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宿的寺院,欢信仍然恨恨不已,不停嘴地怒骂道:“这狗王实在是不知好歹!待我回国后禀报大王,非灭了他的国不可!”
玄奘叹道:“兵乃凶事,怎可滥用?那国王就算有些傲慢,也不至于出兵讨伐。我看他还是崇敬佛法的。”
“崇敬佛法?”欢信冷冷一笑,“崇信佛法他敢用那样的语气跟法师说话?崇信佛法的国家会出那么多的马贼?若不是上天垂怜,降下那场山洪,我们还不得全死于那帮马贼之手?哼,连王城附近都不干不净,还说要教化民众向佛,那才叫欺人欺心,我看还是灭了他干净!”
玄奘淡淡地说道:“居士既已受了五戒,便是佛门弟子,怎可动不动就提刀兵之事?”
“法师。”欢信终于醒悟,语气舒缓下来,解释道,“我也知道佛门弟子不该如此冲动,只是你和道信他们……”
玄奘皱了皱眉:“强扭的瓜不甜,人家既不肯留,我们也不能强留。依玄奘之见,这里如有药铺,我们便先自己疗伤,然后尽快出发,到下一个国家再说。玄奘现在去看看他们伤势如何,能否上路,居士也请早些安歇吧。”
“唉。”欢信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大王的书信竟然……”
他没有再说下去,毕竟他是高昌使臣,有些话是不便说的。
刚走到禅房门口,就听到道缘稚嫩的声音:“你这该死的马贼!这里是你坐的地方吗?还不给我起来!坐到地上去!”
他声音很大,显然是在训斥那个俘虏。
“道缘。”玄奘踏进房门,“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欺负人。”“师父回来了!”道缘赶紧迎上前道,“弟子可没欺负他,要真欺负的话,就把他给撵到柴房里去了。”
“你凭什么?”玄奘惊奇地问。
“西域的规矩就是这样啊。”道缘似乎更加惊奇,振振有词地说,“谁抓到的,就是谁的奴隶!是吧?”
他把脸转向那个俘虏,脸上颇有得色。
那俘虏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他当然知道这个规矩,也愿赌服输。输给一个高僧倒也没什么,却不曾想,这高僧还有一个没多大本事只会训人的胖徒弟,实在是窝囊透顶。
玄奘看看俘虏,又看看道缘:“既然你拿他当奴隶,那你一定知道他叫什么了?”
“这个,弟子还真没问。”道缘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走到俘虏面前,踢他一脚道,“喂!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玄奘皱了皱眉,却未说话。那俘虏深感晦气,垂着头,也是默不作声。
“他不答,就是没名字了。”赤日在一旁笑道,“小师父,你是他的少主人,可以给他起个名字。”
“嗯,也好。”道缘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道,“你是吃果子的时候被我抓住的,就像偷东西被人发现的老鼠,那我以后就叫你大老鼠,好不好?”
这小子果然起不出什么雅字号来,赤日刚喝了一口水就“噗”的一声喷了出来,道通更是笑得在床上翻了个跟头。
那俘虏无可奈何地低着头,小声答道:“小人叫普巴尔。”
“普巴尔。”玄奘道,“你是本地人吗?”
“是。”那人轻声答道。
“原来这里就是你的家啊。”道缘开心地说道,“你家里还有人吗?给我们弄点好吃的行不行?”
玄奘瞪他一眼,小沙弥知趣地闭上了嘴。
他又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俘虏:“普巴尔,你知不知道,这个国家同高昌国之间的恩怨?”
“恩怨?”道通吓了一跳,“师父,莫非你在王宫里碰了钉子?那国王怎么了?”
“是不是不肯留我们?”道缘也问。
“哼!这破国家有什么好的?”道通愤愤不平地说道,“出门到处都是马贼!他不愿意留,咱们还不愿意待呢。”
“就是。”道缘也说,“这里坏人那么多,就算道信师兄留下来我们也不放心。别万一再被坏人害了……”
“你们两个,是不是需要叫人帮忙把嘴缝上?”玄奘忍无可忍——唉,说起来都怪自己一时心软,带上这么两个小东西上路,实在是失策得很。
不过,两个小东西还算听话,见师父生气,乖乖闭上了嘴。
这时,欢信也走了进来,对玄奘道:“我倒觉得,这两位小师父也没说错什么,那狗王出尔反尔,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能这么说!”普巴尔终于听出了点儿名堂,闷声闷气地开了口,“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们大王!”
“臭老鼠,你敢这么说!”道缘冲他吼道。在这位俘虏面前,他已经很有几分主人样了。
普巴尔看了道缘一眼,果然不再吱声。
“道缘。”玄奘淡淡地说道,“你跟我来。”
玄奘径直走到禅房外的一棵树下,小沙弥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后。
“师父……”
“巴哈。”玄奘看着这个弟子,直接喊出了他的俗家名字,“你是不是打算就在这焉耆国还俗,带上你的奴隶在这里过活呢?”
“不是啊,师父!”道缘吓了一跳,“我……我……那个人……我们可以带上他的……”
“带上他?”玄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认为他肯听你的?”
“为什么不听?”道缘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他是被师父抓到的,他听师父的,自然也必须听我的!”
说到这里,这小沙弥竟凑上前来,讨好地说道:“师父,你看他又年轻又结实,路上,有什么粗笨活计就叫他来做好了,他要是不听话,就叫他狠狠地吃上几顿鞭子,再饿上几顿,保管就老实了。”
“很好。”玄奘点头道,“也难怪这一路上经常碰上马贼,想来都是因为缺奴隶使唤啊。像你这样的小家伙,又年轻又结实,送给他们倒是不错,也省得打来打去的,双方损失都大。不过你不听话,到时候,少不得也得让你狠狠地吃上几顿鞭子,再饿上几顿,才能老实……”
“师父……”道缘委屈地叫了一声,眼泪竟在眼眶里转了起来。
玄奘长叹一声道:“你这孩子,当初你阿伯拿鞭子打你时,为师还感到心痛。现在看来,果然是少教训啊。”
“不是的,师父。”道缘急道,“我……我……我跟他……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他是马贼,是俘虏,是奴隶……”道缘说着说着居然又理直气壮起来。
玄奘叹息着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出家人是不得畜奴的?”
“弟子不知。”道缘低下了头,小声说道,“在高昌、焉耆、还有好多国家,出家人都是可以畜奴的。”
玄奘道:“《佛遗教经》中明确地说:持净戒者,不得畜养人民、奴婢。佛陀常说众生平等,你居然跟我理直气壮地提什么奴隶!”
“可是为什么这里的僧人可以……”道缘显然不服气,垂首嘟囔着。
玄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点头道:“也好。这么说,你也可以不用还俗,直接留在这所寺院里,同这里的僧人们一起。如此我也正好可以省些心……”
“我不要!”道缘赶紧说道,“师父,弟子知错了。你别……别……”
“你知错了?”玄奘不信任地看着他,随即又叹道,“道缘啊,有些事情虽然有很多人在做,未必就是如法的。就算不读经,你用自己的脑子想一想,佛陀会允许出家人畜奴吗?佛陀视一切众生如亲人,我们身为佛门弟子,怎可那般凶神恶煞地对待别人?”
“弟子只是在想,他是个坏人……”道缘小声地辩解道。
“不要随口就骂人家是坏人。”玄奘道,“如果有一天,你也被别人当作坏人,这样对待,你会怎样?”
“我又不做坏事,怎么会被当作坏人?”道缘瞪着眼说。
玄奘叹道:“这个世上,不做坏事却被当作坏人的事情太多了,你千万别以为,这种事情就落不到自己头上。”
“噢。”道缘小声答应着,心里却很不服气,如果我不做坏事却还被当成坏人,那岂不是没了王法?
回到禅房,玄奘提笔写了一个药单,又叫来两个手力,将写好的药单交给他们,让他们去附近的药铺买药。
药很快便买了回来,玄奘指导弟子们熬药制汤,将一些药物涂于伤口之上,另一些口服。
天黑了,几个伤者还在发热,有的在低低呻吟着,像是极为痛苦,玄奘坐在一旁,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师父,他们伤得这么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我们还能继续赶路吗?”道通小声问道。
“如果这里有足够的药材,我们就多待些日子,等他们伤势好些再上路。”玄奘一面说,一面取手巾蘸着清水给他们冷敷,看到有人睁开眼睛,便低声说几句安慰的话。
好在这些伤者平常很少用药,因此见效颇快,伤势虽未好转,却已得到控制。
终于,看到他们沉沉睡去,呼吸平稳,玄奘心下略宽,给几个手力、护卫排了班后,便招呼普巴尔到门外说话。
“我是个塞人,从祖父时起便迁居于此。”沙枣树下,普巴尔低低地说道,他的脸被遮挡在浓荫之中,显出几分沉郁之气。
“哦!”玄奘恍然大悟。
塞人是古代西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民族,据说他们体格健硕,骁勇善战,使用的弓多为复弓,设计精准,杀伤力巨大。
而且,塞人还有高超的冶炼锻造技术,他们发明了一种叫作鱼鳞甲的防护服。
凭借着强壮彪悍的体格,疾速如风的战马,锋利无比的弓箭以及坚硬的鱼鳞甲,塞人铁骑所到之处,无不令人心惊胆寒。
据说塞人喜欢将敌人的头皮揉做手巾,头颅骨做成饮具,一个塞族战士必须喝下自己杀死的第一个敌人的鲜血才算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胜利。
历史上,塞人曾侵入到美索不达米亚上游、叙利亚,威胁犹太国,侵扰巴尔干半岛。马其顿王国的亚历山大大帝就曾被塞人的弓箭射穿大腿而饮恨撤军;就连一向不可一世、战无不胜的波斯军团,在遭遇到塞人部族后,也未逃脱全军覆灭的下场。
可是历史总是充满了戏剧性,被匈奴人打得狼狈西逃的月氏人竟将部众开到了塞人城下,看似强大的塞人居然被月氏人打败,背弃故土远走他乡。留下来的塞人四散飘零,分散在很多西域国家,有的从事冶炼,也有的做了战士或马贼。
普巴尔是塞人的后代,生性好斗又无善恶观念,或者说,他的观念就是强者通吃,这也是西域地区包括匈奴、突厥等很多民族的价值观。
在他们看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狼吃羊的时候会跟羊商量吗?人打猎的时候会跟猎物讲什么善恶吗?
正因为普巴尔是这样的观念,所以他加入了马贼的队伍,在丝路上抢劫行商。
他的身上流淌着塞人的血液,能够清楚地看清一支队伍中的重要人物。所以,当别的马贼忙着和手力、护卫们打成一团的时候,他却直奔玄奘而去,目标之明确,令人瞠目。
他父母双亡又没有娶妻,得了钱财就在各个绿洲的专门场所解决生理问题,还不需要他负责,这样的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
“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死在某个对手的手中,或者被某个更强大的人俘虏,成为奴隶。”他闷闷地说道,“但是,我不在乎。”
玄奘有些感叹,他知道普巴尔确实不在乎,干这一行最大的心理优势就是:强者通吃,愿赌服输。
他暂时还不想跟这个塞人讲说佛法,因为还没到时间,他只想了解更多的信息。
“焉耆和高昌是怎么回事?”他问。
“最初的恩怨,小人也不是太清楚。”普巴尔道,“只知道最近这些年,高昌日渐强盛起来,欺我焉耆弱小,不仅经常对国王吆五喝六,还时不时地派军队前来打劫,抢人抢钱……”
原来如此,玄奘终于明白焉耆王的邪火是从哪里来的了。
想了一想,他突然又笑了:“你不是说,强者通吃吗?这句话适不适用于国家?”
“当然适用。”普巴尔瓮声瓮气地说道,“就像我们塞人,曾经强大过,征服过,后来衰落了,就被别的部族征服,族人四散飘零,就像这风中的落叶。”
玄奘摇头:“强大不能单指武力,靠野蛮征服只会带来杀戮和破坏,终究不能持久。即使是强大本身也无法持久,不管是人还是国家皆是如此,人会老,国家也会有低谷期。”
“小人不懂这些。”普巴尔看着脚下的残叶道,“法师你想过没有,即使你强大的时候不去征服,你弱小的时候还是会有人来征服你的,没有人会因为你曾经放弃过征服而对你手软。”
是这样吗?佛法是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玄奘摇了摇头,只觉得内心一阵悲凉。
“那么,你现在废了一条胳膊,以后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去做马贼吗?”
普巴尔垂下头,许久才说:“我的命是法师的,法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玄奘暗暗叹了口气。
西域绝大多数国家都还是奴隶制,俘虏成为捕获者的奴隶是天经地义的。按照这个规矩,玄奘抓住了普巴尔,就意味着普巴尔是他的了。
这个家伙身上还有很多条无辜人命,短时间内也很难改掉其桀骜不驯的性子,确实不宜放掉。他没有家人,又无手艺养活自己,放了他只怕还会去抢劫,只能暂时留在队伍里。
再次来到重伤的人身边,玄奘替他们一一把脉,换药,普巴尔在一旁打下手。
道信醒来了,神情痛苦不堪,玄奘无法可想,只能低低地安慰他几句。
就在这时,寺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一群军士冲进寺院,大声喝问:“从高昌国来的那些人怎么还没走?!”
安归正带着几名手力在院中抱草喂马,见来人凶恶,不禁愤然道:“又不要你们国王供养,也不用给我们换马。我们在这城里住上几天又能怎样?”
“怎样?”那为首的军士一挺手中的武器,“这里是焉耆国!大王不欢迎你们,你们不能待在这里!”
听得外面吵了起来,玄奘从床边站起身来,对道信说:“你好好躺着,我出去看看。”
“师父……”道信喘着气道:“都是弟子……没用……让师父……操心……”
“别这么说。”玄奘温言道,“你救了师父的性命,师父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吧。”
庭院中依然剑拔弩张,玄奘走出房门,朗声说道:“焉耆不是佛国吗?你们携带武器在这佛门重地大呼小叫,难道就不怕佛祖怪罪吗?”
“我们这是执行王命!阻拦者杀!”士兵们的枪戟都指向了这个刚刚出现的僧人。
玄奘望着他们,一动也没有动。他的目光温和而平静,脸上带着坦荡和无畏。
终于,军士们软了下来。领头的将领将手中的长戟垂下,走上前单掌施了一礼,玄奘也合掌回礼。
“你就是玄奘法师吧?”那人敬慕地问道,“我们都曾听说过法师的大名。这次奉大王旨意前来,也是无可奈何,还请法师不要见怪。唉,若是法师不和那高昌狗王有牵连就好了。”
玄奘皱了皱眉头,虽然知道两国之间有瓜葛,但他还是不喜欢听人家一口一个“狗王”地称呼自己的义兄。
“那么,请将军回去转告大王。”他平静地说道,“西域各国俱为沙海绿洲,接纳旅人乃是职责所在。若大王不想让焉耆在西域身败名裂,就请允许我们在这寺中住上一晚。贫僧向你们保证,明日一早,我们便会起程离开,决不在此多做停留。”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也有些沮丧,若不是有人受伤,依着自己的性子,早就走了,哪里还需要人家来撵?
好在此国军民大都崇信佛法,而且,一般来说,绿洲上的居民都非常好客,给客人以冷遇,简直被看作是犯罪的行为!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位明显不凡的高僧。只不过大王的命令不敢违背。现在听玄奘这么说,军士们自然不再多说,各自垂下武器,退回去复命去了。
或许是玄奘的那番话起了效果,当天晚上他们果然没有再遇到骚扰。看到受伤的人都已沉沉睡去,玄奘却始终难以放下心来。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挺过接下来的路程。
天还没亮,玄奘便被一阵低沉厚重的诵经声唤醒了。
他起身看了看伤者,见他们睡得正沉,伤势也没有再恶化,心中略宽,手执一盏灯烛悄然出门。
诵经的声音还在耳边,听上去并不整齐,却很虔诚,玄奘边走边细细聆听分辨,发觉这竟不是吐火罗语,而是梵音。看来,这里的僧人所习经典都是梵文原典。
来到大殿,僧人们果然都在这里。同汉地僧侣的早晚课诵不同,这儿的僧侣们或坐或站,有的在诵经,有的在打坐,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研习修行。
看到玄奘,住持很高兴,将他请到旁边的一间偏殿里。
“想不到焉耆的同修如此精进,这么早,就起来做功课了。”玄奘赞叹道。
住持呵呵一笑:“焉耆也算佛国,境内有寺十余座,僧徒二千余人。出家之人各各恪守戒律仪轨,持身清洁,刻苦精进。”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称叹,又问,“这里的经书都是梵本吗?”
“大多数是梵本。”住持答道,“此地研习的是‘说一切有部’经典,佛经教义、戒律仪轨完全遵循于天竺原典,研习者自然也都根据梵典原文来潜研揣摩。”
“说一切有部”是小乘佛教经典,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俱舍》《毗沙》等论述,玄奘过去也曾研读过,因此他虚心请益:“弟子在中原时,也曾学过些梵文,有很多不解之处,想请教老师父。”
“不敢。”住持道,“法师请讲。”
两人共同探讨佛经梵典,不知不觉天已放亮,玄奘起身拜谢道:“长老法理精湛,令弟子受益良多,只可惜弟子不能在此久居,无法再行求教,实为憾事,现在就此别过。”
“法师过谦了。”住持起身道,“玄奘法师于佛典中的造诣,是老衲以前从未见过的。”
接着又道:“鄙寺众僧恪守过午不食之戒,因法师昨日过午方至,未予招待。现在未到斋时又要离去,老衲深感不安。斋堂之中有些肉干,法师可带上,用作路上的干粮。”
“肉干?”玄奘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僧人,提了几个口袋,一股难闻的肉腥味儿从里面传出。
住持道:“这些肉干都已煮熟晾干,法师与随行人员尽可放心食用。”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多谢长老好意。然佛陀说过,食众生肉,断大悲种。出家之人,怎可……”
“法师不必担心。”住持笑道,“这些都是‘三净’肉。”
玄奘依然摇头:“因寺僧食肉,所以世俗之人才会宰杀众生以供养佛寺。须知市场上的肉食也是杀给买者吃的,焉耆国共有两千寺僧,若是都戒除肉食,则那些屠者不知会少杀多少生灵。长老说这是‘三净’肉,玄奘却觉得不是。”
“这……”住持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奘不愿多说,合掌道:“玄奘告辞。”便转身出了这个偏殿。
焉耆盛产香枣和梨子,据说可治外伤,城外的河谷间长满了野生的枣树和梨树,树上已经挂满果实,玄奘与他的西行队伍从此处经过,边走边顺手摘了一些,准备给伤者食用。
从博斯腾湖流下的一条河水,经过千万年的冲刷,硬是在山与山之间形成了这片谷地。这条河平日里清澈无比,两岸的草滩如波斯地毯般碧绿柔美。而一旦下雨,草滩便被洇湿,紧接着河水暴涨,河面在很短的时间内增加数倍,显得暴虐异常。
玄奘等人被困在河东,面前是浑黄的河水,夹带着草根树枝,一浪接一浪,连续不断地冲刷着河岸。他们浑身湿透,手足冰冷,道缘、道通这两个小沙弥更是缩着身子发抖,可怜巴巴地望着师父。
河对面依稀可见几面土墙,显然有人家。可是面对眼前这势不可当的洪水,谁也不敢以身试险。
“法师,咱们往上游走走看,或许可以绕过去。”普巴尔提出了建议。玄奘点点头,眼下只有这个办法了。
这一段极少草丛,大都是土路,雨天时低洼的地方积水成池,高处也泥泞不堪,马蹄不时地陷入泥泞之中,拼命挣扎着。
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了大约十余里,就进入到大山的深处,高大的树木密密匝匝。此时天已经黑了,头顶又被树冠遮住,连一点天光都不透,只听到风在耳边呼啸。众人都不禁紧张起来。
听着洪水的声音,玄奘停了下来,他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了——如此漆黑的夜晚,再走下去,万一脚下踩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眼下虽然有些冷,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宿营。
他转身对道诚吩咐道:“你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干躁一点的高地,我们先休息。”
道诚答应一声,同几个手力去了旁边。走了一天的人们疲惫不堪,东倒西歪地就地坐了下来。
道信和几个重伤者都发起了高烧,玄奘只能暂时使用针灸和草药为他们退热。但由于西域地区气候恶劣,又始终找不到一处安稳的地方休养,是以伤口发起了炎,高烧不退,玄奘心急如焚,口中不停地诵念观音。
好在帕拉木昆已经醒来,用沙哑的声音向玄奘道谢。
“居士醒了就太好了。”玄奘赶紧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简单地向他说了一下,又问,“居士对这一带熟悉吗?”
帕拉木昆点点头,瓮声瓮气地道:“这里是孔雀河 。再往上游走一段,那里河水浅,可以涉水过去。”
玄奘大喜,赶紧命索戈通知大家准备,天亮就动身。
暴雨刚过去不久,宽宽的河水就像一个暴戾的悍妇,撒过一场大泼后仍然剧烈地喘息着,泛着浑黄的颜色。虽说洪水已经退去,但河流依然湍急,水声震耳欲聋,冲击着河岸。
河岸包容着滚涨的河水,坦然地经受着这自然赋予的冲撞。河边的野草卷曲着,在漫过的河水中浮浮沉沉,直至断裂,随波而去。
被掏空了的河岸一片片地坍塌下来,泥沙轰然有声地落入水中,并与水混合成了泥浆,融化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分辨。
玄奘站在河边,眉头深蹙地犹豫着。他虽然听帕拉木昆说,这里河水较浅,可谁知道暴雨过后会怎样呢?
这时帕拉木昆拄着一根棍子走了过来,玄奘问他:“还有没有窄的地方?这里这么宽,只怕到了中央,水深足以没顶吧?”
“没不了顶。”帕拉木昆道,“我以前走过的。”
“小人也走过。”普巴尔道,“这里之所以宽,是因为下了两天暴雨的缘故,河水漫延开来,不会很深。”
玄奘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涉水过河。
众人用绳子将所有的人马拴在一起,伤员骑在马上,其余众人相互扶持着,慢慢下了河。马儿们初时还有些胆怯,但在手力们的吆喝声中也就战战兢兢地走了下去。
河水冰冷,玄奘一脚踩下去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西域的水与黄河不同,实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冰冷,寒气如细针般侵入骨缝,腿脚很快就没了知觉。他咬紧牙,牵着马,一步步朝着对岸走去。
帕拉木昆和普巴尔说得没错,这个地方果然不深,到了河中央,水深也只是刚刚及胸。但水流很急,冲得他们东倒西歪,幸好大家都用绳索相连,才没有人被冲走。
好容易到了对岸,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忙着拾柴烧火,烘烤衣物。
道信等重伤之人都被放在草地上,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玄奘将几块丝帕蘸了水,分别放在他们的额头上,帮他们退热。
他眉头紧皱,虽然大家都平安过了河,但这些伤者的身体还是浸了水,情况显然更加不妙。
看到道信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玄奘心中略略放宽,对众人道:“昨天傍晚,我在下游处看到河这边有一座土墙,想是有人家居住。咱们今晚就到那里去投宿。”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于是大家收拾行囊,沿着河岸朝下游而去。
行不多远,果然望见了那堵土墙。众人大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粗重的声音喊道:“喂!前面的!这条河能过去吗?”
玄奘闻言朝前望去,只见对面过来一支马队。
说是马队,其实也不过七八个人,个个都很健壮,马匹上行李也不多,看上去不大像做生意的。
难道又遇到了马贼?手力们立即紧张起来,有几个人已将手暗暗放在了刀柄上。
“原来是个和尚。”一个四十多岁满面胡须的人像是这支队伍的头领,他的目光盯在玄奘身上。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从这里往上游走大约七八里,有一处较浅的地方可以通过。”
“当真?”那个大胡子问。
玄奘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就是从那里过来的。”
“好,我们走!”那个大胡子一挥手,朝其他人发出了命令。
这时道诚悄悄拉了拉玄奘的衣襟,“师父,你看——”他的下巴微微一扬。
玄奘这才注意到其中一匹马上有一只麻布口袋,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扭动着,看样子像是一个人,他立即喊道:“檀越请留步!”
“法师!”欢信小声提醒道,“这些人看上去不是善类,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这时那个大胡子已经回过头来:“什么事啊,和尚?”
玄奘一指那个麻布口袋:“这里面是什么?”
欢信心中暗暗叹气,完了完了,这法师说话如此直截了当,看来又得打一架了。
果然,那大胡子鹰一般的眼睛再次盯在了玄奘脸上,沉声道:“和尚,别管闲事!”
玄奘摇了摇头:“贫僧只是好奇而已,檀越又何必心虚呢?”
这时道诚、索戈两人已经走到他的身边,手中紧紧握着各自的武器。
大胡子的目光从玄奘脸上移开,依次望向道诚、索戈等人,最后落在了帕拉木昆身上,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
好一条壮汉!
凭着多年驰骋草原的经验,他当然看得出来,对方有些人受了伤,但没受伤的也有十几个,且都是年轻健壮的汉子。特别是那个块头最大的,绝非易与之辈。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玄奘身上,这个僧人显然是这支队伍的头目,虽然看上去面色苍白,文弱纤细,但他既然敢主动招惹,讲起话来又不卑不亢,想来是真人不露相,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而自己这边只有七八个人,人数上首先就占了劣势。
大胡子显然不是个鲁莽之辈,他想了想,对玄奘道:“大师想要看货,好说得很。不过大家都在外面闯荡,看货也得有些真本事才行。只可惜今日我们出来的人手少了些,莫非大师想要以多欺少吗?”
“不敢。”玄奘道。
“那么我们一对一如何?”大胡子提出了条件,目光紧紧地盯着他。
“一对一?”玄奘不禁有些意外。
“怎么,大师还是想以多取胜吗?”大胡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玄奘当然不这么想,对方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说实在的,自己这边虽然人数多些,但大都或轻或重地受了伤,而对方的七八个人却个个都是壮汉,真要混战起来,谁占上风还不一定呢。一对一,确实是个损失最小的提议。
可是,叫谁上去打呢?
正犹豫间,道诚已经踏前一步:“师父,让弟子来对付他!”
玄奘有些犹豫,小声说道:“你的伤……”
“不碍事了。”道诚的目光充满了自信。
“好吧。”玄奘扭头对那大胡子说道,“檀越的提议听起来,似乎很公平。”
大胡子显然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痛快地同意了他的提议,有些不放心地说:“大师乃是出家之人,绝不会打诳语吧?咱们先说好,若是大师输了,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玄奘点头道:“檀越要是输了,就请将这只口袋留下。”
他指了指那个还在马上不停扭动的大口袋。
大胡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想不到和尚也好这一口,今日倒真是长见识了!不过这种赌法还是不太公平。”
玄奘望着他:“那依檀越所言,如何才算公平?”
大胡子看了看玄奘身后的几十匹马,马上的货物看起来不少,不禁动了心思:“我输了留下货,大师若是输了,也得留下货!”
“可以。”玄奘平静地说道。
大胡子立即抽刀在手:“那就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