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腊婆国有寺院数百所,主要信奉的是十八部派中的正量部,当然,也有一些天祠外道。
玄奘一行连续转了好几家寺院,都没有足够的房间接纳他们。最终,他们选择了城西一座偏僻的寺院挂单住宿。
这座寺院看起来不小,里面的僧侣却只有寥寥几人,因而显得空空荡荡。
玄奘觉得纳闷,这个国家有僧徒一万多人,几乎每座寺院都人满为患,为什么这一座人数这么少呢?
当天晚上,他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夜间静坐之时,窗外竟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似乎有人在凿刻着什么东西。玄奘初时并不介意,但那声音响个不停,竟似要凿上一夜似的。他禁不住好奇心起,于是起身下座,隔着窗户朝外面看了看,果见一个衣衫褴褛之人在院子里凿刻着石像。
此人手艺极好,那石刻的金刚像栩栩如生,令人难以忘怀。
玄奘索性披衣出去,同对方攀谈了起来。
这个人显然不太爱讲话,基本上是问一句答一句,不过他还是告诉玄奘,他是中印度人,名叫波罗耶舍。
“沙门听说过这个名字。”玄奘在他对面坐下,道,“在摩揭陀国那烂陀寺的旁边,住着一位名叫般若跋陀罗的比丘,是一位非常可敬的长者。他跟我说过,他有一个弟弟,名叫波罗耶舍,擅长雕塑和绘画,去南印度寻找石料,多年未归。”
“他好吗?”波罗耶舍问。
“他很好。”玄奘回答,“只是不知道你的下落,十分想念。”
“一个修行人,哪来那么多奇怪的念想?”波罗耶舍嘟哝了一句道,“你回去告诉他,我就在摩腊婆国,给人家造像。哪天我做不动了,说不定会回去看他。”
说着话,他的手下始终不停,随着那一雕一凿,一具虽然粗糙却又充满灵性的金刚像渐渐成形。
玄奘忍不住问道:“这雕像是谁要你刻的?很急吗?仁者为何要连夜雕刻?”
波罗耶舍白了他一眼,道:“是我自己喜欢刻。我原本是在屋里雕刻的,不过那间屋子现在被你住了,我就只好搬到外面刻了。”
玄奘愣了一下,敢情这位是被撵出来的!如此说来,他在夜间雕刻石像,而且还专门选在自己的窗外进行,倒还带着几分挟私报复的性质。
波罗耶舍显然注意到了玄奘的尴尬,于是解释道:“不关你的事,你也不必介意。我在这里白吃白住很久了,只要有人来,我就必须让出房间,等人走了,我就再搬回去。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喜欢白天睡觉夜里干活,有的人不习惯我这个声音,第二天就走了;有的人却像聋子一样,什么都不在乎,一住就是大半年……”
玄奘笑道:“说不定他把这当成是一种修行了。”
“你也可以把这当作修行。”波罗耶舍边凿边说。
“我确实无所谓。”玄奘淡然道,“不过与我同行的那些比丘也住在这座寺院里,同样会受到影响。连累他们,我心不安。这样吧,你回房间休息,我在这里打坐,如何?”
波罗耶舍摇头:“回房间我也会继续凿刻的。我说过,我喜欢白天睡觉,夜里干活。”
玄奘问道:“你每天夜里都在刻像?这里的常住居然能够忍受你那么久,也是奇事一桩。”
“他们一开始也不习惯,找人与我理论。我们先是辩论,我辩赢了他们所有的人;后来又有人提出用下棋的方式来决胜负,结果还是我赢。他们没有办法,只好让我留了下来。这里的僧人原本有很多,实在忍受不了的都搬走了,留下来的也都慢慢习惯了。”
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座伽蓝里的常住僧人这么少,连附近的居民也不多。”
波罗耶舍道:“我已经做出让步了,有客僧来,我就得让出房间。”
玄奘苦笑,只得跟他商量:“如果你现在不想睡觉的话,能不能找点儿安静的事情做做?”
“我一个人,做不来什么安静的事情。”波罗耶舍道,“禅坐的时候我会打妄想,所以只能用刻像的方式来修禅。别说,这很适合我。”
“仁者还真是特别。”玄奘道,“只听说有人用经行的方式修习禅定,有人用打坐的方式,还有人用抄经的方式。你居然刻像。”
“我还可以下棋、辩论。”波罗耶舍道,“但这都不是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如果你想让我安静,除非赢了我。”
他停下手里的活,看着玄奘:“辩论、下棋,你自己选。”
玄奘心想,这半夜三更的,辩论起来估计也不得安静——
“那就下棋吧。”他说。
两人进了房间,席地而坐,玄奘点起灯树,波罗耶舍则用凿子在地上画了个六十四格的方格棋盘,又从怀里取出十几个形状不同的小木头块,递给玄奘几个,嘴里嘟哝道:“三盘两胜,别说我欺负你。”
这是一种名叫“查图兰加”的游戏,它的意思是“四部分”,有“象”“马”“车”“兵”四种棋子,在国王的率领下冲锋陷阵,而这四种棋子刚好代表了当时印度军队的四种构成。
玄奘在那烂陀寺就见过这种游戏,这也是学僧们闲暇消遣的主要娱乐。
关于这个游戏的起源,寺僧们是这样说的:
大约几百年前,中印度地区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争,一时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一个叫西萨的聪明人眼看这种景象,心中悲悯不已,便塑造了一些形态各异、戴盔披甲的将士作为棋子。他把战场上的战斗再现在了棋盘上,终于将那些恃强好胜的国王、将军及婆罗门贵族的兴趣吸引了过来。从此,人们便以棋盘上的智力较量取代了战场上的血腥厮杀。
传说是美好的,虽说这种游戏的产生并没有真正阻止战争的发生,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对此津津乐道。
不过,那时的玄奘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佛法上,对于这种玩的东西,也仅仅是粗略了解一下罢了。
两人摆开阵势下了一盘,波罗耶舍毕竟是此中高手,玄奘很快就输了。
波罗耶舍很高兴:“你虽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但下这个还是不在行。”
玄奘道:“我是个外国人,按照你们的规则下棋,这不公平。下一局该按照我们国家的规矩来了。”
“哦?你们国家也有这种棋吗?”波罗耶舍很感兴趣地问道。
玄奘微微一笑,用树枝将地上的棋盘抹去,重新画了个方框,在框的正中画了两条线,又在两边各画了三十六个小格。
“在我的国家,人们称这种棋为‘塞戏’。”玄奘边画边说。
“这是什么?”波罗耶舍指着中间那两条线,惊讶地问道。
“这是一条界河。”玄奘解释道,“你可以理解为两个国家,以河为界。”
接着,他改王为将,改象为士,画出九宫格,重新讲解了规则,特别是将、士不能出九宫,以及别马腿的规则,只听得波罗耶舍惊奇不已。
波罗耶舍很快便掌握了新走法,兴致勃勃地同玄奘重新开局。只可惜他对这种新玩法到底不熟,很快就败下阵来。
“现在,咱们两个各自赢了一盘,这第三盘该用哪种玩法呢?”波罗耶舍兴致勃勃地问。
这倒是个麻烦事,因为用哪种玩法都不公平,依照“查图兰加”的规则,肯定是波罗耶舍赢;而要是按照“塞戏”的规则,则又是玄奘赢。两人一时都有些为难了。 (1)
看着波罗耶舍抓耳挠腮的样子,玄奘突然笑了:“仁者若有兴致,玄奘还可以再教你一种棋。”
“好啊,你说!”波罗耶舍立即坐正了身子。
“但是需要很多棋子……”玄奘也有些为难了。
“我可以现刻。”波罗耶舍一脑门的兴致道,“你说,需要什么形状的,各多少颗?”
玄奘道:“形状倒是无所谓,只要能区分两边就行,反正所有的棋子都是平等的。但是需要的数量必须多。”
“所有的棋子都是平等的?”波罗耶舍对此困惑不已,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那有什么好玩的?”
玄奘没有过多地解释,将地上塞戏的棋盘抹去,重新画出一个横竖各十三条线的棋盘。
“正常的应该是十九路,但是需要的棋子太多了,一时间怕凑不齐,下起来耗时也太长,就暂且先用十三路的吧。”
画好之后,波罗耶舍也已找来大小差不多的鹅卵石和小木块各四五十个,他把石头放在自己这边,把木块递给了玄奘。
玄奘向他解释了围棋的规则,波罗耶舍笑道:“听起来倒也简单。”于是两人再开战局。
听起来简单的游戏往往玩起来并不简单,这一盘棋波罗耶舍输得更加迷茫,看着棋盘上七零八散的局面,好半天,才艰难地说道:“我觉得,这种棋,没有查图兰加和塞戏有意思。”
“为什么?”玄奘惊讶地问道。
“因为那两种棋更接近于实际战争,每一个兵种都在做适合他们的事情。相比之下,这种围棋就很奇怪了,好像只是在圈地。就算其中一方圈的地少,只要自己满足了,似乎也不能算输吧?”
玄奘哑然失笑:“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在我的国家,这种棋并不完全是讲战争,它是有说道的。棋盘象征着宇宙。天体由三百六十部分组成,故而完整的棋盘纵横各十九路,共计三百六十一目,那多出的一目就是天元,表示宇宙的本体。三百六十又是古历全年的天数。四个角喻为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白子和黑子则分别表示白昼与黑夜。棋盘和棋子一方一圆,便如天圆地方,象征着天和地。”
波罗耶舍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说法!但这只是一种哲学上的表述,与游戏无关,与战争更加无关。何况每个棋子都平等,没有需要特别保护的目标,这样也很没有意思啊。”
玄奘很惊奇:“你是佛教徒吧?难道不知道世尊说过,众生平等吗?”
“世尊是说过这样的话,可那是一种理想的状态,不符合娑婆世界的实际啊。”
“理想的状态?”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波罗耶舍,你说句心里话,你喜欢这种理想吗?”
波罗耶舍没有回答。
玄奘道:“我在印度待了这些年,发现印度的世俗文化就是婆罗门教文化。难得的是,主张众生平等的佛教竟然能在这个地方诞生并扎下根来,就连很多赞同种姓制度的婆罗门竟然也皈依了。以前不觉得怎样,现在想想,还真是不可思议。”
“这不奇怪啊。”波罗耶舍道,“佛陀的体系直入人心,充满智慧,本来就很吸引人。虽然有很多地方与世间习俗相悖,但仍然被一些人信仰和尊奉。”
“并不是完全地尊奉吧?”玄奘质疑道,“我知道有很多人虽然做了佛教徒,却始终不肯放弃婆罗门教的等级观念。有的人虽然嘴上放弃了,但心里还是认同这种分别。”
波罗耶舍笑了笑:“世间法与出世间法毕竟不同。表面看起来,这是佛教与婆罗门教的差别,但其实是与印度民俗的差别。”
玄奘定定地注视着他,神色中多了几分凝重:“那么波罗耶舍,你能否猜想一下,假如有一天,婆罗门教将佛教中的一些重要观点给吸纳了,比如缘起性空、比如关爱生命,让婆罗门教也具备了大乘佛教的某些特征,是不是佛教徒就都要改投婆罗门教了呢?”
这话很明显地让波罗耶舍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法师你在想什么呢?真要是这样的话,那还是婆罗门教吗?”
玄奘没有答话,他确实未曾想过这个问题。
波罗耶舍道:“再说婆罗门教也是有很多派别的,所谓的古典六派啊什么的。若是其中一个派别这么做,那它一定会把其他派别的很多信徒拉进来,变成一家独大。然后它自己也变得面目全非。这分明就是一种同归于尽的做法,谁会这么干呢?”
这倒也是。玄奘心中暗暗思忖着。
“而且你说的这种做法也只能灭己,无法灭佛啊。”波罗耶舍接着说道,“毕竟佛法已经传播到了许多国家,光在印度灭了是没有用的。”
玄奘盯住了他,缓慢而又认真地说道:“仁者的意思是说,如果真的有人将佛教教义融入婆罗门教,是会将多数佛教徒吸纳过去,从而至少达到在印度灭佛的目的?”
“这是肯定的。”波罗耶舍点头道。
“包括仁者你吗?”
“我?我当然不会了。”波罗耶舍笑道,“虽然我对佛法也没有多虔诚,但也算是个正式皈依的佛教徒吧。佛陀的四谛、八圣道、十二缘起,我是绝对相信的,此生绝不会退转。但是其他人就难说了。”
玄奘不敢相信地看了他一会儿,气氛一时显得有些沉凝。
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吗?玄奘西行这一路,看到和听到了许多关于佛法即将衰亡的事情。比如在梵衍那国,大雪山以东的小川泽僧伽蓝里保存有阿难弟子商诺迦缚婆的一袭九带僧衣,传说它要在佛法完全毁灭以后才会彻底坏掉。可当我看到它的时候,袈裟已经略呈变坏的迹象了;在迦毕拭国,我曾去拜谒过曷逻怙罗罗汉为供奉佛舍利而建的窣堵波,如来预言说,这座塔要经过七次烧毁、七次重建,佛法才会灭亡。当我去看的时候,那座塔已经被烧了三次;在大菩提树下,我看到佛陀成道时的金刚座已经没有了,两侧的菩萨像被沙土埋到了胸口。人们说,等这两尊菩萨像完全沉没于沙土之中,便是佛法当尽之时。除此之外,我还看到了很多从前的东西——从前的寺院、从前的僧侣、从前的城垣、从前的街道、从前的风土气韵、从前的文明和遗留下来的古迹,从前的一切,都遭到了破坏。玄奘心中一直充满疑惑:佛法真的要走向衰亡了吗?”
听到这里,没心没肺的波罗耶舍也不由得沉默了下来,毕竟对一个佛弟子而言,这个问题过于沉重了。
许久,他才问道:“法师为什么突然想到说这个?”
玄奘道:“因为我现在没有了这个疑惑,我知道佛法真的会衰亡,至少会在印度衰亡。太阳照临南赡部洲,是要为之除冥。佛陀选择在这片土地出生,也是为了给他去除黑暗。这真是一个奇迹,不敢相信的奇迹。只是玄奘不明白的是,等级制度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
波罗耶舍迟疑了一下,方才说道:“其实,也谈不上吸引,至少对我谈不上。这只是一种秩序,现实世界的秩序。”
玄奘轻轻摇头:“在我的国家,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当然,实际上也不平等,不是那种理想的状态。但至少每一个人在先天上是平等的,道义上是平等的,下层的人也有向上的机会。”
波罗耶舍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迷茫,特别是玄奘紧接着的一句话更令他感到困惑——
“我觉得,我的国家,比印度更有佛缘。”
“法师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玄奘也知道有些东西解释不清,况且三盘棋下完,天也亮了。
他将灯树上的火苗一个一个地压灭,对波罗耶舍说:“仁者休息一下吧,玄奘要去做早课了。”
波罗耶舍点了点头:“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如果不着急离开的话,今晚咱们再下两盘。我答应你,下完就休息,绝无动静。嗯,就下我们的查图兰加或者你们的塞戏,至于那个什么围棋我实在是玩不来。”
也好,玄奘心想,虽说陪他下棋挺耽误时间的,不过能让这个怪物安静几个晚上,倒也值了。
康契普腊姆是摩腊婆国的一个重要港口,也是菩提迷只等人的目的地,再往西去便是邻近大海的狼揭罗国了,那里是去往西女国的出海口。
菩提迷只等人决定就在这里结束他们的旅程,这些来自狮子国的高僧大德受到了国王、僧侣和百姓的敬重,对于他们来说,摩腊婆国,这个礼佛敬僧的国度完全就是僧人的天堂,一个理想的驻锡之地。
很快,国王就亲自率人前来,将他们迎请到王宫内部的寺院里去了。
但是玄奘没有去,他的本意是游学,如今不过是应波罗耶舍之邀在这座伽蓝里多住几日罢了。
寺院住持对于玄奘能让波罗耶舍这个怪物安静下来很是惊奇,给国王说了不少好话,将玄奘留了下来,把他安排在波罗耶舍隔壁的房间休息。
两人此时已经熟稔起来,波罗耶舍便将自己雕刻的一些作品拿给玄奘看。
“这是谁?”玄奘打量着一尊赤裸上身的健壮人像,奇怪地问道,“不像佛,不像菩萨,也不像金刚。”
“他是个人。”波罗耶舍道,“笈多王朝时期的一个智者,名叫阿耶波多。”
玄奘惊讶至极:“原来他就是阿耶波多……”
“法师听说过他?”
玄奘点头道:“他曾在那烂陀寺任教过,我如何不知?距现在顶多也就两百年吧?如今寺里还有他使用过的天文观测台呢。”
“他创造了这个东西。”波罗耶舍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圆圈,“这个就是Sunya,空。”
看着这个简简单单的小圆圈,玄奘惊叹不已。
印度人很早就发明了1到9这九个简单的数字,并使用一个实心的小圆点来表示空位,以区分“12”和“102”这样的数字。后来,受大乘佛教“性空”思想的影响,阿耶波多创造性地发明了数字“空”,将它作为一个独立的数字与1~9并列。
这真是一个聪明的想法!“没有”这个抽象的概念第一次被赋予了一个有形的记号来表示。在这之前,人们用符号表示的都是些实实在在的事物,谁会想到要为“什么都没有”设置一个专门的符号呢?
而且,也不知是为了图省事,还是有着某种想法,从空位中独立出来的数字“空”,模样也渐渐地由一个实心的小圆点变成了一个空心的小圆圈——从形象上更加完美地表达了“空”和“无”的概念,体现了“空”的包容性和圆融性。
玄奘不禁在想,那些不理解空的人,或者把空当作是绝对的虚无的人,不妨来看一看这个小圆圈。这个数字所代表的绝不仅仅是什么都没有,事实上,它预示着一切可能,大而无外,随时与他物保持互动;又小而无内,保持自身的完整性和神秘性。
“有人在阿旃陀石窟中写下了这组数字,后来被另外的人抹去,画上了更加精美的壁画……”波罗耶舍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去过阿旃陀石窟?”玄奘惊喜万分。
波罗耶舍点头:“前些年,我一直在阿旃陀石窟造像,不过最近几年不去了。”
玄奘感慨道:“来这里的路上,玄奘就听说了那个石窟,一直想去瞻礼,可惜无人知道具体在什么位置。西行路上我曾见过各式各样的石窟,唯独不知南印度的石窟是什么样的,玄奘心中很是好奇。仁者去过真是太好了,请问那里离这儿远吗?”
波罗耶舍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个地方已经废弃,估计你现在进不去了。”
“为什么?”玄奘奇道。
“商路改道,猛兽出没,还有巨蟒和食人族。总之,那里现在已经不适合人进去了。”
玄奘对此并不介意:“我是个出家人,遇圣地不能空过。还请仁者慈悲,告诉我那个石窟的方位。”
波罗耶舍叹了口气:“我看你纯粹是在那烂陀寺过得太舒服了,想给自己找点儿苦头吃。你是不是很多年没受过伤了?我跟你说,如果你进入那片丛林,受伤会是最幸运的事情。你可能会得病,会遇到狂象、巨蟒、黑豹、毒蜘蛛和吸血蝙蝠,最大的可能是被食人族抓住丢了性命……”
玄奘笑了笑,没有反驳,继续向他打听阿旃陀石窟的方位。
波罗耶舍彻底无奈了,只得把那个森林的位置指给他,顺便给了他一包香草。
“把这个挤成汁擦在身上,可以防止那些小虫子在你身上做窝。我跟你说,它们才是丛林中最可怕的东西。倘若你不小心受了伤,这草药也有疗伤的效果。”
“多谢仁者。”
波罗耶舍已经在地上摆好了棋,嘟囔道:“我才不是什么仁者。我若是仁者,就会阻止你做这种傻事。”
“可你是佛门弟子啊。”玄奘道。
“我不是。”波罗耶舍很干脆地反驳说,“我对外从不自称自己是佛弟子,免得人家欺负我。”
玄奘愣了一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波罗耶舍道:“你是个论师,怎么可能不明白?我问你,你跟人家辩论过没有?”
“当然辩论过。”
“那么,有没有订立过契约?比如,输了的人砍头、割舌头什么的。”
玄奘怔了一下,道:“这样的契约沙门确实没有订过,倒是有一回被人逼着在火山口辩论,说好了谁输了就跳下去。”
“是祇园附近的地狱之门吧?”波罗耶舍问道。
看到玄奘吃惊的脸色,波罗耶舍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笑了笑:“那个地方可收了不少人呢,不是因为做坏事下地狱,而是因为辩论失败下地狱。其中佛教徒居多。”
“为什么?”玄奘吃惊地问,“佛门弟子中善辩的很多呀。”
“善辩有什么用?你现在活着,说明你赢了。我且问你,你有没有让那个输的家伙下地狱?”
“没有……”
“这不就结了?”波罗耶舍鄙夷地说道,“人家就是算定了你有这份慈悲心肠才找你辩论的。他赢了,你就下地狱;他输了,你却不会让他下地狱。所以他立于不败之地。”
“玄奘那一次的情况特殊,当时,我们的辩论没有结束,火山就喷发了。”
“火山喷发?那你们两个都会死才对,你怎么活着回来了?”
“只差了一点点。”玄奘道,“他身边的弟子提前看出了征兆,我们逃得比较及时。”
波罗耶舍停下了正要走棋的手,很认真地看着玄奘:“说真的,玄奘法师,你告诉我,当时他是不是快要输了?或者说,他其实已经输了?”
玄奘想了想,点点头。
“这不就是了?”波罗耶舍又低下头去下棋,“我说过,佛教徒会被人欺负,就是这个原因。你对他慈悲,他对你却不慈悲,而且,他会无耻地利用你的慈悲。”
“这样的事情不会很多。”玄奘坚持道,“你该对人性多一点信心。”
“我对人性从来都没有什么信心。”波罗耶舍道,“大乘佛子修忍辱行,可是就连提婆菩萨都被杀害,还有什么可说的?”
听到“提婆菩萨”四个字,玄奘顿时沉默了。
那一年,南印度的一个国王在都城中设立了一座法坛,请提婆升座宣讲佛法。这引起了其他教派的嫉恨和不满,他们从四面八方赶到都城,要同提婆论辩决胜。
提婆对此丝毫不惧,反而主动出击,传出话说:“我现在要立三个论题,其一是,一切圣贤之中佛陀第一;其二是,一切知识之中佛法第一;其三是,一切救世人物中僧伽第一。我建立这三个论题,欢迎各家各派的论师前来辩论。如果有谁能驳倒此论,我提婆甘愿斩首相谢。”
各派论师被激怒了,相约而说:“这个提婆自高自大,根本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即便他真有三寸不烂之舌,难道还能胜过我们数万之众吗?”
于是,他们约定联手对敌,同提婆展开了一场车轮大辩。
然而提婆的善辩之名毕竟不是虚的,各派论师一个接一个地出场,都没能在提婆的利舌下讨到半点便宜,以致许多有自知之明的人干脆就不敢出场了。
这样一直辩论下去,直达三个月之久,前来辩论的八方论士全部认输,再没有人敢出头露面了。
玄奘想起先圣风采,不禁悠然神往道:“玄奘真是无福,生不逢佛也就罢了,便是那个圣贤辈出的时代也没有赶上。”
波罗耶舍笑着说道:“辩论是双方的,契约也应该公平。当日辩论开始之前,各家论士也曾依样画葫芦,像提婆一样发誓论败便斩首相谢。如果这样的话,三个月后可就人头滚滚了。你觉得提婆菩萨会同意吗?”
“当然不会。”玄奘道,“他应该会将这些论敌收为弟子。”
“看来你们这些沙门都是一种思维方式啊。”波罗耶舍郁闷地说道,“没错,提婆提出的条件就是,论败后投他为师。因此,等到三个月的辩论结束时,八方论师和他们的数万弟子都成了提婆的弟子。”
“这样不是很好吗?”玄奘道,“当年佛陀也是这么做的。”
波罗耶舍鄙夷地撇了撇嘴:“不是谁都能同佛陀相比的。”
提婆的事业达到了高峰,却也因此埋下了祸根。
有一位外道弟子,看到自己的老师败于提婆,心中非常痛恨,便咬着利剑发誓说:“你以辩才胜了我们,我必以刀剑胜你;你以无形的空刀杀我们,我必以真刀实剑杀你!”
他虽也改投了提婆,却一直抱着不轨之心,每日里身怀利刃,追随在提婆左右,伺机行刺。
一天,提婆正在丛林深处禅定思维,他的弟子们也都散到各处各自用功去了。那位外道弟子见有机可乘,立即挺身而起,一剑刺出,正中提婆的腹部!
他以为提婆一定会高呼“救命”,那时他就会被团团围住,他已经做好了偿命的准备。
可是提婆却出乎意料地非常安静,他捂住伤口,对凶手说:“你待在这里做什么?赶紧逃命去吧。你还没有学到佛法,不知身名乃是人之所累,自然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寿命。我却不然,我深蒙佛陀遗法所化,对身形寿命早就看得淡了。念你仍为狂心所惑,实可怜悯。这世间人与万物皆是无实,求之实不可得。你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执着于人我和苦乐而无法自拔……”
外道弟子见提婆菩萨如此慈悲,不仅不怨恨自己,反而在临命终时为自己说法,心中非常悔恨,但毕竟求生之念占了上风,犹豫再三,还是逃命去了。
这时,提婆遇刺之事已经为弟子们所知,他们失声痛哭,会集到提婆身旁,更有一些四处搜寻,堵截道路,想要捉拿凶手。
提婆把他们召集回来,进行最后的说法和教诲。他说:“若从事物的真实本性进行思考,你们就会知道,世间根本就没有害人者,也没有被害者。所以,你们失声哭喊,四处追捕凶手又何必呢?这不过会使你们多种些不善之因而已。至于那位凶手,他所害的不过是些业报,却不是我提婆。所以你们应该谨慎思考,千万不要以狂追狂,以哀止哀啊。”
说罢,便放身蝉蜕而去了,一代佛学大师就这样遇害身亡,离开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