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奢理儿寺位于王城西北,这里果然庭院宽敞,即使是露天的佛像,都装饰得极为细致精巧,令人叹为观止。
或许是因为刚刚雪停,而玄奘又来得早的缘故,这座著名的寺院给他的感觉竟是异样的冷——天冷、地冷、风冷、人更冷。
庄严宏伟的阿奢理儿寺就被包裹在这样一股浓浓的阴冷之中。
听玄奘说明来意,一位老僧面无表情地将他带到木叉毱多的住处。
沙尔多说得没错,这里的僧人大多年高德劭,看上去威仪齐整,严肃端穆,令人生敬。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似乎并不欢迎这位来自东方的同修,特别是住持木叉毱多,其傲慢与冷漠,更是令玄奘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敌意。
玄奘倒是不以为意,他生性谦逊淡泊,对有学问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木叉毱多身为龟兹国师,曾在天竺游学二十余载,各种经文均有涉猎,尤其擅长梵语和声明学。回到西域后又受到龟兹国王和民众的极度崇敬。只这几条就足够令玄奘对他敬重有加了。
在玄奘看来,有才之人大多自负,因而木叉毱多的态度不足为奇。此次登门就是为了求教,自然也不必在乎对方的态度是否傲慢了。
“弟子玄奘,见过国师。”面对端坐在蒲团上的木叉毱多,玄奘双手合十,深深施了一礼。
木叉毱多翻了翻眼睛,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位来自东方的青年法师,简直无法把他同那位传说中的高僧联系起来。
玄奘的神情恭谨平和,僧衣上挂着雪珠,面上有着风霜雨雪的痕迹,而那双明亮的眸子却又如赤子般清澈单纯。
看上去的确不凡。木叉毱多心想。
但同他在西域的名望以及人们对他的崇敬相比,又未免太年轻了!
像他这样的年纪,就算是一生下来就习经,又能有多少佛学修为?他凭什么坦然接受各国君王的尊崇和礼遇?
“法师是要去天竺吗?”停了一段时间,木叉毱多终于开口问道。
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说的依旧是梵语,听起来同波颇蜜多罗所说的中天竺梵语很相似。因此,虽然语气中略带几分鄙视,却还是令玄奘感到分外亲切。
于是他也用梵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正是。”
他想:这位大师曾经去过天竺,当年的他,想必也同我一样,因心中疑惑难解而远赴佛国的吧?
对于玄奘的梵语能力,木叉毱多虽略觉意外,却也没有太过惊奇,毕竟玄奘说过,他要到天竺去求法,那么,事先做些语言上的准备也很正常。
只是,你这小辈才多大年纪,就敢远赴天竺?现有的经书你都读完了吗?
“去天竺学经?”他缓缓问道。
“是。”玄奘答道。漆黑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恭敬与热切。
“若只是为了学经,就不必去了。”木叉毱多的声音有些慵懒,带着居高临下的口吻,倨傲地说道,“龟兹的佛经教义、戒律仪轨都取法于天竺,僧人们所诵习的经教律仪,也全都是依据原文。老僧这阿奢理儿寺里,《杂心》、《俱舍》、《毗婆沙》一应俱全,你在这里把它们学完,就足够受用一辈子了,何必多此一举往西方跋涉,去受那份艰辛呢?”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一愣,随即问道:“这里有《十七地论》吗?”
他相信木叉毱多所说的话,这里的僧人们诵习的经文大部分都是梵文原典。所谓《杂心》、《俱舍》、《毗婆沙》等书,都是小乘“说一切有部”的经典著作,而龟兹一直以来,流行的就是这些。莫非阿奢理儿寺里还有大乘佛典?
这当然不是没有可能的。木叉毱多曾在天竺游学多年,说不定,他真把梵文版的《十七地论》带回了龟兹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玄奘心中不禁一阵激动。倘若果真如此,自己就大可不必为可汗封路的事而着急了。干脆先在龟兹住上一年半载,把这部大论学透了再说。说不定在这里学完了,凌山商道也就开了,到那时再去天竺廓清余疑不是更好吗?
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就听木叉毱多不屑地说道:“何必去读此类邪书?真佛弟子是不读那些东西的。”
邪书?
这个说法完全出乎玄奘的意料,满腔的热情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霎时间觉得浑身冰冷,原本发热的头脑也因此清醒了许多。
他忍不住看向木叉毱多,却见对方灰色的瞳仁中透出几分冷漠,以及那完全不加掩饰的轻视之情。
其实,以玄奘的机敏和对世事的洞明,他早该注意到对方的态度有些不对了。只不过他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诞生并培养了鸠摩罗什大师的地方,在这个西域佛学最昌隆的地方,一个佛教领袖,一个最受当地人尊崇和敬仰的高僧,胸襟竟是如此狭隘!
他知道龟兹流行的是小乘佛法,木叉毱多信奉小乘,这本无可厚非。然而佛陀说过,佛法有八万四千法门,任何法门都是平等无二的。所有的施设方便,都只不过是为了令不同根器的众生切入正知正觉。究竟选择哪种法门,要看个人。
玄奘万万没有想到,一个高僧竟然对佛陀经典口出亵渎之语,并且是以如此傲慢的态度,来对待一位前来求学问道的人!
“国师这么说,未免太无礼了吧?”玄奘端坐在木叉毱多面前,冷冷地说道,“《俱舍》《毗婆沙》等论,中土皆有,玄奘少年时便曾读过。只是觉得它们所论述的佛理粗疏浅显,非究竟说,心中颇觉遗憾。正因为如此,玄奘才打算西行天竺,学习《十七地论》。此论乃是后身菩萨弥勒的启示,国师竟然视其为异端邪说,难道就不惧无底枉坑么?”
听到这清越冷俊的声音,木叉毱多意外地抬起了头,两双眼睛再次相对,玄奘深黑色的眼眸中已经没有了恭敬和热切,代之以如月般的清冷。
木叉毱多心头一滞。这不再是一个求学者的目光!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青年法师,是一个跋涉了万水千山,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险才到达这里的人,自己又怎敢小瞧了他?
他迅速冷静下来,冷冷地说道:“你年纪尚幼,《毗婆沙》《俱舍》等论,尚且未解,又怎敢说它们不高深?”
玄奘盯住他的眼睛:“国师能解吗?”
“当然!”木叉毱多自负地说道,“我尽解!”
这三个字入耳,连玄奘都不禁为之一愣。
佛法广博,而人的一生只有区区几十载。常常是学得越多,发觉自己未知的东西也就越多。怎么敢随随便便地说什么“我尽解”?
看着龟兹国师狂傲又充满不屑的目光,玄奘心中再无顾忌,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整肃僧袍,朝着木叉毱多恭敬地一拜。
这是提问的节奏,玄奘就从对方所提到的《俱舍论》开始发问。
刚问了个开篇内容,木叉毱多就出现了错误,两人随即展开了辩论。
玄奘从少年起就参与辩经,早就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特别善于从逻辑上抓住论敌的错误和漏洞,寻找突破的方向。尽管眼下使用的不是母语,多多少少受到一些限制,但是面对傲慢又固步自封的木叉毱多,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应对的方法。
木叉毱多开始破绽百出,逻辑混乱,词不达意。
其实玄奘也没有问过于宽泛的问题,甚至没有涉及大乘佛法,而是始终针对《俱舍论》进行发问,这应该是木叉毱多最擅长的一部经典。
然而人力有尽,知识无穷,木叉毱多偏偏就在他最擅长的领域被玄奘问蒙了。他一时恼羞成怒,干脆转守为攻,反问玄奘。
玄奘在长安跟随道岳法师学的就是《俱舍论》,在这方面还是颇有些心得的。木叉毱多使出浑身解数,编织营造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玄奘却始终不慌不忙,不松不紧,偶尔还反诘几句。这种看似平常的应对,却极为难缠,木叉毱多越来越感到难以招架,大冷的天儿竟然出了一身热汗。
他开始后悔自找麻烦,身为国师,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被人景仰,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辩经了。如今竟被这个东方来的青年比丘驳得气势尽失,心理上产生了巨大的波动。再加上年纪大了,没能很快让自己从被动的情绪中走出来,继而一溃千里。
玄奘也已经感到很没意思了。他虽然对木叉毱多已不存多少敬重之心,却也无意咄咄逼人,只想尽快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辩经。可这里毕竟是龟兹,又是在木叉毱多任住持的阿奢理儿寺,在场之人见到这种一边倒的场面,尽管非常震惊,却也无人贸然起来指责木叉毱多。
“我们不要在《俱舍论》上打转了。”木叉毱多有些无力地说道,“换个别的吧。”
于是玄奘开始转向《毗婆沙》,提出的问题也较为温和,希望能够有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收场。
谁知木叉毱多的心神已经乱了,越忙越出错,连头上都开始冒汗了。
终于,当玄奘引用了《毗婆沙》中的一句话时,老和尚口不择言,居然大声说道:“论无此句!”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僧人中已经有人轻笑出声,谁都没有想到,龟兹国师、一代高僧,竟然说出了这种近乎耍赖的言语。
玄奘也终于意识到对方的失态。他一向悲天悯人,不愿赶尽杀绝,因此立即停止,扭头看向旁边的几位僧人。
这些龟兹僧人早已惊呆,个个面有惭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一位老僧终于看不下去了,起身说道:“论有此句,可请经来对。”
老僧是龟兹国的王叔智月。西域各国极重佛教,王族出家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智月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国王苏伐叠之叔,此时年事已高,在佛学上有着很高的修为。世俗和沙门的双重身份,使他在龟兹佛界有着不逊于木叉毱多的威望。
一名中年僧人取来《阿毗达摩大毗婆沙论》,智月随手翻了几页,很快便找到了玄奘说的那句话。
木叉毱多终于无奈地承认:“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另一位老僧见木叉毱多神情尴尬,担心玄奘再有难题,忙起身道:“玄奘法师学问高深,我等都极为佩服。只是今日时候不早,恐城门关闭,倒不如改天再继续探讨吧。”
此言一出,其余高僧也都随声附和。
玄奘本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当即起身合掌道:“玄奘告辞。”
看着东方僧侣颀长的背影走出客堂,木叉毱多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几名中年僧人毕恭毕敬地将玄奘送出阿奢理儿寺,眼中的敬畏之意已经难以掩饰。
不管木叉毱多是如何傲慢自大,也不论他是否名实不符,他都是当地的宗教领袖。而这位东方来的法师年纪轻轻,孤身一人,敢于向他挑战,这本身就值得钦佩,更不要说他确实十分博学善辩了。
客堂内,木叉毱多仍然坐着不动,犹如被人夺去了魂魄,大汗淋漓,虚不能支。
陪同他的还有几名资重比丘,一个个也都面容尴尬。刚才那场辩经所带来的震撼直到现在还没有结束——玄奘的提问有如狂风暴雨一般,淋漓尽致,甚至没有给他们在座的僧人留下回旋思考的余地,一切就都结束了。
寺外,雪又开始扑扑拉拉地下了起来,没有半点要停歇的迹象。伊逻卢城被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给人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雪了。
玄奘站在门前系着斗篷,一位中年行者帮他把马牵来,感慨地说道:“这雪下得可真密!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了,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
听了这话,玄奘越发感到忧郁。
他接过缰绳,朝这位行者和送出来的僧人们深施一礼,便一头扎入风雪中。
虽然辩倒了木叉毱多,可他一点都没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的内心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沮丧。
牵着马,踩着脚下厚厚的积雪,玄奘闷闷地往回走。冷硬的寒风打着呼哨钻入肌肤,冻得他骨头生疼,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被冻住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方才与木叉毱多的那场唇枪舌剑的交锋根本就不是在辩论,而更像是一场诤论,他后悔发起这场诤论。
龟兹佛教已现衰相,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除了白白浪费宝贵的生命外,又能学到什么?
驻足远望,视线所及处,全是皎洁明亮的白色雪山。特别是西北方向那一脉沉浸在氤氲雾气中的雪峰,看上去高耸入云,与天相接,山体逶迤蜿蜒,不见边际……
玄奘知道,那便是凌山,如果他要继续走下去,就必须翻越那座山。
隔着密密匝匝的雪帘,他久久凝望着那座挡住他西行道路的雪峰,喃喃自语:“不管有多难,我都要翻过去。我一定能过去的!”
回到东昭怙厘寺,玄奘惊讶地发现,这里已经变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索戈原本严肃的脸上洒满憨憨的笑容,手力们围着他有说有笑地戏谑着。
“什么事这么高兴?”玄奘一边栓马一边问。
“师父!”道诚忙跑过来接过缰绳,用力拍打着师父身上的雪花,喜孜孜地说道,“索戈找到他老婆了!还有一个儿子,都这么高了!”
他用手在自己胸前比画了一下。
“这小子,可真有福气!”随后出来的赤朗羡慕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玄奘心中一喜,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感谢佛祖!索戈终于回到了故乡,见到了一别十年的妻子和孩子!
要知道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可他们竟然平安地活了下来,最终等到了一家团圆的日子。
“索戈,你怎么还在这里?”玄奘笑道,“回家陪他们娘儿俩去吧。”
“不得法师准许,索戈怎敢擅离?”这手力这会儿居然文诌诌起来。
“沙门早就许了。”玄奘道,“当初就让你送我到龟兹。现在,你可以回家去了。对了,哈伦多是你要过来的,你把他也带走吧。”
索戈跪下磕了几个头,带着哈伦多,在众兄弟羡慕和不舍的眼神中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索戈一家三口便来到寺中,还带了些干菜果品来供养师父。
索戈的妻子哈玛尔是一位典型的龟兹女人,虽然只是中人之姿,眉眼却很和善。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女人不像男人那样,生下来就夹扁头,因此她的头形同别的地方的女人一样,圆圆的,看着就让人舒服。手力们少不得又起哄一番。
道通则和索戈的儿子卡吉玩起了捉迷藏,两人在大殿里跑来跑去,时时藏身在佛像的前后,一旦抓住对方就哈哈大笑。庄严的佛殿,一时竟成了小儿嬉闹之所。
索戈忙走上前来,大声地训斥儿子。
卡吉见刚刚见面的父亲竟是这般严厉,眼圈儿立时红了。
“索戈,你不必在意。”玄奘的脸上带着暖暖的笑容道,“佛祖见他们开心,一定会陪他们一起开心的。”
见父亲最尊敬的法师都这么说了,卡吉得意至极,冲父亲做了个鬼脸,又跑开了。
看到索戈无奈的样子,手力们都笑了起来。
“这小子,还挺机灵的!”安归说。
“就是瘦了点,没啥福相。”赤朗跟索戈不对付,也就没什么好话。
哈玛尔微微一笑,转身对玄奘合掌道:“索戈最敬重大师,我们这次来,是想请大师到家中接受供养。”
玄奘摇头轻笑道:“多谢盛情,有你们带来的这些供养就足够了。”
“法师,”索戈急道,“刚出沼泽的时候,你答应过索戈,到了龟兹,要到家中做客的!”
玄奘一怔,这才想起,自己当时正处于重病之中,索戈说的话,也就随口答应,想不到他还记得。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二位了。”他生性洒脱,既然是以前答应过的事,也便不再拒绝。
索戈大喜,立即叫妻子喊回儿子,自己则率先出门牵马。
玄奘带了道诚一同前往,道缘道通也想去,但玄奘觉得这两个小的有点闹,便让他们在寺里等着。两个小沙弥嘟起了嘴,闷闷不乐。
在雪中疾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玄奘一行终于看到了一间旧毡房。
“这就是你家吗?”道诚惊奇地问道。他记得索戈说过,他家几代人都在这丝路之上跑生意。在龟兹,商人的住处大都很惹眼,再不济也有一间固定的房子,如何会住在这样一间破旧的毡房里?
索戈脸一黑:“以前我家不在这儿的,这些年我没回来,别人欺负她娘儿俩,把房子给抢了!”
“什么?”道诚不平地说道,“欺负孤儿寡母,这也太过分了吧!不过你也不用生气,谁抢的,我去帮你抢回来就是!”
“不,不要!”哈玛尔赶紧说道,“那房子是我卖了的。我见索戈和他阿爹不回来,便央人到处寻找。钱用完了,就卖了房子。”
索戈轻哼一声:“我看了契约,卖那么贱,跟抢也差不多!”
“你们别去抢,真的……”哈玛尔搓着手,紧张地说道。她太渴望过平静的日子了。
“檀越放心吧。”玄奘温和地笑道,“我这徒儿也就这么说说罢了,不会去抢的。”
终于来到了毡房前,两条土狗狂吠着冲上前。索戈将狗喝住,众人下了马,哈玛尔掀开挂在门上的暖帘,大伙儿只觉呼地一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已经做了索戈家奴的哈伦多知道索戈夫妇是去请玄奘来,早已提前在房中烧热了火塘,因此毡房内暖融融的。
哈玛尔一进屋,便又往火塘里面添了几块牛粪饼,金红色的烈焰升了起来。她麻利地架上铜壶烧奶茶。
自从踏上西域大地,玄奘还是头一回来到一户普通牧人的毡房内做客,他好奇地打量着帐内的布局和陈设——
最先引起注意的就是帐篷一角的小佛龛,里面供奉着佛祖,一缕烟火枭枭地上升着。
看着这个佛龛,玄奘不禁在心头赞叹,虽是破旧的毡房,但经女主人灵巧的双手拾掇点化,倒也朴实、干净、利落,暖融融的,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卡吉爬到案上,取下一只莲花形状的面制供果,递给玄奘:“师父,这个给你吃。”
“谢谢你,小菩萨。”玄奘小心地接过这个精致的面果。
“这是我自己做的。”卡吉自豪地表功道,“阿妈教我做的,好看吗?”
“好看。”玄奘道。
卡吉小手托着下巴,天真地问:“听阿爹说,在大唐和天竺,有好多这样的花,佛祖就坐在这上面。是真的吗?”
玄奘点头道:“是真的,佛祖保佑你。”
“阿爹说,等我长大了,要带我去大唐做生意。”卡吉一脸神往地说道,“到那个时候,我一定送师父一朵真的,上面坐着佛祖的。”
“谢谢你,卡吉。”玄奘心中颇为感动,“你真是个有善根的孩子。”
“法师,”索戈突然开口道,“我想让卡吉皈依佛门,请法师为他授五戒好吗?”
玄奘尚未答应,道诚就笑道:“索戈啊,你莫要占我们便宜好不好?”
索戈一愣:“我怎敢占师父的便宜?”
道诚说:“你让我师父给你儿子授戒,那也就是说,卡吉成了我师父的徒弟,那岂不就是我的师弟了?这样一来,你不就成我师叔了吗?还说不是占便宜?不行不行,师父可千万别答应他!”
索戈有些发呆,西域地区的人对于辈分什么的,显然不及中原地区那么敏感,是以道诚会注意到这个问题,而索戈却茫然不知。
这时,奶茶已经烧好了。女主人哈玛尔将铜壶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取下来,倒在几只木碗里,递到玄奘和道诚的面前。
“多谢。”玄奘合掌施礼,端起来抿了一口,热乎乎的奶茶令他的身上寒意顿消。
见索戈依然有些闷闷的样子,玄奘不禁失笑道:“索戈的年纪比我大,平辈是正常的。再说,在高昌国的时候,国王一家大小,从太妃、王后到太子、公主,全都一起随我受了菩萨戒。人家王族都不在乎什么辈分,道诚你就莫要觉得不舒服了。”
道诚笑着说:“师父,弟子确实不在乎什么,就只怕索戈日后摆长辈的款儿。”
索戈赶紧说道:“这个是万万不敢的。”
于是,玄奘便在这帐篷中摆上香案,为十岁的卡吉授戒。
“一经闻道,顿悟成空。以后,你的法名就叫悟空吧。”玄奘道。
“悟空?顿悟成空?这是什么意思?”卡吉仰着尖尖的小脸儿问道。
玄奘正想着如何向他解释,索戈已走上前,对着儿子的小脑袋就是一巴掌:“臭小子,师父给你授戒,你却问东问西的,哪来那么多毛病!”
玄奘笑着制止了他,对卡吉说道:“佛法中,有些东西是不可说的。你现在年纪还小,这顿悟成空之意,日后自会明白。”
“噢——”卡吉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一早醒来,玄奘就听到门外传来呜呜的风声。
打开门,就听呼的一声,强风卷着一团雪尘直扑进屋。
玄奘忍不住后退一步,凝神往外看去,只见那飞雪团团片片,纷纷扬扬,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一种颜色。
“师父!”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在雪中传了过来。
玄奘叹了口气,将这个一身雪尘的少女让进了屋。
“伊塔,这样的坏天气,你一大早的乱跑什么?”
“谁说是坏天气了?”伊塔脱下外面的狐皮重裘,将上面的雪抖了下来,“外面可美了!”
她的脸红红的,哈气从口中阵阵呼出,化作一团团雪白的雾气。
玄奘关上门,将不断往里扑的雪花挡在了外面。
伊塔来到火盆边,把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火上烤着,喜滋滋地问道:“师父,你那天看到我跳舞了吧?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吧。”玄奘说道。
伊塔有些不高兴了:“什么叫还可以?难道我跳得不好吗?”
“只能说一般。”玄奘认真地回答道,“我虽然不懂乐舞,却也知道,你所跳的那一支,是取材于佛教典故。身为一个舞者,必须要做到信仰虔诚、自净其意,方能表现出它的韵味。你的心有些浮躁,看来我给你讲佛法的时候也没有认真听习,所以……”
“师父你!”伊塔气得大叫起来,跺了跺脚,就不想再理他了。
玄奘淡淡地笑着,自去取了斗篷披上。
伊塔兀自生了一会儿气,到底还是忍耐不住,问道:“师父,你这是要出去吗?”
“是啊。”玄奘道,“你来之前,我正要去拜望你父亲。”
伊塔一愣,随即笑道:“早知如此,我就不用出来了,在家等着师父就行了。”
“你是骑马来的吗?”
“不,坐车来的。”伊塔欢快地答道,“这雪下得可真大,车夫说他的胡子都被冻住了。他去了客房,要找师父们讨杯热酒喝呢。”
酒是佛门五戒之一,西域的僧侣居士们也大都奉持。但以龟兹为代表的高原国家却有些例外,由于气候寒冷,寺院里大都会贮藏一些酒,用来招待前来进香的施主。有时,僧人们自己也会喝一些低度的果酒——他们从不认为那些甜甜的果浆是酒。
伊塔的身上逐渐暖和了,她站起身,重新披上裘衣,随玄奘出门。
玄奘将自己的马牵了出来。
“师父坐我的马车就好了,不用骑马。”伊塔道。
玄奘奇怪地问道:“不骑马,我如何回来?”
“弟子叫车夫送你回来。”
玄奘摇了摇头:“这样的天气,你可真会使唤人。”
“这天气怎么了?比咱们在西域路上所经历的,不是好太多了吗?”
伊塔边说边哈着手,开心地说道:“师父你看这天上的雪花,一大团一大团的,多像飞来飞去的羊毛啊!真是太美了!”
“是啊,至少比沙漠好看些。”玄奘笑着回答。
其实这女孩子说得也没错,大雪给这座美丽的西域王城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羊毛毡被,白雪凝结在松枝上,结成晶莹的冰挂,在寒风中叮当作响。对于不需要赶路的人来说,确实是难得的美景。
可惜,这样美的风景只能让玄奘感到无奈。
马车夫从客房里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铜壶,壶嘴正往外冒着热气。
“这是长老要我带给姑娘的。他说天气寒冷,请姑娘喝几口去去寒气。”那车夫说着,便将手中的铜壶递给伊塔。
伊塔道了声谢,接过铜壶就往嘴里灌了一口。
“好辣!”她夸张地哈出一口气,将铜壶递给玄奘,“师父你喝。热乎乎的,喝了就暖和了。”
玄奘将铜壶凑近鼻端闻了闻,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酒?”
“咦?师父自幼出家,我还以为你不认得这东西呢。”伊塔一脸惊奇地说道。
“瞧姑娘说的,这世上哪有不认得酒的?”车夫在一旁笑道,“我猜,师父出家前定然喝过。”
玄奘摇了摇头,将铜壶递还给伊塔。
他以前从未喝过酒,只不过认得何弘达这个嗜酒如命的家伙,过黄河时也闻过那老艄公的酒葫芦,因而对这种刺鼻的味道有所了解罢了。
“师父怎么不喝?可好喝了。”伊塔说着,又往嘴里灌了一口。
“伊塔,”玄奘忍不住提醒她,“我记得你是受过五戒的,难道是我记错了吗?”
“师父,您没记错。”伊塔笑嘻嘻地说道,“还是师父亲自给我授的戒呢!不过这酒既是寺院之物,又是长老给的,应该不妨事。”
“是啊,法师。”车夫也补充道,“小人以前常来这里,这寺里的僧人也都喝的,法师但喝无妨。”
玄奘无奈地摇头,心说:这寺中的僧人还吃肉呢,我也跟着但吃无妨?
伊塔见玄奘面色不豫,心中有些不安,忙问道:“师父怎么了?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玄奘翻身上马。
“你肯定生气了!”伊塔大叫道,“你觉得我喝酒不对!”
玄奘叹了口气:“伊塔,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做什么事情,要有自己的判断,看一件事情到底该不该做,不是看别人做不做,更不是看别人是不是生气。如果明知一件事情不如法,仅仅因为有人去做,你就去做;或者明明知道一件事情并没有做错,只是因为怕师父生气,就不去做,岂不是把自己的脑袋安在了别人的肩膀上?”
伊塔扑哧一声笑了,点头道:“我知道啦,师父!我受了五戒,还喝酒,肯定是不如法的了。我刚才只是觉得这里的僧人们也喝,我就可以喝。现在看来,是他们不如法,我不该跟他们学这个的。”
玄奘道:“他们是否如法,我们并不能妄自判断。即便你是我的弟子,如法与否,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玄奘只知,若是我喝了,就是不如法。仅此而已。”
“伊塔喝了,也是不如法。”说到这里,伊塔将手中铜壶递给车夫,“送给你啦!少喝点,别喝醉了把车赶到沟里去就行了。”
车夫接过铜壶,嘿嘿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