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佛网时值夏末，凶狠的太阳蒸烤着大地，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特别是道通，虽然有师父和师兄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觉得痛苦异常，不停地呻吟着。
道诚对玄奘道：“师父，弟子看寺后院落里有几棵高大的树木，浓荫蔽日，不如把小师弟抬到那里去纳凉如何？”
“也好。”玄奘点头道。
于是，道诚唤来几名军士，在后院树荫下铺上毡毯，又将道通背过去，放在毡毯上。
凉风习习，道通微闭双目，看上去平稳多了。摩咄等人也全都跑到了树荫下。
“果然有风！”摩咄抬手擦着汗道，“要是有什么消热解暑的东西，吃上一口就更好了。”
“那里不是有口现成的水井吗？”玄奘微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果然有一口古井，深达三丈有余。
阿克多和拉卡纳抢先上前，提出一桶井水，玄奘取出滤网，慢慢过滤了，喂给道通喝。
“师父！”远处传来道信欢快的声音，“你们居然躲在这里享清福，看弟子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说着手一挥，后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赶着一辆牛车走了过来。
牛车上有十几个筐，分别装着西瓜和甜瓜，每一个瓜都足有两尺多长。
道诚赶紧上前，帮那西域少年将瓜筐一个个搬到地上，不大的院落里顿时飘起一股甜香。
“好大的瓜！”道诚惊叹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道信哈哈大笑：“这就是撒马尔罕的特产啊！你们来得比我早，难道竟不知这里有此等神仙之物吗？”
“这段日子事情多，没顾得上嘛。”摩咄和两名军士也凑了过来，眼馋地盯着筐里的瓜。
“现在你们有口福了。”道信顺手抱起一个西瓜拍了拍，笑道，“实话告诉你们啊，这里的瓜不仅个头大得惊人，而且甜得让人欲仙欲死！”
道诚轻轻拍了拍道信的肩：“我说师弟啊，师兄知道你还俗了，可好歹你还是个佛门居士不是？吹牛也悠着点儿。”
“谁吹牛了？”道信将师兄推到一边，“我说的可全是真实的感受！算了不说了，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玄奘走上前，朝那位满头大汗的少年行礼：“檀越辛苦了。”
“没什么没什么。”少年赶紧摆手道，“这些瓜都是小人自家种的，要知道是供养玄奘法师的，小人就不要钱了。”
道信过来，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我说你客气什么，咱们可都是商人，商人就得像个商人的样子嘛。对了师父，这位是奥多拉，他有个哥哥是经商的。今天一早，把我们的货物一扫而空不说，还请弟子上他家吃了顿瓜。师父您别看这奥多拉年纪不大，种出来的西瓜却是又大又沙又甜，简直出神入化！”
“听你们说得这么热闹，我可馋了，来切了啊。”摩咄自告奋勇地操刀上前。
“你急什么？”道信伸手将这个年轻达官拨拉到一边，然后麻利地挑出十几个瓜，用绳子拴牢，吊放在那口深达三丈有余的水井里，“就这样，冰它一顿饭的工夫，再取出来，就是神仙也享受不到的美味了。”
“想不到你还挺会吃的。”摩咄悻悻地说。
这时，却听那个叫奥多拉的少年讷讷地说了声：“小人告辞了。”
“别急。”玄奘对他说道，“檀越陪我们坐一会儿，吃了瓜再走。”
“不、不……”奥多拉显然没怎么见过生人，有些紧张。
玄奘笑道：“沙门还有一些话想问。”
“那……那好吧。”奥多拉拘谨地坐了下来，“法师想问小人什么？”
玄奘想了想，问道：“沙门记得，各地的拜火教都只有一个祭司，何以你们国家会有三个祭司？”
“我们国家原本也只有一个祭司的。”奥多拉说，“后来又来了两个，他们相互争斗，最后还是大祭司道行高些，折服了另外两位，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玄奘点头道：“原来如此。他们的名字很奇怪，估计不是本名吧？”[15]
“应该不是。”奥多拉道，“我们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本名叫什么，只知道飒秣建国所有的牧场主都听他们的。”
众人说话聊天，时间就过得格外快。随着日头逐渐偏西，天气却越发地闷热起来。
骑兵和商队成员们全都聚集在院子里，在众人的催促下，道信终于将泡在井里的西瓜一个个地提了上来。瓜皮被水一浸，更加鲜艳喜人，碧绿的花纹看上去生动极了，让人怎么也看不够。
随着几声清脆的“咔嚓”声，西瓜被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分到每个人的手里。道通靠在师父身上，轻轻咬了一口，瓜瓤未到嘴里就立刻化作了一团红雾，那份甘甜与清凉令他精神一振，伤势也似乎好了许多。
“二师兄说得没错。”他夸赞道，“这瓜吃起来，果真让人欲仙欲死。”
“那还用说，”见他喜欢，道信顿时变得得意起来，“我跟你说啊小师弟，要找好东西，还是得靠我们这些商人。只可惜这些瓜不能久放，要不然我就买些带到女儿国了，保管卖个好价钱！”
道诚笑着对玄奘道：“师父你看，道信现在钻钱眼儿里去了，越来越像那个赛里兹了。”
“喂！你说什么呢？”道信的脸沉了下去，“我可是正经做生意的，怎么能把我跟那个奸商相提并论呢。”
众人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中，玄奘对道信说：“其实我发现，飒秣建国的工巧技艺堪称绝妙，你可以买些小玩意儿带回去。”
“还是师父有眼光。”道信赞道，“弟子也觉得那些东西很有趣，朵耶这几天一直吵着要买呢。”
众人再次大笑，朵耶娇憨地推了他一下，又说要吃甜瓜。于是道信亲自操刀，又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甜瓜也被切成了两瓣儿，绿茸茸的瓜肉拥抱着黄澄澄的瓜子，在阳光下显得一片灿烂，而那醉人的瓜香，更是飘得满院都是。
“果然是好瓜！”玄奘吃了一口，忍不住赞叹道。
“法师再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就可以吃到金桃[16] 了。”奥多拉已经不再拘束，捧着一块瓜边吃边说。
“金桃？是一种桃子吗？”玄奘问道。
“不是桃子，也是一种瓜。”奥多拉道，“这一带只有我们飒秣建国才有这种金桃，名气大着呢！”
“如此说来，倒真的值得一尝。”玄奘略显遗憾地说道，“只可惜我们在这里不能住太久，只能留待日后有缘再吃了。”
天渐渐暗了下来，院落内凉风习习，瓜香阵阵，令人竟有了几分醺醺然。
奥多拉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道信自告奋勇去送他：“我会中原功夫，有我保护你，路上就不怕碰上强盗和野兽了。”
道诚不屑地“切”了一声：“你那也算中原功夫？”
“怎么不算？”道信说，“看我昨天把那大祭司搞得多狼狈？”
众人想起昨日大祭司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摩咄竖起了拇指：“我走过很多地方，道信居士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
听了这句恭维话，道信得意得差点儿飘了起来。
玄奘将奥多拉和道信两人送到寺门外，却见有几个人正朝这里走来。
“法师，大祭司有请。”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快步上前，行礼道。
玄奘有些意外：“这么晚了，请我何事？”
那人道：“大祭司说，他钦佩法师的才华与风骨，对自己先前的做法深表歉意，希望能陪同法师游览穆库山石窟上的佛教遗迹，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善哉，善哉！”玄奘合掌道，“沙门到飒秣建国已有数日，还未去瞻礼古圣遗迹。倒要大祭司提醒，实在是罪过。”
那人道：“法师最近杂事缠身，一时顾不上也是正常的。我们大祭司说，明日一早，他在那片石窟遗址处等候法师。法师只须沿着泽拉夫善河往上游走，穿过一片峡谷，便可看到一座屏风般的石崖，那就是穆库山石窟了。”
“阿弥陀佛。”玄奘欣慰地诵了一声佛号，“请代玄奘谢过大祭司的美意，就说玄奘到时一定前往。”
“那么，小人这就回去禀报了。”那人说完，又施了一个礼，便带着另外几人躬身退去。
看着他们匆匆而行的背影，奥多拉小声说道：“法师，他们所说的那个山谷我去过，又长又狭，最窄处不足十尺。两边山崖松动，经常有石头落下来，砸伤人畜。祭司们把那个山谷叫作片吉肯特峡谷，我们牧民却喜欢称那里为‘夺命崖’。”
“你说什么？夺命崖？”道信吓了一跳，“师父，大祭司要你经过那里，只怕不怀好意！”
玄奘笑了：“你的意思是说，倘若我从那里经过，刚好会有大石头落下来？”
“很有可能。”道信一本正经地说道。
玄奘哈哈一笑：“就算有石头落下来，我又不是死人，难道还不会躲吗？”
“有些事情是防不住的。”奥多拉插口道，“两个月前，我们村有个猎人追赶一只黄羊，无意中跑到那里，再也没有出来。”
“阿弥陀佛。那一定是他当时的心思都在黄羊身上，没有防备。”玄奘道。
“师父……”道信还要说什么，被玄奘挥手打断——
“道信，圣人看人，人人皆是圣人。我们虽然算不上圣人，却也没必要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道信默然无语。
玄奘道：“天色已晚，你还要送奥多拉，就早些走吧。路上点上火把，可以防备狼群。”
“弟子明白。师父你也早些休息，明日去那片石窟，一定要多加小心，最好叫大师兄陪你去。”
玄奘笑着摇头：“道信啊，你何时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道信也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想到师父一向吉人天相，不禁笑了笑，合掌拜别。
凌晨时分，玄奘带着弟子道诚在大殿上做了早课，又返回禅房给道通换药喂药，忙完这一切，天已微明。
“师父，您去歇一会儿吧，小师弟就交给弟子来照顾好了。”道诚说。
玄奘替道通搭了脉，只觉得脉息平稳，伤势正在转好，他放心地点了点头：“师父今日要去寻访圣迹，你就留在寺里，好好照顾道通。”
“寻访圣迹？”道诚愣了一下，“师父一个人去吗？”
“一个人可以早去早回。”玄奘起身背上斗笠，又宽慰他道，“你放心吧，那里距此地不是很远，过了晌午我就回来了。”
道诚虽然还有些不放心，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提起一根竹杖，独自一人出了寺门。
撒马尔罕的西北部是沙海茫茫的克齐尔库姆沙漠，这片狭长的沙漠夹在锡尔河和阿姆河之间，两条河都注入热海，而弯弯曲曲的泽拉夫善河则消失在这片沙漠之中。
距离峡谷不远处是一片很大的牧场。茫茫雾霭中，玄奘一眼便认出，那个正一捆一捆往畜栏里抱草料的牧主人，正是那天请求自己帮忙主持烈火涅槃的百岁老人。
老人也看到了他，“呸”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恶狠狠地骂了句：“你会付出代价的！”
玄奘无奈地叹了口气。
沿着泽拉夫善河上溯，终于踏进了那片峡谷。两边的赤色山崖越来越直，植被越来越少，在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的风吹日晒后，这些山峰都已被雕刻成了笔直的绝壁。
刚走到峡谷的中央，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就阴了下来，头顶上乌云翻滚，活像一只倒扣着的巨大铁锅，黑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莫非要下雨了？”玄奘一边想，一边将背在身后的斗笠戴到头上。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声音。
那是一种闷雷般的声响，仿佛从天边传来，却又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如排山倒海一般，震得他耳膜都痛了起来。伴随声音的，是大地传来的沉闷急骤如鼓点般的震颤！
玄奘心头一紧！这种撼人心肺的声音他以前是听到过的，那还是在翻越凌山之前，在西域广袤的大地上，他曾见过数十万头兽群迁徙的场景。当时那千军万马般的景象蔚为壮观，令他终生难忘。而那些兽群奔跑起来所发出的沉闷如鼓的声音，就是现在他听到的。
他没有去想兽群为何会从这么窄的峡谷中通过，只是下意识地抬头，寻找脱身的地方。
这里果然是绝命峡谷，只见两边的山崖笔直向上，自上而下地朝他压来，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绝难找到踏足之处。
好在玄奘少年时便出入蜀道，后来又长年跋山涉水，身体早已锻炼得极为灵敏。此刻听到那声音越来越响，危急之中来不及细想，看准一处稍稍凹凸不平的地方，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
刚向上攀了几步，一股劲风便从身下吹了过来！成千上万匹马、牛、骆驼凶猛地从他的脚下冲过，一时间峡谷内烟尘弥漫，扬起的沙土灰尘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剧烈的震动让他抠在崖壁上的双手抖动起来，几乎难以把持……
突然，他的手指一松！握在手上的石头承受不住这剧烈的震动，竟然从山体上脱落下来，玄奘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树叶般飘然而落！
绝望中，他只来得及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副肉身看来真的要葬送在这里了，弟子们是不会找到他的，因为他会在落地后的一瞬间，被千万头牲畜践踏成泥，没入大地。
然而，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紧接着又是几只。玄奘的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一股力量提了上去，放在一棵从崖壁上伸出来的孤树上。
死里逃生的玄奘转过头，想对这救他性命的人道一声谢，却惊讶地发现，救他的竟是一群猴子！
这些聪明的生灵显然世世代代生活在峡谷之中，它们灵巧的身体就在这悬崖峭壁间上上下下，如履平地。
自古以来，猴子都喜欢模仿人类的行为，头一回见到个模仿它们的人，好奇之余自然便产生了几分亲近和好感，不仅把玄奘救了上来，还围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试图跟这个笨手笨脚却还想像它们一样攀登岩壁的家伙交流。
“谢谢你们……”玄奘喘着气说。
在他的身下，畜群还没有通完，沉闷的回音不时地将岩壁上的石头震落下来，使他觉得身下的小树随时都会从崖壁上脱落似的。他将身体紧紧地贴着崖壁，感受着剧烈的震动和震耳欲聋的声响。身上的僧袍被劲风鼓起，飒飒作响，直欲将他的身体带下悬崖……
生与死，原本差之千里的两个概念，在这里的差距竟然薄得像一张纸。
距离峡谷出口不远处，便是屏风似的穆库山[17] 。大祭司达什特正惬意地靠在山前的一块巨石上。他的身后是一溜石窟，那些赤岩雕刻而成的佛像默默注视着他，而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盯着不远处的山谷出神。
就在那片山谷里，传出了畜群的嘶鸣声和踢踏声，并且越来越响。达什特侧耳倾听，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
那个讨厌的大唐法师已经不存在了，不仅他的灵魂离开了这个世界，就连他的肉体、他的衣服、他身上携带的物件，此刻都不会找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痕迹了。
很快，他看到大批的畜群从峡谷中涌出，就像潮水一样向四处漫延开来。有些牲畜的身上还带着血迹，他甚至能看到它们因疯狂而变得通红的眼睛。
他不禁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再歇一会儿，就回去……
国王自然会问起此事，这太容易回答了：那个沙门受到了火神的诅咒，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不幸。就这么简单……
然而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玄奘居然会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檀越久等了。”来自远方的沙门单掌立于胸前询问，漆黑的双眸注视着面前的大祭司，平静得像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水。
达什特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从撒马尔罕到这里，只有通过峡谷那一条路。当然，这个沙门也可以选择从山上翻过，但若那样的话，走上一整天也未必能够到达。
更为重要的是，另外两位祭司已经飞鸽传书告诉他了，他们亲眼看到玄奘进入峡谷，这个傻和尚身边没带一个随从，甚至连马都没有骑！然后，他们便依照计划，命人打开了畜栏……
可是现在，看到玄奘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时，达什特竟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法师是从……从那个……谷地……过来的？”达什特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问道。
“沙门刚刚离开那个谷地。”玄奘的面容依旧沉静，语气波澜不惊，“那里有些地方极为窄迫，宽不过丈许。不知是哪家牧主人，让大群的牲畜从峡谷中通过，难道就不怕它们相互践踏吗？”
“是啊，是啊……”达什特讷讷地，几乎有点儿语无伦次了，“法师这么说，莫不是看到了什么？”
玄奘道：“沙门经过那些狭窄处，见到有许多被挤踏而死的牲畜，足有上百头，它们的死状极为凄惨，真是罪过……”
说罢，他合掌轻轻诵了一声佛号。
“这太不幸了。”达什特的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眼前的人太过神奇，竟让他感到有些敬畏。
“沙门是应大祭司之邀前来朝礼圣迹的，还要替那些不幸的生灵超度。烦请檀越指引路径。”
“啊……对对，我倒忘了此事……”达什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赶紧将玄奘引入洞窟……
直到傍晚时分，玄奘才回到劫布迦那寺。
寺内的气氛很是压抑，军士和商人们正在无精打采地收拾行李。
“阿克多、拉卡纳，你们在做什么？”玄奘奇怪地问道。
“法师！”两名军士竟被这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便大喜过望地喊了起来，“法师回来了！”
寺院里顿时炸开了锅。
“师父！你可回来了！”道诚像一头豹子一般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玄奘，“弟子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声音竟哽咽起来。
玄奘哭笑不得：“谁跟你们说，我回不来了？”
“两位祭师说的。”阿克多抢着说道，“他们说，法师一早去了那片通往牧场的谷地，不幸发生了意外，被大群穿谷而过的牲畜践踏而死，连尸首都找不回来。他们跟国王也是这么说的。”
“国王下了命令，要我们明早以前必须离开这里。”拉卡纳接口道。
“难怪你们在这儿收拾行囊呢。”玄奘边说边往屋里走。
摩咄跟在后面，摇着头道：“那个糊涂国王啊，昨天还说要广兴佛法，今天一听说法师出了事，立刻就改了主意！翻脸比翻书还快。你们说，这是什么国王啊？”
“也不能全怪国王。”阿克多解释道，“那两位祭师说，法师是因为受到了火神的诅咒，才死得这么惨的。国王信了他们的话。”
玄奘自嘲地一笑，我真的改变国王的信仰了吗？还是他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师父。”道信慢慢地走了过来，玄奘吃惊地发现，他那原本清秀的脸上竟有了几块青紫的淤痕。
“这是怎么回事？”玄奘震惊地看着他，“国王翻脸，撵你们走也就是了，怎么还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不是他们打的，”道信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是师兄……”
“道诚？”玄奘颇觉意外。
“你说你该不该打？”道诚依旧愤愤不平，“昨晚明明听到师父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居然不跟任何人说，也不保护师父，就跟个没事儿人似的走了。打你怎么了？我还嫌打得轻呢！”
道信委屈地转到了一边。
“好了好了。”玄奘一摆手，“现在师父回来了，你们就不要再争吵了。对了，道通怎么样了？有没有按时吃药？”
“小师弟都哭晕过去了，一整天都喂不进药……”
玄奘立即分开众人，进到禅房里，却见朵耶守在道通的身边。
“怎么样？”他小声问。
“玄奘哥哥！”朵耶站起身，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他怎么样？”玄奘边说边来到道通身边坐下，顺手将两根手指搭在弟子的手腕上，只觉得脉息比早晨临走前虚弱得多了。
“烧得很厉害。”朵耶低声说道，“道信逼我守在这里。我又不懂医术，也没办法救他。玄奘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不然明天我们一上路，这位小师弟只怕也难活。”
“师父……”昏睡中的道通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道通，师父在这里。”玄奘握住弟子滚烫的手，心中一阵凄然。
或许是师徒之间有些感应，当玄奘喂药时，道通虽在昏迷之中，竟然乖乖地将药吃了下去。玄奘松了一口气，便叫朵耶去休息，由自己来照顾道通。
道诚、道信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见朵耶出来，忙小声问：“怎么样？”
朵耶摆了摆手，和道信一起走了。
一个时辰后，药劲上来，道通的烧退了许多，呼吸、脉搏也都平稳了下来。玄奘累了一整天，到这时才感到有些困乏，便坐在弟子身边打坐。
道诚来了几次，他不敢打扰师父静修，又不能安心地回去睡觉，就这么坐立不安地折腾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道信便起来了，一边急急地去找道诚师兄，一边吩咐朵耶赶紧给师父送茶。
此时道通已经醒来，正乖乖地吃师父喂的粥，朵耶见了，欢喜得叫了起来：“玄奘哥哥，你果真有些法术！”
“这可不是什么法术。”玄奘淡然道，“道诚、道信呢？还没起来？”
“都在门外呢。”朵耶笑道，“没有您的吩咐，他们可不敢进来。”
玄奘点点头：“我现在要给道通身上擦些药，你先出去，唤他们两个进来。”
“好的。”朵耶轻快地飘了出去。
道诚、道信进来时，玄奘正小心地替道通解开衣服，两个弟子赶紧过来帮忙。
玄奘一边给小弟子擦药，一边说道：“等一会儿，我要到宫里去见国王，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照顾道通。”
“师父，”道信有些不放心地说，“那个国王反复无常，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现在去见他，他会不会害你？”
道诚也有同样的担心，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焦虑。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给道通擦完药，又小心地替他盖上薄被，这才徐徐说道：“人病，以百草医治；苍生有病，我辈当如百草之一叶。佛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师父……”榻上的道通突然叫了一声。
“道通，你听着，”玄奘握住弟子的手，声音温暖中透着坚定，“如果以后再有人跟你说师父死了，你不要相信他的话。师父不会死的，就算师父真的离开了这个娑婆世界，也是去睹史罗宫听菩萨讲经去了。”
道通的眸子里透出隐隐的光亮，轻声道：“弟子记住了。”
玄奘轻抚了一下弟子的头，站了起来。
“可是师父……”道诚毕竟是个成年人，可不像道通那么好哄，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总觉得有一万个不放心。
“别再说了！”玄奘转过身，一向温良的语气中透出几分难得的严厉，“师父这是入宫去见国王，又不是去下地狱。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地待在这里，守着道通，不准再听风就是雨了！”
“是，师父。”两个弟子垂下了头。
玄奘走出禅房，阿克多已替他牵来了马，不解地问道：“法师昨日出去的时候，怎么也不骑马？”
玄奘道：“我听说那个峡谷中有些地方太过狭窄，以为马匹是通不过的，所以才没有骑。现在想来，也亏得如此。不然，银踪很有可能会死在那里。”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轻抚银踪白亮的鬃毛，爱怜地说道：“玄奘自上路以来，已经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匹好马了，但愿银踪能陪伴我走完全程。”
“法师您就放心吧。”摩咄走过来，凑趣地说道，“银踪一看就是个有福相的，活脱脱就是普贤菩萨的白象转世，一定能驮法师到达佛国的！”
“借达官吉言了。”玄奘笑了笑，一跃上马，出寺而去。
国王大发雷霆！这两天，他已经数次出尔反尔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库赫、库尔！”他压抑着心头的怒火，质问道，“你们不是说，大唐法师死了吗？你们不是说，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吗？你们不是说，火神的诅咒应验了吗？现在你们还要怎么说？”
“大王息怒。”库赫偷偷看了玄奘一眼，哆哆嗦嗦地解释道，“臣的弟子亲眼看到大唐法师走进那座峡谷，紧接着又看到了大批畜群，所以，所以……”
国王冷哼一声：“你的弟子平常从不出城，昨日去那里做什么？莫非是去暗算法师？”
“不不，不是的，大王……”两位祭司从未见过国王发这么大脾气，声音都不禁颤抖起来。
“不是什么？！”国王用力一拍桌案，脸上的肉哆嗦着，怒气中又含着几分轻蔑，“你们的心事本王难道不知？你们不想看到大唐法师破了死屋的诅咒，所以他必须死！是不是？”
“大王……”库赫、库尔被说穿了心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也变得一阵红一阵白的。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国王皱着眉问。
“禀大王！”一个侍卫急急忙忙地跑了上来，跪下道，“宫门外来了很多牧民，他们说，他们的马全都莫名其妙地害了病！”
“莫名其妙？”国王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带几个上来！”
“是！”侍卫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就带了几个牧民上来。
走在最前面的竟是那个自称自己是佛教徒，要求玄奘为他主持烈火涅槃的百岁老者。显然，他在这里面年纪最大，因而人们推举他走在前面。
牧民们跪下参拜国王。国王冷冷地问：“你们的马怎么了？”
“回大王，”那位老者颤巍巍地说道，“小人养的马，昨天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当时，三位祭司派人前来打开畜栏，说……说要对付那个……可恶的异教徒……”
说到这里，他偷眼看了看玄奘，眼里竟流露出几分恶毒的光芒。
国王怒哼一声，看了仍伏在地上的库赫、库尔一眼，两位祭司被他看得一哆嗦，筛糠般地发起抖来。
“说下去！”国王沉声道。
“是，大王。”那老者接着说道，“小人当时……当时……也不敢阻止。谁知过了晌午，放出去的马倒是回来了，只可惜少了十几匹，还有很多受伤的。这个暂且不说，更要命的是，没过多久，就有几匹马上吐下泻。小人给它们的饲料里拌了些药，可是不但不管用，还把病传染给了别的马。到今天早上，一多半马匹都染上了恶疾。”
“小人的马也是这种情况。”旁边一个中年牧人说。
“还有小人的马也是……”后面的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跟腔，大殿上一片“嗡嗡”之声。
“行了！”国王焦躁地一摆手，“马病了，找人医治就是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我这王宫是专管医马的吗？”
“大王啊，”那老者苦着脸道，“小人一早就请人医治了，可是咱们飒秣建国最擅长医马的人都说不出这是什么病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医治。小人想，以前飒秣建国虽然常有陌生人来，但从未有人像这次这般带来古怪的思想，也从未有过畜群大规模发瘟的事情，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是天谴，所以才……”
“放肆！”国王一拍桌案，那老者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这时，一位大臣站了出来，禀报道：“大王，臣以为，就算是天谴，也不是大唐法师造成的。反而有可能是因为有人要陷害大唐法师，才惹得上天发怒。”
“也不一定吧？”另一位大臣站出来说，“三位祭司在飒秣建国多年，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如今大唐法师一来，马匹就大量发瘟，要说这两件事之间没什么关系，我是不信的。”
国王没有说话，他阴沉的目光从两个大臣身上转到了阶下的牧民们，又移到一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库赫、库尔两位祭司身上，最后转到了玄奘身上。
玄奘端视着国王，目光平稳得如同冬日凝固的湖泊，没有丝毫的晃动。
国王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