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玄奘回来,那揭罗喝城城主异常激动,亲自到宫门外迎接,又命人设宴备斋,为法师洗尘。
席间,城主对玄奘道:“弟子一直担心法师会不会为盗贼所害,现在看来实在可笑,法师头上有佛陀护佑,哪里会遭遇盗贼呢?”
玄奘笑了笑:“盗贼还是有的,不过他们已经改邪归正,不再以劫掠为生了。”
城主惊讶万分:“还有这等事?你说他们……那些低等的贱民……没有对法师不利吗?”
“如果他们对我不利,沙门还能回来见大王吗?”玄奘微笑着反问道,“事实上,他们还同玄奘一同参拜了佛影,受到佛光的感化,并最终皈依我佛。”
城主更加吃惊:“原来法师当真见到了佛影,这可是殊胜至极的事情啊!”
是的,的确殊胜,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玄奘心中感慨,他的思虑又回到了那大放光明的佛影窟……
这是一尊完整的佛影,完整清晰得令人难以置信!佛陀披着赤金色的袈裟,自膝部以上,都异常清晰,那庄严慈悲的容颜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只有莲花宝座以下稍稍模糊一些。
在佛陀的左右及背后,侍立着密密麻麻的诸天菩萨和圣僧,他们依次出现,身形影像清清楚楚,脸上带着超然的微笑。
玄奘激动得浑身颤抖,就这样静立在洞窟之中,虔诚地望着这片金色的光影,一动不动,只觉得内心一片宁静祥和……
过了许久,他才突然意识到,应该把洞外那五个劫掠者都叫进来,让他们同自己一起分享这殊胜的体验!
合掌再拜后,他起身跑到洞口,向守在外面的五人招手道:“诸位檀越,快进来参拜佛影!”
五个强盗霍然起身,点起火把,随玄奘进了洞。
“佛影呢?”面对漆黑的洞壁,其中一人问玄奘。
“佛影是不可能让我们看到的。”另一个人沮丧地对同伴说,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绝望。
“是的,只有婆罗门和刹帝利才可以见到佛影,像我们这样的‘一生族’是无缘得见的。”第三个人也似乎明白了什么。
现场霎时间一片寂静,带着一股浓浓的压抑气氛。
“请诸位将火把熄灭好吗?”玄奘小声插了一句道,“沙门猜想,定是火光盖住了佛影。”
虽然不是太相信,五个强盗还是依言熄了火把,屏息静立于法师的身后……
没过多久,石壁再次明亮起来,黑暗中这光亮越来越清晰、明亮,五个强盗惊讶地看着佛陀之影出现在面前,都忙不迭地扑倒在地,浑身战栗,一动也不敢动。
这样过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佛光方才散去,佛影也旋即消失不见。
玄奘长久地静立着,直到眼前重新恢复到初来时的黑暗光景,这才焚香散花,合掌恭敬辞出。
同行的五个强盗还沉浸在见到佛影的震惊中,他们在此为盗多年,这等情形却是从未见过。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佛影啊!佛的影子啊!”一出洞门,其中的一个强盗就手舞足蹈地大叫了起来,他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被强盗头子按在地上,才明白要向玄奘礼拜。
强盗头子也很激动,连连叩首道:“法师,我们这些‘一生族’,此生居然有缘看到佛影,实在是太稀有的事情了!这全是因为法师的一片至诚,方能如此。法师,请受我们一拜!”
“法师请受我们一拜!”另外四位也都欢欢喜喜地磕头。
玄奘搀起他们道:“你们不必拜我,这也是你们自己的善根和佛性。”
“佛性?”强盗头子有些茫然,“可是,我们是首陀罗,是‘一生族’,哪里有什么……佛性啊……”
“没有一生族,”玄奘缓缓地说道,“这世间的一切生灵都在六道之中轮回不休,蝼蚁尚且不例外,何况你们是人。每个人都有佛性,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优波离,就是一个首陀罗。他奉持戒律,无丝毫
触犯,在佛陀弟子中以‘持律第一’闻名。他也是超脱生死的大阿罗汉,第一次结集经典时,优波离尊者诵出律藏,故为律藏传持之祖。”
强盗们面面相觑,又朝那山洞口看看,用力咽了口唾沫,这才问道:“那么……佛陀既然留影于此,为何那影子又不见了呢?”
“因为佛影毕竟是空,”玄奘悠悠地说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影也一样。其实在这个世间,无论人、神、鬼、佛菩萨;无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也无论莲池、苦海,俱是色相,此所谓‘色即是空’;若能‘悟空’,则能随心生相、随遇而安,以静生万动,以无相生万相,是为‘空即是色’也。”
见那五位强盗似懂非懂,玄奘又道:“此次我们得见佛影,实为殊胜的缘法,累劫难逢。希望诸位檀越以后亲近佛法,别再干抢劫的营生了。沙门还要前往犍陀逻国,咱们就此别过。”
言罢合十施礼,转身便去牵马。
“等等!”那强盗头子突然跑到玄奘跟前,再次扑倒在地,“尊贵的法师,像我们这等低种姓的恶人,也可以皈依吗?”
“当然可以。”玄奘看着他,声音温和而又坚定,“众生皆有佛性。假如你们信心坚固,从现在开始,守五戒行十善,心不退转。则不管你们以前是怎样的人,都可以成佛。”
“我愿意改邪归正,从此再也不做贼了!”强盗头子说到这里,“咔嚓”一声便将手中的刀给折成了两半!
其余四位也都弃了手中的棍棒,上前跪下道:“我们也不做贼了,我们要跟着法师学做佛!法师,您能为我们受戒吗?”
玄奘看着他们的眼睛,徐徐问道:“你们真的愿意皈依我佛,从此再也不做劫掠之事了吗?”
“当然是真的!”强盗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不会说假话,当着如来的面我们也不敢说假话!”
玄奘心中暗自感叹,他知道这些强盗是受到了佛光的感化,大乘佛教的教义之一便是普度众生,佛陀留影于世,只怕也正是此意。以虚治虚,当真是佛法无边。
于是,玄奘就在这佛影窟前,为这五个曾经的盗贼授了三皈依,并为他们讲解了五戒、十善等佛法。五人发誓从今往后弃恶向善,永不再做劫掠之事。
那揭罗喝城城主对玄奘极为钦敬,力邀他在宫中多住些时日。
玄奘辞谢道:“多谢城主盛情挽留,只是玄奘的弟子已经先行上路,去往健驮逻国。玄奘与他们约好在健驮逻国会面,又怎敢在此耽搁?还望城主见谅。”
听他这么说,城主只得放行。
玄奘单人独骑,沿喀布尔河谷继续向东南进发,翻越酰罗山,南行五百多里后,便来到了犍陀逻国的都城布色羯逻伐底。[84]
健驮逻国,旧称干陀卫,意译为香花之国。这是一个东西长一千多里,南北宽八百余里的大都城,城内城外开满了鲜花,香气怡人,气候也是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十分适宜,确是个很舒服的地方,难怪当年的贵霜王朝以此为都城。
这里是佛教的第二圣地,许多大乘佛教的经典在这里诞生。另外,这片土地上还保留了诸如佛陀化缘时所用衣钵等圣物。
同时,这里还是佛教史上两位最伟大的圣人——无著和世亲的故乡,是大乘瑜伽宗的发祥地。
玄奘带着希望走进布色羯逻伐底,却被眼前这座空旷荒芜的古城深深震惊了——王城的大半已经成为废墟,眼前除了断壁残垣,就只有一些简陋的土屋。城中居民极为稀少,方圆四五十里的地方空旷得如同坟场,只有城市的角落处零零星星地居住着千余户人家。
玄奘牵着马,默默地来到王城中央的土坡上,这里是全城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郊野遗址一带众多倒塌的佛塔以及塔周围齐腰高的杂草。他没有看到僧侣,目之所及都是些残破荒废、杂草丛生的旧寺院,在阳光下呈现出倾毁凋敝的景象。
与此相对应的,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外道神祠却如狐穴一般遍地生烟。
就在距离他所在位置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高大的神祠,神祠前是一群胸挂骷髅的人,他们赤裸着身躯,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而距离这座神祠不远处,又有一座红色的神殿,前有火坛,一群身穿红衣的人围着火坛跳舞,身上的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滚落……
玄奘的心越来越沉重,默立许久,他终于对自己说:还是先去见王吧,或许阿提伐摩和弟子圆觉以及那位来自那揭罗喝国佛顶骨城的向导正在王宫中等着我呢。
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绕城转了一圈,他也没见着宫殿。这里难道不是一座都城吗?
天黑之后,玄奘终于在城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座有人的寺院。
这座寺院看上去规模不小,却是残破不堪,周围野草丛生。好在里面还有人供奉香火,大殿窗口那闪烁的烛光让远来的游僧顿感温暖。
玄奘立即走了进去。
穿过一眼望不到头的露天长廊,踏进幽深昏暗的殿堂,玄奘终于发觉,这座寺院内并无僧人,只有一个年轻的守护者——高鼻深目,褐色胡须,面容白皙,身上裹着一袭白衣,看年纪与自己相仿。
印度是个人种的大杂烩,各色皮肤的人都有。进入北印度的这些日子里,玄奘也逐渐学会了看人。他知道绝大多数婆罗门都是白色皮肤,只有少部分是像他一样的黄皮肤;刹帝利也差不多,有白皮肤的,有黄皮肤的,还有很多是更加漂亮的混血儿;至于黑色皮肤和棕色皮肤的,则是其他种姓的人。
眼前这个年轻人,从样貌和装束上看,估计是婆罗门种姓的耆那教徒。
这是一个反对祭祀、实践苦行的宗教,他们肯定物质世界和灵魂的存在,推崇修炼可以摆脱物质的羁绊,从而使灵魂得到解脱。
耆那教分“天衣派”和“白衣派”两大派别,其中白衣派信徒只准穿一件白袍,表示舍弃人间的一切享乐;而天衣派则做得更加决绝,他们拒绝穿任何衣服,整日赤身裸体,与上天赐予的皮肤为衣。
眼前这位显然是白衣派了。
玄奘走上前,合掌打了个询问。
“你是个修苦行的沙门?”婆罗门用一双浅灰色微微泛蓝的瞳仁上上下下打量着玄奘,“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我不是什么苦行沙门。我叫玄奘,是远道而来的游方僧。看到这座伽蓝中有烛光,便过来投宿。”玄奘向婆罗门解释道,他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沉闷响亮。
“这里早就不是什么伽蓝了,”那婆罗门笑道,“僧侣们都不知去了何方。再过些日子,耆那教徒就会来这里清修。”
“檀越是这里的守护人吗?”
“是的,”婆罗门道,“我叫耶尢达,受耆那教徒的委托,看守这座伽蓝,直到他们到来。”
说到这里,他向四周扫了一眼:“你看,这里很清静,很适合清修的人,不是吗?”
当然很清静。玄奘想,只是有些凄凉之感。
他忍不住说道:“我听说,布路沙布逻是世亲菩萨讲经的地方,健驮逻国是那罗延天、无著、世亲、法救、如意、胁尊者等诸大论师的出生地,这里曾一度佛法昌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耶尢达道,“在佛法最鼎盛的时期,这里的伽蓝、僧徒有八万四千之多。”
八万四千虽不至于,但上千是肯定的。这一路之上,玄奘就见过上百所残破荒废的伽蓝和颓败倒塌的佛塔。
见这异乡沙门呆立不语,耶尢达转身便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递过来一个黑乎乎的木碗,里面有半碗褐色的液体:“喝点儿这个,耽摩栗底国出产的石蜜,很甜的。”
玄奘轻声道谢,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只觉甜得发腻,显然是石蜜放得太浓了。
放下木碗,他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苦涩,犍陀逻的佛法已经衰落,如同这个曾经辉煌的国家,再也不复往日胜景。
“难道这里已经找不到有僧人的伽蓝了吗?”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有啊,当然有,不过很少。”耶尢达一边回答,一边很奇怪地看着玄奘,“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有僧人的寺院呢?一个修行者,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是可以修行的。”
“居士说得是。只是沙门不远万里来到佛国,就是为了寻找圣贤,以解开自己心中的桎梏。”
耶尢达困惑地摇了摇头:“我对佛教并不了解,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桎梏。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永远信的是神的旨意,不该给自己设下什么桎梏的。”
难道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桎梏吗?玄奘不禁开始返身自省。
佛教从来不讲什么“神的旨意”,从神的角度看,自己当然不是真正的信仰者,所有正信的佛教徒都不是。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问道:“我知道圣人都已经不在了,可在圣人走过的地方,总该有遗迹留下来吧?”
“遗迹就在这里,”耶尢达道,“其实这一带通通都应该被称作遗址才对,或者说,整个国家都是圣迹,整座城市都是遗址。”
玄奘道:“沙门想寻找当年世亲菩萨讲经的地方,仁者可知道是哪座伽蓝吗?”
“这里就是世亲菩萨讲经的伽蓝啊!”耶尢达略带惊讶地回答道。
玄奘心中一滞,看着眼前这座破败不堪的寺院,内心感到极度的震惊。
这里就是曾经的圣地,世亲菩萨讲经之所。那庄严华丽的殿堂、寺壁上美丽淡雅的壁画以及大殿中央的佛像都极具特色,依稀还可见到昔日的辉煌,可惜这辉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如果法师只是想看佛陀遗迹的话,出布路沙布逻城往东南方向走,你会发现整座山上全是各式各样的佛像,大多是数百年前的人雕刻的。沿着那座山走上十拘卢舍,有棵毕钵罗树,过去四佛都曾在那棵树下修习禅定,现在那棵树下还有四佛坐像,你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了。”
“多谢檀越,”玄奘合掌谢道,“檀越是耆那教徒吗?”
“不是,”耶尢达道,“我只是个婆罗门守护者,不过,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学一些耆那教的教义。”
“你是想等他们来了,同他们一起清修吗?”
“不不不,”耶尢达摇头道,“如果他们来了,我就要走了。你知道,和特别优秀的人待在一起,会感到很压抑。我不想这样。况且,我也不喜欢他们中间的天衣派,我不喜欢光着身子走路。”
玄奘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婆罗门很有趣。
“沙门想见国王,”玄奘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但是自从进入这座城市以来,始终没见到王宫。这里难道不是都城?”
“这里当然是都城,”耶尢达道,“犍陀逻国曾经的都城,只是现在已经没有王宫和国王了。我跟你说过,这一带通通都应该被称为遗址,包括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
“为什么?”
“犍陀逻的王族早已没有了后人,现在这里隶属于迦毕拭国。”
原来如此!玄奘这才明白为什么迦毕拭王让使臣阿提伐摩将自己送到这里来了,只是不知阿提伐摩和沙弥圆觉现在何处。
说起犍陀逻的王族,耶尢达显然来了兴致,这个年轻的婆罗门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白匈奴人攻灭了这个国家,也毁了这里的伽蓝。你知道白匈奴人是非常凶狠的,而这里的居民又生性怯懦,不善于打仗,至少法师你所看到的居住者是这样的。”[85]
玄奘觉得奇怪,犍陀逻国的创始者不应该是大月氏人吗?而据中原史书记载,大月氏人是很勇武的。
“那些抵抗者的后裔都在一座迁走的王城里。”耶尢达向他解释道,“很久以前,基达拉贵霜曾率兵在这里抵御过白匈奴人的入侵,真正的王城当时就已经迁移走了。”
“那么,王城迁到什么地方去了?”玄奘问。
“在开伯尔山口以西,”耶尢达肯定地回答道,“布路沙布逻位于喀布尔河和印度河之间,每年都有很长的汛期。大河泛滥挡住了南下的白匈奴人,这使得迁移的大军可以从容越过峡谷,向西越过开伯尔山口,隐入大夏的某处高原之中。白匈奴人占领废城后,并没有放弃对真正的王城的寻找,他们前后花费了二十余年,直到与萨珊波斯作战结束。”
对于这种说法,玄奘始终半信半疑。他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基达拉贵霜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这块丝绸之路上的优势地区呢?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打算去大夏一带考证什么贵霜人的后裔,因而继续问道:“檀越方才说,这里的居民生性怯懦,不擅长打仗。但他们常年生活在这里,他们擅长什么?”
“当然是绘画和雕塑了,”耶尢达道,“这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布路沙布逻有全印度最美的佛像和壁画。”
千真万确!自从进入这座伽蓝,玄奘就被那些精细而又优美的佛像吸引住了。除供奉在大殿上以外,他们还被放置在回廊的木架上。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石塑、木雕、金铜佛像,看上去琳琅满目、神态各异。
但是玄奘不知道的是,这种雕塑艺术最早是从古希腊传过来的,甚至可以说,就是那些野蛮的白匈奴人带来的。犍陀逻人汲取的是古埃及、希腊、罗马、波斯的雕刻手法,并加以发展,逐渐形成了举世闻名的犍陀逻艺术。
玄奘来到布路沙布逻城东南方向的高山上,这里就是耶尢达所说的遍布佛像的遗址,两条大河与无数条小河环绕在大山的周围,千里之外的海风沿着河谷,很轻易地到达了这里。
圆觉和阿提伐摩以及一位向导走在他的身边,他们昨天晚上才找到玄奘,虽然分别没几天,但再次见面,还是非常喜悦的。
“见到你哥哥了吗?”玄奘一见圆觉便问。
“没有,”圆觉失望地垂下了头,“犍陀逻佛法衰微,听说他到乌仗那国去了。”
“那也不算太远,”玄奘安慰他道,“你很快便可以见到他了。”
阿提伐摩以前曾经到过这里,对这一带颇为熟悉,因而一到犍陀逻国,就将那位送他们来的那揭罗喝国向导放了回去,又在布路沙布逻另寻了一位向导。这位同样出自吠舍种姓的向导自幼生长于犍陀逻,对故乡的地理和掌故极为熟悉,他从阿提伐摩处听说了玄奘的名字,又听说这位东土圣僧是为求法而来,因而深感钦佩,主动提出为他们带路。
“法师请看,这儿就是印度河,这里是喀布尔河。”那向导拾起一根小棍,在地上画了一横一纵两条曲线,“法师要去中印度,出王城后往东南方向走,从这里渡过印度河,前面便是广阔的大平原了,再往南去便是摩揭陀国、恒河、曲女城……”
他说得很笼统,不过玄奘还是接受了这位向导的意见,一行人朝着王城东南郊野上那些遗址处走去。
经过一座不大的石窟,那里供奉着一个尖顶佛龛,玄奘被里面三尊雕像深深吸引住了——
佛陀身后的两侧分立着弟子迦叶和阿难陀,背后饰以内外两层菩提枝叶雕饰。佛陀的人物发髻及衣服曲线婉转流畅,五官自然而细腻,面目表情肃穆、高贵,周身散发着静谧祥和的气息,使人一见之下,顿生敬仰之心。
这就是在当地颇有名气的“佛陀三尊”[86] 雕像,在这座山上,像这种风格的佛像多得要命,佛陀的形象大都像这三尊雕像一样,高鼻深目、面貌庄严、线条流畅,手中捏着施无畏掌印或禅定掌印,身着统一的郁多罗衫和袈裟服饰……
这样的佛像遍布整个王国,大乘佛法在迦腻色迦王时代的辉煌由此可见一斑。
其实,佛陀在世的时候是反对偶像崇拜的,在很多上座部佛典中,都可看到佛陀告诫弟子的话:“你们要遵循佛的教诲,但不要崇拜佛陀本人。”
佛灭度后数百年来,弟子们一直谨记佛陀的训诫,不做偶像。
可是,弟子们对佛陀的敬仰之情总要有一个宣泄的途径。于是,他们就拜一切与佛有关的东西——佛塔、佛足印、佛舍利以及佛陀得道的菩提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犍陀逻的工匠们开始塑造佛像。紧接着,这璀璨的艺术形式经迦毕拭国,越过茫茫大葱岭进入西域,再由西域传到中原,并对中原的艺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师父快看,这尊佛像好奇怪啊,”走在前面的圆觉突然喊道,“好像是由金砂嵌铸而成的!”
玄奘的沉思被打断,走过去一看,果真如此,这佛像大约六尺,深嵌于崖壁之中,似乎是佛陀在菩提树下盘膝打坐的姿态,看上去极其朴拙,阳光照射其上,便有金色闪耀,而在阴影处,石色又呈青绀之色。
“这尊佛像若是人力所为,也实在太奇怪了些。”看着这与犍陀逻风格完全不符的佛像,玄奘不禁喃喃自语。
“法师所言甚是,”阿提伐摩立即说道,“弟子听说,这尊佛像不是人造的,而是一群金蚁所塑。”
玄奘不禁大奇:“蚂蚁?这怎么可能?”
“这位仁者没有说错。”犍陀逻向导指着崖壁道,“这尊佛像确实是金蚁所塑。”
“沙门愿闻其详。”
向导说:“很多年前,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金色的蚂蚁,大的如指肚,小的如麦粒,它们沿着石壁的裂缝来到此处,啮咬石壁,将石壁咬得坑坑洼洼,啮纹就像雕刻一般,最后竟成了一尊佛像的样子。后来,人们在啮纹中嵌上金砂,就成了一尊逼真的佛像。几百年来,虽经历风风雨雨,它依然是老样子。”
“原来如此。”玄奘合掌称善道,“这真是从未听闻的稀有之事。”
向导笑道:“在我们犍陀逻国,稀有的佛像还有很多,比如有一尊佛像,夜间常常放出光明。”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竟涌起一丝伤感。
佛像本身会不会发光,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佛法终究会照亮人的心灵,给人心带来光明和温暖。可是我现在就站在圣迹所在之地,头顶是耀眼的阳光,眼前是一排排造型独特的壮观的石窟寺,还有为数众多的让人惊叹不已的大型佛龛,为什么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佛的光明呢?
五百年前,当地的人们在这里建立起众多壮美的石窟和寺院,那些天才的雕塑家们依据佛经故事,创造出一个可见的佛教世界,其精美绝伦令人难以置信。可是现在,一切都退废、凋零了……[87]
玄奘站在山上向西望去,此时已经到了日暮时分,落日的红光拂过这片遗址,如同拂过一面被白匈奴人随手丢弃的盾牌。那些塔寺和佛像便在这暮光下逐渐上升,恍如迦腻色迦时代的预言重新出现……
“师父快看,那是条什么河?可真宽啊!”沙弥圆觉勒住马,指着远处的亮光喊道。
玄奘也住了马,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这里是一片河谷地带,气候炎热。师徒二人跑了这一路,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蒸腾的感觉,身下的银踪也呼呼地喷着热气。
“那便是印度河[88] 了,”玄奘感慨着对弟子说道,“在佛经的记载中,这可是一条遍镶灵异的河啊!咱们要去乌仗那国,须得先到对岸的乌铎迦汉荼城去,就从这里找船渡河吧,若来得及,今晚便可到迦腻色迦大伽蓝挂单。”
阿提伐摩没有跟他们一起走,他将玄奘送到犍陀逻国,已经完成了迦毕拭王交给他的任务,因而就在距离印度河不远的地方同玄奘师徒告别,回国复命去了。
那位犍陀逻向导也回家了,玄奘则带着弟子圆觉,经跋虏沙城,过落迦山、崇山,一直来到印度河边。
虽然早就知道印度河是一条很宽的河流,但玄奘还是被它的壮阔震动了!
这里只是上游,却已有数里宽,河面上蒸发着热气,无风涌浪,一眼望去,直如汪洋一片,根本看不到彼岸。几条小船停泊在岸边,被水浪打得上下摇摆,就像一片片脆弱的树叶。
黧黑肤色的船工们坐在岸上悠闲地喝酒聊天,等待着要过河的客人。
“阿弥陀佛。”玄奘上前打了个询问,“沙门师徒想要到乌铎迦汉荼城去,请问可有船只渡我们过河?”
几位船工抬头打量了他几眼:“你们是沙门?外国来的?”
“正是,”玄奘道,“我是从大唐来的。”
这些船工显然不知道大唐是个什么地方,却也没有再细问,其中两个人站了起来,用手指了指水中那些树叶般上下摇晃的小船道:“那条船是我们的,你们上去,我渡你们过河。”
“多谢了。”玄奘立即牵马朝船上走去,两名船工随后过来,一头一尾地站着。
圆觉站在小船上,只觉船身摇晃得厉害,心中不禁有些胆怯:“这样的小船,渡这么宽的河,看起来很危险啊。”
离他近的那个船工盯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背上的行李,答非所问地说道:“你们的行李中可有什么宝物?若是有,趁早拿出来放在岸上。”
不会吧?圆觉吓了一跳,玄奘的心中也有些诧异,这船工一上来就要宝物,难道是劫财的强盗?
他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再问问清楚:“二位檀越,沙门是出家人,远行至此,沿途全靠托钵化缘为生,哪有什么宝物?只是身上还有几枚银钱,乃是在迦毕拭国讲经之时,施主布施来的,权作过河之资如何?”
说罢取出一只灰布口袋,递了过去。
“迦毕拭国的银币?”那船工赶紧上前接过口袋,另一位也凑了过来,伸手从里面取出一枚。
看到银币上的佛陀立像,两人不禁眉开眼笑:“大师误会了,我们让你放下宝物,不是要劫夺你。只因这河中有毒龙怪兽,不许人带奇花异宝以及舍利子等物渡河,若见有人偷带,便会掀起巨浪来抢夺,船到河中必定覆没,到那时后悔可就晚了。所以提醒你们一句,若是有的话,趁早取出,放在岸上。”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沙门师徒并无宝物,檀越尽管放心。”
两名船工见玄奘言辞恳切,显然不是个说谎之人,便都不再多言,只说声:“那就开船了。”
小船便晃晃悠悠地离了岸,一直向河中心驶去。
滋养了犍驮逻文明的喀布尔河终于在这里完成了它的使命,投入印度河的怀抱,而师徒二人的渡河之处正是两河的交汇之地。
玄奘站在船头,风如纱绸般拂打着他的脸颊,眼前呈现出奇异而壮美的景色——两条大河尚未完全交融,喀布尔河的浑浊与印度河的清澈,流露出截然不同的个性,前者张扬,水流湍急,无风腾浪;后者深沉,水面平稳,寂寂涌动,两股性格相悖的水流纠缠在一起,竟是难以交融。
“真是难得一见的异景啊!”玄奘感慨地说道。
话音未落,水中突然冒出一颗硕大丑陋的脑袋,深褐色的,如岩石一般,又迅速地沉入水下,小船剧烈地颠簸起来。
“怎么回事?”圆觉的双手紧紧抓着船帮,紧张地问道。
“那是水中的怪兽,”站在前面的船工颤抖着回答道,“你……你们……真的没带什么宝物吗?”
“当然没有了!”圆觉急道,“我们是出家人,还能骗你们不成?”
小船终于被稳住了,那个“怪兽”也没有再出现,船工终于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把汗道:“二位师父不要生气,只是刚才怪兽出现,把我们吓坏了。”
“没关系,没关系,”圆觉连连摆手道,“没事就好!”
玄奘却沉吟着说道:“沙门刚才看那怪兽,很像一头鳄鱼啊。”
“不,法师!”船工笑道,“你以为我们没有见过鳄鱼吗?我敢打赌,这条河里的绝对不是!它们可比鳄鱼大得多了,是真正的怪兽!”
“鳄鱼是什么?”圆觉小声问道。
“原来小师父真的没见过鳄鱼。”那个善谈的船工说道,“等你到了乌仗那国,准能见到!那里的人称它们为猛龙,满河沟里都是。”
“猛龙?”圆觉吓了一跳。
“不用怕,”玄奘安慰他道,“你不去招惹它们,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圆觉舒了一口气,又有些好奇地问:“师父你见过鳄鱼吗?像这河中的怪兽一样吗?”
玄奘点头道:“我年少时曾在蜀地的水塘里见过,它们的身体如枯岩一般,背上长着钝重的铠甲,与方才冒头的怪兽有些相像,只是,的确没这里的大。”
“这里的一切都很大。”圆觉嘟嘟囔囔地抱怨道,“羊比我们那儿的驴子大,蚊子比蜻蜓大,就连蚂蚁也比别处的大,看着好吓人。”
说到这里又问师父:“您家乡的鳄鱼会劫夺宝物吗?”
“当然不会,”玄奘笑道,“它们是畜生道的,要说翻波搅浪、伤生吃肉倒是会,却哪里晓得什么宝物?”
“鳄鱼不会,我们这里的怪兽会,”船工忍不住插嘴道,“它们和这条河里的毒龙是朋友,经常结伴出来劫掠,邪恶着呢!”
圆觉忧愁地望着水面:“从这里渡河太危险了,早知如此,我们不如找路绕过去。”
“哪里能绕过去?”后面的船工边摇橹边慢悠悠地说,“印度河是进入中印度的必经之地,那些从迦毕拭、波斯、犍驮逻来的人,都要从这里渡河。听耆老们说,当年白匈奴的远征军班师时,也是在这里渡的河。”
“真的吗?”圆觉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么宽的河,这么小的船,要渡一支军队过去,得找多少船哪?”
“他们要过河,当然是要打造很多的大船啦!”
“可他们那么大的军队,难道没带宝物?”
“不仅带了,而且数量众多,”那船工答道,“他们劫掠了很多宝物,都装在船上带回去。”
“那这河中的怪兽有没有劫夺?”
“哪能不夺?不仅有怪兽,还有毒龙,一起翻腾起巨浪,弄翻了很多条船。听说,前些年这条河里还可以看到那些残缺不全的死尸呢!”
圆觉吓了一跳,又将目光望向水中,却见眼前河水翻涌,什么都看不到……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圆觉,你默诵经文,就不会觉得恐惧了。”
一个时辰后,他们隐约看到对岸的房舍,船工指着两河交汇的不远处,道:“大师请看,那里便是乌铎迦汉荼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