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将它柔弱的光洒在金色的沙漠上,云卷云舒之间,狂欢的人们终于钻进帐篷,进入了梦乡。
连日奔波,心力交瘁,大家都睡得昏天黑地,四周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由于头天晚上没有睡好,因此玄奘一倒下就睡着了,连梦都没有一个。
正睡得沉,突然感觉有人在用力推着自己,他眼皮沉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
原来是阿塔罗,玄奘不禁有些奇怪。
“有事吗?”他小声问。
“法师,咱们出发吧。”年轻的商人小声说道。
“出发?”玄奘满脸困惑地爬起身,掀开帐篷,外面漆黑一片。他又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斗,瞧这样子不会超过四更,这会儿出发,倒是唱的哪一出啊?
“天还没亮呢。”玄奘望着阿塔罗道。
“我知道。”阿塔罗热切地说道,“再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现在出发,到天亮时刚好赶到王城,还可以赶上早市。”
原来如此。玄奘点了点头,心想,这丝路上的商旅们确实辛苦。
他当然也想早点走,多赶一程路,就能早一些到达天竺。可回头看看那些睡得死死的沙弥和手力们,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们。毕竟白天忍着干渴赶了一天的路,难道晚上也不能让他们睡个安稳觉吗?
想到这里,玄奘略带几分歉意,对阿塔罗说道:“多谢好意。我们等天亮再走。”
阿塔罗有些失望,说道:“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等等。”玄奘突然问道,“你不叫醒沙木沙克他们一起走吗?”
“不必了。”星光下,看不清阿塔罗的表情,只听到他低低的声音,“早市不讲理,我们先走一步,能卖个好价钱。”
玄奘心中一寒,还是好言相劝道:“你们毕竟同行了两日,为了一点利润就不告而别,这不太合适……再说,这条道上有马贼出没,还是等天亮大家一起走,也安全些啊。”
阿塔罗微微一哂,道:“这里离王城已经很近,哪里还有马贼?就是有,也不过是些送盘缠的小货色。丝路上的商人都是越老越胆小,跟他们在一起,吓都吓死了。”
玄奘见劝说不动,也无可奈何,只得合掌祝福道:“那么,一路平安。”
天亮了,红光照在土黄色的山崖上、荒漠上,将一个迷幻的,丰富的,妩媚的,苍凉的,博大的,多变的西域大地呈现在天地之间。
宿营的人们开始拔帐准备出发,道缘在人群中穿梭着,大呼小叫地问道:“咦?怎么少了一个商队?阿塔罗呢?帕拉木昆呢?怎么都不见了?”
道信也觉得奇怪:“这些商人莫不是夜里被一阵风给刮跑了吧?”
“师兄你说什么哪?”道通笑嘻嘻地说道,“阿塔罗被刮跑也就罢了,帕拉木昆那么大的个子,怎么可能会被刮跑?”
“那你说他们去了哪儿?”道信问。
“肯定是偷了东西跑了。”道缘笃定地说道,“我昨晚就看着那些家伙不对劲儿,鬼鬼祟祟的,说不定是小偷!”
“小师父说得对极了。”沙木沙克商队的一位成员一边往骆驼背上架行李,一边不屑地说道,“像他们这样的,说是小偷,强盗,都行。”
“哦?”道通来了兴致,“你们是不是少了什么?还是夜里被抢劫了?我睡得死,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正在泉边掬水洗脸的玄奘听这边越说越不成话,实在有些忍无可忍,走了过来:“你们都胡说些什么?”
“没,没什么。”道缘见是师父,立即垂手站在一边,低下了头。
道信却满不在乎地笑道:“师父,弟子看那些商人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怀疑有问题。要不要查查咱的东西少了没?”
“不用查了。”玄奘道,“那些檀越为赶早市,天不亮就走了。咱们是出家人,怎可没弄清情况就不问缘由地怀疑别人?不怕犯口业吗?”
“是,师父。”道信也低下了头。
道通幸灾乐祸地朝两位师兄做了个鬼脸。正带着手力们将行李放上马背的索戈看着这些小沙弥,憋不住地想笑。
收拾好行李,两支马队便整装出发了,玄奘仍然骑着自己的老马,与欢信和沙木沙克并骑而行。
或许是出于对高僧的敬重,商队将玄奘的队伍夹在中间,放眼望去,七八十匹骆驼和三四十匹马将队伍拉得长长的,带起一阵悠悠的驼铃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大漠之中。
想到很快就能到达下一个王国,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
欢信与玄奘并骑而行,微笑着说道:“我这一路上啊,就今天早上看到法师还有几分为师者的威严。”
“惭愧。”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沙弥们道行不够,让居士见笑了。”
“法师可用不着惭愧。”欢信道,“那几个小子我还不知道?就说那个道信吧,十年前我就认识他,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这才剃度几天啊?你别说,还真有几分佛门弟子的样子了。”
做师父的都喜欢听别人夸奖自己的徒弟,玄奘也不例外,听了欢信的话,当即愉快地说道:“多谢大人夸奖。他们都是好孩子,虽说如今有些毛病,但假以时日,定会有所成就的。”
沙木沙克却向玄奘打听昨夜阿塔罗的话,玄奘原原本本地复述了。沙木沙克叹息道:“为贪早利而使自己处于险地,实在不是智者所为。那年轻人太过贪婪也太过自负,早晚会有大祸。”
玄奘道:“这次应该不会有事吧?毕竟离王城已经很近了。”
“谁知道呢?”沙木沙克道,“我们是两天前在一个小镇上相遇的,当时碰上一支从焉耆王城出来的商队,跟我们说,王城附近就有马贼出没,呼啸成群,人数不定,建议商旅们最好在白天结伴而行。谁知道他为赶早市,竟然将同行两日的商伴抛弃……”
听了这话,玄奘叹息不已。
拐过一座小石山,眼尖的道通突然发现前方有几峰骆驼,浑身是血地卧在地上,不停地发出哀鸣。
“师父快看!”他忍不住尖叫起来。
玄奘跳下马,来到一峰还没有断气的骆驼身边,只见那骆驼的咽喉、肚腹等地多处受伤,高大健壮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显然是救不活的了。
“这好像是阿塔罗商队的骆驼!”一名护卫队员看后,立即向沙木沙克禀报,玄奘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紧。
沙木沙克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颇为淡定:“他们果然遇见了马贼。”
后面的商人恨恨地说了声:“该!”
玄奘牵着老马的缰绳,心情沉重地继续前行,边走边默默地为那些新结识的朋友祈祷。
然而可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一具尸体就躺在不远处,接着又看到一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黄沙地上满是鲜血。
玄奘从这些身体旁边经过,一个一个地去摸他们的脉搏,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终于,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满身是血,正是昨晚给他讲“阿师父泉”传说的阿塔罗。
而在他的旁边,则是那个魁梧有力的大汉——帕拉木昆,他倒似乎没流多少血,只不过身上插了三把弯刀,令人触目惊心。
更令人吃惊的是,其中一把刀的刀柄,正握在旁边一个人的手里,这人身上的装束明显不是商队的,头被一股大力砸得血肉模糊,而旁边就是帕拉木昆的大拳头……
“好厉害!”一个商队成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大汉没拿武器,打架用的居然是拳头,真是个勇士!”
“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死?”又一个商人嘀咕道。
甚至还有人说:“也好,这小子帮我们招惹了马贼,我们可能就安全了。”
玄奘心中悲哀不已,躺在面前的年轻商人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向天空,仿佛心有不甘。玄奘颤抖着伸出手,替他合上双眼。
昨晚那场欢快的歌舞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可是,仅仅几个时辰,这些乐观健壮的人就都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一念及此,他的心便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他开始用一根竹杖在地上掘沙,准备将这些尸首掩埋起来。
手力们会意,忙上前帮忙。
沙木沙克有些着急了,抬头看看天空道:“法师,不要管他们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今天的集市了!”
玄奘叹道:“在生死面前,金钱真的很重要吗?你们毕竟同行了一场,这是不知多少世才能修得的缘分。现在他们遭遇不幸,好歹埋葬了,也免得让他们暴尸荒野。”
一个商人大声说道:“是他们不守信用!说好了一起走,却在半夜抛下我们。现在遇到这种事情,也是因果使然!”
玄奘道:“中原有句话叫作‘死者为大’,无论他们有多少不对,也都随着生命消散了。咱们掩埋了他们,不让他们葬身鹰鹫之口,也是同行一场。”
说罢,继续掘沙。
阿塔罗商队总共有四十八个人,这里倒有七十多具尸首,货物也都不在了,显然双方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商队成员全部遇难,财物被洗劫一空,而匪徒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损失了一些人马。
如果阿塔罗不急着先走,而是与沙木沙克商队及玄奘的马队一起,那么他们这三支队伍至少在人数上会占据绝对的优势,很可能就不会被劫杀了。
玄奘觉得,自己当初没有坚决地劝阻阿塔罗,实在不该,他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手力们将散落四处的商人尸首都搬了过来,玄奘小声命他们把死去的劫匪尸首也搬来,同商人们分开放置。
索戈握紧拳头,额上青筋暴露。十年前他就曾被劫过,父亲便是在那场灾祸中死于非命,自己也流落异乡为奴。如今再见到这等情景,如何不悲愤交加?
道诚和道信两位却表现得出奇的冷静,他们来到帕拉木昆的尸身旁蹲下,仔细检查着他的伤势,不时地低声讨论几句。
看着玄奘的马队忙忙碌碌,商队成员们还想再说什么,被沙木沙克摆手制止了,低声命众人上前帮忙。
人多效率高,不多时,沙地上已经挖好了两个大坑。
道诚与道信还在那里,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安归带了几个手力走过来,要搬走帕拉木昆的尸体,道诚赶忙阻止:“先别动,他可能还活着。”
“开什么玩笑?”一个叫阿合的手力道,“好几把刀,都插在要害部位……”
“何况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另一个手力也说。
“你们就不能先忙别的去吗?”道信有些不耐烦了,“这个人,就交给我们师兄弟好了。他要真没救了,我们自然会埋。”
安归苦笑着摇了摇头,带着阿合等人离开,心想,虽说你们是不打不相识,可也不能硬跟阎王爷抬杠啊。
四十几个商人和他们的骆驼并排躺在一起,二十多个劫匪和十几匹马则躺在另一个坑里。
手力和商人们一起往上填土,很快便堆成了两座大坟。
玄奘合掌坐在坟前,默默地为他们诵经超度……
一卷经诵完,玄奘依然端坐不语,如一尊雕像一般,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异常沉重。不管怎么说,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玄奘心情沉重地回转身,却见道信正扶着脸色死灰的帕拉木昆,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而道诚则盘坐在他的对面,给他输气。
玄奘有些惊异,自己方才为躺在地上的所有人都把了一遍脉,包括帕拉木昆在内,丝毫没有感觉到生命的迹象。
事实上,当时他们的尸首都已经僵硬,流出的血液也已凝结变黑,显然距离死去有一段时间了。
可是这两个小沙弥还在忙活,难道……真的还有救吗?
他走到帕拉木昆身边,低头看了看这个脸上糊满泥沙的大汉,那三把刀还插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很是吓人。
如果帕拉木昆真的还活着,这几把刀如何取下来倒还真是个问题,留在身上显然是不行的,但若贸然拔出,很有可能会使他因出血过多而立即死亡。
玄奘轻轻拉过帕拉木昆的手,将两根手指搭在这个西域大汉粗壮的脉搏上,然后凝神——
道信用充满希望的目光望着师父。
许久……
玄奘眼中的惊奇越来越盛,因为他感觉到了极微弱的脉动——
“道诚道信。”他声音颤抖着,低呼道,“你们是对的,他还活着!”
所有的人都惊讶得围拢过来。
沙木沙克命人原地歇息,他已经决定耽搁一天了。
玄奘有些过意不去,上前施礼道:“累诸位檀越久等,玄奘心中实在不安。这样吧,诸位停留的损失由玄奘来弥补。”
“法师说哪里话来?”沙木沙克豪爽地笑了,“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法师悲天悯人,医术高明,肯为刚刚见面的朋友耽搁行程,沙木沙克敬慕不已。我虽是个商人,却也是佛门弟子,又与这位朋友同行两日,缘分更深,便为他停上几日又如何?怎敢要法师弥补?”
他的商队有八九十人,但这并没有让他有更多的安全感。阿塔罗说的没错,丝路上的商人年纪越大胆子越小,都是被残酷的丝绸之路打磨的。玄奘的马队虽然不到三十人,却也是个个精壮,这份助力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下。
赚钱固然重要,但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必须活着。
帕拉木昆仍在昏迷,他的身体极其虚弱,玄奘命人将他抬进一辆装果味的车子里,将那里面的干果统统拿了出来。
“这大个子,果然是皮粗肉厚唉。”道缘在旁边惊叹不已,“这么多刀都砍不死他!”
道信笑道:“等他伤好,你可以跟他学功夫了。”
“好啊!”道缘满不在乎地摆了摆圆脑袋,“我学会了他的功夫,就比你厉害了。二师兄,到时候你可别拿尖树枝刺我哦。”
“我说,你还有完没完?!”道信怒气冲冲地说道。
御史欢信则看着从车上取出来的干果发愁:“大个子坐车上,这些果味怎么处理?”
玄奘道:“分给大伙儿,当干粮吃了吧。”
“这怎么可以?”欢信顿时急了,“这可是大王送给统叶护可汗的礼物啊!”
“不是还有五百匹大绫吗?”玄奘不紧不慢地说道,“此处离西突厥王庭还远,这些东西这么占地方,又容易腐坏,不吃掉怎么办?”
“吃什么吃什么?”道缘兴冲冲地凑了过来。
“一听到吃就来劲儿!”道信鄙夷地说道。
“总好过偷拿树枝扎人,还被人抡着转圈吧。”道缘回敬道。
道信泄气地坐了下来,心中别提多懊恼了——好好的,我怎么就被这胖小子抓住命门了呢?看来人生在世,还真是要慎行啊。
“你们再吵架,可就没有果子吃了啊。”玄奘道。
“是,师父。”道缘赶紧说道,“我不跟二师兄吵架,我吃果子去喽。”
道信将双手枕在脑后,郁闷地躺在了草地上。
玄奘从行李中取出一些丝绢,用力撕开,又拿了些伤药进到车里,再次替帕拉木昆把脉。
这个大汉此刻仍昏迷不醒,脉搏显得极其微弱,有时甚至感觉不到。那三把刀插在他的身体上,周围的血液已经凝结,看上去触目惊心。
玄奘将一些伤药浸在瓦钵里,一只手拿着一块丝帕,在里面蘸了蘸,然后,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一把看上去扎得不太深的刀,一咬牙,用力拔出——
出乎意料,并没有太多的血喷出来。玄奘迅速将蘸了伤药的丝帕捂住伤口,再看帕拉木昆,只是两道粗眉稍稍皱了皱,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倒是玄奘自己,因紧张而出了一身的冷汗。
感谢佛祖!总算没有出现大量流血的情况。只是他这样昏迷下去,究竟还能够支撑多久呢?
就在这时,车帘被掀开了,道诚的脑袋伸了进来:“师父,他没事吧?”
“还好。”玄奘点头道,“你上来,我有话问你。”
“是,师父。”道诚答应一声,“腾”地一下跳上了马车。
“你们怎么知道他还活着?”玄奘问道,“当时我为他把了脉,一点儿脉象也摸不到。”
“瞎猜的。”道诚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他练的功夫很奇怪,有点像汉地的铁布衫之类。我和道信当时就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死……”
玄奘点点头:“他能在这场大祸中活下来,也算难得了。咱们必须立即上路,到了焉耆王城,才可安心为他疗伤。”
“师父。”道诚热切地说道,“倘若治好了他的伤,就让他跟着咱们吧。”
“不。”玄奘摇了摇头,“跟着我们太危险了,他应该回到自己亲人的身边。”
“如果他没有亲人了呢?”道诚有些急了,追问道,“他又不会别的手艺,只能凭一把力气给商队当保镖。跟着我们当然危险,可给别人当保镖也不安全啊!”
见玄奘默然不语,道诚又央求道:“师父,这帕拉木昆力气又大,人又质朴敦厚,弟子和几位师弟都跟他挺投缘的。再说,他又是因我而受伤……”
他没有说下去,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玄奘看着他:“你心中有自责?”
“是啊师父。”道诚痛苦地说道,“如果昨天晚上,弟子没跟他比武,他就不会崴了脚。这样,他们商队抵御劫匪的能力可能就会更强一些,说不定不会死那么多……”
他砸着自己的头,恨恨不已:“我一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去争强好胜,跟他比武呢?”
玄奘拉住弟子的手,深深叹了口气。
“师父。”道诚恳求道,“咱们就带上他吧。”
玄奘叹道:“道诚,有些事情是不能一厢情愿的。再说他不是佛教徒,跟着我们有诸多不便。”
“我们可以度化他嘛。”道诚道,“让他皈依佛门!这也是功德一件啊。”
玄奘摇头:“那也要等他醒来以后,听听他本人的想法。”
道诚还想再说什么,玄奘一摆手道:“这件事,等他伤好了再谈吧。你现在赶紧招呼大伙儿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了。”
“是,师父。”道诚一转身,利索地跳下了车。
再次出发,气氛就显得有些压抑。每个人都在闷头赶路,不说话。
道通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凑过来说道:“师父,您也别太难过了,那些人命不好,杀他们的坏人将来必定会堕入恶道。”
“师父不是难过。”玄奘的目光望着远处的群山,轻叹一声道,“师父只是在想,人的生命为何如此脆弱?人与人之间为何非要相互残杀?你看他们的尸身,死了之后,又有什么分别?佛陀说过,人命只在呼吸之间,诚不虚也。道缘道通,你们有幸进入佛门,此为前世累劫不可思议之善缘,当以有限的生命去寻求人生之真谛,然后,救众生脱离苦海,永离恶道。”
“弟子明白。”两个小沙弥轻声说道。
“法师,看前面!”手力安归一声低呼。
前方不远处是个隘口,一群人马已将道路遮挡得严严实实,马上的人个个执弓露刃,模样极为凶恶,一簇簇箭头对准的正是他们的方向!
“马贼?”玄奘的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字眼儿。
西域的劫匪因为有马,所以又被称为马贼。眼前这伙马贼大约有六七十骑,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以沙木沙克的护卫队,再加上玄奘的马队,应该有与之一战的能力。但就算能打赢,恐怕也是惨胜,损失是避免不了的。
沙木沙克脸色惨白,紧张得直冒汗。不过,他紧张,劫匪们也紧张。可能是最近抢顺手了,一见到有人出现,想都不想地上前就拦,竟然没注意到眼前这支队伍居然有这么多人!
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西域的马贼有个规矩,要么不出手,出手必获利。空手而归是为不吉。
知道躲不过去,欢信索性催马上前,朗声说道:“我乃高昌国殿中御史欢信,受国王之命,护送大唐高僧到统叶护可汗王庭。前面的朋友,赶紧让路吧!”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特别是把大唐和突厥这两大强国的背景突显了出来,显得十分聪明。劫匪们顿时一片哗然。
不过,既然敢做马贼,就没有被对方一番话吓退的道理。一阵喧闹过后,劫匪群中传出一个声音:“什么高昌御史,我看就是一队商贾!若再不识相,立刻乱箭射杀!谅那高昌王也死无对证。”
欢信脸色一变,正欲开口斥责,却见玄奘已经催马到了身边,合掌道:“贫僧玄奘,从长安来,欲往天竺国求取佛法。路过宝地,还望诸位檀越行个方便。”
说罢,双手合十,在马上行了个问讯礼。
劫匪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在丝绸之路上,像玄奘这样的高僧,备受尊敬,就连劫匪也不愿轻易得罪。
何况玄奘的表现有理有节,并未跟他们撕破脸。此时退却,还来得及。
对方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大唐高僧?果然有些道行。我们也不与你为难,留下钱财,放你们过去!”
“贫僧是带了些财物。”玄奘不疾不徐地说道,“但那是高昌王献给突厥统叶护可汗与沿途二十四国的国礼,诸位檀越还是不动的好。”
对面劫匪们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他们既害怕得罪统叶护可汗和二十四国,又不愿平白放过这只肥羊。
好在玄奘紧跟着又淡淡地说了一句:“至于盘缠,倒是可以布施给你们的。”
这时,机灵的道信早在一旁,取出一袋银币,递到师父手中。
玄奘接过布袋,晃了晃,里面传出银币撞击的“哗哗”声,立刻吸引了劫匪们的目光。
“些许身外之物,诸位若有急需,就请拿去吧。”玄奘说罢,便将此袋抛出。
眼看那布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被一只手凌空抄了过去。
劫匪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呼啸而去。
玄奘松了一口气,这帮劫匪胃口不大,胆子也小,还算好打发。
沙木沙克也松了口气,遇到劫匪却没有遭到损失,真的很幸运。他和商队里的人很自然地将这场幸运归功于玄奘,说正因为有他在,菩萨才保佑他们遇难呈祥。
玄奘的头脑却很清醒,他明白,主要还是这波劫匪的人数少了,不敢硬来。
所谓这道理那道理,实力才是硬道理。
重新上路后,欢信问沙木沙克:“这会不会就是抢劫阿塔罗商队的那支匪徒?”
“难说。”沙木沙克道,“不过看着不像,匪徒们打劫也是论片的,彼此间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你抢你的,我抢我的,很少逾越。”
玄奘吃惊不小:“这里距焉耆王城仅有数十里,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盗匪出没?难道官府不管吗?”
沙木沙克轻哼一声道:“法师有所不知,那焉耆王性子一向粗疏,不敬神明。国内纲纪不严,政务一片混乱。所以王城周围才这么不干不净的。”
玄奘叹息不已。
脚下渐见高高低低的山峦,到处都是滚落的岩石,道路也变得崎岖起伏,坎坷难行。
一座高山挡在了面前,欢信道:“这大概就是银山了吧?”
“正是。”沙木沙克沉声回答。
一行人牵马进山,沿着两个山峰间的低谷走,山谷里林木葱茏,凉风习习,在这炎炎夏日里给人一种清凉舒适的感觉。
马蹄踏着湿润的腐叶,发出“啪啪”的响声,在这种单调声音的伴随下,人们开始昏昏欲睡……
突然,山上传出一声锣响,打破了这单调的气氛,也赶跑了人们的睡意。接着便是一片刺耳的喊杀声,以及嘈嘈杂杂的叫骂着——
“留下马!留下财宝!饶你们不死!”
索戈迅速拔出腰刀,别的手力和商队护卫们也都赶紧拿出了武器。
喊杀声中,只见一百多骑从两边山上直冲下来。
玄奘原本还想故技重施,破财免灾,然而这一波劫匪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马上的人背挎弯刀,手托弓箭,边骑马边放箭。未到跟前,箭已射出,几个手力和商人躲闪不及,被射倒在地。
索戈迅速拉过一匹马,一把将马背上的行李掀了下去,翻身上马,冲上前去。
道诚、道信以及沙木沙克的护卫队也都各自上马,和劫匪们斗在一起。
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道缘和道通,紧张得小脸煞白,紧紧跟在师父身边。
这帮劫匪人数众多,出手迅捷,手力和商人们除少数几个反应快的外,大多数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上马。劫匪们放完箭后,便执刀在手,骑马狂奔着,来回砍杀。手力和商队护卫们招架不住,一时狼狈不堪,不一会儿工夫,已有十余人受伤。
玄奘扶住一个重伤的手力,一面用力按住他的伤口,一面扭头喊着:“道缘道通!快过来帮忙!”
两个小沙弥赶紧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按住那个手力正在流血的伤口,玄奘腾出手来,迅速撕下一块衣襟,为他包扎止血。
他没有发觉,此刻,劫匪的头目瞪着一双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已经死死盯住了他。
作为丝路上的劫匪,他很明白,一支商队里有一个僧人,通常就是这支商队的精神支柱——为生者祈祷,为死者超度,为整支队伍提供信心和凝聚力。
千万不能小看了这种精神上的作用,对于一支在恶劣环境中挣扎的队伍来说,精神上的支撑有时会超越肉体。
一旦这个僧人死去,整支队伍的士气都将大受影响。
所以那个劫匪头目虽然不认识玄奘,却持刀朝他冲来!
道缘无意中一抬头,正看到那劫匪红红的眼睛和手中闪着寒光的弯刀,这小沙弥几乎吓呆了,结结巴巴地喊道:“师……师父……”
正在处理伤者的玄奘也觉察到了不对,却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心中不禁有些发冷——
想不到,我竟然死在这里……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忽听得一声“师父——”
却是道信猛扑了过来,将玄奘推在一边。
紧接着便是令人心悸的“咔嚓”声,那把弯刀正砍在道信肩上,肩骨断裂,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溅了玄奘一身。
玄奘大吃一惊,一把抱住道信,那个劫匪头子再次举刀欲砍,却被及时赶到的道诚用长棍截住。
在这个当口,又有几个手力上了马,冲了过去,同劫匪们打在一起。
手力们清晨才刚刚见到阿塔罗商队全军覆没时的惨状,如今又眼见同伴受伤,法师遇险,心中俱是悲愤交加。索戈更是红了眼,催马在盗匪群中杀进杀出,不顾一切地抡刀砍杀,且使的都是不要命的招数,刀箭落到他身上,他竟全然不顾!
劫匪们都被眼前这个神勇的大汉震惊了。
而在玄奘这边,那个劫匪头子显然不是道诚的对手,转眼间身上已被长棍击中数处,虽未流血,却也疼痛难禁,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见首领受伤,别的匪徒赶紧上前施救,道诚挥舞起手中长棍,左击右挡,将他们尽数挡了回去。
玄奘紧紧抱住道信,不禁潸然泪下,这个弟子伤得实在太重了,肩骨被砍断,金疮药撒上去就会被流出来的血冲开,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然而眼下毕竟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只能抓紧时间处理道信的伤,将其包扎好,小心地放在一辆盛果味的大车下,车下还有五六个被他治疗过的伤者,并排躺在一起。
眼看伤者越来越多,玄奘从老马身上将装着自己衣物的包裹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件白色的内衫,撕成一根根的布条,给伤者包扎。
此时拥到这边来的劫匪也越来越多,道诚有些招架不住了,他虽武功高强,毕竟难以持久,经过方才的一番恶斗,身上也开始挂彩,这更加影响到他的动作。
劫匪们看到便宜,有十几个轮番上前与道诚缠斗,另有四五个冲过他的阻挡,直奔玄奘而来。
玄奘又抱了一个伤者过来,道通在他的身边帮忙,见有人催马扬刀朝师父冲来,这小沙弥一时也来不及细想,从车上拎起一只果筐就倾倒了过去!
四五个劫匪的马匹被地上的果品所绊,将主人摔下马,落马的劫匪很快便被随后赶来的商队护卫杀死。
一个大个子劫匪运气似乎不错,摔下马打了个滚就爬了起来,发现自己摔得离玄奘最近,当下想都不想,举刀便冲了过来!
玄奘此时正半蹲在地上,处理一个骨折的商队护卫,他将落在地上的羽箭掰掉箭头和箭尾,用来固定骨骼。
眼见此人来势凶猛,玄奘也不禁吓了一跳!好在他的身体还算灵活,再加上这些日子的长途跋涉,积累了一些经验,看到那把朝他招呼过来的刀,赶紧抱着伤者躲了开去。
那匪徒收势不及,一刀砍在后面的马车上,就听“哗啦”一声,马车坍蹋下去,里面的果味滚落一地。
“哎呀!这么多果子,可别浪费了!”道缘一见到吃的,顿时来了精神,竟然不知死活地跑过去拾。
那劫匪拔出刀,对着他的脑袋瓜子一刀落下!
道缘听到风声时已经无法躲避,关键时刻,这小沙弥竟然采取了驼鸟的自卫方法——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耳边忽听得一声怒喝,道缘吓得“哇哇”大叫,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有些奇怪——咦?怎么我的脑袋并不痛?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正看到师父关切的目光,而那个凶恶的劫匪此刻却躺在地上,身上缠满了缰绳,被捆得像个粽子。
原来,那劫匪从车辕上抽刀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车下正躺着六七个被玄奘包扎好的伤者,其中一个伤得不是太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两人同时摔倒在地,滚在了一起!
那劫匪气得“哇哇”大叫,拼命挣扎,身体撞在一块尖石上,一条胳膊竟被撞折!
玄奘此时就在近前,顺手拽过一条缰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地将他缠了几圈。总算是保住了伤者,也救下了道缘的一条小命。
抓住了这个俘虏,又见徒弟无碍,玄奘暂时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忽觉胸部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退后一步一跤跌倒。低头看时,这才吃惊地发现,锁骨下方不知何时已插上了一支羽箭!
原来,由于道诚受伤,动作变缓,劫匪头子趁机逃脱,朝玄奘射出一支冷箭后,就立即打马离开。
众匪徒见首领脱身逃走,也不恋战,打了个呼哨,纵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