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马车行驶在茫茫雪原之中。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很快就变成了一团一团的。由于无风,垂直下落的雪花密密麻麻遮住了视线,五尺之外,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满耳尽是雪花下落的簌簌声。
玄奘隔着车窗向外望去,却见前方雪帘中隐约出现了一些高低不平的东西,好像是一座废弃的城池。
“那里是魔鬼城吗?”他问。
“不。”坐在他身旁的僧人回答,“那是一座废城。”
果然,旁边出现的石柱上依稀可以看到烧焦的痕迹。
“挺好的一座城池,为何要废弃?”玄奘奇怪地问。
僧人笑道:“这里面有一个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现在赶路无事,我姑且讲之,法师你姑且听之。”
玄奘合掌道:“师兄请讲。”
那僧人道:“王城北部有一座天祠,乃是外道神庙。庙前是一个大龙池。池中有龙,夜间常常变化成马,跑出来与牝马交合,以诞下龙驹。”
“这不是很好吗?”玄奘笑道,“这些龙驹定是难得的好马!”
“再好的马不能驾驭又有什么用呢?”那僧人道,“它们毕竟是龙之子,生性暴戾。只有这些龙驹的再生之子,方可用来驯驾。这也是我们这个国家多出良马的原因。”
玄奘点了点头,想起赤离,想起那些和道诚、索戈一起救他出坑的龟兹骑兵的坐骑,原来竟都是龙的后代啊。
“可是,这与那座废城有什么关系吗?”
“自然有关系。”僧人答道,“听当地故老说,百年前这里出了个国王,名号金花。其政教清明,池中有一条龙被他所感,甘愿供他驭乘。金花王去世前,以鞭触龙耳,龙便潜隐入水,直到今天都没有再现身。”
说到这里,他掀开车帘,指着面前的废城道:“由于那座城中无井,居民饮水都从龙池中汲取。那条龙于是就变为人形,与汲水的妇人幽会,生下的男儿格外骁勇强壮,行走时疾如奔马,很受女子喜爱。龙的血统就这样扩散开来,以至于这座城里的人全都成了龙种。”
“哦?还有此事……”玄奘又看了看那座废城,问道,“如今城池废弃,那些龙种人都去了哪里?”
“早就不存在了。”僧人道,“那些龙种人恃力作威,不听王命。于是,王引来突厥人,屠杀了这座城的居民,不分老幼,一概戮尽。从此以后,这座城里人烟断绝,生灵全无,成了今天这般荒芜的样子。”
听了这个故事,玄奘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生灵都是嗜血的。不同的是,其它生灵嗜血就是嗜血,没有什么理由;只有“聪明”的人类,会为自己的嗜血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
从荒城往西北方向去四十余里,便进入一个河谷。隔着一条南北向的河流,一东一西矗立着两座规模宏大的伽蓝。
“法师,我们到了!”僧人跳下马车,对玄奘道。
后面的马车也都一一停下,道诚等人下车后,簇拥在师父身边。
玄奘看了看那两座伽蓝,只见西岸的高塔巍峨,东岸的殿堂富丽,两寺皆是依山而建,僧房禅室随着山势的起伏一层层铺开,参差错落,逶迤延伸,蔚为壮观。
“哪一座是昭怙厘寺?”他问。
“两座都是。”僧人笑道。
河水已经结冰,上面落了厚厚一层雪花。僧人先将玄奘引入东面的那座伽蓝。
“这里面有佛足印。”他向玄奘介绍道。
寺僧们刚刚做完晚课,听到大唐法师到了,全都迎了出来,一面请法师进入客房吃茶,一面向他打听高昌国的事情。前些年河西一带战事频繁,他们大都是从高昌逃难到这里来的,思乡之情使他们迫切地想要了解故国的近况。
玄奘指了指三个沙弥和众位手力,笑道:“若要问高昌国这些年的事情嘛,他们比我知道得更多。”
于是,沙弥和手力们都被这些来自高昌的僧人团团围住了。
玄奘趁机走出客房,一个人去大殿里礼佛。
礼毕抬头时,他发现,这座寺院里的佛像打造得极为优雅细致,上面的装饰几乎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站在殿上,不禁有些呆了。
“法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那个带他到此的僧人走过来问道。
“玄奘在这里瞻礼佛像。这里的佛像如此庄严,玄奘一见便不由得心生欢喜。”
“原来如此。”那僧人笑道,“我们天天见,倒不觉得怎样。佛堂内有佛足印,法师要不要也去瞻仰一番?”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此为玄奘累世之福报,望师兄带路。”
佛足印是印在一块玉石上的,石面约二尺多宽,色带黄白,状如海蛤。其上有一个深深的脚印,长一尺八寸,宽六寸有余,果然是足履之迹。
“这佛足印是有灵异的。”那僧人道,“如果遇上斋日,它便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就像千万只蜡烛在照着一般。”
玄奘在这块玉石前,虔诚参拜。
第二天一早,玄奘起身诵了一会儿经,便走到屋门前,伸手一推,竟没有推开。
打开几乎被封冻住的窗子,他被空中不停洒落的鹅毛般的大雪吸引住了,酣畅淋漓的雪下得气势磅礴、恢宏无比,好像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终止了!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四尺多厚,堵着门,就像一道雪白的墙,难怪怎么推也推不开。
手力和沙弥们也都醒了,这些来自温暖的高昌国的人何曾见过大雪如此下法,纷纷上前推门。道诚索性从窗口跳了出去,将门前的积雪铲开,门终于被推开了。
众人一哄而出,看着这在故乡难得一见的景色,嘴里啧啧称奇。
没站多久,大雪就在衣服上、头上积下厚厚的一层,手指也冻得张不开了,人们又连忙躲回屋里去。
烤了一会儿火,国王派来接大唐法师的马车到了。
玄奘披上一件毡袍,出门上车。赶车的汉子满面红光,胡子上落满雪花,正坐在车辕上不住地往嘴里倒酒。
酣畅地喝了一大口后,车夫哈着满嘴的酒气感叹道:“唉,也不知是哪个恶刹得罪了风神雪仙,安安静静的山,眨眼就摇出一天的雪!”
玄奘笑道:“龟兹的马不愧是龙种,下这么大的雪也能行走。”
“咱们的马连凌山都能爬,何况这样的雪路呢。”赶车的汉子很清脆地甩着马鞭,自豪地说道。
玄奘大喜:“真的可以爬凌山吗?现在这个季节?”
“现在?”马车夫奇怪地看他一眼,“凌山商道一个月前就被大可汗下令封锁了,法师难道不知道吗?”
玄奘大吃一惊:“沙门不知。可汗为何要封锁商道?”
“这我怎么知道?大汗做事还需要理由吗?”车夫笑道,“想来是因为大唐正同东突厥交战,大可汗怕唐军再乘胜追击,讨伐西突厥吧。”
玄奘心说:这统叶护纯粹就是吃饱了撑的!东西突厥相隔数千里,只要西突厥不先挑衅,以大唐目前的国力,短时间内怎么可能去主动招惹西突厥?
这车夫是个很健谈的人,见玄奘沉吟不语,便主动搭讪道:“法师既然到了龟兹,就在这里住下吧。咱们大王最是敬佛重僧了,每月的十五日和月末,都是国王与大臣们商议国事的日子,商议完了之后,还要咨询高僧的意见,然后才会宣布。只可惜法师来得不巧,刚刚错过了今年的行像节。”
“行像节?”
“法师没听说过?”那车夫见玄奘不明所以的样子,更加刺激了他的谈兴,当即问道,“法师有没有去过王城的西门?”
“没有。沙门昨天刚到,是从东门进的城。今日就赶上了这场大雪。”
“法师若是去了西城门,就可以看到,那儿的道路两旁有两尊巨大的立佛像,高达百尺!就在这两尊佛像前面,就是举办行像节的大会所了。行像节每五年才举办一次,可热闹了!”
“玄奘愿闻其详。”
车夫道:“就在秋分的那几十天里,全国的僧徒都要来这里聚会。上自君王,下至士庶,全都抛开一切俗务,来这里奉持斋戒,受经听法!”
“阿弥陀佛!”玄奘忍不住赞叹道,“果然是佛国。”
“这还不算呢。”车夫自豪地说道,“在那段日子里,各个伽蓝都要装饰佛像,点缀上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再为佛像披上锦绣罗绮,装载在轩车上,称之为‘行像’。行像的时候,常有数千辆车、数千尊佛像,云集会所。百姓们载歌载舞,说不出的繁华景象!”
“如此说来,玄奘没有赶上这行像节,确实可惜。不过,那两尊立佛像,玄奘倒要去参拜一番的。”
“是得去参拜。”车夫道,“我跟你说,那两尊佛像很灵验的!”
说到这里,车夫突然问道:“对了,你们中原也有行像节吗?”
“没有。”玄奘道,“中原的寺院很少把佛像搬出来示人,而是让它们待在寺里接受香火供奉。”
“那多没意思!”车夫道,“应该让佛像出来晒晒太阳,接受供养嘛。总待在屋子里,就算是佛菩萨,也要闷出病来的。”
听了这话,玄奘差点没笑出声来。
停了一会儿,玄奘又问:“除了那条商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过凌山吗?”
毕竟此时的他,最关心的还是西行求法之事。
车夫道:“哪里还有别的路?就那一条路,还不知是拿多少条人命填出来的!现在可好,被大可汗堵了个严严实实。若从别的地方走,纯粹是找死!”
“那也就是说,商队都走不了了?”
“可不都走不了了吗?”车夫朝空中又甩一鞭,“这几天,咱们龟兹的酒馆生意可好了。那些个商人,天天泡在那里借酒浇愁呢。”
“统叶护可汗是派兵把守要道吧?”玄奘沉吟道,“想过去的人可以找他们通融一下,请求大汗发放公验如何?”
“法师莫要做梦了。”车夫笑道,“那统叶护的政令何等严苛!谁敢违抗他的命令?没错,刚开始确实有很多人怀着法师这样的心思,可结果却是,根本没容他们近前,就全都被射成了刺猬!更别提开口讲话了。那些个突厥崽子,下手才叫一个稳、准、狠!”
玄奘有些愕然。莫非,西突厥就是靠着如此严酷的政令,才得以称霸西域的?
国王苏伐叠满面春风,在王宫里摆筵设席,为玄奘接风。
玄奘却还想着凌山雪路被封的事,在这种情况下,他如何才能平安越过葱岭呢?
宴会上,国王照例下令演奏龟兹乐,来招待这位从遥远东方来的上宾。
优美的音乐在耳边萦绕,带着浓郁的佛教色彩,玄奘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佛陀说,音乐能令人心地平和,更加有利于修行者。此言不虚。而在丝绸之路上,像龟兹这样崇拜音乐的国家可谓独一无二。如果不是要去取经求法,一辈子住在这样的地方倒也不错。
这场筵席规格颇高,龟兹所有的王公大臣均已在座。欢信坐在玄奘身后,身为宰相的沙尔木也在座中相陪。
有乐便有舞,随着一声欢快的锣响,一个少年翻着筋斗,从幕后腾跃而入。
他头戴胡帽,身穿窄袖细罗衫,腰结宝带,足蹬软靴,以一连串干净利落的空翻进入帐中,随即双膝跪地,向坐在帐中的国王和法师致礼。
这便是龟兹独有的胡腾舞,以致礼的方式为先导,是这种舞蹈的特色。
苏伐叠哈哈大笑,将手中斟满葡萄酒的琉璃盏递给了他。那少年舞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甩手将酒杯一抛,纵身跳跃起舞。只见他时而屈膝下蹲,时而拧腰腾空,时而旋转如飞。伴奏的音乐自始至终以欢快跳跃的旋律为基调,帐中气氛也变得昂扬激奋、热烈明快起来。
如此高超的技艺,只看得玄奘心旷神怡,赞叹不已。
突然,所有伴奏乐器一齐轰鸣,舞蹈在一个雄浑的长音中戛然而止。
在场诸人哄然叫好。
那少年舞者离开后,紧接着便是几声密密匝匝的鼓点,四名身着窄袖绣罗宽袍的舞女,踏着轻盈迅捷的舞步,旋转着飘入场中。她们的花帽上坠着金铃,腰间垂着长带,足蹬长筒红靴。那急速旋转的裙裾,竟使得平地生起了旋风。
这是拓枝舞,舞者仿佛旋转于水面的莲蓬之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进那漩涡的中心。
接下来是胡旋舞,八名舞女就像八只美丽的彩蝶,翩翩起舞,旋转如风。手臂上舞动的长纱彼此交错,令人眼花缭乱,仿佛要将她们轻盈的身躯带起来,带到那九天之上飞舞。
就在八人的舞蹈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一个少女打着旋儿飘进了舞池的中央。在一块小圆毯子上,不停地旋转着,速度快得让人们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身上的纱裙飘成一朵圆形的花环……
玄奘呼吸屏止,这少女竟然是……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沙尔木,又看看欢信,却见龟兹宰相面容平静地与旁边的人搭着话,而高昌御史正喝着葡萄美酒,陶醉地欣赏着这曼妙的舞姿……
场中少女轻盈地旋转着,双脚仿佛不曾着地,整个身体恍如要飞起来,在半空中飘舞……
直到一曲终了,鼓声骤然而止,旋舞中的少女这才突然停了下来,将她美丽的容颜展现在众人面前。
欢信忍不住低呼出声:“伊塔!”不过他的这个声音已经被满帐的惊叹声与喝彩声淹没了。
玄奘心中暗暗好笑,心说这位高昌御史还真是迟钝得可以,居然直到这时才认出眼前的舞者是伊塔。
沙尔木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估计早就知道这位是自己的女儿了。
这时,轻柔的音乐响了起来,伊塔开始翩翩起舞,流衣宽袖,随风而动,竟是那样和谐自然。
玄奘心中暗暗叹息,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
伊塔终于实现了到龟兹跳舞的心愿。平心而论,她跳得不错,只是及不上在西域草原上跳的那一次。那时的她,才是真正的浑然天成。但愿她能永远陶醉在这美丽的天然情愫之中,不要受到那些世俗的伤害。
食物很快被端了上来,大眼睛的侍女将几只精美的盖碗摆放在玄奘面前,然后伸出手,优雅地揭开上面的琉璃盖,顿时盖下热气蒸腾,一股浓郁的腥气直冲鼻腔。
玄奘大吃一惊,自他皈依佛门以来,除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羯拉伐罗,还从未有人敢拿肉食来招待他呢。
“阿弥陀佛……”他忍不住合掌低诵了一声佛号。
“法师是觉得龟兹的食物不可口吗?”见玄奘没动食具,国王心中颇有些不快。
西域各国都以好客为尚,精心准备的食物客人却不吃,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屈辱。
玄奘合掌道:“大王,玄奘是佛门弟子,忌食众生肉。还请大王见谅。”
“无妨。”苏伐叠松了一口气,解释道,“这些都是三净肉,法师尽管放心食用便是。”
玄奘摇头道:“所谓三净肉,乃是渐教之法。佛陀在早期经典中就曾说过:食众生肉,断大悲种。玄奘身为释门佛子,不敢有违。”
一个武官插言道:“佛门僧团奉行的是乞僧制度,自佛陀时代起,僧侣们便以乞食为生,只需自守不杀生戒也就是了,若有人奉上三净肉,还是应当随顺众生之意。”
玄奘道:“佛弟子以不杀生为培养慈悲心的第一步,而食众生肉却是间接伤生害命。就算不是自己所杀,也是令他人杀,这是过失之罪。若佛弟子都能持守素食,屠者便会少做多少恶业?因此,千万不可忽视这小小善行,因为这个德行是能够成就菩提的大悲种子。”
苏伐叠若有所思:“听法师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这素食究竟还有什么好处呢?”
玄奘答道:“回大王,素食的好处说之不尽,不但可以培养仁慈的心,养成柔和的性格和耐力,更可消除世间刀兵之劫。”
“刀兵劫?”苏伐叠顿时来了兴趣。
“正是。”玄奘道,“因为众生累劫以来所造的无数杀业就是世上刀兵劫的业因。如果每一个人都能秉持着慈悲之心,爱护一切生灵,自然就可免除世上的刀兵之劫。”
国王点头道:“看来,这大乘佛法果然慈悲。是本王疏忽了。这就命人为法师进些蔬饼。”
“多谢大王。”玄奘松了一口气。
龟兹的历史上也曾兴起过大乘佛法,那还是鸠摩罗什大师在世的时候,曾在龟兹大兴大乘。为此,他不惜同自己最敬重的老师佛陀耶舍辩论。老师辩他不过,感慨地说:“我是你小乘师,你是我大乘师。”一时传为佳话。
而中原文化与大乘佛教之间始终有一种割不断的精神脉络,这也是当年鸠摩罗什向东弘法的内在原由。龟兹在信仰方面虽然与中原不同,然而,当大乘与小乘之间进行思辩博弈的时候,主张大乘信仰的总是要胜出一筹。想当年,鸠摩罗什正是在转信大乘佛教之后,才一跃成为威震西域的著名人物,并被中原皇帝苻坚、姚兴等人兴师动众地请去凉州和长安。
可惜的是,大乘佛法在龟兹只是昙花一现,随着鸠摩罗什的离开而再度衰落下去,小乘佛教又重新占据了这个西域佛国的精神世界。
特别是在北魏孝文帝之后,龟兹先后沦入厌哒、吐蕃、回鹘之手,佛教文明遭受摧残,大乘佛法更加衰微。
苏伐叠对陌生的大乘佛法兴趣不大,反倒对玄奘所说的“不杀生可免除刀兵劫”这一说法产生了浓重的兴趣,他很想从这位东方僧侣的身上多了解一些刚刚登基的唐皇李世民。
毕竟对于龟兹来说,最大的危险来自东方。
“在下听说,大唐皇帝不久前刚刚发兵十万,与颉利可汗会战于阴山脚下?”先前那个武官开口问道。
玄奘郑重点头:“此事,沙门也是刚刚得知。”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怅然。
这场战斗的结果会如何?东突厥的危险能否就此解除?他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西突厥可汗突然封锁了凌山商道,也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开启。
“唐皇是个马背上的君王,想必很喜欢杀伐征战吧?”那武官又问,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玄奘正色道:“我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并不轻言战事。天子虽然武勇,却也并非是个喜欢杀伐征战之人。只是由于颉利的骑兵时常犯我边境,抢钱掳民。天子征伐他们,实属迫不得已,这也是为了拯救边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是啊是啊,弟子也是这么想的。”苏伐叠连连点头,神情似乎有些尴尬。
那武官却仍是一副倨傲之气:“法师说的未必是实。我想,那唐朝皇帝之所以不向西征伐,还是因为没有这个实力吧?当年隋朝皇帝可是四处兴兵,硬是把个强大的帝国给折腾完了。如今唐的国力远不及隋,又有各路诸侯牵制,自然不会管西域的事,因为想管也管不了。倒是那统叶护可汗,控弦十余万,堪称虎狼之师。附之可保国安,弃之易遭祸患,不可小瞧啊。”
玄奘凝神倾听着他的说法,脸上的神情一时有些复杂,实在想不明白这位武官对大唐的奇怪看法从何而来。想来是隋朝的速盛速衰给这些西域国家造成了错觉,让他们以为中原没有能力经营西域,以至于很多国家都倒向了西突厥。
而且,听此人说话的口气,倒像是庆幸龟兹攀上西突厥这棵大树了。
国王也这么认为吗?玄奘把目光转向苏伐叠,却见这国王神色更加尴尬,只顾埋头喝酒吃菜,对此竟是不置可否。
玄奘有所恍然,这是一个臣强君弱的国家,那些大权在握的家伙已经习惯于飞扬跋扈,完全不把国王放在眼里。而国王似乎也很认命,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一副懦弱无能、少有谋略的样子。
这倒也没什么,人家国家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妙。只是这些人对大唐的看法有些偏差,若是任由他们这样错觉下去,只怕最终会坑害了他们自己。
想到这里,玄奘双手合十,温和地笑道:“檀越所言差矣!西突厥仅因万里之外的战事就封死凌山商道,胆寒至此,何所凭依?我大唐如今国家稳定,政治清明,与之前各路诸侯混战的景象不可同日而语。檀越怎可将大唐的善意看作软弱?”
武官一时无言,现场气氛竟有些僵了。
玄奘又转向苏伐叠,合十道:“大王只消派出使臣,与大唐交好,信守两国盟约,定可保得龟兹太平。”
苏伐叠放下酒杯哈哈大笑:“法师所言极是!本王已决定遣使与唐修好。法师万里迢迢来我龟兹,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
玄奘道:“多谢大王。沙门只想继续向西,去往天竺求法学经。但如今凌山商道被封,无法通行,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过凌山?”
“这个季节吗?”苏伐叠摇头道,“没有可能了。”
看到玄奘一脸无奈的神情,苏伐叠不禁笑道:“法师一路辛苦,刚到龟兹就赶上了这场大雪,能说这不是佛陀的安排吗?倒不如就随缘在龟兹多住些日子吧。”
多住些日子不难,可这要住到何年何月呢?玄奘的心中充满忧虑。
宴会结束后,雪也停了,沙尔多陪伴玄奘游览伊逻卢城。
这里是被白雪覆盖下的一片耀眼的绿洲,集市上贩卖着来自四方的货物——稻、粟、菽、麦,饶铜、生铁、麖皮、盐绿、雌黄、胡粉、安息香、良马、封牛……寒冷刺骨的空气中混杂着冻果子的清香和烤羊肉的腥膻之气。男女老幼盛装歌舞,充满浓郁的异域风情……
“龟兹是个富裕的国家。”沙尔多自豪地说道,“法师住在这里,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我们都可以给你满足。”
玄奘对此不置可否,他倒是很想问问沙尔多:让伊塔去跳舞,你做父亲的放心吗?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人家的父亲都啥话没有,自己一个出家人,非亲非故的,担的哪门子心呢?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尖锐凄厉,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
“大概是谁家的孩子,头上刚被押上木板,所以哭得厉害。过几天就好了。”沙尔多向他解释道。
玄奘心里一痛,他早就知道,这是龟兹独特而古老的习俗——国王和大臣们自认为自己是龟兹人种,高人一等,竟然想着要在外形上同别人区分开来。于是,贵族子弟出生时,都要被两片薄薄的木板夹住脑袋,慢慢地把头夹扁。这样,长大后就能很明显地区分出他们尊贵的身份了。
这个习俗实在令玄奘感到心悸,偏偏又无可奈何。他不明白当年的龟兹国王是怎么想的,竟然用如此残酷的方式来维持王国的秩序。
两片木板夹在柔软的脑袋上,再用绳子绑紧,这便是这些婴儿为自己高贵的身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索戈就付出过这样的代价,他为此感到自豪。他从秣和城逃到龟兹,穿着奴隶的服装上殿面王,什么都不用说,只消看一看那扁平的头颅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但是玄奘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婴儿的啼哭声一直响彻在耳际。他捂住耳朵,匆匆逃回寺院,想着那孩子就这样在哭声中长大,心里就觉得有些发堵。
令他感到欣慰的消息不久传来——国王苏伐叠决定派遣使臣出使唐朝,并进献一批良马,希望以此来抚慰大唐帝国,换来太平。
玄奘轻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从离开长安到现在,龟兹算是他待着最舒心的地方了,没有官方的通缉,没有国王的强行挽留,没有各种刁难,更没有奇怪的人来栽赃陷害。除了暂时难以西行外,实在没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了。
在龟兹稳定下来后,玄奘命弟子们待在昭怙厘寺里,自己独自策马出了王城西门。
西门的道路两旁果然有两尊巨大无比的立佛像,高约八九十尺。立像的前面,是一片被白雪覆盖住的巨大的广场。
“想来,这就是那位马车夫所说的举办行像节的大会所了。”玄奘下马参拜后,便四处观望起来。
他并不为自己错过了那场盛会而感到遗憾,世间万事万物都讲个缘,无缘是不可强求的。
他此刻出城,也不是专为参拜这两尊佛像,而是要前往阿奢理儿寺,拜访木叉毱多国师,路过此地。
天色还早,道路上空无一人。虽然大雪已停,但俗语说:“下雪不寒雪后寒”。那透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粒扑面打来,逼得人们只能蜷缩在温暖的泥屋里。
玄奘骑在马上信步而行,不禁想起昨天在沙尔多家做客时,听到的关于阿奢理儿寺的很多奇怪的故事——
“阿奢理儿,它的意思是奇特,昔日鸠摩罗什大师曾在那里住锡。如今那里是整个龟兹高僧最多的地方,寺中有众多年高德劭、学识渊博、才华出众的人物,以至于远方的俊秀之士都纷纷投奔到这里来。他们在此精勤不懈地修行,国王、大臣、士大夫、百姓,甚至豪强,为他们提供饮食、衣服、卧具、医药等物,不令其匮乏。时日越久,敬意越深。”
听了这番话,玄奘深感敬慕:“阿弥陀佛。如此殊胜之地,玄奘定要前去参访。”
一旁的伊塔却对另一件事情产生了兴趣:“奇特寺?这个名字可真够……奇特的。”
“此名缘于一个传说。”沙尔多道。
“什么传说?”伊塔很喜欢听故事,立即发问。
沙尔多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故事,女子不能听。”
伊塔顿感扫兴,嘟起了嘴。
见此情形,玄奘不觉一笑,起身告辞。
沙尔多送他出来,一直将他送回昭怙厘寺。路上,他给玄奘讲了关于阿奢理儿寺的一个奇特的传说——“法师知道,这个国家的国王对三宝一向是极礼敬的,很多年来一直如此。当初有一位先王,他发愿云游四方,瞻礼佛祖的圣迹。临行前,命自己的胞弟代他主管国事。
“王弟受命后不久,献给了国王哥哥一个密封的金函。
“国王问他:‘这是什么?’
“王弟回答说:‘这是一件极重要的东西,但必须要等到大王返驾之后,才能打开观看。’
“于是,国王便将金函交付有关主事官吏,命他随军保管好这件东西。
“然而等到国王回国后,却听到了谣言,且句句指向王弟。有人说:‘国王命他监国,可他却淫乱宫中妃妾。’
“国王听后勃然大怒,不由分说地便要对弟弟严刑惩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祸,王弟从容答道:‘臣不敢逃避罪责,但请大王开函一看。’
“国王这才想起王弟托付给他的金函,于是命人打开,里面竟是一具被割断了的阳根!
“国王吃了一惊,忙问:‘这是什么东西?你想说明什么?’
“王弟回答说:‘大王当初云游四方,命臣弟摄理国家事务。臣害怕遭受谗言之祸,所以用自宫的方式来表明心意。如今果然应验,愿大王明察。’
“国王听了这话,对弟弟深怀敬意,处罚了那些乱嚼舌根之人。从此兄弟之间的眷爱之情愈加深厚,王弟可随意出入后庭,国王对他也无所限制。”
听到这里,玄奘感叹不已:“想不到谣言的力量竟是如斯之大,可以迫使一个男人通过自残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由此可见你们龟兹国的朝廷之中人心叵测,古已有之。”
沙尔多点头道:“正是如此。即便是现在,朝廷之中也还是会出现一些诬陷倒告之事,令人防不胜防啊。”
“这恐怕也是因为国王的控制力有限吧?”玄奘笑问道。
沙尔多忍不住苦笑:“法师果然慧眼通透,才来几天就看出了龟兹的关键所在。不错,如今的国王懵懂懦弱,致使很多大臣飞扬跋扈。大家都想提高自己对国家的控制力,打击异己,以至于各种奇怪的谣言都冒出来了。”
玄奘叹道:“谣言都是从妄想执着中来,从贪嗔痴中来。倘若修习大乘佛法,奉行十善,相信会有所改变的。”
沙尔多缓缓摇头:“人心难测啊。法师你修大乘,别人不修;你行十善,别人不行,或者打着修行的旗号行魔事,专门与你作对,你如之奈何?”
玄奘道:“一个人怀有贪婪、嫉妒、嗔恨之恶念,对周围的人自然会产生影响。心量大的影响就大,心量小的影响就小;善心也是如此,你一念清净,周围犯贪心、嗔念的人也都会跟着调伏下来。如果你的心量足够大,会影响很多很多人。这就叫作德化一方。”
沙尔多道:“我等凡夫哪有这个能力?便是如今的国王,想要收回权力,都不知该从何下手呢。说起来,还是那位传说中的王弟料事如神,知道必定会有人拿女人来说事,因而提前做了防范。后来发生的事情没有超出他的想象,也没有突破他的防范,他那一刀算是没有白割。”
“只是这么做划得来吗?”玄奘质疑道,“他的王兄只是外出云游,让他暂时管理一下国家,回来后就又将权力收回去了。而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却要付出这样的代价。证明了之后又如何?他还是要面对自己的生活,痛苦将一直缠绕着他,让他在失落和伤感中度过一生。”
“法师说得是。”沙尔多笑道,“倘若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倒也没什么奇特的了。”
“哦?后来又有什么奇特之处了?”玄奘问。
沙尔多道:“这之后的一天,王弟在路上遇见一个牧人,赶着五百头牛,要去骟割。看着这些即将和自己同样遭遇的生灵,王弟心中备加感伤。他想,我现在形体亏损,难道不是因为前世的罪孽造成的吗?于是,他拿出财物赎取了这一群牛。
“由于慈悲的力量,他的形体居然又完具了。也因为如此,从此他便不再入宫。国王对此感到奇怪,就去询问他,王弟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国王深感奇特,于是便建立了一座寺院,命名为阿奢理儿寺,以表彰王弟的完美操守,使他流芳后世。”
这个完美的结局让玄奘长出了一口气,但他想:世人面对谣言的时候是否也必须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呢?当他们不得不为证明自己而付出沉重代价的时候,又是否会有王弟这样的幸运?
在玄奘看来,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如此“奇特”的神力上,他倒宁愿尝试着用佛法去拯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