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戈此时已经杀红了眼,不顾自己这边人少势单,又多处受伤,拍马就要去追。
“回来!都回来!先救人要紧!”沙木沙克急急地喊道,他的身边躺着一头死骆驼,以及十几个为保护他和商队财产而伤亡的人。
另一边,玄奘咬牙撕开中箭处的衣服,一只手用布团按住伤口,另一只手握住箭杆,用力一拔,便将这支箭拔了出来!
大片的血沫从伤口涌出,玄奘用布团紧紧地堵住伤口,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箭。
这是他西行路上第二次中箭了,还好没有在第一烽中箭时的那种撕裂般的痛楚感觉。当然,这主要是因为箭的不同。
西域马贼使用的箭完全不能同唐箭相比。大唐制箭讲究的是质量,追求的是远距离强大的穿透力和杀伤力;而西域人讲的却是数量,追求的是廉价、机动性和密集性。
唐箭是用强弓或重弩发射出去的,箭头如刃,既长且薄,且装有倒钩,可以进行二次伤害,一支箭筒里装箭六支或十二支,数量虽少但杀伤力惊人;
而西域的箭却是由轻薄的马弓射出,基本上就是将细树枝削直了,把其中的一头削尖就可以当箭使用,很多箭甚至没有专门的金属箭头,自然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倒钩。一支箭筒可以装箭一百多支,至于杀伤力嘛,就是在身上扎个洞,只要不是近距离射中要害,就死不了人。
不过西域人也有其他办法来弥补这种箭的先天不足。
玄奘擦拭了一下身上的血,正准备用布条包扎起来,却意外地发觉,半边身体已经麻痹,没了知觉!
箭头上居然有毒!
沙木沙克踉跄着去找人,却见玄奘坐在一辆塌车前,满头大汗,在往身上艰难地绑着布条,大片的血迹在布条上晕开,将胸前染红,不禁惊得大呼起来。
这时索戈带着人马回来,一眼就看到躺在玄奘身边被捆得像个粽子一般的俘虏!文质彬彬的玄奘居然抓了个剽悍的俘虏,让人吃惊不浅。
而玄奘这个时候,已经感觉浑身都不好了,锁骨处的麻痹感开始向上蔓延,头脑仿佛就要陷入混沌,他勉力提起最后一口气,才算驱除掉眼前的黑雾,没有就此昏厥过去。
索戈赶紧过来帮他包扎,只听玄奘迷迷糊糊地说道:“箭上有毒,我动不了了……”
“没关系的,法师。”索戈安抚他道,“这种毒我用过,也中过,只会让您身上麻痹,并不致命。法师且安心休养,过一阵子就好了。”
原来,西域地区长有一种有毒的树木,树叶的汁水具有很强的致麻作用,当地的医生甚至用它来当麻醉药。当然,它更广泛的用处是被人们捣烂了,把箭头浸在里面,制成毒箭打猎。
这种叶子吃多了确实会死,少量汁水却不致命,仅仅是让猎物暂时失去战斗力而已。
一场劫难过后,众人开始打扫战场,清点人数。
商队死了七个人,几十人挂彩。
手力死了三个,十几人受伤,至少有五人伤势严重。
道信肩上中了一刀,肩骨断裂,经过及时的止血包扎,暂时没有生命之虞了;
道诚身上多处受伤,有刀伤也有箭伤,看上去颇为严重,但精神还好;
索戈满身是血,看起来很吓人,好在伤都在皮肉,伤口也浅,并不太重;
劫匪则死了六个,被俘一个,其余的都已跑掉。
另外,商队还被打烂了半车瓷器,死了两头骆驼和四匹马,其余货物并无损失。
玄奘被毒箭射伤,胸部以下虽然麻木,好在两只手还勉强能动,也有知觉,因此依旧在徒弟们的帮助下勉力为伤者治疗。
清点后的结果是沙木沙克能够接受的,他大方地取出一匹白绢,撕开了交给玄奘,让他用来给伤者包扎。
没有受伤的商人和护卫则就地掘土挖坑,准备埋葬死去的同伴。
玄奘虚弱地说道:“先不要埋,抬过来,让我再搭一次脉。”
他做事一向谨慎,特别是经过帕拉木昆一事后,更知道有些人看起来好像死了,实际上却是假死,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
众人听从法师的安排,将死者抬到他的面前,让他一个一个地切脉。
凡被他确认死亡的,就抬走埋葬起来。
一时间,气氛显得极其压抑。
“玄奘发愿西行,死活凭天,这条命就算送在路上,也没什么。可是老天为何却要他们为我而死?”
站在死者的新坟前,诵完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玄奘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天上渐渐下起了雨,似乎是老天爷也被他说得惭愧了。
玄奘吃了一惊,赶紧叫人取出高昌王送的裘毡等物,将受伤的人紧紧裹住。
取经队伍只有两辆装果味的马车,其中一辆已经被毁,无法再用;另一辆载着帕拉木昆的倒还完好无损,只是里面空间狭小,只能再塞两个人进去。
商队倒是有十几辆车,大部分装载着瓷器等易碎品,沙木沙克命人腾空一辆放置伤者。
两辆大车根本安置不了全部的伤者,其他车辆里装载的都是贵重货物,沙木沙克实在舍不得再腾空,只能将伤重的和不能动弹的塞进车里,其余的伏在马匹或骆驼的背上,由同伴照护。
玄奘被人扶进车中,先试了试帕拉木昆的脉搏,这大个子此刻脉息微弱,还在昏睡。不过,方才发生的事情却也没有使他的伤势进一步恶化。
略松了一口气后,他命人将两个受伤最重的手力抬进车中,自己则下了车,靠在赤离的身上歇息。
道缘得意地揪着那个被捆成棕子的匪徒走了过来,命他跪在地上。
索戈握着刀,站在这个俘虏面前,咬牙道:“法师,这小子带着也无用,不如宰了他!”
“不可!”玄奘赶紧制止。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脸色苍白,一身血迹的俘虏,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俘虏一摆脑袋,一副要杀就杀,要砍就砍的表情。
索戈火了,走上前去,提起他的衣领,用手中刀片将他的脸蛋儿拍得“啪啪”直响:“小子挺犟啊,法师问你话也敢不应,信不信我拆了你的骨头当柴烧?!”
满身是血,眼睛通红的索戈自有一股威严之气,那个俘虏眼中登时露出胆怯的光,但他还是没说话。
“算了索戈。”玄奘疲惫地说道,“他答不答我的话都没关系,咱们带上他走一段吧。”
索戈说了声“是”,恨恨地将刀收了起来。
“起来!”道缘在一旁,神气地一提绳子,想将那个俘虏拽起来,哪知这一下牵动俘虏的伤臂,使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正在闭目养神的玄奘立即睁开了双眼:“怎么,你也受了伤?”
道缘道通将俘虏带到玄奘面前,玄奘看了一眼他的胳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此人手臂已被摔折,又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惨白的伤骨都露了出来。
“阿弥陀佛。”玄奘低声道,“道缘,快给他松绑。”
道缘为他松开了绑绳,道通赶紧递上树枝和绳子,玄奘又找了两个人帮忙,替他把骨头接好,紧紧地固定住。
“你上马吧。”玄奘道,“记住路上不要乱动,若是再断了,我可不保证还能给你接好。”
马队在雨中再次出发。
那人骑在马上走了一程,突然开口问道:“法师,如果我不乱动,这条胳膊还能好吗?”
“养上一阵子还能好。”玄奘道,“不过不能提重东西,也不能再提刀打仗了。”
“听到了没有小子?”安归回过头道,“你最好想办法学门手艺,改行!”
那人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雨越下越大,山谷被冲刷成道道沟壑,脚下的路也变得泥泞难行,这支长长的队伍便在这泥泞中艰难跋涉,每个人都浑身湿透,大腿以下全是泥浆。
这样的天气,对任何一个伤者来说都是危险的甚至致命的。本来依着玄奘的想法,应该再腾出几辆车来,让所有的伤者都上车。但是那样的话,货物的损失就太大了,沙木沙克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他的同伴们也不会同意。
大伙儿冒着生命危险走这丝绸之路,不就是为了财富吗?丢掉财富,这条路走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丝路上的普遍做法是,将重伤员抛弃,这在他们看来是正常的损失。现在腾出一辆车来装伤员,已经是看玄奘的面子了。
玄奘骑在马上,全身都被雨水淋得透湿,颤抖不已,胸前的麻痹感倒是没有了,伤口被水一浸,痛彻心扉。
他擦着脸上的雨水,咬牙问道:“这一带不是荒漠吗?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
欢信也被淋得瑟瑟发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法师有所不知,西域地区虽然雨水很少,但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而且在雨水集中的时候,甚至能引起山洪暴发。”
“山洪暴发?!”玄奘大吃一惊。
“是啊。”欢信道,“地面来不及吸下那么多的水,只能任其在大地上疯狂流淌。有些小河流平常根本没水,一下雨,那水可就涨起来了!无数这样的河流汇在一起,就会形成巨大的洪流。山洪一路上携沙裹石,灌木丛、房屋、甚至整群的牛羊牲畜,都会被冲走。”
“牲畜算什么?”索戈在马上瓮声瓮气地接口道,“很多村庄的人来不及逃走,也都被洪水卷走了!”
由于身上有伤,天又极冷,他脸色苍白,但依然倔强地不用人扶。
就在这时,喊杀声再度传来。
一股劲风掠过,一名商人惨叫着倒地,身上赫然多了一支长箭!鲜血迸出,在泥地上痛呼翻滚。
众人悚然变色,引领四顾,只见前方雨帘中奔来大群劫匪,足有三四百骑,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弯刀向他们逼来。
要么不出手,出手必获利。对这些刀口舔血的西域盗匪而言,出手袭击一支商队,六死一被俘,更有数十人受伤,居然没有抢到东西,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所以那头目才会在临走时射出一支冷箭,在他看来,这个僧人一死,商队的士气势必大受影响,自己回去再多集结些人马,便可再度出击。
索戈咬牙骂了句:“该死的马贼!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说罢,“唰”的一声抽出刀来。
但是玄奘把他拦住了,敌众我寡,这一去分明就是送死。
他对脸色惨白的沙木沙克道:“还是躲一躲吧。现在雨下得这么大,四周又是山林,天色昏暗,说不定能躲过去。”
沙木沙克也有此意,他实在不想再有损失了,只是往哪里躲却是畴躇不定。
就在这时,那个俘虏突然开口道:“山洪就要来了,咱们最好赶紧上山。”
索戈大怒:“你这马贼,谁跟你是咱们?”
要不是考虑到对方也受了伤,不能乘人之危,这会儿非给他一刀不可!
玄奘拉着沙木沙克的马缰,大声说道:“檀越,时间紧急,还是上山吧!”
看着玄奘眼中的焦急之色,沙木沙克终于下了决心,手中的马鞭朝前一指,道:“我们上山!”
一道耀眼的电光在空中划过,把山林和旷野都照得通亮,接着便是一个接一个闷闷的雷声。
暴风雨还在疯狂地往下浇着,玄奘甚至怀疑是不是老天裂开了一个大洞,让那么多的水从洞中倾泄而下,巨大的水声将强盗的喊杀声都淹没了。
西域地区就是这样,虽然一年到头很少看到雨水,可一旦爆发,那便是雨神的无边愤怒!
越来越强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整个山谷发出惊天动地的震荡回响,牲畜受惊,几乎控制不住,几个小沙弥不由得脸色巨变,手力和商人们也都惊慌起来……
山洪暴发!
山洪真的暴发了!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激流已吼叫着从他们脚下经过,挟带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整棵整棵的树木,沿着长长的山谷向前冲去,整个天地都在为之颤抖。
滔天的泥石流翻滚而下,霎时间将他们所在的地方变成了一座孤岛!
在这样的天气中,马贼们也不敢再冒险。领头的呼啸一声,整支队伍掉头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风雨之中……
“好险!”道诚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后怕地说道,“幸好我们上了山……”
然而危险还没有解除,泥黄色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树根和泥沙,一路呼啸而来,声音惊心动魄。
玄奘等人站在激流边,就连水中轰隆隆的石头翻滚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西域地区的风雨很是奇怪,来的时候倏忽而至,令人难以防范,可紧接着不多时,天竟然又放晴了!
洪水阻住了强盗们的追击,玄奘总算有机会去看一眼那些受伤的人。
伤者的情况很不好,裹在他们身上的毛毡早已湿透,变得又冷又沉。几名手力围在一名伤者身边,低低地哭泣着。玄奘弯下腰,摸了摸他冰冷的手腕,已经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他不甘心,又将耳朵贴近伤者的嘴边,等了好半天,也没有感受到哪怕是极微弱的呼吸……
他的同伴们顾不得拧一拧身上的湿衣服,便默默地为他挖坑掩埋。玄奘又去看了另外几个伤势严重的,也是个个脸色发青,瑟瑟发抖,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他打开行李包,想再找几件干一点的衣服给他们。虽然高昌王为他准备的包裹都有厚厚的油层可防雨,可刚才那阵暴雨实在太大,包裹里还是进了水。
翻来翻去,总算在两个较大的包裹里层找到了几件半干的衣裳,赶紧拿出来给伤者换上。接着,又将湿透的衣物打开,放在太阳底下晒着。
看着身处痛苦中的同伴,玄奘心如刀绞,他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能努力安慰着他们:“前面不远就是王城,我们很快就能到达那里。你们坚持一下,到时候玄奘一定为你们治好伤!”
然而另一个危险又悄然逼近,洪水使孤岛四周开始不断地塌陷,看样子即使逃脱了强盗之手,他们也难逃被洪水覆没的命运了。
玄奘将所有的伤药都取了出来,这些都是从高昌国带出来的,大部分是金疮药一类,治疗一般的跌打损伤还可以,太重的伤显然就无能为力了。
道缘坐在已经昏迷的道信旁边,哽咽地说道:“师兄,我以前真不该跟你吵架,还挖苦你……师父说得对,人命只在呼吸之间。师兄,你别急着死,等我们一起……”
沙木沙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真的要完了吗?”
玄奘看完伤者已经筋疲力尽,他疲惫地靠坐在一棵树下,默默诵起了《心经》……
不知念诵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兴奋的呼喊:“法师,水退了!”
的确!或许是由于观世音菩萨的加被,又或许是这块土地平常太干旱了,是以一遇到水就拼命地吸收。总之,人们惊喜地发现,洪水正在渐渐地退却!
他们终于在强盗与洪水的双重包围中得到了一线生机!
虽然刚刚过去一场暴风雨,但此时的山谷已是阳光明媚,天空湛蓝逼眼,薄薄的云彩流动着,幻化出梦幻般的色彩。
马队在满是泥浆的山梁上艰难行进,他们不敢下到山谷里——下面的路更烂,若是再有洪水袭来,只怕跑都跑不及。
脚下的道路越来越泥泞不堪,马匹驮着行李、伤员,四蹄不停地打滑,装载着重伤员的马车更是常常陷进泥里,推都推不动,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泥浆。
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了灼热的感觉,但沐浴不到阳光的地方依然很冷,这真是一个冰与火的世界!
当他们终于通过了这片泥浆地,重新踏在了坚硬的地面上时,每个人都不由得呼出了一口长气。
经过大半天的折腾,所有的人都已筋疲力尽,却又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停下,就再也没有力气赶路,非就地歇上一晚不可!且不说这个地方并不安全,完全不适合宿营,就说受伤的人,只怕也熬不了一晚了。
玄奘伏在马背上,听着伤者的呻吟声束手无策。眼前的情况令他绝望,一路的颠簸,使那些受伤的人看上去更加虚弱,那些口中能够发出呻吟的还好些,有几个已是面如死灰,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
他极力控制住心神,告诉自己不要慌乱。不时地摸一摸伤者的脉搏,心里却是越来越没底,只能边走边为他们打气道:“快了,快到了!再坚持一下,你们会好的……佛祖保佑……”
他知道有些伤者是听不到他的话的,这些话与其说是安慰伤者,倒不如说是安慰他自己。
“师父……”伏在马上的道信被颠醒了,低低地说,“道信没用……一路上……净惹师父生气……如今……要死了……师父就……不用再为道信操心了。”
“师兄!你说什么呢?”道缘忍不住哭了起来。
“道缘师弟……师兄不好……老跟你……吵架,你……你就……原谅师兄吧。”
“师兄……”道缘哭得更厉害了,圆圆的脸上全是泥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玄奘心中痛如刀割,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弟子说:“道信,你听好,你不会死的!你现在觉得痛苦,是因为在马上颠簸的缘故。但师父向你保证,你的伤会好的。所以,如果不想再惹师父生气的话,就好好活着!”
“师兄你听到了吗?”道缘擦着眼泪说,“师父保证你的伤会好,你难道连师父的话也不相信吗?”
“相信……我相信……我……”
“好了道信,别再多说话了。”玄奘伸手握住道信冰冷的手,向他传递着自己的热力和希望,“前面已经可以看到王城了,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他的心中越来越焦虑,原本以为,多年的修行再也不会让他有焦虑感了,谁知一场灾难便将他打回凡夫的原形。
王城虽近在眼前,但西域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明明看上去近在咫尺,走起来却要很久很久,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又碰上了海市蜃楼。更要命的是,为了不让伤者再次受伤,他们还不能催马快行,只能保持这样的速度,慢慢地走。
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诵经为众人祈福,希望他们平安,也让自己的心安宁下来……
阿耆尼是梵文Agni的音译,意思是“火焰”。
东晋高僧法显在其求法旅行记《佛国记》中提到过这个国家,玄奘还记得那本书中曾经说过,焉耆地域广大、十分富裕。更为重要的是,此国自上而下,都对佛教极为尊崇。
沙木沙克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是收购矿石,这里的银矿价格极低,依照他的经验,把从疏勒带来的波斯地毯和路上收购的汉地丝绸、瓷器、茶叶等物高价卖掉,换成焉耆的银矿石,贩卖到疏勒一带,价格可翻四倍;若是翻越葱岭,贩到更遥远的中亚大草原,则可以达到惊人的十几倍甚至二十倍的利润!
当然,前提是你得有命将矿石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任何货物只需要有两成的利润,就足以令天下商人铤而走险,何况是十多倍的暴利?
所以,随着他们距离王城越来越近,官道上汇聚的商队也便越来越多,前后竟有七八支混杂而行!
这些商队有大有小,小商队约有二三十人,大商队三五百人,有的商队甚至可达上千人!
商队碰面后,彼此之间点头示意,看起来甚是友好。
这倒不难理解,在崇山峻岭、沙漠荒原间奔波了几个月,期间还可能同马贼盗匪进行过殊死的搏斗,如今骤然见到这么多同行,心中的安全感必定油然而生。
他们见面后,通常还会交换一下路上的讯息,比如从哪儿来的,哪里有水,哪里有店,哪里有盗匪出没,甚至哪里发生了战争等等等等……
玄奘注意到,几乎每支商队都有伤者,一个从西边来的大型商队,伤者竟占了一半以上!
更不用说死亡的了,从商人们彼此间的议论可知,有的商队出发时有两百多人,到达焉耆时就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由此可见,这条道上的盗贼是多么猖獗。
相比之下,沙木沙克商队这一路上的运气还算不错,减员不多。
在与其他商队的交谈中,玄奘终于明白,丝路上确实有几百骑甚至上千骑的劫匪队伍存在。据说,有的匪徒富可敌国,武力更是强大到了连军队都不是对手!
这一事实,造成了另外一个可怖的后果,那就是,有些国家的军队甚至兼职强盗!换身行头就出来抢劫,有那嚣张的甚至连使臣都抢,权当练兵了。
当然,像高昌、龟兹、于阗这类位于丝绸之路关卡上的国家不会这么做,因为他们靠抽取商人的交易税收取过境费用,安安稳稳的便可获利丰厚,还能繁荣本国市场。
如果他们也抢,那就只会使商使们想方设法避开他们的国家,绕道而行。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丧失自己有利的交通枢纽地位。
所以这些压在丝绸之路要道上的国家不仅不会抄掠,反而会派军队保护商路的安全。一个依靠地理位置发展起来的国家,只有使这种地位安全、有效地发挥作用时,才能维持下去。
但是一些丝路周边国家,由于获得的财富少,就显得比较贫穷,出于忌恨或者其他目的,就会派出军队,冒充强盗抢劫商使。
焉耆比较特殊,它是丝路中段的重要国家,又盛产银矿和瓜果梨枣等物,按说应该保护来往商贾的安全才是。偏偏因为国王的无能,使得这种保护名存实亡,国家内外一片混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论是商人、盗贼乃至国家,支撑他们行为的永远是两个字——财富。
进城之后,两支队伍就分手了,沙木沙克的商队自去找货储区卸货,玄奘则带着自己的马队寻找落脚之处。
他最关心的是伤者,他自己也伤得不轻,何况还有伤势比他严重得多的道信等人,有的已经生命垂危,需要立即安顿下来。
很快,他们便在靠近市集的地方找到了一座较大的寺院,请求挂单。
寺中住持听说是大唐来的求法僧人,大喜过望,赶紧带着几个沙弥迎了出来。谁知在寺门前迎面撞上一个满身血渍和泥污的僧人,身后是一支狼狈不堪的队伍,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玄奘向住持长老深施一礼,用已经很熟练的吐火罗语说道,“贫僧玄奘,初涉西域,途中遭遇盗贼,有几个同伴受了重伤,还望长老慈悲照拂。”
“啊……法师不必客气。”住持有些慌乱地说道,“大家都是佛门弟子,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老衲自当竭力帮忙。”
“那就多谢了。”玄奘心中挂念伤者,也不再跟他多做客套,边往寺里走边问,“请问长老,你们这里可有暖和干净些的禅房?”
“有有有,法师请随我来。”住持一迭声地说着,便将玄奘等人带到一间较为宽敞的僧房。
玄奘命人将几个重伤的人抬到床上,又向住持要了些清水和伤药,然后解开伤者的包扎,重新帮他们清洗伤口,再小心地为他们上药。
住持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便摇头说道:“这些伤药都只能治疗一般的跌打损伤,这么重的伤只怕……”
“长老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的药?”玄奘回转头,满怀期望地看着他。
住持叹道:“要是有,老僧还能不拿出来吗?佛门弟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那么,这城里有药铺吗?”玄奘又问。
“有。”住持道,“离此也不甚远。”
玄奘叫来安归,给他写了张药方,命他同几个会说吐火罗语的手力一起去城里的药铺买药,随后便从行李中取出些帛绢,将处理好的伤口重新包扎起来。
这么好的帛绢用来裹伤?寺僧们的眼睛都直了。
索戈也要跟着去买药,玄奘没有同意,并对他说:“如果你还想早点见到你的妻儿,就待在禅房里好好养伤。否则我只好把你留在这里休养了。”
索戈顿时吓得不敢再说。
在王城里,沙木沙克的护卫队也暂时清闲了下来,考虑到商队还要做生意,暂时顾不上他们,护卫队首领纳努打听到玄奘法师的住处,专门派人将重伤的弟兄送到这里求治,并留下几名队员给法师打下手。
看看伤者都已稳定下来,玄奘总算松了一口气,安排了几名手力照料他们,便自去沐浴更衣,他准备今天就去见焉耆王。
“法师气色不佳,暂且歇息一晚,明日再去吧。”望着玄奘苍白的面容,欢信有些担忧地说道。
玄奘虚弱地一笑:“天色尚早,今日便去吧。最好的医者和药物都在宫中,咱们要在这里休整疗伤,最好能得到国王的帮助。”
欢信想想也是,只得同意。
两人装束整齐,离开寺院。刚刚走到王宫门前,就见身材高大面庞红润的焉耆王已带着众大臣迎了出来。
“法师从遥远的大唐来到这里,驻锡于我焉耆,实令本王欢喜无限,手舞足蹈啊!”焉耆王嗓门宏亮,热情地说道,“我这焉耆气序温和,民风淳朴,又富产银矿,实乃丝路之上最重要的国家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施礼。
一旁的御史欢信却忍不住撇了撇嘴——最重要的国家,你这牛皮也未免吹得太大了吧?
“法师就在我国中多待些日子,为我焉耆民众讲经说法,我会叫他们为法师准备健马换乘的!”焉耆王热情地说道。
“多谢大王盛情。”玄奘恭敬合掌道,“玄奘这次路经贵国,确实是希望多待些日子,有几个同伴受了重伤,急需医治。有的人伤势严重,短时间内好不了,可能还需要留在贵国静养。”
“好说好说!”焉耆王心情极佳,爽快地说道,“只要法师肯留下来讲经说法,法师的同伴嘛,本王自当派最好的医师前去,好生照护。”
玄奘松了口气,再次谢了国王,并表示,自己愿意在焉耆的寺院里讲上一个月的经。
两人被请入宫殿,焉耆王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宴请大唐高僧。
玄奘坐在主客位上观看歌舞,欢信则以外交官的身份上前,递交了高昌王的书信。
焉耆王接过书信,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变青。
玄奘走过很多地方,同各式各样的人物打过交道,所谓“上与君王共坐,下与乞丐同行”,便是他这些年的真实写照。因此,对于人的表情变化极为敏感。此时见那国王面色不善,已知不妙,却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难不成焉耆与高昌有宿怨?如果是这样,怎么欢信事先一点儿都没有提起过?他是殿中御侍史,长期从事外交工作,没有理由不知道两国的关系啊。
终于,焉耆王将书信往案上一拍,厉声喝问:“你们是从高昌来的?是麹文泰那个狗王资助的你?”
果然是高昌王的问题!可是玄奘还是觉得不对,如果两国有仇,麹文泰王兄为何还要给这个焉耆王写信呢?
虽然感觉到这里面的关系扑朔迷离,但玄奘不愿说谎,面对国王凶狠的眼睛,他安静地点了点头:“正是。高昌王麹文泰乃是玄奘的结义兄长。”
“原来如此!”焉耆王咬牙道,“那狗王平日里对我焉耆呼来唤去,还时时派兵侵扰。如今又在信中以这般口气命令于我,真是欺人太甚!也罢,焉耆是座小庙,供养不了大菩萨,法师这就请吧!”
玄奘心想,我这高昌王兄也不知在信里都说什么了,惹得这国王如此生气?但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必问了,只是合掌道:“陛下刚才还说,要留玄奘在此多住些日子,又说要派医师照护受伤之人。一国之君,岂可当场食言,出尔反尔?”
焉耆王怒道:“寡人说此话时,尚不知法师是那高昌鞠氏之义弟,是法师隐瞒在先,怎能怪寡人言而无信?”
玄奘苦笑,心想我怎知你同那高昌王有何冤仇,难不成还要我事先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全报上一遍?
但想到这焉耆王先前对自己如此恭敬,见了高昌王的信件后,态度就骤然转变,想来那位麹文泰王兄真有什么不是之处。因此再次合掌施礼,好言说道:“大王,玄奘西行,欲往婆罗门国求法,这一路之上道路险远、山川阻隔,且多虎豹劫匪。一些同伴确实受了重伤,还请大王慈悲,留他们在此静养。”
“是吗?”国王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道,“本王听说,玄奘法师医术精湛,既如此,又何必在我国中疗伤?法师尽可自己解决啊。”
虽然明知对方是有意刁难,玄奘还是心平气和地恳求说:“他们几个伤势沉重,不能再长途奔波。还望大王慈悲容留,让他们在此好生调养,玄奘自是感激不尽。”
说罢合掌再拜。
“好生调养?”国王冷笑道,“调养好了便再来侵扰吗?焉耆虽是小国,可也不是受人欺辱的!”
玄奘叹道:“大王,玄奘不知道焉耆与高昌之间有何恩怨,也不敢再奢求大王为我们提供换乘马匹。只是,救助受伤落难之人当是各国分内之事吧?”
“那得看那落难之人是谁。”国王冷笑道,“若是敌人,嘿嘿,不抓起来砍头,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一旁的御史欢信再也听不下去了,站出来道:“你这国王怎么不知好歹!有道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们只是行旅?更何况高昌并未同焉耆正式交战,怎么能说是敌人?又何况我们是在王城附近遇到劫匪的,无论如何焉耆国也是有一定责任的吧?”
欢信毕竟是外交官,牙尖嘴利,这三个“何况”一说,焉耆国王立时大怒,一拍桌案,喝道:“大胆!”
“唰”的一声,两旁卫士将手中武器都亮了出来。
见此情形,欢信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焉耆王冷冷地看着欢信:“别以为你是高昌的使臣,我就不敢杀你!”
见欢信还要说什么,玄奘抢先一步上前,合掌道:“大王不必动怒,既然不允,我们不再打扰便是。大王虔信佛法,又何必多造杀孽?”
这焉耆国王嘴上说得很硬,但要他真杀了高昌使者,却还是一件需仔细考虑的事情。毕竟两国虽有矛盾,还未到刀兵相向的地步,若杀了欢信,这事情可就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