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佛经不同,《摩奴法典》并非刻写在贝多罗叶上,而是用了一种皮不像皮革不像革的东西,估计是为了保存得更加长久吧。
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的是:“始终为脱离爱与恨的有智识的善人们所衷心赞成和奉行的就是法,现在请你们学习它。”
法典共十二章,2685偈。其中第一章就是创世说,讲述了梵天创世的故事,并且说明,此法典是梵天所著,传予人类的始祖摩奴[74] ,由摩奴编纂完成,再由其后代波利故传到人间。
《摩奴法典》虽名为法典,其实却属于法经或法论的性质,里面有教律、有习俗、有礼仪、有神话,纯粹谈法律的部分不会超过三成。
“摩奴为任何人规定的任何法,全是《吠陀》中的教示;因为《吠陀》包含一切知识……”
《摩奴法典》用大量的篇幅规定了四个种姓的权利和义务——
“专志于寻求达到最后解脱的坚持义务的婆罗门,要圆满遵守下面六种实践:诵读圣典、教人诵读、祭祀、帮助人祭祀、布施、接受布施……”
“在一切物类中,生物为高;生物中,赖智慧以生者为高;人在智慧动物中最高;婆罗门在人类中最高。”
“这个世界曾经因为没有国王,到处为恐怖所搅乱,所以,为了保存万有,梵天才从天王、风神、阎摩、太阳神、火神、水神、月神和财神等的本体中,取永久的粒子,创造出国王。”
“吠舍在接受结束圣纽仪式并娶和自己同种姓的妻子后,应始终勤勉地从事自己的业务,并饲养家畜。因为造物主创造了有用的动物之后委托吠舍来照管,而将整个人类置于婆罗门和刹帝利的保护之下……”
“吠舍要熟悉宝石、珍珠、珊瑚、铁、布、香料和调味料价格的高低;要熟悉播种应该使用的方式和地质的优劣,要了解整套的度量衡制……保护商品应该采取的最好措施,和一切关于买卖的事宜。应该以合法的方式大力增殖财富,并注意给予一切生物以食品。”
“出身低贱的人无论用哪个肢体打击出身高贵的人,这一肢体都应被切断。这是摩奴的命令。”
“首陀罗不论是买来的或不是买来的,都应强制他们从事奴隶工作。因为他们是被自存神创造来侍奉婆罗门的。首陀罗虽被主人解放,但不能摆脱奴隶地位,因为这种地位对他是天生的,谁能使他摆脱呢?”
“婆罗门穷困时,可完全问心无愧地将其奴隶首陀罗的财产据为己有,而国王不应加以处罚;因为奴隶没有任何属于自己所有的东西,他不占有主人不能夺取的任何所有物。”
《法典》中还有专门说明,前三个种姓可以诵读《吠陀》经并参与宗教祭祀,通过“入法礼”获得第二次生命,死后可再投生于世,因此被称作“再生族”。其中,婆罗门死时只须拜神诵经,即可归返宇宙本体之梵天;刹帝利及吠舍族,除诵经祭祀外,还须苦练修禅,方可生入梵天;首陀罗则没有祭祀与听闻圣典的权利,因而也就没有未来,他们永远不能获得“解脱”,故称为“一生族”。
“一生族”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否意味着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无法转世?玄奘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法典的后面还有这么一段话——
“盲目服从精于圣学、德名卓著的婆罗门家长的命令,是首陀罗首要的义务,并给他带来死后的幸福。”
死后的幸福?玄奘更加纳闷,既然首陀罗被剥夺了参加宗教仪式的权利,因而只能是“一生族”,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还会有死去的幸福?
他接着往下看——
“首陀罗身心纯洁、服从高等种姓的意图,出言温和,不骄不矜,主要依附婆罗门者,取得较高的转生。”
真是奇怪啊!玄奘心中暗想,身为“一生族”的首陀罗居然还有“较高的转生”,这是否自相矛盾?还是我的理解不对?
不管怎么说,这部书是以种姓制度为核心,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虽然它的涉及面很广,个人、家庭和国家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被包罗进去。然而其最主要的内容还是论及各种姓的地位、权利和义务,规定了人们对违反种姓制度的行为的奖罚。
“旃荼罗”的出现就是惩罚之一,比首陀罗的地位还要低的“旃荼罗”原本是不存在的,完全是惩罚的产物。
《摩奴法典》第十章关于“杂种姓”中就明确地说:诸杂种姓产生的原因在于诸种姓间的通奸、娶禁止娶的女子和放弃本业。
这其中,“娶禁止娶的女子”是最恶的行为,《法典》声称,逆婚所生的杂种为“旃荼罗”,是最暴恶、最卑贱的人,触之不吉。
《法典》中还规定了各种姓的职业,允许高种姓者在不得已时从事较低种姓的职业以谋生,而严禁低种姓者从事高种姓的职业。事实上,由于没有接受过教育,低种姓者也不太可能从事高种性的职业。
玄奘不禁又想到了佛陀,当年佛陀在恒河一带传教,宣扬众生平等。《摩登伽经》中就曾明确说过,婆罗门与旃荼罗,并无任何区别。这样的说法用《摩奴法典》的标准看,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叛逆,但是当时似乎也没有人拿着《法典》来对付他。虽然佛教与婆罗门教的斗争很激烈,虽然佛陀也遭到了很多诽谤和非议,但总的来说还算柔和。他是怎样做到的?除了佛陀超强的智慧和感染力外,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
继续看下去,他很快便找到了原因。
书中第十章中说,那些曾经侵入印度的波斯人、希腊人、塞种人等都是堕落了的刹帝利。
摩奴的时代怎么会有这些人,还“曾经入侵”?特别有趣的是,书中竟然还提到了东方的秦帝国!
玄奘不禁笑了,《摩奴法典》假托是“世界第一人”摩奴所编,但其实它成书的时间绝不会早于秦朝,甚至不会早于汉朝,因为塞人入侵印度是发生在汉朝时期的事情。
而佛陀则是与春秋时期的老子、孔子同时代的人。这也就是说,佛陀住世的时候,这部所谓的梵天所著、摩奴所编的《法典》还没有问世。
将摩奴的名字置于书首,无非是为了宣示书中的内容具有最为悠久的历史渊源和最为崇高的神圣性罢了。
玄奘突然觉得,印度的婆罗门教与中国的儒家,在某些方面颇为神似。都是注重伦理和社会秩序,并且将这种秩序纳入全民的道德规范之中。一旦有人破坏了这种规范和秩序,便会成为整个社会的公敌。
相比较而言,佛教关注的却是个人,是对每一个具体的独立的人的终极关怀。无论是“轮回”,还是“业”,都是自作自受。正信的佛教是没有“报在子孙”这一说法的,所谓“报在子孙”只是佛教与中国民间信仰相结合的产物。在正信的佛教徒看来,父母与子女之间只有“缘”的纠缠,而无“业”的替代。至于与君王之间的关系就更淡了,佛教的“修行”和“业”都是纯个人的概念,因而与整个社会的秩序关联不大。
这种纯个人化的体验更容易在不同民族和人群中产生共鸣,这就使得佛教在世界范围内具有一定的普适性,因而传播得更加广泛。相比较而言,无论是儒教还是婆罗门教,都很难真正走出国门,为其他国家的人所接受。
但在某个具体的国家中,佛教却又始终比不上儒教或婆罗门教这种拥有极其强大的社会基础的教派。人毕竟是群居动物,不仅物质上需要社会的帮助,精神上也需要他人的认可,甚至会从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中获得快感。
因而在中国,当佛教与儒教在某些教义上出现矛盾的时候,民众往往更加倾向于儒教;在印度,当佛教与婆罗门教在教义上出现矛盾时,民众则更加倾向于婆罗门教。原因无他,这是他们生活着的真实的世界——至少看上去是真实的。
不过,由于这两种类别的教化所关注的重点不同,矛盾也仅限于几个点,完全可以求同存异。这就使得很多印度人可以一边信仰佛教一边接受婆罗门教;就好比在中国,很多僧人被称为“儒僧”,而很多儒生同时也是佛门居士一样。虽然儒家与佛家在某些点上有着极大的不同和矛盾,却可以搁置在一旁,取其相融的部分来接受。[75]
从《摩奴法典》中来看,婆罗门的地位确实极高,他们掌握神权、占卜祸福、报道农时,因而受到广泛的尊敬,拥有无限的权威。他们可以免交各种税;他们不得被判处死刑或任何类型的肉刑;此外,向婆罗门赠送礼物的人会得到祝福,收获善报。最好的礼物是土地,它可以“解除赠送者的一切罪孽”,因而婆罗门占有大量土地,常常是整个村庄。
在天竺,世俗的社会生活只有依照《吠陀》圣典的核心精神来建立其规范,才有可能将神圣的精神领域与世俗的生活经验融为一体,因而婆罗门种姓虽然不是世俗社会的统治者,却是世俗社会的立法者。
说到世俗生活,《法典》里也并不都是沉重的话题,还有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
“只穿一件衣服时不应用食,不应赤条条地裸浴,不要在路上、灰上或牝牛的牧场上大小便。”
“不要独宿在无人栖息的家中,不要惊醒财富和学识比自己高的酣睡者。”
“打闪、打雷、下雨或流星从天陨落时,阅读应中止到第二天的同一时刻。摩奴就是这样决定的。”
“正义的最高根据在于《吠陀》圣典,所以刹帝利首先必须诵读圣典,礼敬婆罗门。”
……
“看来,要想全面了解这些,我还得看一看《吠陀》。”玄奘喃喃自语道。
然而,当他向寺中僧侣提出这一要求时,却被告知寺中没有《吠陀》,只能到婆罗门教的神祠里去借。
玄奘也只是出于好奇,并不是一定要看,既然这里没有,也就算了。
看多了这种东西到底不太舒服,玄奘合上书,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
这座城市最盛行的娱乐活动是说书,讲的竟是佛教故事。正被《摩奴法典》弄得身心疲惫的玄奘听到当地人绘声绘色地说书,忍不住驻足倾听。沙弥圆觉和来自迦毕拭国的使者阿提伐摩也被这些故事吸引住了。
“从这里往西,在极西之地有一个地方,名叫巴克特里亚。”一个头缠白巾,腰扎泥嚩些那的小个子说书人坐在篝火旁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大约一千年前,巴克特里亚出了位梅南德国王,你们一定听说过这个人吧?”
玄奘摇摇头,其他听众也都摇头。
说书人得意地一笑:“我想,你们一定知道他,佛经上把他称为弥兰陀王。”
玄奘恍然大悟:“就是《弥兰陀王所问经》中的那个弥兰陀吗?”
“除了他,还有哪个弥兰陀呢?”说书人惊奇地看了这个口音奇特的沙门一眼,继续说道,“此人也算是个圣王了,他学识渊博,智慧过人,对佛教又很崇敬,但同时又提出了许多问题和疑惑。比如他想知道像他这样未出家的人是否也能觉悟,如果能的话,僧人们为什么还要过禁欲苦修的日子?佛徒们只要虔诚供养佛陀的舍利,就能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可为什么佛陀却告诫弟子不要这么做?为什么佛教认为自我并不存在?涅槃的本质是什么?法师既然知道弥兰陀王,想来也听说过这些故事吧?”
玄奘点头道:“弥兰陀国王所提出的问题,后来集结成佛教的经典《弥兰陀王所问经》。它回答了人们对佛教的疑惑和不解,因此很受欢迎。沙门幼时便读过此经。”
“这就是缘啊。”说书人不由得发出一声感叹。
接着,他开始讲述经中的一个故事——
大约一千年前,亚历山大率领他的东征军队渡过印度河,进入西北天竺,这片广袤地区开始接受希腊人的统治。虽然亚历山大很快就退了兵,仍有不少希腊籍的军官留了下来,这其中就包括弥兰陀王的祖上。
又过了一百多年,弥兰陀王以舍竭城(巴克特里亚)为首府,建立起一个王国。这个王国的鼎盛时期,疆域从中亚一直延伸到西北天竺一带,包括迦湿弥罗及梵衍那。
随着说书人的讲述,玄奘的思绪重新回到了那部自幼便读过的经典之中——
弥兰陀王继承了希腊哲人擅长思辨的传统,经中说他“聪明博通,事无不练;以己所知,谓无酬敌”。他派遣大臣,迎请天竺高僧那先比丘到舍竭城,将他所能想到的问题全部提出来,对佛教一一发难。
“那先”在梵文里是象的意思,据说那先与一头大象同日出生,他的父母便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当他成为佛教徒后,有人说他是象王转世。
那先比丘是一位极具智慧的阿毗达磨论师,他用比喻的手法,轻而易举地解答了弥兰陀王提出的各种问题,把佛教中那些最微妙、最棘手的概念深入浅出地介绍给弥兰陀王。
《弥兰陀王问难经》中据说有304问,后因经文散佚,仅存262问,全面回答了关于佛教的各种问题。
最后,这位以雄辩而自负的希腊君王被佛法的智慧深深折服,皈依佛教。
“至高的真理是无法用形象来形容的,”说书人向周围的听众总结道,“然而,没有形象,真理就无法展示自己,于是人们强设了一些形象来展示真理;最高的思想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然而,没有语言,人们就无法了解这一思想,于是人们勉强用已知的语言来解释这些思想。”
听到这里,玄奘心中暗暗点头,到底是在佛国,连靠讲故事吃饭的说书人,都有如此慧根。
天已经很晚了,人群渐渐散去,玄奘同说书人聊了几句,得知他是本地人,名叫乌波摩格,刹帝利种姓,果然是个优婆塞。
“请问这里就是滥波国的都城吗?”玄奘问道,“沙门远道而来,想去见王,却没有看到王宫。”
“王宫以前有,现在都荒废了。”乌波摩格笑道,“这里的土著王族早已不存在,那些豪门大族相互争斗了几百年,谁也斗不过谁。所以现在,这里没有最高君主,最近才隶属于迦毕拭国。”
玄奘很惊讶,这么说,这个国家岂不是已经名存实亡了?
“这种情况,可以由百姓来推举王者呀,”他说,“很多国家都是这么做的。”
乌波摩格摇头道:“别的国家或许可以这么做,但滥波国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百姓谁都不服谁,他们喜欢歌咏,喜欢安乐,彼此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相互欺骗、讥嘲,谁都不愿意尊他人为首。”
“原来如此。”玄奘觉得这倒挺有意思。
乌波摩格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大家各自过好自己的日子,多个国王多麻烦呀!”
玄奘笑道:“好是好,但既然嫌麻烦,又何必要隶属于迦毕拭国呢?那不还是尊他人为首吗?不仅多了个国王,还多了个保护国呢。”
乌波摩格顿时被噎住了,挠挠头说:“可能是因为迦毕拭国的国王离我们比较远,人们不介意遵从他吧。人就是这样,宁愿以陌生人为首,也不愿意遵从自己的邻居和熟人。”
这大概就是人性共同的弱点吧,玄奘心中暗自思量,中原不也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一说法吗?
一个佛教居士见到远来的僧侣,自然会想到供养,做些功德。说书人乌波摩格也不例外,他盛情邀请玄奘三人到他家中坐坐。
对于这份好意,玄奘欣然领受。他初来乍到,也确实想从当地平民这里了解更多的情况。
天竺平民的房子,从外表上看都很俭朴,墙上刷着石灰,地上铺着干牛粪,上面还零零星星地撒着几片花瓣,虽然已经干了,隐隐还有香气。
但是一进屋,内部装饰竟是极为奢华!地面铺着柔软的细毛布,墙上挂着艳丽的装饰,各种金、银、铜、铁器皿擦拭得锃亮,给客人坐的绳床上居然还镶嵌着珍珠。
女主人穿着艳丽的纱丽出来,奉上水果和甘蔗汁。她的个头比乌波摩格还要高一点儿,头戴花环,身上涂着香,脖子上佩戴着彩色璎珞,手臂和脚踝上挂了很多镯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尊夫人不是本地人吧?”使者阿提伐摩突然问道。
“她是那揭罗喝国人,是我从那里把她骗过来的!”乌波摩格很得意地说道。
看来这乌波摩格虽只是个说书人,日子过得却很富裕。
相比阿提伐摩,玄奘更关注这个国家的佛寺和圣迹,于是便向乌波摩格打听。
乌波摩格告诉他:“滥波国里的僧徒确实不多,学的多是大乘佛法。”
“这里已经是北天竺了吧?”虽然弟子圆觉已经给了他肯定的回答,玄奘还是想从当地人口中得到证实。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想要明确一下。
“天——竺?”乌波摩格明显觉得奇怪,“法师一定没有学过声明,以致说话和听音都不大准。这滥波国和邻近的那揭罗喝国同属印特迦半岛的范畴,你说的天竺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听了这话,玄奘终于证实了自己这一路的困惑和想法——
在汉代的文献中,人们称天竺为“身毒”,《史记》里便是这么写的;还有的文献称“贤豆”,唐人称“天竺”,可是他一路西行,发现西域等地的人们却不这么称呼。
早在素叶城,玄奘就从统叶护可汗口中听到了“印特迦”这一称呼,后来行走中亚,一路上又多次听到这一名称。“印特迦”就是天竺吗?
原本他就一直认为,以前人们所说的“天竺”,有口译之误,现在看来,这音译果然有点儿问题。
见玄奘双眉微蹙,乌波摩格又问了一句:“法师所说的天竺,便是印特迦吗?”
玄奘道:“沙门也不知要去的地方的确切名称,只知道那里是佛陀出生、得道、讲法和入灭的地方。那里有佛法,有圣贤。沙门此行,便是来求法的。”
“这就对了,这里就有佛法和圣贤。”乌波摩格咧嘴笑道,“法师你从大都城往南行,可以看到一座小岭,岭上有塔,当年佛陀从王舍城步行至此,那座塔便是为纪念此事而修建的。塔的南边就是我夫人的故乡那揭罗喝国,那里圣迹更多。法师若是继续南行,翻过一座岭,再穿越开伯尔山口,便到了。”
玄奘大喜,合掌谢过了乌波摩格,在这个热情的说书人家中歇息了一晚后,便带上弟子圆觉和使者阿提伐摩,继续南行。
走不多久,果然找到了乌波摩格所说的那座纪念塔,由于岁月的沧桑,上面已是斑斑驳驳。玄奘站立塔前,遥想当年佛陀也曾在此处伫立,不禁百感交集,顶礼膜拜。
从滥波国再往南二十余里,便到了著名的开伯尔山口[76] ,这里属那揭罗喝国,最窄处仅十余尺,却是大雪山地区最重要的山隘,是由中亚进入南亚次大陆的唯一通道。波斯人、希腊人、大月氏人,以及历史上的诸多征服者,都曾从这个山口出入那片神奇的次大陆。
过了开泊尔山口,渡过岭济河,便来到群山环绕的那揭罗喝国[77] 。
这个国家比滥波国大了许多,也似乎更加富裕,一路上庄稼茂盛,花果众多,民风淳朴,行来十分愉快。
同滥波国一样,那揭罗喝国也没有最高君主,不过国都之中有一位城主。
听说一位东方法师远道而来,求法取经,城主非常高兴,忙派人将玄奘请入宫中,安排供养。
“听说法师不远万里,西来求法,真是世所罕见啊。”城主兴致勃勃地说道,“像法师这样的高僧一定能解答我心中的疑问。”
“城主过奖了,”玄奘合掌道,“沙门自己尚且有疑问在心,何敢为他人释疑?何况这里乃是佛地。但得与城主共参佛法,也便足慰平生矣。”
城主哈哈大笑:“法师说得极是,我国虽不是佛陀出生或得道的地方,却也有多处佛陀遗迹,大雪山以北的很多僧人都曾到过这里,法师可一一瞻仰。”
玄奘很高兴,自从翻越大雪山,渡过阿姆河,看到的“佛迹”便越来越多,使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离佛陀越来越近了。
走出宫殿后,玄奘找了个当地的吠舍做向导,又命圆觉和阿提伐摩在住处等着,自己则同向导一起,骑马往东南方向而行。
路上,玄奘边走边同这个肤色黝黑的向导聊天:“这五天竺是一座半岛吗?沙门原先还以为这里只有五个国家,所以才叫‘五天’,现在看来,这里的国家数目比我想象得要多得多。”
“五个绝对不止,”向导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涂红的牙齿,“这个半岛上有八万四千个国家。”
玄奘听得惊诧不已,八万四千个?这也未免太夸张了吧?就算一个村庄是一个国家,只怕也没这么多啊。
向导摇晃着脑袋,侃侃而谈:“法师您别看现在国家多,当年转轮圣王阿育王在位的时候,所有的国家都被统一在了一处。那时的圣贤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他们在地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神迹。可惜现在圣贤没有了,就只剩下了遗迹。”
玄奘心里一动:“当年阿育王建立的统一国家叫什么名字?”
“叫Sindhu。”
“辛度……”玄奘喃喃自语,这个词的原意是“河流”,让他想起了“印特迦”这一说法,以及这一路上听到的五花八门的称呼,比如,波斯商人称这里为Hindu,罗马人叫Indu,而龟兹人则干脆叫Indak,接近于统叶护可汗所说的“印特迦”。再加上以前在国内所看文卷中出现的“天竺”“身毒”“贤豆”“乾笃”“忻都”“盈丢”“欣都思”等称呼,与这些发音多多少少都有些相似,看来是由于方言不同而导致的差异。
相比较而言,玄奘更喜欢Indu(印度)这个简洁明了的发音,恰好这个词在梵语中是“月亮”的意思。在玄奘心中,佛国就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洁明亮。这里气候炎热,虽然已经是深秋,阳光还如夏天般炙热,玄奘也希望,能借月亮来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一丝清凉……
半个时辰后,向导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岭道:“法师请看,我们到了。”
玄奘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岭上有一座石塔,高三百余尺,雕刻精美,颇为壮丽。
“那便是阿育王为当年布发掩泥的故事所建的塔了。”向导说道。
玄奘来到塔前,环绕礼拜,他的眼前时时闪过一件鹿皮衣的影子。
那是燃灯古佛的时代,身穿鹿皮衣的善慧童子看到了行化的燃灯佛。前方的道路上有一摊污水,善慧童子想,佛是赤足行走,这污水岂不会弄脏了佛的双脚?于是便将身上的鹿皮衣脱下,覆在地上。
可惜鹿皮衣太小,不足以覆盖住全部的污泥。于是,年轻的菩萨便弄散了自己的头发,侧卧在衣服中间,长长的黑发均匀地在大地上铺开,遮盖住了道路上的泥泞。
燃灯佛从那长发上面踏过去后,便为他授记:“善男子,汝于来世,后九十一劫[78] ,当得作佛,号释迦文如来!”
许多年以后,阿育王来到这里,建塔留念。从此,那些泥泞的头发一直陪伴着这位传奇的王者。
层层气流中,玄奘仿佛看到,暮年的阿育王就站在塔前,在寂寞地礼佛,他金黄色的头发被风吹拂着,翻卷出一绺绺的银丝……
一位老僧从塔中出来,看到了在塔前驻足沉思的东方僧侣,便上前打了个招呼,告诉他:“从这里往西南方向行五拘卢舍,也有一处圣迹,那里便是菩萨当年买花供佛的地方,同样有塔做标记。每到斋日期间,天上往往散落鲜花,黎民百姓竞相供养。”
谢过老僧后,玄奘提出了他的疑问:“布发淹泥和买花供佛的事情都发生在九十一劫前,世界早已经过无数次的成住坏空[79] ,火灾起时,连苏迷卢山[80] 尚且要化为灰烬,为什么单单这些地方还能存在?”
一位前来礼佛的异地僧侣居然敢提出这样的问题,老僧觉得颇为惊异,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才回答道:“世界毁坏时,圣迹自然也是跟着毁坏的,但是在本空之处,因为佛的愿力庄严,不被毁灭,仍如原来的样子。当世界再成时,依着如来的愿力,圣迹又在原来的地方重现了。这就好比苏迷卢山,坏了还能重现,是不足为怪的。”
玄奘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苏迷卢山也还在。想起当年佛陀的虔诚,他不禁触景生情,感慨不已。
然而,所谓圣迹毕竟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这个国家的佛法并不昌盛,伽蓝之中僧徒寡少,佛塔虽多,大都已经荒芜倾颓。
在都城内,玄奘看到了一大片石头基址,虽然只余底座,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座大佛塔的故基。
他向当地居民询问,多数人不知道这个基址的来历,只有一个老人告诉他:“这里确实是座佛塔,从前塔内藏有佛牙舍利,如今佛牙已经不见,只剩塔基了,难为法师还能看出来。”
此情此景,令玄奘感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