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个故事,玄奘叹息不已。
“提婆是一位菩萨。”他说。
波罗耶舍道:“我当然知道他是菩萨。可是当时大乘佛法尚处于起步时期,被各种学派嫉恨。学术辩论的频繁与激烈不是我们能够想象的。很多外道靠嚼食大麻来与神沟通,一天不吃他们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两天不吃就生不如死。这样的人你指望用佛法感化他?真是活见鬼了!提婆身为龙树菩萨的首席弟子,不留着有用之身弘扬佛法,就这样放弃肉身,不是太愚蠢了吗?”
“他也不想死。”玄奘辩解道,“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他又该如何去做呢?他实践佛陀的慈悲精神,让数万论敌成为佛的弟子,使大乘佛法迅速传播开来,这难道不是在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吗?至于这其中出现一两个心怀不轨之人,也在常理之中。总不能因为会有这么一两个人,就将那数万论敌一并斩首吧?事实上,就是这最后一人,菩萨也没有放弃。当他遇刺的时候,仍念念不忘传法布道。他放走凶手,阻止弟子对凶手的追捕,又为凶手和弟子们解说佛法,那凶手最终也被他的慈悲感染了。菩萨的内心早已超越了生与死、苦与乐、荣与辱、爱与恨,以慈悲之心对待众生,又岂是我等凡夫能够揣测的?”
“也许你说得对。”波罗耶舍悻悻地说道,“但我不是提婆菩萨,所以我不会告诉别人我是佛弟子,因为我从不认为自己有感化恶人的能力。在恶人面前,我更愿意保全自己。我哥哥说我是焦芽败种,不懂得忍辱。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很难成就。不过没关系,世尊成佛不是也经历了三大阿僧祇劫吗?慢慢来吧。”
说到这里,他又转身看了玄奘一眼:“法师钦佩提婆菩萨,或许你会做得比他更好。但我想对你说的是,人性固然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而且恕我直言,一个人若是善到了极端,恶的一面也就到极端了。”
“仁者的意思是说,善良的人心中也有恶吗?”
“不不不,我不是指每个人内心的恶,而是从一个更简单的角度讲,有时候行善是会助长恶行的。比如你行布施,有可能助长对方的贪婪和依赖;你行忍辱,别人就会变本加厉,最终的结果是既伤害了你,又增加了他的罪孽,还有可能祸及无辜。”
玄奘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所以佛陀称这些为有漏的善行,善里总会包裹着一点儿恶。只有通过闻、思、修获得正见,做到解行相应,才是真正的无漏的善业。”
“但是很多佛弟子并没有正见,他们只行有漏的善行。”波罗耶舍说到这里,突然问道,“你一定听说过幼日王吧?”
玄奘点头道:“他是笈多王朝的一代圣王,名叫婆罗阿迭多,那烂陀寺就是在他的手里开始兴盛起来,成为印度佛教至高无上的存在的。”
“那么,在法师心中,或者说,对一个佛教徒而言,幼日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玄奘惊讶道:“当然是一个护法圣王。”
波罗耶舍哈哈大笑起来:“护法圣王,真是太好笑了!你知道吗,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故事了!”
玄奘皱了皱眉,但他没说什么,波罗耶舍既然是这样的反应,必然有他的说法。
果然,笑够了之后,波罗耶舍终于让自己变得严肃了一些:“说真的法师,我觉得,对于印度佛教而言,幼日王就是一个罪人!”
玄奘冷静地说道:“愿闻其详。”
“法师听说过摩酰逻矩罗王的故事吗?”
玄奘点头:“只听说他是个白匈奴人,有人称他为‘日族王’,性情勇悍刚烈,富有才能智慧,一度征服了北印度地区,建都于奢羯罗城。由于国力强盛,威慑诸国,就连幼日王也不得不向他纳贡臣服。可惜他行灭法之事,诸天不佑,最终还是被幼日王打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那烂陀寺就是那场战争胜利的纪念品。”
“法师说的大致不错,却也不完全对。”波罗耶舍道,“摩酰逻矩罗确实是个恶王,脾气很坏,无恶不作。难得的是,他对新鲜事物非常有兴趣,他成为北印度的盟主时,看到当地百姓崇奉佛教,竟然也起了学习佛法的心思。”
“这是好事啊。”玄奘道,“这样一个国王,主动亲近佛法,岂非佛门之幸?”
波罗耶舍叹道:“本来是好事,可惜被僧团中的一帮胆小怕事的家伙生生给整成坏事了!”
当时,日族王心血来潮,命众僧推选一位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高僧来为他说法。这本是个弘扬佛法的绝好机会,如果能有一个优秀的比丘承担起这个责任,谁说日族王不会成为又一个阿育王或弥兰陀王呢?
可惜的是,僧徒们畏惧他的暴烈,无人敢应命。但他们又不敢公开得罪这位大王,无奈之际,僧人们最终推选出一位比丘出面应付。
那位比丘据说也是言辞清雅、心智聪敏之人,但众僧推举他却是因为他曾做过日族王的家臣侍从,大家希望通过这种熟悉的关系来保佑佛门平安无事,渡过难关。
不想此举却惹恼了日族王,他说:“我因敬慕佛法,才要你们推举一位贤能来为我讲法。你们居然推举了一个奴才过来,实在太看不起我了!常听人说,僧众之中贤明之人比比皆是,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谎言罢了。一个奴才,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贤明吗?我看你们佛门之中也没什么人物了,还有什么值得我敬重的?”
于是先将那位曾经做过侍者的比丘砍了头,接着又传命诸属国毁灭佛法,驱逐僧徒,一个不留。
这一声令下,中北印度的佛教立即陷入劫难之中。
而当时的幼日王统治着摩揭陀地区,为白匈奴的势力所逼,也不得不臣属于日族王。
幼日王崇敬佛法,爱护黎民。只是苦于日族王的虐政,一直不敢反抗。这次接到日族王毁佛的命令后,幼日王再也忍不下去了,公然抗命道:“鉴于你如此残暴的行为,我将不再听命于你!”
日族王愤怒至极,立即起兵征讨。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感叹道:“面对暴行敢于反抗,幼日王真可谓圣王矣!”
波罗耶舍不屑地撇了撇嘴:“如果这就算是圣王,那圣王也未免太好当了!”
“此话怎讲?”
波罗耶舍道:“幼日王其实是当时日族王的属国中最有实力的一个,早该反抗的时候不反抗,好容易下了反抗的决心,却又没有勇气付诸实施。人家的军队都打到他的王城下了,他这个圣王却对臣下说什么‘现在贼寇将至,我不忍与其兵士相斗,万一因战斗而伤及百姓,岂不是我的罪过?请诸位赦我之罪,留我一命,让我潜行于草泽之间,以待良机’。说罢直接出宫,躲进了山里。他不忍心杀死敌人,却忍心将自己的子民留给敌人,这是圣王的行为吗?”
玄奘奇道:“他居然这么做,难道就没有安排太子或将军守城迎敌吗?”
“他要有那心思就好了。”波罗耶舍冷笑道,“不过也有跟他一起走的,说是感其恩德、慕其名望,而甘愿追随他出城,有一万多人吧。这些都是聪明的,知道跟着国王走,总比留下来等死要好得多。但是留下来的人总归是多数,他们的性命谁来保障呢?更不要说,那日族王一进入摩揭陀国,就开始毁佛灭僧……”
玄奘无语了,确实如此,当幼日王率领军民数万人转移到崇山峻岭之中时,日族王则挥军摩揭陀国全境,破坏寺院,杀害僧侣。其中以那烂陀寺受到的损害最为惨重,十二座殿堂悉数被焚,法藏被毁,经堂也全部遭到破坏。
这些事情,都是他在那烂陀寺的时候就已经了解的。
“所以说,幼日王的反抗根本就没什么意义。”波罗耶舍刻薄地说道,“这也是佛门信徒最容易犯的毛病,只说不做,期待着日族王自己反省,这不就相当于等着狼吃素吗?”
“但他毕竟反抗了。”玄奘忍不住替这位国王辩解道,“日族王灭佛的罪过不能算在他的头上。”
“可幼日王毕竟拥有战胜日族王的实力。”波罗耶舍坚持道,“上天给了他责任,他就应当担负起来。否则就是浪费上天对他的厚爱,是要遭到惩罚的!”
这就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的异国版本吗?玄奘感到一时无语,波罗耶舍的话虽然说得有些偏激,却也有一定的道理。
波罗耶舍接着说道:“日族王并没有因为幼日王的仁慈而反省,反而变本加厉,他派遣自己的兄弟领兵追讨,幼日王只好继续逃亡,日族王就在后面穷追不舍。这种情况,估计就连天神都看不下去了,当追到一座海岛上的时候,幼日王终于无处可逃,只能背水一战。
“幼日王先上的岛,占据了险要之处,日族王一时也难以攻下。终于有一次,日族王大意轻敌,被以轻骑出战的幼日王诱入到埋伏圈内,最终生擒。”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此战虽有上天的帮忙,然幼日王毕竟是个有智慧的人,所以才能够取得胜利。”
波罗耶舍哼了一声:“他是在实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才同日族王周旋的,否则就算是逃到天边也不敢做出真正的抵抗。如果他一开始就率摩揭陀国的军民抵抗的话,会少死多少人?你们那个那烂陀寺也不会遭到破坏。虽然为纪念这场战争的胜利,幼日王在那烂陀寺原有的基础上继续扩建,又新建了大批的寺院,扩大了规模。但损失就是损失,失去的经书回不来,失去的性命更回不来。”
玄奘长长地叹了口气:“就算如此,也只能说,幼日王优柔寡断,不能说他是个罪人吧?”
“当然。”波罗耶舍道,“他真正开始犯下罪孽是后面的事……”
当日族王被反缚双手,带到幼日王面前的时候,他自愧失败,以衣蒙面,不愿与幼日王相对。
幼日王高踞狮子床上,命侍臣告诉他说:“你现在露出面容,我有话跟你说。”
日族王桀骜不驯地说道:“现在臣主易位,怨敌相视,有什么好谈的?”
幼日王再三要求,日族王始终拒不从命。幼日王说好吧,那我们就这样谈正事。
于是开始列数他的罪刑:“三宝福田,是众生所依赖的解脱之宝,岂能任由豺狼之辈来破坏,摧毁佛门的妙善之业?现在上天都不护佑于你,所以你才会失败,为我所擒。此罪不可饶恕,现判你死刑。”
眼看日族王就要死定了,谁知这时幼日王的母亲又来横插一杠,要求将日族王送入宫中,她要为他占一占相。
幼日王自然是照办了,太后对日族王说:“你把头罩摘下来,我们当面谈谈,或者可以免你一死。”
她甚至安慰这个恶王:“世事无常,荣辱更替,兴废随时,存亡有运,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于是日族王拿掉衣服,露出了他的面容,居然是个极英俊的男人!太后亲自观察后对他说:“你应当自重自爱,我会使你善终的。”
随后,她又对幼日王说:“先祖有训,君王应该宽恕他人的罪过,爱育生灵,减少杀戮。况且此人积恶虽久但余福未尽,现在不宜杀他。”
波罗耶舍道:“太后的这一句话,幼日王想都没想就遵从了,这个杀害了无数人命,毁灭佛法的恶王,就这样被保住了性命。”
玄奘叹道:“杀人总归不吉,只要日族王以后不再作恶,留他一条性命也无不可。”
波罗耶舍道:“如果他从此改邪归正,倒也是一段佳话了。问题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和暴行,也没有忏悔,你相信他会改邪归正吗?”
玄奘道:“就算归不了正,囚着他,让他从此不能作恶,也是可以接受的。”
波罗耶舍点头道:“要真这样也无不可。可问题是,幼日王并不想养着这么一个人,他同他的母亲商量,说这恶王终究不是个大国之主,不如将他放到北方,让他去做一个小国的国王。法师你觉得这安排如何?”
玄奘惊讶道:“这岂不是放虎归山?”
波罗耶舍拍手道:“正是如此!而且这个傻瓜还将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日族王,又归还了他的残兵,大约是想布恩吧,希望对方从此对他感恩戴德。然后就把那个恶王放归到了北方。”
听到这里,玄奘顿时呆住,自幼熟读史书的他已经很明显地感觉到不对了。
“后来如何?那日族王回到他的国家了吗?”他沉声问道。
“没有。”波罗耶舍道,“因为日族王的弟弟已经自立为王,国中没有他的位置了,日族王只好到处流窜,投奔到了迦湿弥罗。国王怜悯他失去国土,封给他土地城邑,对他优礼相待。没有想到的是,此人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感恩之心,一站稳脚跟就杀了迦湿弥罗国王,并且自立为王。此后又西进犍陀罗国,杀掉国王,变本加厉地进行毁佛行动。这一下子,北印度一带佛教凌夷,寺院被焚毁,僧徒被杀戮,仅在迦湿弥罗一地,被毁的寺院就多达一千六百余所,所有的佛教徒,无论僧俗都被他抓起来,推到印度河畔杀死,或者赶到河里淹死,一时间印度河上浮尸漂橹,堪称印度佛教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法难。”
说到这里,波罗耶舍停了下来,看着目瞪口呆的玄奘问:“现在,你还觉得幼日王是个护法圣王吗?”
玄奘一时有些无语。
应该说幼日王是个好人,他只是太愚蠢了。但是,一个愚蠢的好人,有时会和恶人一样,带来极其恐怖的灾难性的后果。
犍陀罗的王族以及朝臣,都在这场灾难中被日族王诛戮消灭。就连剩下来的百姓,他都要予以屠戮,不留一个活口。
佛法就是那个时候才逐渐开始没落的,所以玄奘到达那些地方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残垣断壁,凄惨无比。
好在因果不爽,就在同一年内,这个恶王就死去了。据说他死的时候,云雾昏暗,天地震动,狂风大作。当时有已经证得果位的人惋惜地叹道:“他枉杀无辜,毁灭佛法,所以堕落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但是那么多人的死亡,以及佛法在印度的衰亡,又岂是他个人的恶报所能弥补的?
玄奘忍不住想起,在《瑜伽师地论》中,曾经提到过菩萨是如何面对恶行的。
经中说,如果菩萨见到有强盗准备杀人劫财,这时候菩萨会考虑用种种方便,尽自己的能力去阻止这种恶行,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会采用杀人这种极端的方式来阻止恶行的发生。
如果菩萨见到有权的官员对待百姓异常残暴,没有慈悲之心,菩萨便会随自己的能力,想办法废黜这个有权之人。
如果菩萨见到盗贼肆意花费抢劫来的财物,那么菩萨会随自己的能力去劫夺财物,并将夺取的财物归还原主。
可见对于菩萨来说,杀人并不是绝对不可接受的事情。
佛教的最终追求并不是慈悲,而是智慧。一切修行都是为了获得终极智慧,所谓慈悲也是建立在智慧之上的慈悲,没有智慧的善是伪善,没有智慧的慈悲是假慈悲。
因此,即使是那些修忍辱行的高僧,也绝非不反抗,而是不愤怒、不结怨、不心怀恶意。在这个前提下,怎么处理事情,是方法的问题。
在真正的佛弟子看来,抵抗暴行是止恶,是行无畏布施。无论是对恶人,还是对无辜的人都是不怀恶意的,是由慈悲心发动,这才是真正的善行。
上天给了幼日王制止暴行的机会,可惜他没有抓住,“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波罗耶舍说幼日王是罪人,的确有他的道理。
问题是这个道理跟我说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一介比丘,又不是国王……
波罗耶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叹息一声才说道:“玄奘法师,我跟你投缘,才给你说这些话。你有学问,又有辩才,以后肯定会跟人辩论的。我跟你说,有那么几个外道,专喜欢找佛教徒和耆那教徒辩论,赌注押得都很大,不是脑袋就是舌头,已经有不少人死在他们手里了。”
玄奘吃了一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我怎么知道?大概是他们觉得,这也是消灭异教的一种手段吧。”
“可是,为什么?异教的存在就如此不可接受,以至于要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吗?”
波罗耶舍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走过很多地方,应该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对于有些人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是不会太在乎使用什么手段的。”
玄奘心中一阵黯然,轻轻说道:“你说得对,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不能理解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又执着地坚持某些见解和认知,以致到了不能忍受异见者存在的程度。我想,这也是一种法执和所知障吧。”
波罗耶舍耸了耸肩:“我管他们执着于什么呢。我只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你,有一个骷髅外道,名叫苏达罗,还有一个婆罗门,叫塔罗讫栗,你以后要是遇到了他们,千万要小心……”
听到这里,玄奘的脸色为之一变:“塔罗讫栗?我上次在火山口遇见的就是他……”
波罗耶舍点头道:“那你放过了他,就是对佛门做了件恶事。”
大概还包括耆那教吧?玄奘突然想起那个跳入火山口的白衣人,想起那个激动的耆那教青年,他终于理解了那个年轻人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将塔罗讫栗送入地狱。
两盘棋下过之后,两人各自休息。第二天一早,玄奘还是决定先去瞻礼阿旃陀石窟。
对于玄奘这种仅仅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甘愿以身涉险的行为,波罗耶舍十分地不以为然,但他也没有再劝。
玄奘虽然不惧艰险,但对于波罗耶舍所说的那里十分凶险的话还是听进去了,他留下了银踪,以及这一路游学收集来的经像和物种,对波罗耶舍道:“我去瞻礼一下就回,用不了多长时间。倘若真的长久不回,拜托仁者将这匹马和这些经像物品送回那烂陀寺。”
波罗耶舍撇了撇嘴:“那得看我有没有时间了。”
玄奘宽厚地一笑,他知道波罗耶舍答应了,于是合十礼拜,收拾起简单的行囊就又出发了。
“国东境有大山,叠岭连嶂,重峦绝 ,嵈有伽蓝,基于幽谷,高堂邃宇,疏崖枕峰;重阁层台,背岩向壑,阿折罗阿罗汉所建。”
玄奘在一座神秘的如世外桃源般的峡谷里写下了这段文字,在他的正对面,是屏风般陡峭的岩壁,是一个连着一个的石窟,一座连着一座的庙宇,一幅连着一幅的壁画和雕塑。
这就是波罗耶舍所说的阿旃陀石窟,它的意思是——世外桃源。
波罗耶舍的“诅咒”确实灵验,此时的玄奘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满身血迹,与四周那些翠绿的树木,和那条玉带般弯弯曲曲的小溪,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里位于德干高原中部,其最高处虽只有两千米左右,却是山贼和猛兽的出没之地,路上遍布着陡峭的悬崖、湍急的溪流、稠密的热带雨林和几乎垂直的岩石表面。
这是继沙漠、雪山、沼泽之后,玄奘走过的又一个极限地貌。
他听从了波罗耶舍的意见,经跋禄羯咕婆国时雇了一位向导,这是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从他的身上似乎可以闻到雨林特有的气息。
然而,这个向导也仅仅把玄奘带到雨林的边缘地带,就停住了脚步。他告诉玄奘,这座丛林是属于瘴气和猛兽的,里面遍布着各种不可知的危险,绝不是仅凭一颗虔诚之心就可以涉足的。
“豹子,黑狼,虎。”他掰着脏兮兮的手指头数说着,“吐着长舌头的大蟒蛇,一种古怪的会吃人的草……还有幽灵和食人族!”
“食人族?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吃人?”玄奘忍不住插问了一句。
“他们什么都吃。”向导说,“一个地方的食物吃光了,就举村搬迁。大部分村落都建在密林深处。”
“不过是一群过着游猎生活的猎人罢了。”玄奘松了口气道,“当初来印度之前,玄奘在西域的群山中同很多猎人打过交道,那些人心地质朴,没什么可怕的。”
“不,他们非常可怕,遇到他们比遇到野象和蟒蛇还要麻烦。”
玄奘知道向导是不愿意再走下去了,也不勉强,告别后独自一人踏进了森林。
这是一片真正的热带原始丛林,潮湿的地面凸凹不平,杂草丛生。杂草下方,是覆盖了薄薄土层的灰色岩石,四周灌木繁盛,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巨型乔木。这些参天绿树拥挤在一起,几乎遮住了阳光,树上藤络垂垂,缠绵纠结。
看不见道路,他只能顺着野兽踩出的若有若无的野径在崖壁上攀登着,身边草丛里、树梢上,时不时地会窜出几条颜色各异的蛇。
一缕缕乳白色的雾气从林间溢出,没有目的地飘动着,始终环绕在他的身边。
玄奘感到有些发毛,不明白这些雾气从何而来,为何空气中竟弥漫着一股腐朽和森然的味道,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他在心中默念经咒,登上崖壁后,取出随身戒刀,一路分开荆棘,往西北方向艰难行进。
走着走着,脚下一个趔趄,却是一脚踏进一个泥坑里,一群圆鼓鼓亮晶晶的白蚂蚁倾巢而出,寻找报复对象。
玄奘尚未反应过来,那些怒火中烧的蚂蚁便钻进了他的衣服。他先是觉得痒,然后是痛,刹那间从骨头到灵魂都痛痒交加,几乎难以忍受!
他只得停下来,三下两下地脱掉衣裤,将那些蚂蚁抖掉。
幸运的是,这个蚁巢不大,蚂蚁的数量也不是很多。但尽管如此,也已经弄得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好容易将蚂蚁抖干净了,天已经暗了下来。
他重新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拨开树丛继续前行,尽量小心身边的蚁穴。
树木越来越密,走了一整天也没有深入多少。
傍晚,筋疲力尽的玄奘找了处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了下来,顺手摘下旁边灌木上的野果充饥。
果子很多,而且过于成熟,坐在旁边很容易便闻到了那股淡甜的腐味儿。他看到很多彩色的鸟儿在树隙间飞来飞去,它们落在果茎上,用尖硬的喙剥开果肉,啄吃里面的籽粒。
还有一群杂居的鸟,也飞来吃这些果子,比如密林里常见的绿雁和白喉雀。
在他的身边,随处可见一团一团坠下来的稀烂的果实,还有各种鸟类的粪便。
在玄奘的眼里,山野间的植物果实是面对全体众生的,既然别的动物可以吃,他自然也可以吃。
可惜这一次,他失算了。
果子入肚没多久,便感到腹部隐隐地疼痛起来,开始时他并没有怎么在意,后来那疼痛变得异常激烈,有一种撕肝裂肺的感觉。
他双手捂着腹部倒在地上,直至翻滚起来,汗水浸透了全身。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中毒了。
看着头顶绿树间偶尔闪现出的蓝悠悠的天空,玄奘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怆然和悲切。他曾经走过大漠、雪山这样的生命禁区,眼前的原始森林与它们完全不同,这里是生命云集的地方,却不承想,生命惧怕孤独也惧怕拥挤,从某种意义上说,生命云集的地方同时也是生命的地狱。
难道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座大森林里,从而结束自己的求法生涯吗?玄奘心中一百个不甘心。
他咬牙四顾,发现就在那丛死亡之果的旁边,长着一丛绿色,弯弯的叶片虽然在阳光下有些卷曲,但是嫩嫩的绿色,依旧显现出一派生机,闪烁着生命的光泽!
虽然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他还是立即认出,这是一种叫作灯油藤的植物,迦湿弥罗国的药典中对此有过记载,主要治疗风湿痹痛。不过,那烂陀寺的医僧们通常用此草给那些乱吃东西而中毒的家伙催吐。
管不了那么多了!玄奘强忍痛楚,将那藤草连叶带籽一把拽了下来,放入自己的口中!
他开始慢慢地咀嚼,吞咽,然后便是呕吐,直吐得昏天黑地……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黑夜如同掩上的幕布,缓缓地将天光下的山山水水都遮盖了起来。没有月亮的黑夜,静得可怕。
玄奘感到自己总算缓过来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坐起来,合掌感谢佛祖的眷顾。
无尽的疲惫朝他袭来,他就在这个不靠谱的地方和衣躺下,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时,他注意到,前方地上的小草纵横交错,有明显被压过的痕迹。
我该不会是误入了蟒蛇的领地了吧?
玄奘曾在向导家中见过蟒蛇,那东西大得吓人,头也长,嘴张得大大的,露出又长又怪的舌头,舌头尖端分叉,就像一枝树丫子。
记得当时,向导对他说:“法师别看这东西笨,跑起来可快了!见到活物就追,头抬起来身子往前溜,像风一样卷过去,把猎物整个儿吞进去。”
他甚至还专门在玄奘面前表演了喂蟒蛇,用的是一头小野猪,玄奘眼睁睁地看着蛇身上鼓起一个包,包再慢慢地往后滑,不禁心惊胆战……
向导告诉他说,一条蟒蛇一顿能吃掉好几只野兔、一整只山羊,或者再大些的动物,它都可以风卷残云般地吞咽下去。
“它应该不会吃人吧?”玄奘弱弱地问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人对它来讲还是大了些。”
“小孩子能一口吞进去,成年人就难了。”向导说道,“但它就算不吃你,也喜欢拥抱你。”
“拥抱?”
“嗯,就是扑过来紧紧地缠住你。我们村里有人就是这样被缠死的,然后蟒蛇发现它吞不下这么大的家伙,就走了。”
“阿弥陀佛。”玄奘悲悯地念了一声佛号,“既然如此,装死可以逃脱吗?”
“想都不要想。”向导道,“就算你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也别指望蟒蛇会很快把你放掉。它根本就不会上当,它能感觉到你的心跳。”
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来,防止被蟒蛇缠上才是最重要的。
刚想到这里,他的思绪骤然寂止,脚步也随之停了下来——他看到了那条蟒蛇!
那东西现在正弯曲着盘成一团,睡得正香。阳光斜斜地从树叶缝隙漏下来,照在它花纹斑驳的身上……
好险!玄奘心中暗自庆幸,庆幸刚才没惊动它。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动作轻微而又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