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秣建国毕竟是个草原国家,牧业是国家的命脉。一旦马匹出现大量死亡,不但经济上会遭受巨大损失,只怕还有亡国之虞。
因而眼下的首要问题是看看那些染病的马还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若是损失无法避免,对于国王来说,就面临着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如何向牧民们交代?
必须有一个罪魁祸首来承受百姓的怒气,或者是三位祭司,或者是玄奘。两位大臣显然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发生争执的。
国王皱着眉头想了想,问玄奘:“法师觉得这件事是什么缘故?是佛陀降罪,还是天神发怒?”
“沙门认为两者都不是。”玄奘合掌道,“我佛慈悲,怜悯众生。天神也有好生之德,岂会降罪于无辜的马匹?马群染病,必定另有原因。”
“哦?会是什么原因呢?”国王一脸玩味地看着他,“不管怎么说,是法师到来之后才出了这个事的,本王都不知道该如何向百姓交代了,法师能替我出个主意吗?”
玄奘想了想,道:“请大王准许沙门去看看那些马。”
国王点头:“正好,本王也要去看看,那就一起同行吧。”
他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两个祭司,下令道:“来人哪,先把这两个东西给我收押,待此事结束后再行处置。”
草原上的牧民最怕的就是牲口闹瘟疫了,简直比人生病还令人心焦。人生病好歹还是一个一个的,而牲口闹瘟疫,动辄是一群一群的。有时候,一场瘟疫袭来,几千匹马的马群,可以在数日之内,全部死亡。
玄奘陪同国王巡视了几个牧场,看着那些横卧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马匹,心情也不禁沉重如铅。
“法师都看到了吧?”国王面无表情地问道,“听说你医术高明,可看得出这些马得了什么病吗?”
玄奘轻轻摇头:“沙门只学过给人看病,却不知该如何给马看病。”
国王冷冷一笑:“法师的意思是说,这些得病的马只能等死了?你知道这对我飒秣建国意味着什么吗?”
玄奘心里也觉恻然,他从少年起就东奔西走,骑过很多马,因而对马匹极有感情。看到那些病马无助的目光,心中难过至极,竟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冻死在雪山上的弟子——道缘。那孩子倒是懂得该怎样养马,要是他还活着,说不定能应付马群的瘟疫。
眼下,他只能安抚国王道:“大王不必太过心焦,还是赶紧叫牧民们把生病的马同健康的马隔离,这样也好减少损失。”
“这个不需要你来提醒了!”国王突然发作起来,大吼道,“你以为,把马匹隔离开来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事吗?你看看,几乎所有的马都无精打采,有些根本就看不出来是否有病!你打算怎么做?”
“大王不要着急……”
“你当然不着急,因为这不是你的马!”国王怒气冲冲,手指着玄奘说道,“你这个异乡来的魔鬼,本王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你。是你把灾难带到了撒马尔罕,你居然……你居然还说这是你的神通!”
听了这话,玄奘深感震惊:“沙门何时说过我有神通了?”
“你战胜了死屋的诅咒,难道不是神通吗?”国王冷笑道,“本王现在才明白,这其实就是妖法!”
说罢立即下令:“将这个妖僧关押起来,待此事过后再做处置!”
对于国王如此快的翻脸行为,玄奘早已领教过。如今念在对方因马群遭瘟而闹心的原因,也懒得再做分辩了,任由兵士们将他带走,锁在一间石牢之中,居然和库赫、库尔两人关在了一起。
西行队伍中的其他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法师迟迟不归,很多人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师兄,我怎么觉得寺门外的武士突然间多了许多呢?”晚间时候,道信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
道诚心中一凛,立即冲到大门口,却被两名持刀的赭羯武士拦住。再往两边看,这样的武士居然不下百名!
“出什么事了?”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轻声问道。
那武士摇头:“我们是奉王命守住这里,没有大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此门。”
道诚大惊,立即问道:“我师父呢?”
武士再次摇头,索性连话都懒得答了。
道诚心急如焚,又不敢硬来,只得回去同道信、摩咄、阿克多、拉卡纳等人商议。
摩咄大怒:“国王这般出尔反尔,是当的什么王?就算他敌视沙门,也不能完全不把大可汗放在眼里!”
他义愤填膺地发泄了一通,却见其他人都不作声,不禁问道:“阿克多,咱们不是还有五十个骑兵吗?道诚师父也是功夫了得,你看咱们能不能直接杀出去?”
“这不可能。”阿克多冷静地说道,“赭羯武士一向勇猛,而且人数众多,这也是他们的国王不怕大可汗的原因。我们硬冲会全部死在这里。”
“而且法师也不会允许的。”拉卡纳补充了一句。
摩咄无奈,只得看向道诚。
道诚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们现在连师父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能够轻举妄动?”
听了这话,众人顿时感到一阵泄气。
不过,让他们深感意外的是,得知消息的道通难得地没有伤心,只管捧着药碗一口一口地喝着,显得十分安静。
道诚略略安心,他想,或许是经过了几场风波之后,这个小家伙已经对师父有了一种本能的信任吧。
终于,道通放下药碗,平静地开口道:“师兄,我知道那些马是怎么一回事。”
“法师你进来了,看来我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啊。”看着刚刚进门的僧人,祭司库赫不禁微笑道。
玄奘走到墙边安然坐下,平静地说道:“我希望你们平安。但是也请你们以后不要再做害人的事了,毕竟这世间因果不悖。”
两个祭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法师啊,你既然说因果,那么你可知道你为何会被关进来吗?”
玄奘摇了摇头:“你们的国王搞不清这场马瘟发生的缘由,以至于一筹莫展。偏偏他又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有人一撺掇,就把我关进来了。”
“不不不,法师不能这么说。”库赫忍不住反驳道,“你当国王是个傀儡吗?其实他在这件事上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他必须这么做,或者说,这么做是最方便的。”
玄奘惊奇地看了祭司一眼:“你们在这里,也能猜到国王的心思?”
“当然!”库赫得意地说道,“国王不是傻瓜,他知道这场马瘟的关键所在。百姓们遭遇不幸需要发泄,可他们并不知晓该去什么地方了解真相,也懒得动脑筋去思考这件事的因果和始末,他们唯一想要知道的就是——究竟是哪个邪恶的家伙造成了这一切!”
玄奘恍然大悟,难怪当时在大殿上,国王的表情那么古怪呢。
他只当国王将他关押起来是出于对病马的心痛,因此并不着急,甚至丝毫没有对自己的处境有什么担忧。
如今听库赫的说法,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
不过,看到两位祭司兴高采烈的样子,他还是感到有些奇怪:“你们为何如此高兴?就算国王想要给百姓们找个发泄的对象,以平息他们的怒火,他可能会找我,也可能会找你们啊。”
库赫笑着摇头:“我说过,我们的国王不是傻瓜,他也是要权衡利弊的。我们是多年的祭司,在这飒秣建国是有根基的。而你是个外来的沙门,一个闯入者,没有根基。虽然也有一些人认为你很厉害,好像很崇拜你的样子,但毕竟是有分别的。正如那些牧民所说,你这古怪的思想为我们的国家带来了不安,因此引发天罚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
这话说得倒也有理,玄奘不禁若有所思。
旁边的库尔接口道:“飒秣建国数十年来一直信奉拜火教,直到你的到来,佛法才有了重燃的苗头。但这是没用的,谁都知道,刚刚点燃的火脆弱得很,一口气就吹灭了,更不要说再刮一场风,来一场雨了。国王皈依你,很多人心里都不服,你以为跟你作对的就我们三个吗?”
这一点,玄奘心里也很清楚。他只是个过路僧侣,从一开始就没有奢望过以一人之力来改变这个国家。只是既然西行经过了这里,要想平安通过,就必须说服国君,改变对佛门的态度。同时,他也想给佛门保留一点儿生存的空间,让以后途经飒秣建国的僧侣不要再遭遇到生命的威胁。仅此而已。
一度他还以为这个想法太保守了,特别是当国王提出皈依,下令重修寺院,并请他讲经说法的时候,更觉得事情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可谁知现在形势突变,那原本保守的愿望竟变得高不可攀。
见这沙门一言不发,眉宇间隐隐现出一层忧郁之色,库尔越发感到得意,接着说道:“你想这个时候,只要国王一声令下,把这场瘟疫的原因全部推到你的身上,就说是你把灾难带到我们飒秣建国的!你猜百姓会怎么做?他们绝对会无条件地接受这个说法,将全部的怒火都撒在你这个异乡人身上,用他们所能想象出来的一切手段把你杀死,然后跪在地上,感激地说一句‘国王圣明’,继续过他们的日子。”
说到这里,两位祭司开心地笑了起来:“所以你看,对付愚民就这么简单,你只需要为他们找到一个迁怒的对象就可以了。”
玄奘看着他们道:“原来你们在这里任国师多年,就是这样看待飒秣建国的百姓的。”
“何止是飒秣建国,这整个大雪山地区,所有国家的百姓都差不多啊。”库赫道,“你想他们都是什么人?自以为聪明,其实很愚蠢;看起来善良,其实很残忍。平常老老实实的,那是因为害怕王法和刑罚。一旦有了不需要负责任的施恶机会,他们一定不会放过的!”
玄奘淡然道:“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两面,一面是佛,一面是魔。佛魔相争,此消彼长罢了。”
“那么现在,就是魔占上风了。”库赫微笑道。
魔占上风了吗?玄奘不禁想起那个老牧民阴郁的目光。同国王和三位祭司相比,那位老人眼中的怨毒与杀意更加炽盛,每每让玄奘想起,都不禁感到一阵心寒彻骨。
他轻叹一声,对两位祭司,也对自己说:“玄奘相信,佛陀度化众生的心行是圆满的,众生本具的佛性也是圆满的。至于何时转身,何时得度,不过是各人的缘法罢了。”
两位祭司大笑起来:“缘法?好吧,那法师就在来世等这个缘法吧。”
“你们的意思是说,玄奘这次死定了是吗?”
“当然。以目前情形来看,法师你难道不觉得,把全部责任推到你的身上是最方便、最顺理成章的事吗?”
说到这里,他嘲弄的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同情:“其实法师啊,咱们也算是有缘人了,如果前几天你死在死屋里,至少有个全尸;若是死在那个山谷中,虽然尸骨无存,却也不失为一种痛快。可是现在,你再想如此痛快地死却很难了。”
“如此说来,这是第三次了。”东土法师微微摇头,心平气和地问道,“玄奘只是一个过路人,你们就那么希望我死吗?”
库赫道:“你不仅是个过路人,你还是个沙门。在飒秣建国,只要是沙门就必须死。在你之前,没有人例外。”
刚说到这里,库尔紧跟着又接了一句:“你也不会例外。”
然而,让两位祭司深感意外的是,国王并没有将他们两个放了,也没有向百姓宣布说,玄奘就是造成这场灾难的邪魔。显然,在这个问题上,国王还在犹豫。
毕竟玄奘是个唐人,又是统叶护可汗派人护送至此的,手中握有大可汗的狼头玉牌。虽然国王总说飒秣建国不需要看谁的脸色,但是,面对两个庞然大物,他还是感到有些心悸。
而且,经过几次的出尔反尔,国王总觉得自己已经在臣民面前出尽了洋相,不敢再轻易地做出决定。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已经皈依了佛门,尽管还远远达不到深信的程度,却也知道在任何宗教中,弑师都是大恶,内心深处还是有着深深的恐惧。
“你说,如果我把那个沙门交给百姓,然后就不再过问。那么他的死是不是就和我无关了?”巡视完最后一个牧场,国王突然问身边的大臣。
大臣犹豫了一下道:“如果大王确信他会死的话,可能……还是有关的。”
国王为难地咂了咂嘴,肥胖的身体靠在了马车后座上,闭上眼睛开始思索……
快到王宫的时候有人突然来报:“大王!那个受伤的沙弥说,他知道马群得的是什么病,也知道如何医治。”
“你说什么?”国王的身体猛地往前一倾,动作大得差一点儿滚出车厢!
国王亲自来到劫布迦那寺,看望被烧伤的道通。
“小师父,现在觉得怎么样了?还痛不痛了?”他尽量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问。
道通没有回答他,而是冷冷地反问道:“我师父怎么样了?”
“玄奘法师啊?他很好。本王请他留在宫中,供养几日。”
“你撒谎!你把我师父关起来了,还说供养他!”道通气愤地叫了起来,却被道诚一把按住。
这时国王的护卫已冲上前来护驾,各种兵器一起亮了出来。
道诚合掌道:“大王,实在对不起。我师弟年少无知,加上受伤太重,又思念师父,以致有些无礼。还请大王海涵。”
说罢深施一礼。
“没什么,他还是个孩子嘛。”国王大度地摆了摆手,命护卫们退后,又对道诚说道,“你们放心吧,玄奘法师乃本王的皈依师,本王是不会对他无礼的。对了,听说你们能治马疾?”
道诚说:“我师弟知道一点儿。”
国王立即将目光转向道通。
道通轻轻咬了咬下唇,也知道此时不能任性,小声道:“它们是受到了惊吓,所以才得病的。”
“你说那些马?”听了这沙弥的话,国王不禁有些狐疑,“这不可能吧?受惊的马本王以前也曾见过,不是那个样子的。”
“其实,也不只是受了惊吓,最重要的是,它们觉得自己伤害了同类,心中愧疚……”
“你说什么?”国王与道诚、摩咄及一干大臣等人都难以置信地问道。
道通的声音更轻了:“小僧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对。听说,那些马是在通过峡谷的时候受了惊,于是就拼命地跑。那谷里有些地方特别狭窄,它们又发了狂,结果相互践踏……”
国王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对于一个草原国家来说,这样的惨状便是想一想都觉得不可接受,何况是本国祭司亲自设计出来,使用牲畜杀人的一种手段,最终却害了这些牲畜,简直就是罪不容恕!
他紧抿着嘴,听这少年沙弥继续说道:“小僧有一位师兄,圆寂于雪山之上。他活着的时候特别擅长养马,我记得他曾跟我说过,马是很奇怪的生灵,它们同类之间的感情非常好,特别是同一群落里的,更像兄弟姊妹一般。如果它们自己不小心伤了同类,往往就会忧郁成疾,甚至死去。”
“这话没错……”一位大臣小声说道。
“师兄还说,当初他阿爹养的马就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马群在一个山谷里受到了惊吓,然后相互挤踏,很多马死了,活着的也得了重病。”
道诚也是第一次听到此事,心中感慨万分,多么重情重义的生灵啊!想到同类的惨死,想到那些同类是死在自己的蹄下,这份痛苦的煎熬,使它们的生命都承受不住了。
可为什么很多看上去那么聪明那么高贵的人类,却要将自己的全部才智用到对付同类中去呢?
这时国王开口了:“照你这么说,这些马其实并没有得病,只是由于悲痛抑郁了无生念,才会这样?”
“不,它们的确是生病了。”道通说,“抑郁成疾也是疾,不治也是会死的。记得师兄当时曾跟我说,他阿爹用了一种草熬汤喂马,那些生病的马喝了几天,就全好了。”
“哦,那是什么草?”国王和几个大臣异口同声地问道。
然而道通却垂下了眼帘,默不作声。
“道通……”道诚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师兄,对不起。”道通的目光又抬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的……”
“你告诉本王药草的名称,我放玄奘法师回来,保证不损他一根汗毛。”国王冷静地说道。
“你是国王,我师父就算回来,不还是在你手里吗?”道通含泪说道,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出于气愤,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国王点头道:“不错。但你们身为佛家弟子,难道不应该慈悲为怀吗?马也是生灵,岂可见死不救?”
道通竟被这句话给噎住了,这个国王,看起来没多少善根,这话倒是学得挺快。
道诚合掌一揖道:“大王,我叫师弟把配方说出来,希望您能让师父回来,和我们一起平安离开。”
“你倒懂事。”国王嘟囔了一句,起身道,“好,本王答应你们了!”
道通将需要的药草名称告诉了国王和他的大臣们,国王将此配方昭告全国。一时间,所有的牧民都忙着采摘、熬制草药,将碧绿的汤汁喂到病马嘴里。牧场上顿时变得热闹非凡。
国王命人用马车接了两个沙弥到牧场,观察这些服药的马匹。
“看起来好多了,再吃几次应该就不碍事了。”道通说到这里,又问道,“我师父何时回来?”
“急什么,”国王冷冷地说道,“本王还得看你们的药草是否管用呢,等马好了再说吧。”
看到两个沙弥气愤的眼神,国王倒笑了:“其实本王并不想为难你们,怪就怪在你们跟本王讲条件。你们难道不知道,提供药草名称不仅仅是为了救马,更是在救你们师父吗?”
道诚心中一凛,道:“大王说过,我师父是你的皈依师。难道大王还想弑师不成?”
国王摇头道:“本王不需要杀他,只需告诉那些受灾的牧民,你们的灾难和损失都是这个沙门带来的,然后将你师父交给他们,剩下的事情就和本王无关了。”
年少的道通一脸茫然,竟似没听懂这些话。道诚却已经大惊失色,浑身发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国王对这沙弥的反应很满意,哈哈大笑着登上了马车。
三天后,所有的病马都恢复了健康,牧场上一片欢腾。
国王阴郁的心情终于明朗了许多,他命人将玄奘和库赫库尔全部带到王宫大殿上。
“你们干的好事!”国王坐在宝座上怒喝一声,指着两个祭司道,“来人,把这两个畜生给我捆起来,扔到那个峡谷里去!本王倒要看看,你们被万兽践踏之时,有没有本事逃脱!”
“大王,这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全是大祭司的主意啊!”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预料,恐惧使这两个人再也忍耐不住,高声喊叫了起来。
他们不提大祭司还好,一提起来,国王更是咬牙切齿:“这个你们不用操心,本王已经派人守住各个路口,务必抓住达什特!但是,你们也必须受到惩罚!”
士兵们上前抓住库赫、库尔两人,就要往外拖。两位祭司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大殿上一片混乱。
“阿弥陀佛。”旁边的玄奘合掌道,“大王这般处罚他们,未免太过残酷,还请收回成命。”
“本王偏不收回成命!”国王怒喝道,“他们陷害法师,欺骗本王,致使很多牧民的马都受到了损失,死在那个峡谷之中。更多的马因此生病,险些丧命,搞得这些日子各个牧场百姓人心惶惶。若不是法师的弟子有些本事,医好了病马,飒秣建国损失就大了!这都是他们干的好事!本王若不让他们付出代价,只怕还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撒马尔罕!”
“大王差矣。”玄奘正色道,“若是惧怕天降灾祸,就更应该行仁慈之事。何况大王现在是佛门弟子,应该知道,菩萨道的修行是在利他中进行的,是对一切众生施予平等的慈悲。怎能再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对待犯错的众生?”
“慈悲?”国王冷哼一声,“本王现在就很慈悲,这就度化这些魔鬼到极乐世界去!”
玄奘道:“大王此举,与魔鬼又有何异?”
“你说什么?”国王眼中怒气更盛,声音已变得十分危险,“法师若是愿意同这些魔鬼为伍,本王也可成全。不管是下地狱还是去往极乐世界,法师都可陪伴他们,去度化他们!”
玄奘无奈,这国王的心态过于焦躁,杀气炽盛。难道这一次又要出尔反尔不成?
尽管已是生死一线,他的眼中却无丝毫畏惧之意,只是合掌问道:“大王口口声声说什么魔鬼,可知魔与佛真正的区别是什么?”
国王一脸烦躁地说道:“本王初涉佛门,哪里知道佛与魔的区别?但既然一个是佛,一个是魔,那便是一正一邪,区别自然大得很了。”
“大王所言极是。”东土法师端视着国王,心平气和地说道,“其实,佛与魔最重要的区别便在于,佛有慈悲心,魔有嗔恨心。”
“大胆!”国王怒道,“本王现在也有嗔恨心,你莫不是在说本王是魔?”
“沙门不敢。”玄奘合十道,“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有嗔恨心,也就是魔心。但有魔心并不等于就是魔,就如同有佛心的人也不等于就已经成佛了一样。人的生命原本就是佛与魔、善与恶的共同体,只不过有些人的佛性多一些,有些人的魔性多一些罢了。”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在石牢中,库赫库尔所说的那番话,不禁轻叹道:“有些时候,魔并不可怕,被魔所摄才是真的可怕。”
国王冷哼一声:“你说魔并不可怕,莫非你见过魔?”
“正是。”僧人平静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有魔心的人很多,他们未必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至少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怕。有些魔只是太固执于‘我’,以致执着于牛角而已。用大乘佛教的眼光来看,魔也有佛性,魔转过身来就是佛。”
“佛性?就凭他们几个吗?”国王的胖手指了指两位祭司,眼中现出嘲弄之色,“能想出用畜群杀人的主意,这样的人也能转身成佛?”
玄奘道:“经云:一念善则智慧生,放下屠刀即可成佛。况且他们虽为幻相所惑,却并未真正伤到沙门的性命。还请大王慈悲为怀,宽恕他们吧。”
不知怎地,听了这番话,国王一颗暴虐的心倒有些平静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位东方僧侣,缓缓问道:“法师的意思,是拿定主意要给他们求情了?”
“正是,请大王三思。”
国王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法师你应该知道,他们虽然没有伤到你,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伤你。今日法师以慈悲心替他们求情,只怕异日,他们却不会以慈悲心来对待法师。到那个时候,岂不是悔之晚矣?”
玄奘道:“若是将来有一天,果然被大王不幸言中的话,那也是玄奘自身的造化和果报。佛度众生,重要的是发心和行为,而非结果。”
“好吧,”国王无力地摆了摆手道,“说起来,他们在飒秣建国当祭师多年,也不是无功之人。这样吧,每人打二十棍,剥去职位,赶出城去,从此不得踏进飒秣建国半步!”
“多谢大王,多谢大王!”库赫、库尔两人死里逃生,忙不迭地磕头。
国王并不理会这二人,只是看着玄奘:“法师你看,本王这样处置如何?”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王此举甚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