐篷,都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心事重重,跟谁都不怎么说话。

“我说索戈,你总是一声不吭的,叫弟兄们心里也不痛快!”一个叫赤朗的手力不满地说道。

“走路就好好走路,说那么多话,不浪费力气吗?”索戈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这一日,玄奘与索戈并肩走在了一起。

“居士有什么排遣不了的心思,可否讲出来?”玄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随意。

“法师说笑了,小人只是个手力,能有什么心思?”索戈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轻声说道。

“我看居士不像是高昌人。”玄奘道,“不知家住何方?因何来到高昌?”

索戈抬起头,正好接触到玄奘温润的目光,赶紧又低下头去:“法师猜得是。小人是龟兹人。”

可能是终究不想在法师面前隐瞒,索戈终于说出了实话:“小人原本是商人之子,十年前,随父亲往高昌方向做马匹生意,谁知半路遇到了突厥强盗,父亲不幸死在刀下,货物也被抢劫一空。小人被盗匪俘获,卖到高昌,成了一名手力。”

“原来如此。”玄奘同情地点了点头,“居士还有亲人在龟兹吗?”

索戈道:“小人离开龟兹的时候,妻子刚刚怀孕,本想做完那趟生意就歇一歇,回家好好陪陪老婆孩子的……”

听了这话,玄奘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闷闷不乐了,龟兹正在西行的必经之路上,搞不好这位一出高昌就惦记上这件事了。

于是索性给他说出来:“这次我们刚好会路过龟兹,你们一家可以团圆了。”

索戈垂首道:“法师是一个智者,什么都瞒不住您。不错,小人确实是想借这次机会回家,才向大王请求护送法师西行求法的。不过法师放心,小人已经想好了,到了龟兹以后,只跟她们见上一面,知道她们母子平安,我就随法师继续西行……”

“那倒不必如此。”玄奘道,“一切皆是缘,居士能与妻子相见相识便是缘,你们分开十年也是缘,现在就要重逢了还是缘。你思念她们,就说明你们缘分未尽,又何必勉强自己?”

“那么法师您呢?”索戈突然问道,“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而且又那么危险?”

“贫僧没有勉强自己。”玄奘道,“贫僧能够踏上这条路,冥冥之中也是一种缘。”

索戈低下了头,不再说什么。

马队在宽阔的戈壁沙漠中穿行,远远望去,如同落在这黄色天地间的一串佛珠。

大自然的猖狂是肆无忌惮的,不管面对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此时又正值盛夏时节,沙漠里炙人的气温,如同洒在苍茫天地间的火苗,令一切树木花草枯萎。三十个人虽然能相互照料,但死亡的威胁却丝毫没有减少。

好在此时的玄奘已不是初出长安时的青涩,手力们也大都走过大漠,他们每天早早上路,快速地走上一段,待太阳升高后就找一块岩石峭壁,躲在它们的阴影处休息,到傍晚时分再加紧赶路。

如果实在找不到遮阴的地方,他们便会隔上一段时间支起帐篷,让大伙儿躲在里面喘口气,补充一下水分。

至于正午前后的大漠,根本就是绝地,袅袅上升的热气会把人蒸熟不说,还严重地干扰视线。

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商队,若是在春秋天,还有不少客商打这里经过,但现在是夏季,很少有人肯冒着生命危险在这个季节去闯沙漠。

更何况,现在的丝绸之路很不太平。

“这附近有水源吗?”傍晚时分,玄奘顶着风沙,边走边问欢信。他们的水已经所剩不多了。

“这里是去往焉耆的路,几年前我曾到过那个国家。”欢信努力回想着,“我记得再往前走个十余里就有条小河。”

“太好了!”小沙弥道缘挥舞着胖乎乎的胳膊,高兴地说,“咱们加把劲,今天晚上就可以敞开肚皮喝水了。”

大伙儿都笑起来。

“就你肚皮大,喝的水最多!”道信有些不满地说。

“我可没多喝水。”道缘抗议道,“我说的是,到河里再敞开了喝!”

“小心别把肚皮喝炸了。”道诚也加入了调侃的行列。

“师兄。”十五岁的道通凑了过来,“反正前面有条河,把水再给我喝一口吧。”

“对对,喝了水才有力气赶路!”道缘立即赞成。

道诚把水袋从马背上一只一只地解下来,先递给欢信几个,让他分给手力们喝。然后,打开最后一只水袋的口,避开道缘伸过来的手,递到玄奘跟前:“师父,喝一口吧。”

玄奘微笑着摇头,他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小沙弥斗嘴,心中升腾起一股温暖——自长安出来,大部分路都是他一个人走的,有时连着走上数百里也遇不到一个活人。尤其是在莫贺延碛,那个让他至今思之不寒而栗的魔鬼戈壁,常让他觉得整个世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现如今,有这么多人相伴,大家说说笑笑,残酷的沙漠也变得温情了许多。

更何况,前面还有一条小河在等着他们,玄奘已经开始想象这些沙弥和手力们一起在水中嬉戏的情景了。

可是事与愿违,行至天黑,当这支疲惫不堪的马队终于看到一片河滩,欢呼着冲过来时,却发现白高兴了一场,小河已经干涸了。

看着众人站在河床上满脸沮丧的样子,玄奘也觉得有些难过,他安慰大家道:“这里已经接近焉耆,咱们还有一点水,支持到王城还是没问题的。进了城还怕没水喝吗?”

“师父。”道缘苦着脸说,“咱们已经没有水了。”

看到另外三个沙弥都瞪着他,他顿时急了:“都看着我干吗?又不是我一个人喝的!本来……本来就没多少水了嘛。”

手力们也开始相互指责埋怨起来。

“都是赤日啦。”一个手力说道,“这小子一个人就喝了大半袋!”

赤日是赤朗的弟弟,只有十七岁,长得瘦瘦小小的。听到矛头指向他,不禁抗议道:“哪有这么多?我喝的时候里面就只剩一点点了。”

“胡说!给你的时候还有大半袋呢。”

“没有大半袋也有小半袋。”另一个手力帮腔道,“这小子,把剩下的水全喝光了!”

赤朗见大家都冲着弟弟来,心中不满:“他年纪小,多喝点水怎么了?再说了,御史大人不都说了有条河吗?谁知道会是干的?”

眼看着大家吵了起来,索戈和安归忙高声喝止。

玄奘隐隐感觉不妙,他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给大伙儿信心。

“欢信居士,王城应该离此地不远了吧?”他问。

“不远了不远了!”欢信赶紧说道,“再走两天,怎么都到了。”

“我也走过这条路。”索戈插言道,“如果咱们走快些,应该还用不着两天。”

“那就好。”玄奘对大家说道,“两天无水,应当是无碍的。贫僧当初在莫贺延碛,曾五日无水,不也活过来了吗?有佛陀的护佑,咱们定会平安无事的。今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就在这里好好歇息,明早再赶路吧。”

众人从法师轻松的语气中获得了信心,他们赶紧搭起帐篷。虽然间或还有几句相互埋怨的声音,但很快就被疲劳所取代,在月色中纷纷进入了梦乡……

然而玄奘却睡不着,虽然他的语气很轻松,但行走沙漠毕竟不是闹着玩的。忍耐两天无水的日子?这两天就那么容易熬过去吗?玄奘心里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那样,在信仰的支撑下挺过五天四夜的。眼下正是炎热的夏季,太阳一出来,便会毫不留情地把人身上的水分烤干,变成那随处可见的一具具干尸。

更何况,说是两天,那也只是最好的情况,万一他们迷路了呢?玄奘几乎不敢再往下想了,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他在莫贺延碛看到的成队的人马骸骨。

“佛祖保佑啊,”他双手合十,面向西方跪祷,“玄奘一人死不足惜,只是这些手力和沙弥们都是受王命以一片虔心护我求法之人,祈盼佛祖垂怜,保佑他们平安……”

清晨的大漠安静而又明亮,空气热熏熏的,路上的沙砾闪烁着刺眼的光泽。

太阳已经升起一丈多高了,马队还在缓慢地前行着,和烈日做着殊死的搏斗。

虽然是一队人马,但在茫茫大戈壁中依然显得极其渺小,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如同霜打的茄子,看上去没有一点精神。

“大家再走快些!”索戈回过头来,给身后那些垂头丧气的兄弟们打气,“千万别停下,前面就到王城了!”

但是手力们没有给他面子,他们依然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快到了吗?大概还得再走一天吧。”一个年轻手力边走边嘟哝道。

此时,西行的队伍正走在一片白花花的石滩地上,酷热考验着每个人的意志,空中刮起阵阵热风,无情地吸吮着人们身上的水分;地上的沙砾和页岩中石英的反光,晃得人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

玄奘牵着老马赤离走在最前面,伴随他们前进的,是身后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我说索戈。”赤朗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不是说你走过这条路吗?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索戈没好气地说,“没来由的,我骗你们干吗?”

“可你瞧我们在这儿走了多久了?”赤朗早已装了一肚子火,“怎么走来走去还是石滩地啊?”

“咱们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赤日小声说道。

“闭上你们的乌鸦嘴!”索戈没好气地骂道,“没有水喝,倒有力气磨牙!”

手力们低下了头,嘟嘟囔囔地用各自家乡的话语咒骂着。

和手力们比起来,几个沙弥的情况更糟——

道缘原本白白胖胖的脸变得黑黑胖胖,厚厚的嘴唇也裂开了口,他苦着脸说:“师父啊,我可能已经坚持不了一天了……”

“你还说呢!”道信现在一听他讲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这个大肚汉把水全喝光了,我们也不至于一滴水都喝不到!”

“怎么又怪我啊?”道缘委屈地说道,“难道你们没喝吗?”

“就数你喝得最多!”道通也愤愤不平地说。

“你们!凭什么这么说?”道缘越发急了。

“凭什么?就凭你走沙漠,却一点儿都没瘦,就足够证明了。”道信的话颇为阴损,却引来一片附和声。

“我从小就这样。”道缘被挤对得快要哭了,却偏偏干渴得流不出一滴眼泪,“我生下来就胖,阿伯以前常骂我,不给我饭吃,我也没瘦……”

道信不屑地摇了摇头:“谁信呢?”

“道信。”玄奘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师兄弟之间应该友爱,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出家修行之人?”

道信当即不作声了,和手力们一起在黄沙中埋头走路。

玄奘焦虑地望着前方,无边无垠的地平线在蒸腾的热气中不断地晃动着,他又回头看看身后那些在疲惫、衰弱的马匹旁蹒跚而行的人,心里明白,要是再不尽快走出这块石滩地的话,很快就会有人倒下去。

而最让他担心的,还是道缘和道通这两个小沙弥,他们年纪还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几乎是机械运动了。

道缘拖着胖胖的身体,时不时地抬手擦着满头的沙子满脸的汗……终于,他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到一块石头上,但随即又“哇”的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了?”玄奘惊问。

“好,好烫!”道缘用手捂着冒烟的屁股,裤子上竟被烫掉了一块布,露出鲜红的肉。

手力们都哄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一时有所放松。

道信摇着头道:“难怪你阿伯说你又懒又馋,他可真没说错。”

道缘气得鼓起了嘴,不作声。

面对此情此景,玄奘心中不禁涌起一阵深深的自责:“唉,他们都还是孩子,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带离高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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