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倾泻下来,这座奇特的“城市”像被唤醒了一般,亭台楼阁、城楼关卡、市井小巷……这虚幻的“人间万象”尽收眼底。
他是被女王的眼泪烫醒的,那泪水淌到他的嘴唇上,睡梦中的他正处于焦渴之中,本能地咽了下去,只觉得这里面没有一丝苦涩,反倒有种甜甜的感觉……
“你在哭什么?”玄奘睁开眼睛,惊奇地问道。
“没什么。”迦弥罗小声说道,“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哭的。”
玄奘不禁笑了。这孩子!
小女王没有死,反而因为一夜好眠恢复了精神。玄奘心中也重新升腾起信心,觉得自己能够护卫这弱小的生命,就像面前那白色的松软的灰烬,能使细小的火种得以保存。
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出去。他站起身,就近爬上了一座高台,极目远眺,希望能找到一条出城的“路”。
城外黄沙滚滚,如层层巨浪涌向远方,没入天际。这份神秘和壮丽,以前竟从未注意过。
可惜,这里干旱荒凉,土丘山石罗列成巨大的迷魂阵,让人头晕目眩,难辨方向。着实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哪!
若非如此,阿提拉又怎能放弃对他们的追逐?
迦弥罗坐在一块巨石下,抬头看着玄奘,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
“玄奘哥哥,你找到路了吗?”
玄奘黯然摇头,一颗心沉重得像压了块巨石。
女王却似乎并不发愁,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几块闪着红光的石头上。
“多漂亮的小石头啊!”她惊叹着,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那些石头走去。
“大王小心!”玄奘提醒道,“这里很容易迷路。”
“我知道。”小女王乖乖地点头道,“我就在你附近,不会跑远的。这里的漂亮石头好多啊!”
玄奘不放心地从高台上下来,他不能让这个小女王脱离自己的视线。
“玄奘哥哥,”迦弥罗迎了上来,摊开小手道,“你看!多漂亮的石头!”
“这些是玛瑙石。”玄奘随手拈起一枚,放在眼前细看,“是风把它们吹成这个样子的。”
“风真了不起,能造出这么漂亮的石头来!”迦弥罗欢快地说道。
玄奘冲她笑笑,他想说:你才了不起,在这种时候还能有这份好兴致。
这温暖的笑容令女王沉醉,心海里就像突然落进了一块五彩石,一股甜甜的溪流,染着美丽的颜色溢出心房,涓涓地流入全身。她还年幼,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种比醉了酒还要令她沉迷的感情,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大王看什么呢?”玄奘被女王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了。
“没,没什么。”迦弥罗竟有些慌乱,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们来玩抓子儿吧。”她说,“你看,这么多漂亮的小石子,一定很好玩!”
这是她自幼常玩的一种游戏,她得意地表演了起来——
一把红色的石子,在玄奘的眼前弹跳,它们飞扬起来,又一枚枚地落在一个灵巧的手掌心里。手掌合拢,又张开,将石子抛起,尖尖细细的手指,准确地拦截,掐住其中三枚,抛起来,手掌再翻转,抓起地上的,又抛起……
玄奘有些惊奇地看着她,想不到这小小的石子儿也能被她玩得如此好看,看她手掌翻覆,手指屈伸、张开、合拢……石子儿腾飞,倒像是突然有了灵性一般。
“好玩吗?”她歪着头问。
玄奘微笑点头。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路,就让她在这里玩个痛快吧。
阳光渐渐升到了头顶,在它的照耀下,五彩的“庙宇楼阁”错落有致。
迦弥罗玩累了,坐在一块巨石的背后,躲避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她比在王城里的时候消瘦了许多,也苍白了许多,但整个人看上去,依然显得那么耀眼、那么晶莹。
令人惊异的是,她与这座神秘的“城池”竟是十分和谐。
玄奘感觉自己对这个小女王更多的是怜惜,甚至还有几分欣赏。她就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柔弱,又像野草一样坚韧,但愿她能在这场灾难中活下去。
“玄奘哥哥,你不用发愁。”看着他沉思的样子,迦弥罗反倒过来安慰他,“就算我们找不到路,走不出去,也没什么。你想啊,前天我们差点被熊吃了,昨天我们又差点被狼吃了,更不要说还被恶人追杀。现在到了这里,自由自在,已经很好了。走不出去又如何?”
“你说得不错。”玄奘点头道,“难得大王小小年纪,便能勘破生死。”
“我本来就能勘破!”迦弥罗喜滋滋地说道,“玄奘哥哥,我准备跟你好好学习佛经。”
听了这话,玄奘突然想起《论语》里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在他眼里,佛法是世间最殊胜的真理,能让女王临死前了知,确实算得上难得的机缘。
“好,玄奘现在就可以为大王讲经,大王想听什么?”他坐到她的面前,认真地问道。
“想听……”女王沉思了一会儿,把目光放在了玄奘身上,“讲讲你身上带的东西吧,比如……这串珠子。”
说罢轻抚玄奘胸前的木珠,她可是亲眼见到,玄奘是怎样将几根毫不起眼的树枝,变成一颗颗漂亮的珠子,又用坚韧的细藤串成一串,挂在脖子上的。
她很好奇,这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玄奘点头道:“好,我给大王讲一个佛珠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国王,名叫波流离。他统治着一个很小很弱的国家,这个国家有很多问题,国王每日都在忧虑烦恼,忙个不停。
“这一年,佛陀来到罗阅只阇耆崛山中讲经说法,波流离国王听说了,便遣使前去向佛陀请教。
“使臣转诉了他的话说:我现在被各种俗务牵扰,没有时间修行。希望世尊慈悲,传授我一个法门,让我也能时不时地修习佛法,得到佛法的利益。
“于是,佛陀就教给了他一个办法:用一百零八颗木槵子贯成一串,随身携带。此后行住坐卧,专心念佛、念法、念僧,每念一声,就用手捻过一颗木槵子,这样渐次度木槵子,你就相当于随时随地都在修行了。
“信使回去禀报了国王,波流离非常高兴,遥向佛陀的方向拜谢道:多谢世尊慈悲开示。我当信受奉行。
“随后,他让人制作了上千贯木槵子串,分发给各位高官勋贵、皇亲国戚。国王自己也是随时随地拿着木槵子,有空就念上一念,利用零散的时间修行。”
听完这个故事,女王惊喜道:“我说你做这么一串珠子干什么,只当是件好玩的事情,原来是用来修行的啊!”
玄奘点头道:“念珠是用来摄心的,不是用来把玩的。它的材质并不重要。只要能帮助我们专心一境,就是最好的修行工具。”
“可是,这样一串珠子,为什么就能摄心呢?”迦弥罗不解地问道。
玄奘道:“因为人心最容易散乱,有时念着念着,心里就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有了念珠,就会让心念妄想有一个着力点,从而拴住心神。念一声佛过一个珠,这会让你无法分神。”
迦弥罗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如此。”
她突然抬起头,璨然一笑道:“玄奘哥哥,把你这串珠子送给我好不好?”
“好啊。”玄奘取下佛珠,挂在迦弥罗的颈上,对她说,“这个修行法门最适合大王这样的人了。身为国王,没有大段的闲暇时间,只要见缝插针就好。”
“嗯……那么我念什么呢?”迦弥罗伸手缠绕把玩着珠子,问道。
“念佛法僧。”玄奘答道,“这是三宝的名称。你可以念南无 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弥勒菩萨,南无观自在菩萨……也可以念经、念咒,总之随你喜欢。”
“随我喜欢……那,我可以念南无玄奘法师吗?”女王俏皮地问道。
玄奘摇头:“不可以。”
他已经看出,这小女王对他显然不只是尊敬,还有些别的情愫在里头,这属于妄想执着的范畴,必须直接否决。
迦弥罗低下了头,继续摆弄着胸前的珠子:“可是,我现在还不是佛门弟子,也没有皈依,也没有受戒,我能用这个方法修行吗?”
玄奘认真点头道:“莫说大王只是没有皈依受戒,即使你完全不信佛,也可以试试这个方法。其实修行就是改变自己的身、语、意,去掉恶因,培植善因。而念佛是培植善因的最简便的方法,无论你信还是不信。一声佛号,过一颗珠,在这很短的时间里,你能调整自己的身心,避免胡思乱想。时间久了,对你的身体和心理都大有好处。”
说到这里,玄奘陷入了沉思,他想,佛陀教给我们的法门有时真是简单到不可思议,但其对人修为的提升也大到不可思议。
迦弥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方才问道:“玄奘哥哥,你在想什么?”
玄奘回过神来,道:“我在想,佛法的智慧就像大海一样无量无边。只可惜玄奘福缘浅薄,业障深重,不能亲耳听到佛陀的教诲。”
“你觉得你福薄,迦弥罗却觉得自己的福德很深厚呢!”小女王开心地说道,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流光溢彩。
“当然。”玄奘微笑道,“大王若非福德深厚,如何能成为一国之主呢?”
“不是这个原因。”迦弥罗摇头笑道,“我是说,迦弥罗此生能亲耳聆听玄奘大师的教诲,这就是最殊胜的福报了!”
玄奘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玄奘哥哥,迦弥罗不明白,你一直学佛、学法、修善,为什么还会遇到恶人?为什么还会吃那么多的苦?”女王眨着清亮亮的眼睛问。
玄奘道:“因果是很复杂的。说到福德与修为,佛陀不比玄奘大得多?还不是一样遇到恶缘?至于玄奘这一路所遇到的麻烦,可能是往昔恶业现前,也可能是魔难吧。”
迦弥罗毕竟玲珑心窍,一听便明白了:“业力现前我懂,就是说,过去很多世做下的恶业,都集中到这段时间来报偿了。所以学佛修善之人,有时也会遇到诸多不顺。可是这魔难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玄奘迟疑片刻,摇了摇头:“这个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是隐隐觉得,有一种力量在阻止我西行求法。这大概就是魔吧。”
“魔的力量很大吗?”迦弥罗好奇地问道。
玄奘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对大多数人来说,很大。”
“那你还要继续西行?”
玄奘洒然一笑道:“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至于有没有阻碍,从来都不是做与不做的理由。魔的力量原本就是诱惑与阻碍。遇魔而止,那不是佛弟子的行为,也辜负了佛菩萨的苦心加持。”
迦弥罗不再说什么,她自幼信奉雪山女神,本不懂得什么是佛教,但她了解玄奘,知道他是绝不会惧怕什么魔难的。
“星星,又有星星出现了!”当天色再次黯淡下来时,迦弥罗突然指着天空说道。
玄奘心中一阵难过。可怜的小姑娘,你所“看”到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那不过是你眼中的幻象而已。
心里这么想,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竟意外地发现,天空中果真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难道说,我的眼睛也出现幻象了吗?
玄奘闭了一会儿眼睛,默默地定住心神,睁开再看时,那颗星星依然孤傲地挂在空中。
显然,这不是他的幻觉,那颗孤独又明亮的星星,就是长庚星。
魔鬼城的天气常年邪门,经常乌云密布,有时电闪雷鸣,却不下雨。像今晚这样出现星星的天气极为罕见,不能不说是佛陀的护佑。
玄奘长出了一口气,他想:有星星就好办了,我们不能要求佛陀太多,下面的事情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来,将迦弥罗扶上马。
“我们能走得出去吗?”已经四天未食的迦弥罗,身体虚弱得像一堆羊毛,她小声问道。
玄奘冲她微微一笑:“你不是求佛陀保佑了吗?现在佛陀决定满足你的愿望,一定没问题的。”
这清新温暖的笑容给了迦弥罗充足的信心,只觉得世间再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她用力点了点头。
玄奘牵马走在魔鬼城中,时不时地抬头望天。
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出现了,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横贯中天,将星光倾洒在无边的苍穹和大地上,仿佛佛陀慈悲的眼睛,在为他指路,给他注入力量。
夜如佛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星空像梦一般遥远,那些璀璨的星粒,如同落在眼睫上的雪花,柔润而又甘冽。
一步一步,一呼一吸。生命前行的脚步,在这段时光的路上,竟是如此从容……
天亮时,他们终于走出了魔鬼城。
“城”外是一片稀稀疏疏的灌木丛,干枯的枝条上覆盖着一层薄雪,下面挂着些已经发干的野果。
意识到这是吃的东西,玄奘立刻感到一阵眩晕,对食物的渴望使他的身体居然摇晃起来,他赶紧扶住马背,总算及时支撑住了自己的身子,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上。
“怎么了,玄奘哥哥?”马背上的迦弥罗感觉到了不对,虚弱地问道。
“没什么。”玄奘柔声说道,“大王请稍等一会儿。”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灌木丛边,摘下一枚野果放进嘴里,只觉得又苦又涩,里面一点水分都没有。
想想也不奇怪,若是好吃,哪里留得到现在?
玄奘又摘了一捧,拿回来给迦弥罗。这小女王饿极了,也不管它苦不苦的,只管一股脑地往嘴里塞。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饥饿的感觉竟是如此恐怖,她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呻吟,看什么东西都像是食物。
这些并不可口的野果为他们补充了体力,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看到了一条被冻住一半的河流。
河中央是湛蓝清澈的河水,两边则是尚未落尽树叶的金色的胡杨与红柳,并不温暖的阳光将它们照耀得色彩斑斓,使人感觉仿佛进入了极乐世界。
“终于有水了……”迦弥罗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的嘴唇已经干裂了。
玄奘道:“大王在马上待着,别下来。我去取水。”
说罢,他捡起一片干树叶,来到河边,先用一块石头将薄冰敲碎,在水里仔细清洗了树叶后,再小心地盛了些水拿回来,递给迦弥罗。
迦弥罗捧在手上喝了一小口,因缺水而有些黯淡的眼睛重又变得明亮起来,沾满沙尘的小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真好喝!”
玄奘愣了一下,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
那个幼年在净土寺里听他讲经的小姑娘,也不知现在过得如何?丹参自然会待她很好,现在的她大约已经儿女成群了吧……
他这一走神,却没注意,迦弥罗正试图从马背上下来。
“大王小心。”玄奘赶紧伸手扶住,“别下马,我们该走了。”
“玄奘哥哥,我想洗个澡。”
“现在不行。”玄奘立即阻止道,“等回到王城再洗吧。”
“可我现在就想洗。”迦弥罗委屈地说道,“我浑身都是沙子,黏乎乎的好难受……”
“大王,”玄奘拉住马缰,耐心地向她解释,“这水太冷,你又有伤病在身,不能浸水。”
“我去试试看。”小女王执拗地说道。
玄奘只好将她搀下马。
迦弥罗来到河边,将一只手放在清清的河水里,水很冷,有种针扎的感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大王,”玄奘突然说道,“你看这河滩上的沙子这么细,正好画画。大王不是说从未见过玫瑰么,玄奘画一朵给你看如何?”
“好啊!”迦弥罗欢喜道,“快画给我看!”
见她的兴奋点被转移,玄奘略略松了口气,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了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原来玫瑰就是这样的啊?”迦弥罗双手托着下巴说。
“这是那种将开未开的。”玄奘道,“这才是全开的。”
说着,他又画了一朵盛开的玫瑰。
“真好看!”迦弥罗顿时来了兴致,“让我也试试。”
她接过玄奘手中的树枝,照着玄奘的样子,在地上画了几笔,歪着头打量了一番,便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我的手太笨了,画得一点也不好看。”
说罢,她放下树枝站起来,看着眼前清亮亮的河水,就要解衣带。
“大王,”玄奘走到她的面前,坚决地说道,“这水是从冰川上流下来的,太冷了,不能用来洗澡。”
“可是,我的头发都结成毡片了,里面又是草又是沙,这个样子回王城,会被人笑话死的……”迦弥罗嚅嚅地说着,模样甚是可怜。
“不会的。”玄奘宽慰她道,“你为你的国家和百姓涉险、受苦,无论你怎样回王城,都只会受到尊敬,绝不会被笑话的。现在,上马吧,我送你回去。”
迦弥罗没有再坚持,终于又坐回到了马上,只是那美丽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黯淡的光泽,甚至还带着几分忧郁。
玄奘安抚她道:“大王耐心一点,你很快就会回到王城,洗上热水澡的。”
“我其实,并不想太快回王城。”迦弥罗低声说道。
玄奘只当女王是近乡情怯,正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听她小声问道:“玄奘哥哥,是不是回到了王城,你就要走了?”
原来,她是因为这个才不想回王城的吗?
玄奘心头一热,有些歉意地回答:“是的。”
“可是我受了伤……玄奘哥哥,你能不能等我伤好了再走?”
她半是撒娇半是恳求,比起高昌国王的霸道挽留,这条件确实显得谦卑多了。
玄奘暗暗叹息,口中却说道:“大王乃是一国之主,回去后自会有人为你疗伤的。至于玄奘,必须要走了。”
迦弥罗眼圈一红,声音中竟带上了几分哭腔:“你要怎样才能不走?”
玄奘咬了咬牙,硬着心肠道:“除非我死了。”
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玄奘没有回头,无奈地说道:“大王,玄奘离乡背井,不惜身命,为的就是西行求法。这一路之上,有很多人挽留过我。如果我当时答应了他们的挽留,则不仅求法的心愿无法实现,便是这里,我也不可能来了。”
“可是你已经来了。”女王抽抽搭搭地说道,“你说过佛法在每一个人的心中。既然如此,为什么非要去佛国寻找那个外相的东西?这难道不是一种执念吗?”
玄奘道:“外相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正信,找到我们自性的宝珠。”
“可是,这附近的国家又不是没有佛经,一样可以帮助你找到自性光明啊。”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女王不服气地问道,“难道正信就不存在一个正确的标准吗?”
“正信的标准……”玄奘重复了一句,轻轻叹了口气,“佛陀当年就曾有过这样的担心。他在鹿野苑中向众比丘弟子们讲过一个有关‘阿能诃鼓’的故事。”
“阿能诃鼓?那是什么东西?”
“是天竺的一种鼓。”玄奘道,“大王想听这个故事吗?”
“想听。”迦弥罗立即坐直了身子。
玄奘牵着马,边走边讲道:“过去世时,有个名叫陀舍罗诃的人,他有一面鼓,叫作阿能诃鼓。阿能诃鼓的声音非常好听,也非常响亮,敲起来,四十里外的人都能听到。
“陀舍罗诃去世很多年后,阿能诃鼓依然传世。可是时间久了,阿能诃鼓渐渐变得陈旧,有些地方还出现了破损。于是,鼓手们重新裁割牛皮,修修补补。阿能诃鼓虽然被修补好了,可是它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当初那么好听了,传得也没以前那么远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阿能诃鼓不断损坏,不断被修缮;又不断损坏,又不断被修缮,鼓上的每一个部件都被一次次地更换过了……
“阿能诃鼓还是被称作阿能诃鼓,但是,这还是当初的那面阿能诃鼓么?”
听到这里,迦弥罗若有所思。
玄奘道:“这个阿能诃鼓的故事,出自《杂阿含经》。这是佛门早期的经典,是在部派分化之前结集完成的,想来应该是最接近佛陀原意的经典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今天看到的佛典都是修补后的阿能诃鼓,不是真正的阿能诃鼓?你去天竺,是想看一看真正的阿能诃鼓,是吗?”虽然有些绕,迦弥罗还是把问题给捋清了。
玄奘不禁称赞了一句:“大王真是聪慧!”
“可是,就算你能到达佛国,你所见到的难道就一定是佛陀的原典吗?”迦弥罗提出了质疑。
“当然不一定。”玄奘道,“我去佛国,只是为了在佛陀的故乡广求异本,从中找出佛法的真谛。”
“广求异本就能找到佛法的真谛吗?”迦弥罗仍是一脸的不信,“说不定反而会把自己给绕糊涂了呢。”
“大王说的也有可能,但至少比在一个地方钻牛角尖强。”
“不见得吧?”迦弥罗嘟起了嘴,赌气似的说,“你只不过是想去找一个答案。可是,佛的国度里真的有答案吗?我觉得未必!”
“未必不等于没有。不管怎样,我都要去看看。”
迦弥罗很不服气,正要再说点什么,忽听一声刺耳的大笑:“你们这两个魔鬼的子孙,居然出来了!这是灵主要将你们交给我来处置!哈哈哈!”
玄奘心中猛地一沉,立即回身上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数十名赭羯武士从两旁冲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原来,不肯甘心的阿提拉竟然派人分别守在魔鬼城的几个出口处,一见他们出来,立即上前拦阻。
看着眼前策马围上来的赭羯武士,玄奘不禁暗暗吃惊,虽说阿提拉这样守着,兵力分散,这里并没有太多的人,但也绝不是他们两个能够对抗的。
“你们这两个家伙,居然能从魔鬼城里逃出来,还真是不简单哪!”阿提拉冷冷地说道。
“这是佛陀的保佑。”迦弥罗丝毫不觉得眼前这位有什么好惧怕的,她骑在马背上,声音清脆地说道,“你们的灵主打不过暴龙,更不是雪山神女的对手,至于佛陀的境界,更是想都想不到的了!”
阿提拉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
玄奘对迦弥罗这种摆明了故意气对方的做法很不以为意,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灵主啊!”阿提拉仰天祝祷,“今日若不能杀了这两个魔鬼的信徒,把他们的头颅敬献到灵主面前,弟子就只能以自己的身体来献祭了!”
说完这话,他的眼中杀气炽然。
玄奘的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寻找着脱身的办法,可惜即使有那么几个,也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对方的身边已经聚集了数十个人,而他只有一个人,身上有伤,又不会功夫,加上数日未食,身体极度虚弱,如何能带着迦弥罗逃出生天?
就在这时,迦弥罗却突然扭头,笑盈盈地说道:“玄奘哥哥,你瞧这个朝自己脸上吐唾沫的人,莫名其妙的,又要拿自己的身体来献祭了。真是奇怪,他为什么总跟自己过不去?”
听到这清脆好听的话语,阿提拉不禁一愣:我何时朝自己的脸上吐唾沫?这又怎么可能办得到?
正在纳闷之际,却听玄奘温和地答道:“没办法,这个世间总有些愚痴的人,喜欢和自己过不去。这大概就是佛陀所说的可怜悯者吧。”
这句“可怜悯者”让阿提拉更加恼怒,握刀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你们这两个魔鬼,我要让你们为你们的话后悔!”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有什么好后悔的?”迦弥罗天真地问道,“左右不过是个死嘛。”
她说得很轻松,就像撒娇一般,天光映在她的眼中,那双深蓝色的眸子活像一对波光荡漾、澄澈透明的湖泊,在长长的睫毛下洋溢着醉人的神采。
阿提拉一时竟有些心荡神迷了。
不!他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她是魔鬼的子孙,是不能留下来的!我不能对她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冷冷地说道:“死跟死是不一样的。不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本来是想把你留下的。可惜呀,真是可惜……”
说到这里,他竟遗憾地摇了摇头。
“多谢夸奖。”迦弥罗大大方方地说道。
阿提拉怒哼了一声,这时一个武士跑来禀报道:“阿提拉,坑已经挖好了。”
“好!”阿提拉点头道,“你们两个给我下来!”
“为什么要下来?”迦弥罗成心惹他生气,“我们就喜欢待在马上!”
“那你们就待着吧。”习惯了这个女孩的顶牛,阿提拉反倒不生气了,“来人,先把他们的马给我射翻!”
玄奘心中不忍,赶紧说道:“别,我们下马就是了。”
他知道马在西域人心中的重要性,不管是国家正规军还是马贼都需要它们,阿提拉自然也不会例外。如果他和迦弥罗乖乖地下来,对方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地去射杀一匹马。
果然,玄奘刚把迦弥罗扶下马,旁边就有人过来,将马牵走了。
阿提拉将手中的弯刀用力一挥,立刻便有七八个人过来,将他们两个押到一个刚刚挖好的深坑面前。
玄奘低头看了看眼前的深坑,又抬头看着对方红得冒火的眼睛和手中闪着寒光的刀,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放弃了向阿提拉讲经说法,期望他能回心转意的打算,也放弃了恳求他只杀自己,放过迦弥罗的打算。
没办法,有些事情,真的是不能攀缘的。
在赭羯武士们的逼迫下,玄奘扶着迦弥罗慢慢下到那个深坑里,盘膝坐了下来。
“玄奘哥哥,”迦弥罗盈盈一笑道,“还记得你刚才跟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玄奘奇怪地问道。
“你说除非你死了,才能留下来。想不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玄奘心中叹息,不明白究竟是谁在制造魔难。难道说,我注定无法到达佛国,为东土众生取得佛法吗?
武士们团团围在坑边,在阿提拉的主持下,一起念诵起来。
迦弥罗认真听了一会儿,好奇地问道:“玄奘哥哥,你能听懂他们念的是什么吗?”
玄奘默默摇头,西域地区的语言很复杂,特别是祭祀用的词句,常常会很生僻。在长安,他虽然学过很多胡地的语言,却没有涉及这个领域,自然弄不懂这些人念的是什么。
再说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弄懂的必要了。
武士们的声音越来越急,伴随着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到后来,他们用力跺起脚来,坑边的沙土被震落下来,落在坑中两人的头上、肩上……
迦弥罗晃了晃脑袋,将落在头发上的沙土抖了下来。可是紧接着又有更多的土落下来,粘住了她的头发,她有些懊恼地说道:“好脏啊……”
玄奘闭上眼睛,平静地说道:“泥土是干净的,比你想象的要干净得多。人的身体本就是由地、火、水、风四大合和而成,回归泥土正是最好的归宿。”
“不是还有极乐世界吗?”迦弥罗问道,“那才是最好的归宿吧?”
玄奘笑了笑:“极乐世界是神识要去的地方,这副皮囊却是娑婆世界借给我们暂住的,走之前自然要把它留下来,就让它回归泥土吧。”
然而,迦弥罗还是有些不乐意:“如果这副躯壳必须留下来的话,我宁愿把它交给雪山女神。玄奘哥哥,你说,雪山的那一边究竟是什么?”
玄奘没有回答——雪山的那一边,自然是离佛国更近的地方。只是,那里究竟有什么,今生今世,他是无缘得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