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师真要走的话,就带上伊塔吧,把她带到龟兹去。”木屋火塘边,扎迈奇老人向玄奘恳求道。
玄奘不解地望着这位老人:“老檀越年事已高,膝下就这么一个孙女,她跟我们去了龟兹,您怎么办?”
“我无所谓。”扎迈奇笑道,“不瞒法师说,我们当年就是从撒马尔罕逃难来的。”
玄奘一怔:“撒马尔罕?你们是飒秣建国人?”
他记得伊塔说过,自己是楼兰人的。
扎迈奇笑着摇头,幽幽地说道:“这一带往东,原本有一个王国,王国的名字叫作‘库罗来那’,汉语的意思,就是‘楼兰’。”
玄奘点了点头,看来伊塔没有说谎,他们果然是楼兰人,至少是楼兰的苗裔。
他专注地望着这个老人,接着往下听:“四十年前,楼兰被一场大风沙埋没,那时我年纪尚轻,携妻子翻越大雪山,逃到了撒马尔罕,并在那里生下一子,也就是伊塔的父亲沙尔多,一家人便在那个陌生的国度安顿了下来。”
“原来如此。”玄奘再次点头。
扎迈奇叹了口气道:“撒马尔罕曾经佛学昌盛,我那儿子沙尔多自幼向佛,也曾想过要出家为僧,却因机缘不足始终未能剃度。但他佛学精湛,虽为白衣,竟然做了飒秣建国的国师。”
“只可惜,十五年前,一群外道占领了飒秣建国,他们纵火焚烧寺院、经典,还大肆抓捕佛僧,强逼城中居民改信外道。偏偏国王还相信了他们,一时间人人自危……”
玄奘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老人口中的“外道”,指的是那些从波斯来的拜火教徒。还记得那个叫阿塔罗的商人对他说过,飒秣建国举国信奉拜火教,而现在跟随他的帕拉木昆,也是在那里入的拜火教。
扎迈奇老人接着说道:“小老儿担心会有什么不侧,便提出举家离开飒秣建国。只可惜我那儿子沙尔多死心眼,坚决不肯离开,他媳妇自然也跟着他。万般无奈之下,小老儿只得带着五岁的伊塔,独自逃到焉耆国。”
“如今一晃十几年过去,听西边来的人说,伊塔的母亲已经过世,沙尔多也逃到了龟兹。小老儿年纪大了,行将就木之年,最大的心思便是伊塔,有心将她送回到她父亲身边,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原来是这样!玄奘皱了皱眉头:“老檀越如此信任玄奘,按说不该推辞。只是玄奘是个僧人,此事实在难以胜任。”
“正因为法师是个僧人,而且还是位大德高僧,我才信任你啊。”扎迈奇直截了当地说道。
玄奘依然摇头,在一个男人的队伍里带上一个年轻女子,既不方便也不安全,一大堆的麻烦事。
“好吧。”扎迈奇叹道,“法师不肯,小老儿也不便勉强。只可怜伊塔这孩子,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父亲了……”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心中恻然,但他没有再接口。
毕竟,答应一件事容易,而能不能做到,却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天一早,玄奘便招呼他的马队收拾行李,辞别扎迈奇老人继续上路。
谁知走了没多远,队伍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原来在他们正前方,伊塔牵一匹白马静静地站在那里。
“这丫头抢劫啊?”安归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不。”赤朗立即接口,“是想被劫。”
手力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多数人都很乐意见到这一幕,这个女孩子本就很美,洗尽风尘之后,其窈窕美丽更是足以让每个男人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
“我有一个要求。”看到玄奘朝她走了过来,伊塔直截了当地说道。
玄奘点了下头:“檀越请讲。”
“带我去龟兹!”依然是直截了当的口气,这位楼兰女子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神色。
玄奘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
手力们都故作不知地转过脸去,有几个甚至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只有索戈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法师,带上一个女人走路,是很晦气的啊。”
“你以为只有你才思念亲人吗?”伊塔凌厉的目光朝这个龟兹汉子射了过去,“为什么你可以回龟兹,去见你的亲人,而我却不可以?”
索戈没想到这女子的口才如此了得,他本是个粗人,从未想过要跟人讲道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赤朗见他们的头儿有些语塞,忍不住插言道:“你当然也可以去了。这样吧,如果你能用你的身体和歌舞给我们兄弟带来愉悦,我们便带上你。”
“哄——”的一声,手力们都大笑起来。
伊塔看到,这些西域汉子的眼睛里露出饿狼般的神情,有几个甚至把口水滴到了地上,心中立时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又可怜巴巴地朝玄奘望去。
“大师。”她的口气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恳求道,“我要去龟兹是因为那里有我的父亲。你带我去吧。”
玄奘看着她道:“昨天,你的祖父已经向贫僧提出这个要求,贫僧没有答应他。如今贸然带你走,只怕他会担心……”
“不会的!”伊塔立即说道,“我已经跟爷爷说好了,爷爷说,法师是值得信任的人,是他要我来找你的!”
“不错!”扎迈奇老人突然出现了,“大师,你就带上伊塔吧,算是小老儿求你。”
玄奘很是为难,扎迈奇老人医术高明,若不是他,道信等人的伤也不能好得那么快,即便是从报恩的角度看,也不应该拒绝这位老施主的请求,可是……
见玄奘还在犹豫,伊塔突然跪下道:“大师放心,伊塔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路上,伊塔可以为你们跳舞唱歌,作为报酬!”
玄奘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扶住:“檀越快快请起。”
谁知伊塔执拗地说道:“大师不答应,伊塔就不起来!”
玄奘心软了,叹了口气:“好吧,你可以跟着我们。跳舞唱歌就不必了,但你必须着男装。还有,路上要听话。”
伊塔眼中露出欣喜之色,立即满口答应下来,又道:“伊塔小时候曾经受过三皈,也算是佛门弟子,现在想拜大师为师,正式受五戒,好吗?”
“太好了!”扎迈奇老人欣慰地说道,“受了五戒,你便是玄奘大师的弟子了。”
玄奘略一迟疑,点头道:“也好。”
她做了自己的弟子,师父说的话,总不能不听。
玄奘从行李中取出一尊小小的木制佛像,摆在一个土台子上,又点上香,为伊塔受居士五戒,四个沙弥弟子侍立两边。
手力们则把马牵到旁边的草地上,然后东倒西歪地坐下,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的法师为这位美丽的西域女子受戒。
简短而又庄严的受戒仪式结束后,玄奘庄重地说道:“伊塔,你现在从我受了五戒,便是我的弟子了,师父的话你听不听?”
“听。”伊塔道,“只是,师父已经答应带伊塔去龟兹,可不能食言反悔。”
“当然不反悔。”玄奘道,“为师想对你说的是,到了龟兹,找到你父亲后,要好好过日子,别再去做什么歌舞伎了。”
“歌舞是伊塔最喜欢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伊塔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玄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到师父的窘相,伊塔突然笑了起来:“师父放心,五戒之中有不邪淫戒,伊塔既已受了五戒,自当奉持。伊塔定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名誉,不会卖身的。”
赤日小声对哥哥说:“这什么徒弟啊?师父说一句她顶好几句。”
玄奘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虽说他早已习惯了不听话的徒弟,但听了伊塔的话,还是不由得心中喟叹。
他尚未到达龟兹,对这个国家并不了解,那里的歌舞伎真的可以保护自己的身体和名誉吗?
马队终于再次出发,身着宽大手力服装的伊塔骑着白马,紧紧跟随在玄奘身后。
傍晚,一行人马来到一片小沙漠的边缘地带,就地搭帐篷休息。
马队只有一大一小两顶帐篷,玄奘、欢信、四个沙弥以及新加入的帕拉木昆睡那顶小的,手力们和新加入的普巴尔睡那顶大的,如今多了个伊塔,玄奘便在手力的帐篷一角搭了块毡毯,隔开一个小小的空间,让伊塔睡在里面。
“不……我不要睡那里……”伊塔懦懦地说道。
“贫僧知道有些不便。”玄奘也很无奈,道,“但我们没有多余的帐篷。何况这一带有狼,你一个女子,单独睡也让人不放心。”
说完这话,他径自离开,只留下发呆的伊塔和在一旁窃笑的手力们。
半夜,玄奘被伊塔刺耳的尖叫声惊醒,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耳边除了伊塔的声音,还有手力们的吼叫声,嘈杂不堪。
待他和道诚两人冲进手力的帐篷时,吃惊地发现,这里已是一片混乱——伊塔眼圈发红、衣衫不整地缩在角落里,手力们相互间大打出手,有几个还受了伤。
“给我住手!”玄奘厉声喝道。
多数手力在法师的这一声断喝中停了下来,呼呼地喘着粗气,只有索戈和赤朗二人还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
玄奘看了道诚一眼,道诚会意,踏步向前,俯身抓住两人的胳膊,然后一手一个,便将这两个打得正热闹的手力摔到了帐篷两边,自己则站在中间,以防他们再来扑打。
索戈和赤朗都知道自己不是道诚的对手,因此只是爬起来抹了抹脸上的血,便不再说话。
“怎么回事?”玄奘望着他们,冷冷地问道。
“是索戈先动手的……”
“胡说!分明是赤朗不规矩,索戈是替天行道……”
手力们似乎分成了两派,一派以索戈为中心,另一派的首领则是赤朗,他们各自指着对方说个不停,帐篷里一片嘈杂的声音,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都给我噤声!”玄奘只得再次喝止。
见手力们都安静下来,他又将目光转向伊塔:“你说,怎么回事?”
伊塔嘤嘤地哭了起来。
索戈大怒,忍不住发作道:“让你说就说!哭什么?!”
“他……他们几个……”伊塔指着赤朗和他旁边的几个人,边哭边说,“半夜悄悄摸到我这里来……呜呜……”
其实她不说,玄奘也能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头脑中还是“轰”的一声,一片混乱。
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心神,用灼灼的目光盯住了赤朗——这家伙满面尘土,嘴角带血,看上去倒像是吃了大亏的样子。
“法师别这样看着我。”赤朗低下头,悻悻地说道,“我是想占点便宜来着,可什么都没干成。他——”他一指索戈,“坏了我的好事儿!”
说到这里,竟是咬牙切齿。
原来,赤朗原本就对美丽迷人的伊塔有所动心,如今见法师让他们同处一帐,更是欲火中烧。晚上躺在帐篷里,虽然疲惫不堪却难以入眠,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总想着要做点什么,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
而伊塔由于平生头一回与这么多野性男子同处一帐,心中紧张至极,虽和衣而眠,却也难睡得着。
听着毡毯那边传过来的翻来覆去的声音,想象着那女子睡不着觉的样子,赤朗心中的邪火越烧越旺。
到了后半夜,翻腾声渐渐消失了,想这伊塔毕竟是个女子,走了一天的路,太累了,终于撑不住,在周围一片震天响的呼噜声中睡着了。
赤朗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知她已经睡熟,心中按捺不住狂喜,鬼使神差地爬了过去。
撩开隔断的毡毯,他小心地摸到伊塔身上,为防止她叫喊,干脆先拿一块粗麻捂住了她的嘴。
伊塔在睡梦中被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充满欲望的可怕的脸,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欲张口大呼,无奈嘴被捂住,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在这满是男人的呼噜声和磨牙声的大帐里,根本不会被人听到。
赤朗呼呼地喘着粗气,一通手忙脚乱,想要解开她的衣服。伊塔拼命挣扎,赤朗也是太紧张了,摸了半天也没找着带子,干脆将她的衣服一把撕开!
“刺啦”一声,这声音在伊塔的耳朵里显得极为响亮。
伊塔嘴被捂住,本来就憋得难受,如今又被撕破了衣服,顿时又惊又怒,眼前发黑,几乎晕了过去。
眼见赤朗就要得手,突觉背上一紧,一只大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他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腾空而起,被一股力量结结实实地摔出了帐外!
伊塔的嘴得到了自由,立即尖叫起来,高分贝的声音在这暗夜之中显得格外刺耳,整个帐篷里的人全都被惊醒了。
赤朗被摔得晕头转向,看到天上的星星还以为是自己眼睛里冒出来的呢,好容易回过神来,却见索戈满面寒霜地站在面前,他自然明白,这就是那个坏他好事的家伙了。
说起来,赤朗原本不是索戈的对手,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但此时欲火烧身,头脑昏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嗷嗷”怪叫着猛扑了过来。
结果很自然的,他再一次被索戈摔在了地上。
但赤朗却不肯服输,摔一次爬起来一次,哪怕被摔得遍体鳞伤也浑不在意,这副越战越勇的劲头倒让索戈觉得难以对付了。
到后来,索戈的力气也耗尽了,两人胡乱扭打在一起,竟成了不分胜负的局面。
而帐篷中那些被惊醒的手力们,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好看,全都在一旁火上浇油,大家很自然地分成两派,先是互相谩骂,接着便群殴起来。
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玄奘不由得松了口气。
感谢佛祖!总算没有酿成大错。
他望着那个惹祸的手力:“赤朗,你有什么话说?”
“小人能有什么话说?”赤朗擦着嘴角的血迹,满不在乎地说道,“这是个女人,跟小人一个帐篷里睡,只要是个男人,当然会有想法。”
这句话一出口,便如一瓢水浇进了油锅,登时又激起一锅油泡,赤日忍不住喊了声:“哥——”
手力中间有几个人大声附和着叫好,也有几个激烈反对,嚷嚷道:“你凭啥说,只要是男人都跟你一样?”
“不错,男人也是人。”玄奘的声音沉静而又冰冷,夜色中,他清寒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接触到这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听玄奘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畜生!”
此言一出,大帐内外一片寂然。人们感受到,法师是真的生气了。
赤朗也讷讷的,不再说什么。
这时,御史欢信眯着眼睛走了过来。
“这边好热闹啊,出什么事了?”这位殿前侍御史轻松的语气使得帐篷内紧张的空气稍稍松弛了一些。
“没什么。”玄奘平静地说道,“居士睡去吧,累了一天了。”
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在暗暗发愁。
怎么安排伊塔呢?这女子今晚受到这样的惊吓,看来是不会再睡的了。
更要命的是,这才是第一个夜晚,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师父。”道诚看出他的心思,小声说道,“天快亮了,不如……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玄奘抬头望了望天,满天的星斗告诉他,现在大概是四更左右的样子。
“好啊!”欢信一拍手,率先同意,“既然大家都不困,说明路走得还是太少了,正好趁凉快多赶些路,也让小伙子们把力气都耗光,等到你们站着都能睡着的时候,那就啥事儿都没有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普巴尔突然开口道:“小人以前走过这条道,要是现在出发,走快些,在太阳升到头顶上之前,就可以看到城池了。”
“真的吗?”道缘高兴地说道,“这么说,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在城里歇息了?”
“小人记得那边有城池。”普巴尔依旧是这句话。
玄奘点点头,的确,黎明前出发是最凉快的,而如果能够在早市前赶到下一个城镇,或许还可以在市场上再买一顶帐篷。
但是伊塔却不愿早行。
“还是等天亮些再出发吧。”她小声说道,“这么黑的天走路,万一不小心掉沟里怎么办?”
“闭嘴!”索戈没想到这个惹祸的小女子竟然还敢提出异议,当即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个扫把星!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伊塔立即闭了嘴,眼泪却在眼眶里直打转。
道通毕竟是个小孩子,一点儿心机都没有,见伊塔快要哭了,不禁笑道:“我猜,檀越是害怕毒蛇吧?”
“难道你就不害怕毒蛇吗?”伊塔正一肚子委屈,朝这个小沙弥发作道,“再说了,天亮后出发还可以避免干草丛中那些带刺的东西划破你的腿脚,要想把它们从身上摘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没准儿它们还会弄伤你的手,一旦那些带钩的小刺断在皮肤里,那麻烦可就大了,你会感到非常的难受。”
“真想不到。”道缘在一边笑道,“这位女菩萨还真是个常走道的!”
“怎么啦?”伊塔扬起头道,“我对这一带的熟悉,不比你们差!”
道缘道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师父冷峻的目光给逼了回去。
“不必再说了。”玄奘淡淡地说道,“既然大家都醒了,那么,现在就出发!”
说罢,他没有再理会伊塔,径直去收拾行李了。
毕竟,是扎迈奇老人神奇的草药救了他们中间很多人的性命,如果不是看在那位可敬的老人的面子上,玄奘压根儿就不会接下这么个棘手的差事。
看到玄奘走出帐篷,伊塔委屈地低下了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滴下来,落在身下的毡毯上。
“该死的女人!”索戈厌恶地看着她,咬牙道,“带着她,除了白费干粮,引发弟兄们的矛盾,她还能整出什么好事来?”
马队顶着浓浓的夜色出发了,伊塔骑马紧紧跟在玄奘的身后,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言不发。
赤朗还待在手力的队伍里,原本他还以为,玄奘法师一定会将他赶走,可没想到的是,法师虽然对他的行为很生气,却没有进一步的惩罚措施,这让他颇感意外。
很快,他们便穿越了这片小沙漠,天亮的时候,一座土黄色的小城远远出现在眼前。
西域就是这样,眼睛看得见的景物,走起来却需要不少的工夫。等到他们进入到这座小城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头顶。
小城里没有寺院,因此他们便在城外的一家马店里歇宿。
这家马店面前正对着一条小河,店里几乎全是脏兮兮的大通铺——本来嘛,到这里住宿的都是丝路上的商旅,有个地方睡觉就很不错了,整那么多考究的房间给谁住?
“有干净些的单间吗?”玄奘站在柜台前问道。
“有,有,有!就是价钱贵了些。”马店老板看着这个文质彬彬的僧侣,心想,这位师父一看就是从中原来的,还挺讲究的呢。
“有多贵?”玄奘问。
“二十四枚银钱。”老板赔笑道。
确实很贵,二十四枚银钱可以买一匹好马了。不过玄奘手里有高昌王兄赠送的一万银钱,外加一百两黄金,也就不在乎这个了。
“开两间通铺,一个单间。”他说,“多加些料,把马好好喂喂。”
“好嘞!”老板响亮地答应着。
说是干净的单间,其实也就比大通铺强那么一点点,伊塔一进去,就被里面那股难闻的气味给熏了出来。
“怎么了大小姐?”索戈嘲弄地看着她。
伊塔皱着眉头,不说话。
这时,道信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个油纸包:“这是我找老板讨的一点熏香,你在里面点点,再打开窗户,气味就都跑出去了。”
伊塔赶紧接过:“谢谢师兄。”
“不谢。”道信说,“你爷爷治好了我的伤,我还没机会道谢呢。”
伊塔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心想,师父的弟子就是不一样,比那些粗鲁的手力们强了不知多少倍!
都安顿好了之后,玄奘让大家先休息,自己带道诚去市场上看帐篷,顺便再补充几匹马。伊塔推说害怕,也跟了去。
小城不大,市场也小得可怜,但玄奘还是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你们来得可真是巧啊。”卖帐篷的老板道,“前些日子,那豹子风刮得甚是威猛,好多商队都被刮没了,好容易这几日风消停些了,我正琢磨着,差不多也该有商队过来了呢,所以早就预备好这些东西了。”
说着,他抖了抖手中的帐篷:“看看,牛皮的,多结实!”
然而伊塔对这个帐篷并不满意:“这玩艺儿又脏又硬,能住人吗?”
“帐篷不都是这样的吗?”老板赔笑道,“漂亮的都不结实,结实的又不漂亮。西突厥大汗的宝帐倒是又漂亮又结实,可那是您住的吗?”
“那至少也得是干干净净的吧。”伊塔不满地说道。
“小兄弟还挺讲究,你拿到孔雀河里荡一下,不就干净了吗?”
“这上面也不知沾的什么油,能洗干净吗?”
老板无奈摇头:“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头一回出远门,而且锦衣玉食惯了的。嫌不干净,那就干脆待在家里拱娘怀里好了。”
旁边有人笑了起来。
伊塔穿着手力们常穿的粗布毡袍,宽宽大大的,她的个头比一般成年男子要矮半截,声音又细,因此在陌生人眼中,就是个尚未长成的眉清目秀的少年,所以老板才会这么说。
玄奘并不理会伊塔和老板的斗嘴,只淡淡地问道:“这顶帐篷多少钱?”
“师父!”伊塔急了,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你答应我爷爷要保护我的,为什么要我一个人睡小帐篷?你不是说过,晚上会有狼吗?”
“我会安排人轮流守夜的。”玄奘道,“绝不会让野狼钻进你的帐篷。”
“那要是守夜的人不守规矩呢?”伊塔问。
玄奘皱紧了眉头,这女子说话太露骨了。
“师父。”伊塔恳求道,“爷爷要我跟你走,就是因为你是一个大德高僧,伊塔只相信师父一个人,就让伊塔和你住在一起吧。”
“不行!”玄奘断然拒绝道。
俗话说: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马队里带一个女子,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嫌疑的了,哪里还能再得寸进尺,让她跟僧人们睡在一起?此事关乎佛门声誉,万万大意不得。
尽管伊塔的嘴巴噘得已经可以挂上一个油瓶了,玄奘还是买下了那顶小帐篷,顺便向那个卖帐篷的老板打听了一下西行的路。
老板告诉他,从这里往西,再穿过一片小沙碛,就到龟兹国境了。
这么说,已经不远了。玄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回店的路上,看着伊塔悻悻不乐的样子,玄奘叹道:“伊塔,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路上不会给大家添麻烦,这才答应带上你。如果你再耍小姐脾气,那为师只好对不住你爷爷,派几个手力把你送回去了。”
伊塔被他噎住,想说什么,又担心师父真会把自己送回去,因而只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师徒二人就这样牵着马,闷闷地回马店去,谁也不说话。
然而伊塔毕竟是个年轻女子,靠近马店的时候,她被店前那条清亮的小河吸引住了,暗淡的眼神又变得明亮起来。
“师父,我想去洗个澡!”她指着那条小河,跃跃欲试地说道。
玄奘皱了皱眉,洗澡?开什么玩笑!这条河紧靠客栈,人来人往的,这要是被人看到了,成何体统!
但看着伊塔渴望的眼神,又不忍拒绝,只得说道:“晚上我叫人烧几桶热水,送到你屋里去,自己在里面洗吧。”
伊塔有些郁闷,眼睛仍然望着那条小河,这一路经过的都是荒漠地带,眼前这清亮亮的河水实在太诱人了。
“那,弟子去洗把脸,总可以了吧?”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是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这么麻烦呢?
“去吧。”他只得说道,“小心一些。”
伊塔欢呼着跑开了。
一回到店里,玄奘就将新买的帐篷支开,几个沙弥和手力立即围了过来。
“嘿!这帐篷可真小啊。”手力们议论着,“怕是一只狼过来,就把它给踩趴了吧?”
“这顶小帐篷给伊塔用。”玄奘道,“我们那两顶大帐把它夹在中间,大家以后晚上排班,轮流守夜,明白吗?”
“明白。”想到伊塔以后不能与他们同处一帐了,手力们都有些失望,回答得懒洋洋的。
“我看这样不行。”欢信摇头道,“她一个女孩子家,一个人睡确实让人不放心。”
手力们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听御史大人的意思,还是要让她睡我们的帐篷?
本来嘛,女孩子就得有人保护。否则,怎么让人放心得下?
“贫僧想过了。”玄奘道,“和大帐篷靠在一起,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惊醒。何况还有人守夜,没什么不放心的。”
欢信仍然摇头:“大家都这么累,白天走路,晚上还要守夜,这不是要人命吗?”
“大人说的是啊。”手力们立即做出懒洋洋的表情,脸上的神情愈加悲苦,仿佛已经累得快趴下了。
“何况。”欢信看了一眼这些手力,“人心险恶,有些事情,靠防是防不住的。”
玄奘皱了皱眉:“那么,居士的意思是——”
欢信看着玄奘,笑道:“法师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眼下有一个现成的好办法,难道法师就没有想到吗?”
玄奘一愣,好办法?
他在大脑里仔细搜索了一番,也没有想到什么现成的好办法。
“请恕玄奘愚鲁……”
欢信哈哈一笑,一挥手道:“你们这些浑小子!既然累了,那还不赶紧睡觉去!”
正准备竖着耳朵倾听的手力们大失所望,无可奈何地回房间去了。
看到众人散去,欢信将玄奘拉到了一边,小声说道:“法师你想啊,伊塔总归是个女人不是?女人家么,总是要嫁人的。她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尚待字闺中,这在别的地方是不可想象的!就算是到了龟兹,寻到她的父亲,我敢说,她父亲想的第一件事,也是要张罗着给她找个婆家。法师你说,是不是这样?”
“那又怎么样?”玄奘不解地说道,“现在离龟兹还有一段路,晚上还是要解决歇息的问题啊。她日后找不找婆家,关现在什么事?”
“法师啊法师。”欢信显出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你还真是死心眼儿!你是她的师父,便如父亲一般。倒不如干脆,你就替她做了
主,把她许给马队中的一个人。然后,让他夫妇二人同处一帐,做丈夫的自然会保护妻子,这样不就不用别人多操心了?”
玄奘不禁有些发呆,这么简单的办法,他以前还真是从没想到过。
他看着欢信:“居士的意思是,把她嫁给一个手力?”
“嫁给谁都行啊,只要她愿意。”
“如果她不愿意呢?”玄奘问道。
手力们大都出身低微,言语粗俗,伊塔对他们只有恐惧,怎么会有爱恋?索戈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他已经有妻室了,而且,从目前情况来看,他对伊塔实在是一点儿好印象都没有,怎么可能会娶她?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是手力啦。”欢信目光闪烁着说道,“伊塔是个不凡的女子,她应该嫁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子,能跟她配得上的。”
“出身高贵的男子?”玄奘思忖着,摇了摇头,“居士你也知道,我们马队里除了手力,就是僧人,哪有什么出身高贵的男子?”
“真的没有了吗?法师你再好好想想?”欢信充满希望地诱导着。
玄奘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欢信叹了口气:“法师怎么就忘了,还有我这个殿前侍御史呢?”
玄奘一怔:“你?”
“不错。”欢信似乎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为这个弱女子着想,要下官勉为其难……也是可以的。”
玄奘哑然失笑,相处了这么久,他对这位御史大人突然自称“下官”倒有些不大习惯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大人不是在高昌有妻室吗?而且还不止一个?”
既然对方自称“下官”,那么自己也就没必要再称他为“居士”了。
欢信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说,这是勉为其难的啊!好在我那妻妾都很贤惠,定会明白我的苦衷的。”
玄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欢信,仿佛刚刚认识他似的。
欢信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强笑道:“怎么了,法师?”
“没什么。”玄奘摇了摇头,“大人这主意不好,婚姻之事岂可儿戏?贫僧又怎好让御史大人去做勉为其难的事情呢?”
“这有什么。”欢信赶紧说道,“佛门弟子为救助弱小,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区区这点牺牲,我是绝不会在意的!”
说到这里,脸上竟带了几分慷慨激昂的神色。
“大人。”玄奘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贫僧可以替大人问问伊塔的意思,如果她同意,那么贫僧自当恭喜大人,并为你们主持婚礼。”
“不用问!不用问!”欢信眉开眼笑地说道,“法师既然是她的师父,就像父亲一般,当然可以替她做主了。”
“这可不行。”玄奘道,“强迫不吉,还是问问的好。”
伊塔独自一人蹲在那条清亮的小河边,捧水洗脸。
河水清浅,圆溜溜的小石子历历可见,几条小鱼儿自由自在地在这些石子间穿行。
水面斑驳的光影中,映出一个年轻女子娇美的面容,虽然穿着粗笨的手力衣服,却也难掩其绝色之姿。只可惜头发上嵌满了沙尘和泥土,已经变成了一块毛毡,看着总有些狼狈。
不让洗澡,洗洗头总可以吧?
她解开头上的布带,让那一头棕色长发垂落下来,浸在水中。
好凉!好舒服!她不由得轻轻呻吟了一声。
不知道龟兹有没有这么好的河,这么清的水?在那儿,她能不能下到水里,像这些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洗澡?
正当她顾影自怜的时候,却蓦地发现,水中又多了一个人的倒影!
“师父!”她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头上的水珠在空中一甩,四处飞溅,映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师父……你……你来了……”看着站在面前的玄奘,伊塔有些不安地说道,“我,我只是在这河里洗了洗头,没洗澡……”
“嗯。”玄奘点点头,神态安详地说道,“伊塔,师父有话跟你说,你随我来。”
说罢,径直朝河的上游走了过去。
伊塔先是一怔,随即便高兴起来,这段日子,她可是一直盼着能有机会,和师父单独说说话呢。
看到师父已经走出十几步远,伊塔赶紧拧了拧还在滴水的湿头发,一溜小跑地跟了过去。
河边有一棵沙枣树,虽不甚粗,却也投下了一小片清凉的树荫。
师徒二人来到这片树荫下,玄奘也不跟她拐弯抹角,将欢信的提议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伊塔。
听了师父的话,伊塔如中雷击般呆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师父要跟她说的竟然是这些!
“师……师父……”她心里一急,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要把伊塔,嫁给……嫁给那个……高昌大人……做……做妾?”
玄奘摇摇头:“这是欢信居士自己提出来的,他说,这是保护姑娘的最好办法。为师只是转诉他的提议,顺便听听你的意见。”
伊塔彻底傻了眼,看着师父那完全不着喜怒之色的面容,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有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泫然欲滴,楚楚可怜。
见她这个样子,玄奘长叹一声道:“伊塔,你也清楚,马队之中只有你一个女子,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师父是个僧人,不可能一天到晚看着你。”
“师父……”伊塔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到她的衣襟上,“伊塔知道……这一路之上,给师父平添了很多……很多麻烦。伊塔……知……知错了……以后一定……听话……自己……睡在……
小帐篷里,不再提……那些无理……要求……不再让师父……为难了……”
她边说边抽泣,说到最后,伤心地大哭了起来。
玄奘轻叹一声:“为师只是问问你罢了,你不愿意,没人会强迫你,这有什么好哭的?”
“我……我不是……故意……想哭的……”伊塔擦着脸上的泪水,抽抽搭搭地说道,“是……是眼泪自己……要……要往下……掉……”
“好了好了。”玄奘转身就走,“为师知道你的意思了。天不早了,赶紧去洗把脸,早点歇息,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出发了。”
“是……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