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老僧后,玄奘又往城西南参拜了另一座佛塔。
这时,向导告诉他:“从这里继续往东南方向走,过一个沙岭,便是酰罗城了。那可是一座很有名的城市,咱们这里的人,又称它为佛顶骨城。”
“佛顶骨城?”玄奘惊喜道,“就是说,那里有佛陀的顶骨舍利了?”
“正是。”向导显得很兴奋,“这里的僧人和远来的信徒甚至普通俗众,没有没去过那里的。”
“这是自然的,”玄奘道,“佛陀顶骨舍利是何等的珍贵殊胜!既然到了这里,哪有不去拜谒的道理?”
“法师说得也没错,”向导道,“不过,普通人到那里去,也不全是为了膜拜佛骨,而是为了取印。”
“取印是什么意思?”玄奘问道。
“这便是佛顶骨最为殊胜的地方了。”向导兴奋地向他解释道,“通过一套仪式,人们可以向佛顶骨拜求吉凶祸福,这便是取印。法师到时候也可以试试。”
玄奘心中纳闷,用佛陀的遗骨舍利来预测吉凶,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他思来想去,不明所以,只能把这理解为当地人的一种特殊风俗了。转念一想,若能亲身去瞻拜一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但不知那酰罗城离此有多远?”他问那向导。
向导说:“也不算远。法师若走得快,抬脚就到了;若走得慢,则还有八万四千由旬。”
听了这话,玄奘不由得一怔。他初来乍到,还不太明白印度人的计数方式。就拿这“由旬”来说吧,只知道这是当地人计算里程的单位,可是一由旬究竟有多长,他到现在也不是太确定。
记得小时候读过《注维摩经》,里面有提到“由旬”这个概念:“僧肇曰:由旬,天竺里数名也。上由旬六十里,中由旬五十里,下由旬四十里也。”
居然分为上、中、下三种由旬,差别相当可观。
《那先比丘经》中则是这么说的:
那先问王:“王本生何国?”王言:“我本生大秦国,国名阿荔散。”那先问王:“阿荔散去是间几里?”王言:“去二千由旬,合八万里。”
由此可见,这部经里的一由旬合四十里。
后来他认识了般若羯罗,才知道这所谓的“由旬”,正确的发音应该是“踰缮那”。般若羯罗曾跟他比画过,从哪儿到哪儿是一踰缮那。当时他的估计差不多相当于大唐的三十里;而到了滥波国,按照当地官员所指的长短,则只有十六里左右。
但不管怎么说,一由旬都是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八万四千由旬要比从长安到这里还要长得多,这还不算远吗?
可是,看那向导的脸色,似乎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联想起前面他所说的印度有“八万四千个国家”,玄奘不禁有些怀疑,这向导是不是对自己不清楚的数字都用“八万四千”来代替?
“那么,何时才能走到那里呢?”他决定换一种问法。
“如果是骑马,只需一天就到了。如果法师要去那里,我可以继续为法师带路。”
听起来也不算太远,玄奘松了一口气。但想那毕竟是另一座城市,且一去数日,总得跟城主辞行才好。而且拜佛骨取印这等殊胜之事,也该带上圆觉和阿提伐摩,让他们也能感受到些许佛光。
想到这里,他便同向导约定,第三天到酰罗城去,请向导也回家做些准备。
回到王城住处,玄奘问弟子圆觉:“你可知一由旬有多远吗?”
“一由旬啊,”圆觉张开手臂道,“一由旬便是古之圣王一天行军的距离。”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玄奘只得再问:“那么,这一天行军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呢?”
“这个……弟子也不甚清楚,”圆觉摸了摸脑袋道,“不同的地方都不一样。弟子只知道,在迦毕拭国,把一由旬分成八拘卢舍,师父应该知道拘卢舍吧?”
玄奘点头:“听说过,但还是不知道有多长。”
“一拘卢舍就是大牛鸣声所能达到的最远距离。”
这又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牛跟牛不一样,不同的地方声音传播的距离也不同,这大牛鸣声所能达到的最远距离又是多远呢?只怕各个国家又不一样吧。
“还能再细分吗?”他追问道。
“可以啊,”圆觉道,“一拘卢舍又被分成五百弓,一弓为四肘,一肘为二十四指,一指为七宿麦。下面还有虱、虮、隙尘、牛毛、羊毛、兔毫、铜水……再分下去就是细尘,把细尘分成七分,叫作极细尘。到了极细尘,就不能再分了,再分就空无所有,所以又叫作‘极微’。”
玄奘感叹不已,想不到印度人将长度分得如此之细。以前只知道佛经中的大数十分恐怖,比如无量、无边、无等、不可数、不可称、不可思、不可量、不可说……现在看来,这种微小的单位,也分得极其细致。
虽然仍没有弄明白一由旬到底有多远,但显然不短。
“照这样说,八万四千由旬岂不是要走到天边去了?”他自言自语道。
阿提伐摩恰好进来,听到这话,忍不住问道:“法师要到哪里去,需要八万四千由旬啊?”
玄奘将那向导的话重复了一遍,道:“那个向导的话不甚可信,他好像很喜欢用八万四千这个数字。”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阿提伐摩笑道,“只有学过‘五明’大论以及‘四吠陀’的婆罗门和刹帝利才能计算出具体的数目。至于吠舍以下的普通平民,超过十以上的数字全是八万四千,法师千万别以为他们是在吹牛打妄语。”[81]
“原来如此。”玄奘恍然大悟。
印度高种性人家的孩子从七岁起便要系统地学习“五明”大论和“四吠陀”,他们的逻辑、文学、哲学与数学能力都很强;而低种姓的别说受教育,就连识字写字都不被允许,如果发现一个首陀罗在写字,那是要把手给剁掉的。因为婆罗门祭司认为,文字是大神梵天创造的,是非常神圣的东西,绝不能被下等人肮脏的手给玷污了。
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低种姓者就显得浑浑噩噩,莫说是学问,就连语言词汇都少得可怜。
到了第三天清晨,向导果然来找玄奘,于是大家一起出发,前往酰罗城。
往东南方向行走二十多里,抵达一座沙岭,岭上有一座石砌的佛寺,殿堂高敞,楼阁重重,看上去十分雄伟壮观。
这样的寺院,玄奘自然不愿空过,想进去拜佛。谁知叩了一会儿门,不见有人出来。轻轻一推,大门自动开启。走进去,只见庙宇寂静,佛像蒙尘,竟无一个僧人在此居住。
玄奘心中有些失落,在佛国,佛法竟隐隐显露出衰败之相。
他不知道,这才刚刚开始。在他随后的路程中,这样的事情会一再出现,直至让他绝望。
度过这座沙岭,又走了十余里,便到了酰罗城。
城中果然有一座木质重阁,一个身着白衣的婆罗门从里面走出来迎接他们,并将客人引入重阁之中。
“我们这里不仅有佛顶骨,还有佛陀的檀木锡杖、佛的僧伽胝衣以及其他圣物。释迦佛骨就供奉在这第二重阁的七宝小塔中。”
婆罗门边走边介绍,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那七宝小塔的面前,只见塔中央是一个锦盒,如来的顶骨就在盒中。
玄奘虔诚地走上前去,合掌深深一拜,请求道:“不知仁者可否开启宝盒,让沙门一睹佛骨真容?”
那婆罗门道:“法师要瞻仰佛骨当然没问题,只是我一个人是打不开宝盒的。”
“这是为何?”
“城主非常敬重佛陀顶骨,为避免遭人掠夺,专门从国中找了八个有声望的豪姓族人共同看护。每人都有一套印章和钥匙。每日清晨,必须八人俱到,各视其印,共同开启宝盒,才能取出佛顶骨来给大众瞻仰。过午之后,便又将宝盒锁上了。”
“原来如此,”玄奘合掌道,“这也是城主礼敬佛骨之意。如此说来,我们只能待明日再来瞻仰了。”
虽然觉得有些遗憾,玄奘还是乐意遵守人家的规则,他与弟子圆觉和使者阿提伐摩就在这重阁之中歇息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三人沐浴更衣,又来登阁,果然看到有八个婆罗门身着盛装,站在阁前,显然是在等候他们。
八个婆罗门各取其印相对,然后一起将盒盖打开,却见里面还有许多层的厚锦包裹。
一个婆罗门走上前,将包裹重重揭开,玄奘这才看到置于香灰之中的佛陀顶骨。
顶骨呈黄白色,周长一尺二寸,其相状有些浅平,形相如同天盖,骨上的发孔七窍历历分明。
玄奘双手接过宝函,一时竟有些情不自禁,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婆罗门丝毫没有注意到玄奘的动情,站在一旁提议道:“此圣物能卜吉凶,法师要不要试一下?”
玄奘没有答话,只恭恭敬敬地放下宝函,虔诚顶礼,不知不觉已是泪湿衣襟。
这时,守骨的婆罗门已经取来香泥和帛练,放在一旁。
阿提伐摩忍不住问道:“这便是占卜用的东西吗?请问如何占卜?”
婆罗门答道:“用此香研磨成末,和水为泥,再用帛练裹住香泥,置于佛顶骨上,然后根据其人福德大小,帛练上就会留下不同形状的印记,可依此来预卜吉凶善恶。”
另一婆罗门道:“数年前,有北方大月支王,想知道自己来生的果报,便到这里来,用香泥取相,结果显示出马的形状,大失所望。后来,他又增加布施,积累功德,进行忏悔,再次用香泥取相,这次显示为狮子形,虽然位居百兽之王,终究还是畜类;他又全心皈依,增加布施、斋戒,这次才现出人和诸天的像。这样,大月文王才心满意足地返回本国。这里有现成的香末和帛练,法师也可以一试。”
玄奘拭去脸上的泪水,起身合掌拜谢。上前取了香末和泥,裹在帛练之中,轻轻印在佛顶骨上。
拿下来一看,上面显示出来的是一棵树的形状。
那婆罗门见了此印,惊奇万分,连声祝贺道:“难得!难得!这是菩提树,是难得的祥瑞之相,凡人是不可能得到此像的!法师印得此像,这意味着您终将得证菩提圣果!”
其余几位守骨的婆罗门,也都上前弹指散花,祝贺玄奘。
这时,沙弥圆觉早已跃跃欲试,上前说道:“师父,可否让弟子也取一印?”
玄奘点头,让在一边,又对站在旁边的阿提伐摩说:“居士也可上前取印。”
两人大喜,各自上前取了香末帛练,在佛骨上取印。
结果,圆觉得到的是一朵莲花,阿提伐摩得到的则是一尊佛像。
那婆罗门上前祝贺道:“你们一行取的都是大吉印记,殊为难得。特别是玄奘法师的那个菩提树更是罕见之至,足见法师佛缘深厚,有菩提之分啊。”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极感欣慰。菩提树是佛陀得道的印证,象征着功德圆满。就算那婆罗门所说的“终得菩提圣果”之词有些过誉,这个印记至少昭示着自己的取经之旅会有一个非常圆满的结果吧。
谢过守骨的婆罗门,玄奘再一次礼拜了佛顶骨后,便同弟子圆觉、使者阿提伐摩以及向导等人一起出了重阁。
婆罗门又引他们几位见了别的圣物,如状如荷叶盘的骷髅骨塔,色泽同顶骨一样,也用宝盒封装,放置在七宝小塔之中;还有佛的眼睛,形状有李子那么大,澄明洁净,皎然光亮;又有以白铁作环、紫檀木为杆的佛锡杖,置于宝箱之中;还有一领细毛布制成的僧伽胝袈裟,据说是佛陀当年穿过的,色泽黄赤,也放置在宝盒之中,由于岁月久远,已经略有损坏。
玄奘从每一件圣物面前经过,瞻仰,礼拜。
直到这时,一个婆罗门才告诉他,这五种圣物,同在一座城中,防守极严,如同传国之宝一样。这里的风俗规定,凡观看五种圣相中的任何一个,都要缴纳一枚金钱,用香泥取相的,需要缴纳七个金钱。
“如此说来,你们岂不是将佛的圣物当作宝物从中取利了?”圆觉不满地问道。
婆罗门道:“佛陀的圣物本来就是兴福之物,收钱观看何足为奇?玄奘法师远道而来,又是奉了城主之命前来拜谒,我们这才全部开放,寻常之人便是有钱也看不到呢!”
圆觉怒道:“这是佛陀的顶骨和遗物,何等殊胜!你们居然以此敛财,就不怕还不起这因果吗?”
“因果?”婆罗门冷笑道,“因果便是佛陀为酰罗城留下了这殊胜之物,这也是我们八大豪姓的福报!”
玄奘制止了想要继续说话的圆觉,留下一袋金钱,礼拜称谢后,便要离去。
婆罗门顿时笑逐颜开,跟在他的身后,忙不迭地解释道:“其实我们也并非敛财,只是为了避免喧闹。法师你想啊,这里毕竟是清净之地。而财物又为人所重,收取财物自然便会减少前来观看佛骨的人数,这样就可以保持清净了。”
见玄奘对此不置可否,另一位婆罗门上前说道:“法师福德深厚,这五种圣物过去也曾被突厥人倚仗武力强行夺去,运到突厥人的宫中,谁知仅仅过了十二天,就发现圣物丢失,于是再去寻找,却原来他们已暗中返还原处。可见这圣物能随缘或隐或显,颇有灵异,是不能由武力来决定的。”
听了这些话,玄奘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散放各色花朵后,辞拜而出。
离开了这个重阁,玄奘一直郁郁不语,看上去有些落寞。圆觉等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不敢说话,现场气氛一时显得压抑异常。
这时,向导突然指着远方的山岭说道:“法师你看,从这里再往西南走一段路,便是瞿波罗龙王的小石岭了。”
“哦?”玄奘抬起头来,深邃的目光望向那片山岭,喃喃地问道,“当年,佛陀在那揭罗喝国降伏瞿波罗龙王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吗?”
“正是,”向导兴奋地说道,“原来法师也知道这个故事。”
“玄奘在梵衍那国等地曾听一些道友讲过。想不到此次能亲眼得见,定要前去拜望才好。但不知离此地有多远?”
问完这句话玄奘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向导很认真地回答说:“有八万四千由旬。”
玄奘有些无奈,于是请向导带路,同圆觉和阿提伐摩一起朝小石岭的方向出发。
所谓的“八万四千由旬”也只走了半日,他们便登上了小石岭。这里也有一座佛塔,虽不高大,却多灵异,用手指轻轻一碰塔身,塔上的铃铛便响了起来,叮叮当当,十分神奇。
“这是怎么回事?”玄奘惊讶不已。
“这塔是会晃的,”向导笑着说,“法师你一碰它,它就晃动起来,地基也跟着一起摆动,铃铛自然便会跟着响了。”
听了这话,圆觉和阿提伐摩也都觉得惊奇不已,于是不停地以手触塔,听那铃铛响个不停。
玄奘绕塔转了一周,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倒是看到塔后岩壁处渗出的清泉,绕着弯儿流到了前面,注成一泓清水。
这是佛陀曾经饮过的泉水吧!玄奘蹲下身,伸手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用滤网过滤了,喝上一口,只觉得甘美异常,心中烦闷一扫而空。
回到城中,天色已晚,城主仍邀玄奘住在王宫中,两人秉烛夜谈。
城主趁机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尊贵的法师,你说,佛家有能够摆脱死亡的方法吗?”
玄奘淡然一笑:“城主为何要追求摆脱死亡的方法?”
“因为我老了,”城主无力地叹道,“我是一个城主,但我更是一个老朽的人,时间走得太快了,我害怕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虚空。法师,你知道吗?死亡就是虚空,而且是比虚空更大的虚空。”
玄奘道:“城主是个信奉佛法的人,应该知道,你所执着的一切皆是幻象。死亡绝不是虚空,而是识与新的幻象相结合。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不会执着于这种幻象而感到恐惧了。”
“或许是我误解了。”城主沉默片刻,随即又执着地问道,“法师你说,人的肉身真的不能永恒吗?”
玄奘点头道:“世间一切事物都要经历成、住、坏、空四个阶段,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包括佛陀的肉身,包括佛法。”
说到这里,心中没来由地一恸,酰罗城中那几个拿佛顶骨来敛财的婆罗门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这也算是一种无常吧,佛陀入灭不过一千多年,佛法竟已衰微至此。佛塔里面供奉的佛骨舍利,竟不是僧人而是婆罗门在守护,并且由世俗政权赋予了他们拿佛骨敛财的特权,他们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八大豪门的福报。
佛陀进入了涅槃,那么佛法呢,是否也需要在这世间轮回?
“可是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当真存在着不朽的东西,”城主坚持道,“比如灯光城东南石窟中释迦的遗影,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玄奘注视着他:“释迦遗影?”
“法师难道不知道吗?”见这僧人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城主反倒觉得奇怪,“酰罗城之所以能成为闻名北印度的佛教圣地,一是因为佛顶骨,二便是因为佛影窟了。”
玄奘还是有些纳闷:“城主的意思是说,佛影窟中可以看到佛的影子?”
“听说是这样的,”城主道,“在酰罗城西南方向,有一座灯光城,背靠群山,内有一座悬崖峭壁,下临深涧,涧水的西岸有一道瀑布;东岸的石壁上,则是一个大石窟,洞口正对着那道瀑布,佛陀的影子就在洞内。”
“那个石窟,想必是佛陀当年的修行之所了?”玄奘猜测道。
“不,相传,那里本是一条恶龙的住所。”
“又是一条恶龙?”玄奘不禁感到有些惊奇。
城主点头道:“这恶龙的前世是一个牧牛人,名叫瞿波罗。”
听到这个名字,玄奘立即想起在酰罗城外的小石岭上,那向导曾经说过,那里是瞿波罗龙王的住地。
他忍不住问道:“这一带有几个瞿波罗龙王?”
“就一个,”城主回答道,“瞿波罗放牧了很多头牛,每天都要为国王提供乳酪。可是有一天,他路上因事耽搁,来得晚了些,国王很不高兴,不由分说地斥责了他一顿。瞿波罗的内心极为愤怒,难以释怀,便购买鲜花,虔诚供养受记佛塔,发愿要变成一条恶龙,毁坏国家,杀掉国王。发愿完毕,他就奔向陡峭的石壁,纵身跳下,一头扎入涧中而死。”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叹息道:“一念嗔心,便入三途。国王如此,那瞿波罗也是如此。”
“法师说得极是,”城主道,“瞿波罗因其强大的愿力,死后果然转生为龙,占据了崖壁上的洞穴,常在这一带兴风作浪,人们称它为瞿波罗龙,对它极为恐惧。”
玄奘默然点头,这个故事,果然同他在酰罗城外小石岭上听到的故事区别不大,都是有恶龙作祟,佛陀知道后,用佛法的力量感化了恶龙。类似的故事早在梵衍那国他就已经听说过了,估计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只不过由于时间久远,以讹传讹,使故事发生的具体地点出现了歧义。
于是他不再接话,继续听下去——
当时,佛陀已在中印度得道,听说了这件事后,为了不让这件事情继续下去,佛陀来到了这个石窟,向瞿波罗龙讲说佛法,劝他改邪归正。
说来也怪,瞿波罗龙一见到佛陀,便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和快乐,心中的恶念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即接受了不杀生戒,不仅不再害人,反而开始护卫众生。
从那时起,佛陀便经常前来,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是和弟子们一起来,他们与瞿波罗龙一起住在石窟内,为他讲经说法。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天,佛陀又来到这里,对瞿波罗龙说:“我即将入灭,以后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瞿波罗龙急道:“尊敬的佛陀,请您留下来,接受我的供养吧!我是因为您的慈力,才收敛了恶心。您若离开,我怕我的恶心难以调伏,最终无法成道啊!”
佛陀道:“我可以为你在石壁上留下身影,如果你以后再起恶念,看到我的影子,就像看到我一样。”
佛陀说罢,踊身入石,洞中顿时光明大作,佛影嵌入石内,映现于外,栩栩如生。此后,每当瞿波罗龙起了愤恨之心,见到洞壁上的佛影,邪念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说到这里,城主叹道:“这个故事已经很久远了,也不知那条龙还在不在?只知道佛陀的身影至今还留在洞壁之上。据说早些年间,那佛影活灵活现,光彩焕发,甚至能在石中说法。等到我登位的时候,佛影已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我年轻时,曾带领一支卫队前去瞻仰,可惜我是个无缘之人,始终未能看到佛颜。”
听了这话,玄奘对这个城主开始信任了,毕竟,作为一个城主,承认自己未能见到佛影,也是需要勇气的。
他不禁好奇地问道:“那么,近些年来,还有人见到过佛影吗?”
“有,不过这样的人不多。”城主道,“相传,只有佛缘深厚的人才能看到佛影。近两三年来,由于道路艰险,去的人越来越少,更罕有听说见到佛影者。”
“若果真如此,玄奘还真的要去礼拜瞻仰一番了。”
城主道:“那里距此地倒是不远,只是法师要去那里,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为何?”
城主道:“那一带道路荒芜,无人能识。路上也不安全,经常有盗贼出没,杀人劫财的事情时有发生。因此,即使是识路之人,也不敢冒险引路前去。”
玄奘没有把这些危险放在眼里,对于一个一心向佛的求法僧来说,能够如此活灵活现地看到佛祖的形象,无疑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至于城主所说的危险,早被他自动忽略了。
然而,当玄奘把要去佛影窟的决定告诉圆觉和阿提伐摩时,却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反对。
“师父还是不要去那里吧,”圆觉劝说道,“弟子听说,那条道异常荒僻,又多强盗,很不太平啊。”
“是啊,法师,”阿提伐摩也劝道,“佛陀寂灭已有千年,佛影早变成了一个传说。近些年来,去那里礼拜的人少之又少,就是有去的,也很少有人能平安归来;就算有回来的,也是无功而返的多。可以说,那里早已经无人问津了。”
玄奘道:“就算是无功而返,也好歹是有去有回,怎么能说无人问津呢?”
圆觉在一旁急道:“师父啊,我们走了这几日,关于佛陀降伏恶龙的故事听到了不少,却从未听当地人说起过佛影之事,说不定,那真的只是个传说呢。”
“传说吗?”玄奘看着远处道,“可这里的城主说得很慎重,说书人也数次提到过此事。如来真身之影,亿劫难逢,玄奘既然到了这里,焉能空过?不管是不是传说,总该前去巡访一番才是。”
阿提伐摩摇头道:“法师,您走了那么远的路,不就是为了求法吗?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呢?依弟子之见,还是赶紧到犍陀逻国去,找个有圣贤的寺院,拜师习经才是正经。待法师安顿下来后,弟子也可早些回迦毕拭国,向大王交旨。又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去看一个影子?那里如此偏僻,且不说有盗贼,万一不小心再撞上个旃荼罗,岂不晦气得很?”
“是啊,师父,”圆觉也在一旁帮腔,“我哥哥在犍陀罗修行,他熟悉这一带,我们不如先到他那里去吧,他可以带师父看很多圣迹呢。”
玄奘有些无语,显然,阿提伐摩是急于回国交差,不愿多生枝节;圆觉则盼着早日见到哥哥,也不想耽误工夫。这种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但他还是决定孤身前往。
“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涉险,也不会勉强你们。只是玄奘远离故土,原本就是为了取经和朝圣,如今圣迹就在眼前,不能不去……”
“师父……”圆觉刚要插嘴,玄奘挥挥手阻止了他。
“这样吧,你们两人同这里的向导一起先行一步,到犍陀逻去。待玄奘去佛影窟巡礼之后,自会去那里找你们。”
“师父!”圆觉还想说些什么,但接触到师父不容置疑的目光,只得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阿提伐摩知道玄奘脾气倔强,违拗不得,也只得答应。
第二天一早,玄奘便进入王宫向城主告别。沙弥圆觉和使臣阿提伐摩则扣好马匹,连同向导一起在王宫外面等候。
天近正午时,他们终于看到玄奘从王宫中出来,赶紧牵马迎了上去。
“咱们犍陀逻再见了。”玄奘边说边从圆觉手中接过缰绳。
圆觉还是有些不放心:“天这么热,师父您一个人,千万多加小心啊。”
“热吗?”玄奘戴上斗笠,冲他微笑道,“自打过了凌山,感觉整整一年的时间都是在寒风暴雪中赶路。偶尔有那么几天热一点儿,也是转瞬即逝。我这辈子都没经历过那么长的冬天,感觉全身上下都快被冻住了。难得这里阳光明媚,正好暖暖。”
听他说得轻松有趣,圆觉和阿提伐摩都不禁乐了。
阿提伐摩道:“其实这里的确不能算热,何况已经是秋天。等到了中印度,法师就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热了。”
“我是一定会去中印度的,”玄奘道,“或许佛陀正准备再让我经历一个更加悠长的夏天也未可知。那样也很好。不过我现在要去瞻礼佛影了,你们多保重。”
看着玄奘纵马而去,佛顶骨城的向导似乎想起了什么,冲玄奘大声喊道:“法师!前面便是灯光城,城外有座寺庙,法师到了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带路的人!”
“知道了,多谢。”玄奘回头挥了挥手,便连人带马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