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的头脑还有些蒙——发生什么事了?
还没待他想明白,一个黑影就冲到他的床前,冲着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通话,声音中透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可惜这些话,玄奘一个字都听不懂,正想问他一问,那人却已将他扶了起来,背在背上。
玄奘身上的蝎毒还未除净,被他这么一折腾,只觉得一阵难以忍受的奇痛突然袭来,且来势汹汹,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那人又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他完全没有听清。此时的他,除了疼痛的感觉,什么都注意不到了,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力咬住下唇,努力压制住那一阵阵从灵魂深处涌出的巨痛,直到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也不知那人背着他是从什么地方出去的,一路的颠簸,让他的神志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伊塔回到房里,刚刚坐下,正好看见达米拉走进房间,身后居然还跟着那个讨厌的赛里兹。
自打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这家伙还是头一回出现在她面前呢。
“怎么样啊,姑娘,昨晚睡得好吗?”赛里兹满脸堆笑地问道。
昨晚?嗯,昨晚这里很热闹。
伊塔默默坐着,不吱声。
赛里兹注意到了她手臂上鼓起的伤痕,立即大呼小叫地喊了起来:“哎呀呀,这是谁干的?怎么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呀?”
“我干的。”那个老婆子居然主动站了出来,“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这么炮制的,谁要是想逃跑,哼,这还算轻的!”
赛里兹顿时软了下来,冲那老婆子讨好地笑了笑,又啧啧叹着气,对伊塔道:“我说乖女儿,你就不能让阿爹少操点心吗?你看这里多好啊,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你跑什么呀?何必自讨苦吃呢?”
伊塔依然不作声,她现在一看到这张脸就觉得恶心,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她早就吐了。
赛里兹凑上前,轻轻嗅了嗅她年轻芬芳的身体,温柔地说道:“我知道,你刚到一个新地方,待不惯。今晚,就让阿爹来陪你,好吗?”
伊塔猛地转过头,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哪,这世上还真有披着人皮的畜生啊!伊塔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师父啊师父,你当初又何必要救这个畜生呢?
见此情形,达米拉皱了皱眉,她不想看这场闹剧,转身出了房间。
她走得飞快,脑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年轻法师的身影。还记得昨天晚上,她将昏迷的他交给了城官,官差们将他架上车,边走边小声议论着:“这女人真毒,比蝎子还毒……”
她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承认,自己就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一个女人,比蝎子还毒,这有什么稀奇?
即使是现在,她也不觉得她的行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错,这个僧人是无辜的,但是这很重要吗?这个世界上无辜的人受到伤害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差他一个。
只是,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能不能在这场飞来横祸中活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她惊愕地摇了摇头,真是的,没来由地想这些干吗……
再次睁开眼睛时,玄奘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满是草料的黏土房里,旁边还坐着一个身穿长袍的陌生人。
此人长着一脸浓密的黑色胡须,几乎遮挡住了半个面孔,一袭污秽不堪的破烂长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倒是那双略显凹陷的灰色眼睛充满神采,正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看来,这就是昨天晚上将他背出官衙的那个人了。
“你是谁……”玄奘用吐火罗语艰难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个马棚。”那人也用生硬的吐火罗语回答他,浅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你……为何……带我……到这里来?”
“我要救你。”那人道,“我们是兄弟。”
“兄……弟……”玄奘忍不住闭上眼睛,脑海中思绪翻涌。
自从当年在蜀地与长捷兄长不辞而别,兄弟二人便再也没见过面,人间的亲情恍若隔世,这么些年过去,除了那个硬拉他结拜的高昌王,再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明白了,此人将他带到这里,完全是出于好心。
但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救自己?玄奘还是弄不清楚,只觉得眼前似有一团迷雾在晃动。
“多谢……檀越……”他吃力地说道。
不管对方是不是在帮倒忙,单是这份心意,都是要感激的。
那人看着玄奘,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奇异的光泽:“你现在离开了秣和城,不用再叫我什么檀越。”
玄奘更加奇怪:不叫你“檀越”叫你什么?看上去,你又不像个出家人。
“我们是兄弟。”那人还是这句话。
玄奘苦笑。兄弟也是可以乱认的吗?那得有个庄重的仪式,正式结拜才行呢。
突然间,他心念一动:此人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会不会是,我长得和他的一个兄弟很像?
可是不对啊,我们两个人的模样,差得也实在太大了,完全就是两个不同的种族嘛。莫非,他有一个来自汉地的结义兄弟?
一念及此,玄奘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歉意,对那人道:“檀越,你可能……认错人了。”
一面说,一面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惜他伤得太重,轻轻一动,伤口便是一阵奇痛,忍不住哼了一声,用力咬住了牙。
“你别动。”那人将手放在他的胸前,关切地说道,“你中了毒,差点死掉了。”
玄奘心里暗暗叹息,倘若真的死了,倒也不失为一种解脱,至少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我跟你说,我们是兄弟!”那人的脸凑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但我肯定没有认错人!”
玄奘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巨痛和疲劳使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解释什么了。
好吧,你说是兄弟,那就兄弟吧。
秣和城的西边,是一片广阔的草原,草原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马、牛、羊、骆驼等牲畜。
这是一个巨大的牧场,索戈就在这个牧场上割着青草,这是为牲畜准备的过冬的食物。
他手脚麻利,不大一会儿,身后就已经堆起了小山般的几大垛草。
抬头擦了把汗,索戈望着远方那片连绵不绝的白色雪山出了一会儿神。
那是凌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山。小时候,他就是看着那座山长大的。对于他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家门口了!
“如果,我能找机会逃跑的话……”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地涌上索戈心头,深深诱惑着他。
可是,如果我跑了,会不会连累别人呢?
正在反复思量间,突然,他看到一个人影出现在远方,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来。
此人看起来瘦瘦小小,似乎还有些眼熟。索戈觉得奇怪,眯着眼睛仔细看着。
随着那人越来越近,索戈渐渐变得目瞪口呆:“伊塔?怎么是你!”
“索戈……救……救我……”这女子脸色苍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索戈见她浑身是血,不禁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不,不是的……”她呼呼直喘,“不是……我的血。我……我……”
“到底怎么了?”索戈不觉皱起了眉头,显然又有些不耐烦了。
“我杀了他!”伊塔满脸惊恐,气喘吁吁,总算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索戈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你杀了谁?”
“那个珠宝商!”伊塔说完这话就昏了过去。
索戈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人朝这边跑来,一时来不及细想,忙将伊塔抱起来,藏到了草垛里。
天已经黑了,那个灰眼睛的家伙依然散盘着腿,坐在玄奘身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扶我起来……好吗?”玄奘低低地请求道。
那人点了点头,小心地将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坐在土墙边。
“你不是拘迷陀人。”他看着玄奘,突然说道,“你听不懂粟特语。你是哪里来的?”
玄奘有些惊疑,他早就听说过,拘迷陀国位于大葱岭之中,离这儿可还远着哪。想不到此人竟是从那么遥远的国度而来。难道说,他要把自己带到拘迷陀去?
“沙门来自大唐。”玄奘说道。
“大唐!”拘迷陀人顿时满眼放光,“真想不到,大唐也有我们的人了!神圣的灵主啊,你真是太伟大了!”
接着,他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口中喃喃自语,说出了一大串天书般的字符。
玄奘被他弄得云里雾里,小声问道:“檀越……你……你在说什么?”
“兄弟,叫我兄弟!”那人往他跟前凑了凑,兴奋地说道,“你太了不起了!居然真的骗过了他们,成为一个高僧……”
“檀越你在说什么?”玄奘奇怪地看着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本来就是个僧人,何曾骗过谁?”
“兄弟,到了这里你就不用再说假话了。”那人满脸兴奋地搓着手道,“既然他们都说了你是个假和尚,就说明你已经不再被他们信任,你再努力也没有用了。”
玄奘有些郁闷,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被人称作“假和尚”的确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对了,兄弟,我叫羯拉伐罗,你叫什么?”
玄奘看着他,这个羯拉伐罗虽然满面胡须,但从他的眼神、声音以及性格中可以推断出,此人不会超过三十岁。
“玄奘。”他轻轻说道。
“嗯,魔鬼的名字总是有些拗口。”羯拉伐罗挠了挠头,又问道,“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玄奘一愣:“沙门俗名陈祎,檀越问这个做什么?”
“你没有教名么?”羯拉伐罗皱着眉头,有些困惑地问。
“教名?”由于语言问题,玄奘没弄明白这个陌生的说法,“不就是法号吗?”
羯拉伐罗禁不住长叹一声:“兄弟,不要再执着了。你千万别以为,他们这次没有毒死你,还把你带到官衙给你治伤,就是又重新信任你了。不会的!你想要继续冒充他们的人,已经完全不可能了!我们既然都听命于雪山灵主,为了消灭那些魔鬼的子孙,受多大的苦都没有关系。你放心,灵主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玄奘顿时呆住了,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个羯拉伐罗是个外道,信奉什么“雪山灵主”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把自己当作了他的同道,由于这个误会,竟然不顾危险地将自己从官衙里救了出来!
弄明白了这一层,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檀越误会了,我真的是个僧人。”
“我知道。”羯拉伐罗的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你是扮作僧人,这样才能取得魔鬼的信任。”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平心而论,这个羯拉伐罗待自己真的很不错,他把自己从官衙里弄出来,虽说有点添乱,但说不定还是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呢。
而且说起来,外道也是道,也一样值得尊重。
至于他说佛教是“魔鬼”,玄奘倒也并不介意。在他看来,“佛”与“魔”原本就是两个名相而已,在魔罗的心中,佛可不就是魔吗?
只是,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冒充佛教徒,穿帮了才被抓起来的,这倒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令玄奘一下子想到佛经中的那场佛魔之战……
“有很多人冒充佛教徒吗?”他问。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羯拉伐罗道,“这都是阿提拉告诉我的。你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读过很多魔鬼的书,佛教、祆教、摩尼教……各种各样的魔鬼教义,他都知道!他说,佛教的经书里面说,在他们的教主去世千年之后,会有人穿上他们的衣服,冒充他们的人,毁了他们!他们的教主对此也无可奈何!阿提拉说,能够做这些事的人应该就是我们伟大的雪山灵主!”
听了这些话,玄奘顿时哭笑不得。原先还以为,能让佛流泪的是那些自以为是佛教徒,每日里拜佛念佛,却在做着不如法的事情的僧人。而眼前这位朋友却理解成是外道教徒有意识地冒充……
如果事实真是他说的那样,倒好了。
玄奘相信,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佛法是不会被毁灭的。因为佛陀说过,外部的力量毁灭不了佛教,不管这种力量有多么强大,也不管它们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的,都没有用。佛教的消亡,只可能是从僧团的内部开始……
羯拉伐罗并不知道这位“兄弟”在想什么,他依然沉浸在这种伟大的构想中:“阿提拉会把他所知道的东西教给他认为最值得信任的兄弟,然后将他们分散开来,去龟兹、于阗、且末、高昌,甚至大唐!去所有魔鬼的领域,将他们消灭!伟大的灵主会拯救那里的羔羊,让他们时刻沐浴着雪山圣灵的光辉……”
他越说越兴奋,满面红光,到最后,竟有几分手舞足蹈了。
玄奘自幼学佛,不常与外道打交道,虽然偶尔结交了几个教外朋友,比如半道半巫的何弘达,以及在西域道上一路跟随他的帕拉木昆。但这些人对佛教虽不信仰,却也并不敌视。完全不像眼前这个家伙。听他一口一个“魔鬼”说得起劲儿,玄奘突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佛教徒,似乎应该做点什么……
“羯拉伐罗,”他打断了对方的狂想,轻声说道,“你想不想,像阿提拉那样,也去了解一些佛教的教义?”
“想啊!”羯拉伐罗激动地说道,“我的生命是属于灵主的,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可是……”
他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我不知道从哪里才可以知道魔鬼的教义,如果我不知道这些教义,就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
“现在,我可以教给你。”玄奘轻轻靠着墙,有气无力地说道。
羯拉伐罗的眼睛重又亮了起来:“对呀!我怎么忘了,兄弟你曾经是一个被他们信任的高僧!你教给我,等我有机会出去,我就到龟兹去,到于阗去,到且末去,到一切有魔鬼的地方去……我们的灵主会保佑我,消灭那些……”
“好了好了。”玄奘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轻声说道,“我教你这些,你能教我说粟特语吗?”
“当然能!”羯拉伐罗道,“你要是学会说粟特语,咱们说话就更方便了。”
玄奘微闭双目,疲惫地点了点头:“那么,我先讲些简单的,你仔细听好。佛家有时候,会用一些浅显的故事,来讲解高深的佛法,这些故事,一点都不难理解……”
天黑了,草原上一片漆黑,只有天上的群星还在用它们微弱的光芒照耀着大地。
索戈悄悄从毡房里溜了出来,跑到一个草垛边上,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夜很冷,草垛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的霜。
看看四下无人,索戈三下两下扒开草垛,朝里面张望着。
“怎么样?没冻死吧?”他小声问道。
“嗯。”躲在里面的伊塔低低地应了一声,把沾满干草的脑袋伸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命硬。”索戈嘟囔道,“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
说罢,他取出怀里揣着的一小块馕饼,递给她。
看着伊塔狼吞虎咽的样子,索戈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抓我的……”伊塔满嘴都是馕饼,话都说不清楚。
索戈又递上了水袋。
伊塔喝了一大口水,好不容易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喘了口气道:“我……我跑不掉……索戈,你能不能……帮我?”
“我一个奴隶,怎么帮你?”索戈看着她道。
“你可以跑啊。”伊塔道,“我打听过了,这里离龟兹王城已经不远,骑快马,两三天就能赶到了。”
索戈哼了一声,心说:这还用得着你去打听?到了这里,我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伊塔接着说道:“如果你能见到龟兹国王,或是见到我父亲,就可以帮师父洗清冤屈。”
索戈眼睛一亮:对呀!这个主意虽然冒险,但的确是个好办法!只是……
“我去龟兹,来回怎么也得七八天时间,这段日子,你往哪里躲?”
“我回去……”伊塔低声道。
“什么?”索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回去。”伊塔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些,水蓝色的大眼睛里闪出坚定的光芒,“他们顶多将我看管得严实些,不会要我命的。你快去快回!”
索戈咬了咬牙,眼下也只有这么做了。
“好!”他沉声说道,灼灼的目光如利剑般盯住眼前的女子,“伊塔,你给我听好了。自打你进了马队,我们便灾难不断。特别是法师,也不知为你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现在,就差一步,你就可以到龟兹了。你给我记住,一定不能死!”
说到最后,他已是咬牙切齿。
伊塔心中一热,她似乎头一回意识到,眼前这个一直令她惧怕的大汉,竟也有柔软的一面。
“你放心吧。”她眼中盈泪地抬起头,脸上带着一抹清淡的微笑,“我会好好活着,等你来救我……”
清晨,土屋四周弥漫着淡淡的白雾,一缕温暖的阳光穿过雾气射进土屋,照在草堆上那个熟睡的僧侣身上。
阳光越加明亮起来,僧人被这光亮拍醒,他吃力地张开眼睛,看着周围。
他伤得很重,没人帮忙根本无法起身,羯拉伐罗偏偏又不在屋内。因此,他只能静静地躺着,在心中默念《心经》。
念了十余遍,门终于开了,只见羯拉伐罗头顶一个罐子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他的身边。
“兄弟,你饿了吧?我去弄了些吃的来。”一面说,一面把罐子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两只小瓦罐。
“谢谢你,羯拉伐罗。”玄奘虚弱地说道。
他知道对方不喜欢“檀越”这个称呼,再说这羯拉伐罗也的确不是什么“檀越”,因此,索性直呼他的名字。
“不用谢。”羯拉伐罗还是那句话,“我们是兄弟嘛。”
说着,小心翼翼地将这位“兄弟”扶了起来,让他靠墙坐着,然后,端起其中的一只小瓦罐,准备喂他吃饭。
“我自己来吧。”玄奘赶紧说道,伸手接过瓦罐。
刚一揭开罐口,就觉一股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熏得他头晕眼花,直欲呕吐。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吐了,只不过因为腹内空空,除了一点酸水,吐不出什么东西罢了。
“兄弟,你怎么了?不舒服?”羯拉伐罗紧张地问道。
玄奘放下瓦罐,低下头,喘息着说道:“这……这不是吃的东西……”
“这不是吃的东西?”羯拉伐罗将鼻子凑到瓦罐跟前闻了闻,茫然道,“这是新鲜的羊羔肉,很香的啊,也没有腐坏,怎么不能吃……”
“我,我不能吃……”玄奘连连摆手,他已经被这股腥膻的味道熏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自幼生长于崇信佛教的家庭,母亲一直吃斋念佛,极少接触肉食。再加上他年少出家,对肉腥味儿自然也就显得格外敏感。
羯拉伐罗有些忧虑地看着玄奘,他想,或许是这位兄弟中毒太重,吃不下东西吧。
西域地区的僧人大都修习小乘佛法,不忌三净肉。羯拉伐罗对佛教的了解原本就有限得很,根本不知道有些僧人是一点肉都不能吃的。
赛里兹在丁香楼嫖姑娘时竟然被杀,这件事很快就在小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人们惊讶于这个敢杀嫖客的姑娘,一时间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那个姑娘名叫伊塔,刚进丁香楼就杀了嫖客,胆子可真不小!”
“伊塔?不就是那个珠宝商的女儿吗?”
“可不是吗?就是跟假和尚跑的那位,前些日子那个珠宝商打官司要回来的!听说长得如花似玉,想不到胆子那么大,心也够狠的。果然有些与众不同啊!”
“这才找回来几天呢,就卖了?”
“父亲卖女儿也就罢了,还嫖女儿,这事儿可真新鲜!”
“还有更新鲜的呢。我听人说啊,他嫖女儿的钱是卖女儿的两倍!”
“这是怎么了?”
“真是疯了!”
……
达米拉大发雷霆,她干这一行很久了,楼里走失姑娘,却还是头一遭。何况这个姑娘大有来历,一旦找不着了麻烦得紧。几个老婆子全都被她狠狠地杖责了一顿。
“姑娘放心,她跑不了!”挨了打的老婆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达米拉终于冷静下来。想想也是啊,这个伊塔显然是太恨赛里兹才这么做的,她在这座小城无亲无故,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不对!真的无亲无故吗?达米拉立刻想起了那些和她一起的手力……
于是,所有那天买了手力的人都接到了达米拉的通知,请他们这几天留神家中手力的情况,看看他们有没有暗中接收什么人……
大多数人都说,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只有一个马场的主人垂头丧气地告诉她,昨天晚上,那个刚买回来没几天的奴隶突然跑了,还骑走了两匹快马……
达米拉咬牙切齿。不用问,伊塔肯定是跟那个手力跑了!事到如今她也毫无办法,虽然她在秣和城里很出名,可一旦出了这座城市,她什么都不是。
正当她满怀郁闷地回到丁香楼时,却碰上一个匆匆跑来的老婆子,告诉她伊塔回来了。
“回来了?”达米拉有些惊讶,“她自己回来的?”
“可不是?”那老婆子恨恨地说道,“这个丫头定是无处可去,又知道被抓回来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才自己回来,以为可以躲过教训……”
达米拉还是感到奇怪:“她现在在哪里?”
“已经被关进了小黑屋。”那老婆子道,“这样的丫头就是欠教训!”
隔着门上的小洞,达米拉看到伊塔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被那几个老婆子狠狠地“教训”过了。
“你们下手怎么这么狠?”她皱着眉头问。
“姑娘放心,她死不了。”那老婆子道。
“我们知道轻重。”另一位婆子接口道,“反正这样的姑娘也没哪个客人敢来嫖她,不教训教训,丁香楼也开不下去了。”
达米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给她送点吃的。”她扭头对几个婆子道,“还有,别再教训她了。这姑娘大有来历,可不能让她死在这里。”
“是,姑娘。”
两天过去了,玄奘只喝了一点水,什么东西都没吃。加上身上的毒伤时时发作,呼吸已是若断若续,再没有力气给羯拉伐罗讲佛经里的故事了。
羯拉伐罗急得团团转:“这……这可怎么好啊?唉,阿提拉怎么还不来?”
傍晚时分,玄奘醒了过来,轻轻呻吟了一声。
“兄弟,你怎么样?”羯拉伐罗赶紧凑上前,见他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忙用袖子替他擦去,小声问道,“可想吃点东西吗?”
玄奘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其实,想吃素食很简单,只需跟眼前这位热情的“兄弟”说一声就行了。但是,他不想给羯拉伐罗添麻烦,因为他知道,这里不是沙碛就是草原,素食不仅很贵,而且不容易得到。
更为重要的是,他心里清楚得很,羯拉伐罗之所以对他这么好,是因为将他当作了道友。而他明明不是,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的照顾呢?
看着羯拉伐罗忧郁而又焦急的眼神,玄奘心中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他低低地问道:“羯拉伐罗,我好像听你说过,阿提拉会来?”
“是的,他会来的!”羯拉伐罗赶紧说道,“阿提拉这次带了很多赭羯勇士,亲自到秣和城去打听那个魔鬼国家的情况。只要拿下那个国家,咱们的灵主就不缺血祭了!”
“魔鬼……国家……”
羯拉伐罗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神采:“兄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们打探到了,那边雪山丛林里有一个魔鬼的国度,听说那里的女人个个漂亮得像仙女!只可惜她们受了魔鬼的引诱,以女人之身做国王,把男人踩在脚下。你说,这是不是被魔鬼附了身?”
玄奘愣住了。听他这么一说,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女儿国?
“还有呢。”羯拉伐罗越说越兴奋,几乎停不下来,“据阿提拉说,他从秣和城的一个商人那里得到了一条重要的消息,说那个国家盛产黄金!很多人都称它为金子国!”
“是金氏国吧?”玄奘虚弱地问道。
“反正都一样!”羯拉伐罗道,“阿提拉说了,我们去那里,夺了那里的黄金,抢了那里的女人,既能让她们摆脱魔鬼的控制,为圣灵做血祭,又能让她们中的一部分给我们做老婆!这可是灵主恩赐给我们的啊!”
玄奘皱起了眉头,动不动就是“血祭”“血祭”的,怎么听着这么瘆得慌呢?
不过,这是别人教门里的事情,或许人家自有人家的道理。自己一个过路人,还是少打听为妙。
这天夜里,玄奘在昏睡中被羯拉伐罗推醒:“兄弟,快醒醒!阿提拉接我们来了!”
睁开眼睛,果然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用一双又冷又亮的眼睛打量着他。
此人身材高大,浓密的黑胡子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只留下一张细长的薄嘴巴和一对透射着冰冷练达之气的灰色眼睛。
不知怎的,这双眼睛让玄奘感觉很不舒服,它们太亮了,亮得有些刺眼。而且,他总觉得,这两道目光中有一种狠毒的感觉。
“阿提拉,你看,他定然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进入魔鬼的领域,宣扬灵主的兄弟!”
随着羯拉伐罗热切的介绍,那两道寒冰般的目光冷冷地扫向玄奘。
“我觉得他不是。”阿提拉的声音十分低沉,透着冰冷的气息。
“不,他是!”羯拉伐罗急了,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而且,他,他是大唐来的兄弟!”
“大唐来的?”那双冰冷的目光中终于露出了些许兴趣。
“是的!”羯拉伐罗赶紧说道,“他被魔鬼所害,落得一身伤病,我们应该带他走。”
“带他走是肯定的。”阿提拉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不管他是我们的兄弟,还是魔鬼。”
“好,好。”羯拉伐罗兴奋地说道,“那我们赶紧走吧!”
“不,我不走……”玄奘突然说道。
阿提拉那两道刀子般的目光重又落到他的身上。
“你必须走!”羯拉伐罗急道,“他们已经不信任你了,而且你又受了伤,不能再待在这座城市里!”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羯拉伐罗,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但是,我真的不是你的道友,不是他们所说的假和尚,我是一个真正的沙门。你走吧,我要待在这里,等我的同伴。”
羯拉伐罗呆住了。
“不!”他扭头喊道,“阿提拉,你千万别信他说的!他太执着了,总想重新取得魔鬼的信任!他这两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头脑也有些昏沉……”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羯拉伐罗,我的头脑很清醒……”
话音未落,一股奇特的香气扑鼻而来,玄奘只觉得头一昏,立即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