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石窟后,玄奘找到了一条小溪,先是痛痛快快地喝了个水饱,又洗了个澡,将伤口上的脏东西清洗干净。随后,他依着记忆在丛林中寻找巫医介绍的那种草药,搓成汁液涂抹在自己身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找了块光滑的石头,坐了上去。
面前是蜂巢般的石窟,背后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就像一座天然的牢狱,却又有着极其宽大开阔的空灵感。玄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想要抓住这个奇怪的感觉,于是他闭目思索着,领悟着,融会贯通着……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阳光照耀着密林与石窟,河面上映出浓重的深绿色倒影。一些猴子在倒影间恹恹欲睡,几只鳄鱼在倒影间变成了枯木,河水缓缓流动,周而复始的涟纹生生灭灭,如同晒得皱起的皮肤……
整整十天,玄奘一直待在石窟附近,有时打坐入禅,有时什么都不做,只静静地看着石窟的全貌。
十天后,他终于还是离开了,从另一个方向。
路上,他意外地见到了巫医说的那种会吃人的植物,它三丈左右,开着色彩艳丽的花,长长的藤蔓像胡须一样垂挂下来,一直贴到地面。
像这种长藤的植物在这座丛林中比比皆是,因此玄奘丝毫没有在意。如果不是一条大蟒无意间误入了它的领地,被那些会动的藤条“哗啦啦”地缠了个结实,他差一点儿就要从它的身边走过去了!
玄奘猛然停住了脚步,他看到,那条四尺长的大蟒拼命扭动着身子,而缠住它的树藤却越来越多,就像千百条恐怖的蛇,一点一点挤压着它的猎物。玄奘注意到,那些藤条上长着一根根的细毛,上面挂着晶亮的液体,似乎很黏的样子……
很快,那条可怜的大蟒就无力挣扎了,它的身体被挤得稀烂,腥臭的气息随风飘来……玄奘感到胃里很不舒服,他转过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调匀了呼吸,转过身怔怔地看着这棵树——大蟒已经不见了,只有几块散碎的蛇骨挂在藤上,挂着液珠的藤蔓在风中舒展着,摇晃着,似乎在朝他招手……
玄奘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奇异的想法在他的心头升起:应该把这棵“妖树”烧掉,不能再让它残害生灵了!
毕竟在佛教中,植物不属于“有情众生”,与动物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在与那个巫医的辩论中,也提到了这一点。
他在附近的地上选取了一根小臂粗细的枯木,在上面缠了些干草,做成一支火把,点着了举在手上,怔怔地看着那棵“妖树”,思忖着该从哪个角度扔过去比较好。
然而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突然感觉到那棵“妖树”在瑟瑟发抖——藤条在抖、树枝在抖、花瓣在抖,就连整个树干都在发抖!
这怎么可能?难道它有眼睛?或者说,它感觉到危险即将来临了吗?
玄奘的心也不禁发起抖来,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长这么大,他从未故意杀过生。眼前这棵奇怪的,会吃动物会害怕的树当然不在六道众生的范畴之内,但是,它似乎……真的……有某种感情呢。
如果它有感情,那么,当它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只剩下最后那可怜的一点儿时间的时候,它会想些什么?会做些什么呢?
它被自己的根束缚着,永远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遇到危险,它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怀着恐惧,静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等待着彻骨冰冷的绝望将它吞噬,最后成灰……
“阿弥陀佛……”玄奘艰难地诵出了一句佛号,垂下手臂,将枯木上的火苗戳向地面,变成一缕轻烟。
我该怎么办?佛陀啊,你告诉我该怎么办?
他像一根树藤一样软软地瘫在地上,抬头望向天空,似乎想要寻找到一点儿启示。然而茂密的植被遮盖住了所有的天光,这里明明已经是森林的边缘,可他却感觉离阳光那么遥远。
终于,他就地趺坐合掌,诵起了《大悲咒》,为那只惨死的大蟒,为这棵奇怪的大树,更为这片雨林中一切为生存而挣扎的生灵……
波罗耶舍依然住在玄奘住过的那个房间里,每天“叮叮当当”地凿刻着石像,只不过改在了白天。
看到玄奘一身狼狈地回来,身上的衣服如破布条一般,满是血迹,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你这家伙,果然是有护法天神随身护佑的!怎么样?我说过你会受伤,应验了吧?”
玄奘摇了摇头,虚弱地说道:“你知道吗?你这张嘴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名堂,叫作乌鸦嘴。幸好你遇到的是我,换了其他人会来找你的麻烦。银踪和那些经像都还好吧?”
波罗耶舍朝里间屋一指:“都在里面。”
玄奘道了声谢,便走了进去。
波罗耶舍对银踪很好,居然将这匹马养在屋里,同那些经像们在一起,避开了风吹日晒。
银踪多日不见主人,很是想念,一见玄奘进来,立刻把大脑袋伸了过来,在他肩膀上来回地蹭,一人一马甚是亲热。
波罗耶舍看得奇怪,幽幽地说道:“法师你要小心,感情这东西,对修行人是个牵绊。对人如此,对畜生也是一样。”
玄奘没有理他,径直牵了银踪去河边洗澡,把自己和马匹都弄得干干净净的,再换件衣裳,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波罗耶舍已经准备好了食物,热情地邀请道:“你回来得还算及时,天还没过午,跟我一起吃点东西吧。”
玄奘道了声谢,接过波罗耶舍递过来的芭蕉叶。叶片上放了几片薄饼,上面浇了许多蔬菜糊。
这是印度人最喜欢吃的食物,玄奘原本已经吃惯,然而这一次,看着那些绿色的菜糊,他突然感到一种严重的不适,以至于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了?”波罗耶舍奇怪地看着他,“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
玄奘摇了摇头,突然问道:“植物也有识吗?有阿赖耶识、末那识吗?”
波罗耶舍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给问愣了,待了片刻才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植物要是有阿赖耶识,岂不是也在六道之中,也能转世了?佛陀是这么跟你说的吗?还是你做梦梦见的?”
玄奘略略松了一口气,是的,佛陀没这么说过,他应该相信佛陀。
“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波罗耶舍奇怪地问道。
迟疑良久,玄奘终于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将他在雨林中遇到那棵恐怖的食人树的事情说了一遍。对他来说,这件事比遇见食人族对他的冲击还要大。
毕竟人是复杂的,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而草木吃动物的事情,他虽时有耳闻,却还是头一回遇见。至于那棵树还表现出了害怕的情绪,就更加骇人听闻了。
“原来如此。”波罗耶舍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早就跟你说了别去那片丛林,你偏不听!那里什么样的怪事都有可能发生,会让你心里很不舒服。会吃人的树?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还见过会吃人的草呢!”
玄奘很是吃惊:“草怎么吃人?它那么小……”
“单株的草是小,但架不住多呀。”波罗耶舍道,“那是在一片荒凉的大沼泽里,据说人畜走到那里就不见了,一开始还以为是陷入了沼泽。直到有一天,人们亲眼看到一头牛被吞噬,是真的被吞噬,一点一点地……也难怪,那地方草木不多,就那种草长得旺,大概是因为它们吃肉吧?”
“它们知道害怕吗?”玄奘轻声问道,“我见到的那棵树知道害怕……”
“你怎么知道它是在害怕?”波罗耶舍问道,“或许它只是感觉到了火的灼热而做出的本能反应。你知道的,草木虽不是有情众生,毕竟与金木土石不同,它们既然能生长,总归是有些灵气的。但这只是被动的本能,并不能说明它们也有识。它们不在六道中轮回,没有阿赖耶识,自然也不可能生出末那识来,没有末那识就不可能有我执。”
这道理玄奘当然明白,但他还是问了一句:“它们至少是有生命的,是吧?”
“这个,怎么说呢?”波罗耶舍挠了挠头,“看你对生命怎么定义了。无情众生也是生,别说是树了,就算是一块石头,你也可以说它有生命。但要说到神识,就不一定了。你要明白,佛陀所说的在六道中轮回的有情众生之中,没有它。它们属于器世间,无情类,是众生的阿赖耶识共同造出来的。”
“无情……”玄奘喃喃地重复道,“可是它知道害怕,我感觉到它在害怕……”
“那只是你的感觉!”波罗耶舍道,“它不过是对周围的危险有所反应,你却把这种反应名之为害怕。”
“那种反应不叫害怕,又该叫什么呢?”玄奘问。
“我怎么知道?它和我们人道众生不一样,和畜生道也不一样,为什么你一定要用六道众生特有的情感词汇来命名一个六道之外的东西对外境的反应呢?”
玄奘无语了,其实这些道理他都懂,好比他对巫医说的那些话。他能用更多的道理去说服其他人,然而那棵树颤抖时的场景带给他的冲击力太强烈了,他实在是放不下。
他摇了摇头,努力想摆脱这些魔一般的想法,突然头脑中一阵晕眩,眼前发黑,脚下也踉跄起来。
波罗耶舍赶紧扶住了他:“你需要休息,去好好睡一觉。我看你今天也吃不下饭了……对了,你该不会是看到那棵树后就再没吃东西吧?”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以手扶额,慢慢地朝房间里走。
波罗耶舍不禁摇头,嘟囔道:“你这个傻瓜!不错,严格说起来,这世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该伤害。佛陀当年修苦行,每日里只食一麻一麦,这其中就有护生的想法。但他后来还是放弃了。没办法,修行人身处娑婆世界,需要仰赖这个肉身才能继续修行,直到最终出离。这是我们身为欲界众生的业障,你想躲就躲得过吗?就算你不吃东西饿死了,天知道你来生会变成个什么东西,会不会伤害更多的生灵?总之,脱不了轮回一切都是白搭!佛陀也只是要求我们不要为了欲望而故意杀生,却没有要求我们不吃东西。我就不信你读了那么多的经书,连这点事情都参不透。想是这段时间累傻了。你好好睡一觉,就会想通的。”
玄奘的确是太累了,这段日子他心力交瘁,几乎是一倒下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是酣畅,从日中睡到日落,又睡到东方发白,这才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时,正看到波罗耶舍端了一钵菜糊粥进来,嘴里说道:“睡醒了就起来吃饭吧,我居然会来伺候你,也真是奇怪!这辈子就没干过这种事情。”
玄奘这时才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心中不禁有些过意不去,赶紧道谢接过。
看到他喝下一口粥,波罗耶舍的脸上竟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我就知道你是心太累了,以至于被魔钻了空子。怎么样,休息一下就好多了吧?”
玄奘有些纳闷:“魔?”
波罗耶舍道:“看到一棵吃人树就绝食,这不是着魔了又是什么?我告诉你,生命这个东西不高贵,每个人活着都建立在无数生命之上,只有彻底出离才能逃出这个罗网。你是个慈悲之人,你感受到了那棵树的恐惧心,那是你悲心的体现。但是如果过于悲凄,自心反而落入悲魔之中,永远也无法解脱。”
玄奘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是着了魔。”
既然休息好了,自然就该离开了。
整理好行李,玄奘对波罗耶舍道:“仁者和我一起走吧。”
“跟你走?做什么?”
“回去见你哥哥。”
“我才不回去。”波罗耶舍道,“我在这里自由自在,回去做什么?再说大家都是修行人,谁又管得了谁?”
玄奘叹道:“你不觉得你在这里惹人讥嫌吗?”
波罗耶舍把头一扭:“这不关我的事,大不了我以后不在晚上凿石像了便是。”
玄奘无奈地摇头,也不勉强,备好马匹行李,准备继续上路。
波罗耶舍还想再说什么,玄奘立即制止:“不许再诅咒我了!”
这话明显带着开玩笑的口吻,波罗耶舍不禁乐了,朗声说道:“我祝法师,一路平安!”
玄奘合掌道谢,牵着银踪飘然离去……
大概是波罗耶舍的“祝福”起了作用,接下来的路程玄奘走得颇为顺利。
他一路向西北行千余里,渡过耐秣陀河,经阿吒厘国、契吒国、伐腊毗国,到达西印度境内的阿难陀补罗国、苏剌陀国,从此北行一千八百里,经瞿折罗国转向东南,行两千一百余里到达乌阇衍那国。
从乌阇衍那向东北方向走一千多里,到达掷枳陀国,再向东北进入中印度境内的摩醯湿伐罗补罗国,最后回到苏剌陀国。
由苏剌陀往西北走到西印度的阿点婆翅罗国,佛陀在世时常来这里,这里也有一座阿育王塔——凡是佛陀到过的地方,阿育王都会建塔纪念。
再往西北至波剌斯国,这里已经不属于印度的范围,民情大不相同,但仍有僧伽和佛法,有释尊的遗钵。
接着,玄奘沿印度河上溯,经臂多势罗等国,踏入钵伐多国境内。
在钵伐多国,玄奘停留了两个月,悉心研习正量部《根本阿毗达摩论》以及《摄正法论》《成实论》等,然后继续往东南行,重返摩揭陀国。
到了此时,玄奘的足迹就与他当初从犍陀逻进入北印度时的路线相交了。也就是说,玄奘漫长的印度之旅至此形成了一个大圆环,他大约花了四年时间,在印度整整走了一圈!
在这四年时间里,玄奘几乎踏遍印度的山山水水,五印度的八十个国家中,他到过七十五个。沿途不仅学习大小乘佛法,记录佛教的历史典故,还详细考察了各地的山川地理、民俗文化、宗教信仰以及各宗派力量的对比。
他看到一些地方的百姓吃一种像泥巴一样的东西,有时还将这种东西放入食物之中搅拌。他小心地尝了一点儿,味道竟像蜜一样甜。经询问,原来是从甘蔗中熬炼出来的。
百姓们热情地邀请玄奘去家中观看,他看到他们将甘蔗榨出汁,晒成浆,再用火煎煮、熬炼,最终形成红褐色的状如石块的疙瘩,他们称这种东西为sakara,音译为“煞割令”,玄奘则根据它的模样和味道,为它起名为“石蜜”……
这里的人们对味觉的挑战极为大胆,他们喜欢喝一种叫“马沙拉”的奶茶,很多人家门前都有一口大锅,里面是用文火煮着的牛奶,味道极为香浓。
玄奘经常看到,人们在煮沸的牛奶中添加茶末和各种香料,比如豆蔻、茴香、丁香之类,口味重的甚至还要加上胡椒、姜粉和薄荷,或者直接加入咖喱,小火煮上一段时间,过滤后倒入一种粗制陶罐中就可以喝了。
印度人还喜欢吃菜糊,在他们的餐桌上很难见到新鲜的绿色蔬菜,他们更喜欢把菜切碎煮烂,和咖喱及各种香料放在一起做成菜糊。而且往往一次做上很多,装在陶罐里,放上十几天也不坏。吃的时候拌上米饭,或者直接用薄饼蘸着吃。
很多人家都会烧制这种简易的一次性的小陶罐。玄奘走在路上,经常会有人恭恭敬敬地向他礼拜,然后递给他一个罐子,里面不是奶茶就是菜糊。人们告诉他,吃完后将罐子直接砸碎,既可以省去洗罐子的麻烦,也免得招虫子。
玄奘对印度充满感情,他在笔记中将整个印度半岛的疆域地理特征准确地勾勒了出来——
“五印度之境,周九万余里。三垂大海,北背雪山,北广南狭,形如半月。画野区分,七十余国。时特暑热,地多泉湿。北乃山阜隐轸,丘陵舄卤;东则川野沃润,畴陇膏腴;南方草木荣茂;西方土地硗确。”
玄奘用自己的双脚围着这个巨大的半岛转了一个圈,用自己的眼睛见证了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用手下的笔记录了这一切。在他的眼里,印度是多彩的——白色的喜马拉雅是人们心中的女神,绿色的恒河平原是孕育生灵的母亲,黄色的德干高原是苍凉古朴的壮汉,穿梭其间的无数生命千百年来各安天命,享受着他们的美好家园。
而在这个行走的过程中,他的佛学体系也得到了修正和完善。
此时的玄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到那烂陀寺崭露头角的年轻行脚僧了,五年的修学加上四年的游历,已使他真正成为一名精通百家学说、博采各家所长并融会贯通的佛学高僧。
佛陀伐那山,位于菩提迦耶,距那烂陀寺一百多里,却比那烂陀寺清静了不知多少倍。这里悬崖险峻,峰峦高耸。据说当年,帝释和梵天曾经在此磨碎牛头旃檀,用来涂饰如来,至今这里的空气中还回荡着一股浓郁的旃檀香气。
在佛陀伐那山空旷的山谷中向东行走三十多里,便可看到无边无际的竹海,这里的竹子长而粗壮,漫山遍谷,当地人称为“泄瑟知林”,唐语谓之“杖林”。
胜军居士坐在竹屋的地上制作小塔:他用香末和成泥,做成一尊五六寸高的小塔,然后写一卷经文放进去封好。这样的小塔被他称作“法舍利”。
他在修持善业时,经常是口中宣说佛法、教导学生,手里则不停地做着佛塔。他的学生很多,包括五印度各国的沙门、婆罗门、外道信徒、各派学者、国王、大臣,有德长者以及豪门大族,都拜他为师。讲席之下,常常有几百人同时听讲。
他树造福田的方式就是收徒传道外加制作“法舍利”,从清晨到黄昏,三十年的不停劳作,成就了七亿座“法舍利”塔。
每当数量满了一亿,他便建一座大塔把它们都放进去,隆重地供养起来。有时他还会邀请众多的僧人前来,举办法会庆祝一番。
他声名远播。无论是出家人还是在家人,都喜欢到他的讲筵下听经。但他本人却喜欢面对竹海,他觉得,这漫山遍野的竹子才是最好的谛听者。
现在,就在他同往常一样面对这些谛听者,用思想同它们交流的时候,一名白衣弟子走了过来,小声说道:
“师尊,玄奘法师到了。”
玄奘最早是从般若跋陀罗那里听到胜军论师的大名的。
胜军梵文名叫阇耶犀那,出身于西印度苏刺佗国的刹帝利种姓。先从贤爱论师学习因明,后从安慧菩萨学习声明及大小乘论典,再从戒贤法师学习《瑜伽师地论》,很快便成为与戒贤齐名的论师。
除此之外,他对五印度其他各派的典籍也都有所涉猎,博通各种宗教、哲学、天文、地理、医方、术数,乃至周边各国语言文字,皆能深入其玄奥微妙之处,可谓道贯五明,引得四方僧俗闻风来学。附近的学者中,受过他教诲的,十家中竟占了六七家!
早在三十年前,摩揭陀国的满冑王就因仰慕他的德学,许以二十大邑做属地,欲聘他为国师,派遣大臣前往迎请,却被他婉言谢绝了。
四年后,坦尼沙和穆里克两国合并,戒日王初登王位,继续迎立,虽然再三恳请,且增加数倍的供养,又许以乌荼国的八十个大邑,胜军依然坚辞,他对戒日王说:“受人之禄,忧人之事。现在我自己要解脱生死缠缚,尚且来不及,哪有余暇来参预政事!”
言罢作礼离去,戒日王无可奈何,也不敢强留。
走进杖林山的竹林,酷暑与潮热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满目翠绿在微风中流动。徐风迎面扑来,直令人感觉到通体舒泰。
怪不得胜军论师不愿出山,这里果然是个隐居修行的好地方啊!玄奘边走边感叹。
竹林掩映之下,一片竹篱,三五间简易的竹舍。舍前空地上,年约七旬的胜军裹着一件半旧的麻布长袍,长身而立,冲他微笑。
他早就听说过玄奘的名字,一直很希望能见到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青年才俊,与他共同探讨因明与唯识学。
不过,他首先还是想看看对方是否名实相符。
恰好玄奘在迦旃陀石窟中领悟了一些东西,这段时间正是融会贯通的时候,也很想在激烈的对抗中学到更多的东西。于是两人一照面儿,就展开了一场辩经。
一僧一俗飞快地进行了几轮问答,胜军发现,玄奘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咄咄逼人,他的语言往往言简意赅,几句就能说出自己疏忽的东西,竟然能让自己在多年的沉寂后,又有所提升。
玄奘于是在杖林山中住了下来。
在印度的大乘佛教领域里,胜军与戒贤齐名。胜军擅长《唯识抉择论》,特别是继承了难陀之学,在因明学方面造诣甚深,其学说可谓别开生面。
玄奘拜了胜军为师,二人惺惺相惜,终日研讨《唯识抉择论》《意义理论》《成无畏论》《不住涅槃论》《十二因缘论》《庄严经论》。此外,玄奘还就《瑜伽师地论》、因明学等方面的疑难问题提出请教。
胜军博学多闻且辞论清雅,精力充沛,每日里勤读不倦,砥砺身心,常令玄奘敬佩不已。
胜军也惊叹于玄奘的敏锐和神悟。有时,附近的学者名士慕名前来,通名求见,胜军自己懒得出面,就让玄奘替他打发。
夜晚,师徒二人在竹林间经行,讨论佛法。身边高大的竹子“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加入他们的讨论。
“这些竹子是修行者最好的伴侣。”胜军感慨地说道,“你知道吗?从前有个婆罗门,听说如来身高一丈六尺,心中常存疑惑,不信还有这等奇事。于是就拿了一根一丈六尺长的竹杖,打算度量佛身。但是不管他用多长的竹杖,佛的身体总是高过杖端一丈六尺,如此增高不已,婆罗门始终不知道佛陀究竟身长多少,于是丢下竹杖而去,竹杖便在地上生了根,成了这片竹林。”
真是个有趣的传说!玄奘想,那个追着佛陀要给他丈量身高的婆罗门,最终也被度化了吧?
胜军有时也会带玄奘到附近瞻礼圣迹,这一带圣迹很多,从杖林向东南方向行走六七里,可抵达一座大山,山前有座石塔,当初如来历时两三个月,在此为人和天人演说佛法。
山路陡峭,好在有石阶栈道,并不难行。胜军边走边介绍说:“这些石阶是当年的频毗娑罗王修建的,他听说如来在山上讲法,也想要听,于是便召集人手,凿掉山岩,垒筑石块,开通道路,疏导山川,建成石阶通道,以便抵达佛处。”
看着这条四五里长的石阶山路,玄奘不胜感慨,身为国王,还真是想干吗就干吗。
在这座大山之北三四里处,又有一座孤山,当初广博仙人隐居在此,开凿石崖,筑成一室,如今遗址还在。他在此传授教导门徒,留下的风尚教化,至今还在流布。
孤山东北方四五里处,还有一座小孤山。山壁上有间石室,十分宽阔,可容纳一千多人。当初如来在此演讲佛法,历时三个月。
在石室的西南角上,玄奘发现了一个岩洞,看起来颇为幽深。
胜军道:“这里是阿修罗宫,很深的,不要进去。”
“会有危险吗?”玄奘问道。
“大概会吧。”胜军顺口说道,“从前有一个好事之徒,深通咒术,邀集同伴十四人,共同进入这个岩洞。行走三四十里后豁然开朗,看见一座城市,亭台楼阁,都用金、银和琉璃建成。他们一到那里,便有一群少女,站在城门旁笑脸相迎,礼节隆重。内城门口又有两个婢女,手捧金盘,里面装满鲜花、香料,上前迎接,并对众人说:‘请先入池沐浴,涂抹香料,戴上花冠,然后再入城内,这才至善至美。’大伙儿听了,立即入池洗浴,但是进池之后,便觉得恍恍惚惚,仿佛忘记了什么似的,忽然发现自己坐在稻田之中,位于岩洞之北的平原上,距离岩洞已有三四十里。”
“听起来很不错啊。”玄奘笑道,“咱们走了那么远的山路,出了一身的汗,确实需要找个池子或者溪流洗浴一番。”
胜军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沐浴。”
胜军所说的好地方位于大山之南,竟是两座温泉。泉水很深,清澈透亮,玄奘将手伸进去摸了一下,感觉烫烫的很是舒服。
“这温泉是当年如来变化出来的。”胜军介绍道,“很多长年不愈的顽疾,都可以在这儿洗掉。”
两人解衣下到泉中,美美地洗了个澡,果然舒适异常,疲劳尽消。
洗浴过后,二人到泉边的一座窣堵波处拜谢,这里是当年佛陀经行之处。
窣堵波附近有很多高大的斑鹿,它们的个头看上去不比银踪小,四肢修长,头上的角像珊瑚一样枝枝杈杈,而且一点儿都不怕人。
胜军立即对玄奘道:“站在原地别动。”接着他便割下一根长树藤做成一个套,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甩出藤套,很轻易地套住了一头。
藤索套得不紧,被捉住的鹿只要不用力挣扎就不会觉得难受。它跑了几步便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朝它走来的两个人,不再试图逃跑。
“论师为何要捉它?”玄奘不解地问道。
“叫它带我们回去,也省得再跑腿了。”胜军道,“这些鹿很容易被驯服,只要你不伤害它们,它们就会对你很好。任由你骑在它们身上,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很多当地人都驯养它们,骑鹿比骑马还要方便。”
玄奘禁不住“啧啧”称叹。
很快,胜军又捉到了一只,他叫玄奘骑上去,抱住鹿的脖子,那种感觉果然就像坐在马背上一样。
“可是,没有鞍鞯和缰绳,连顺手的鬃毛都没有,如何控制它行走呢?”玄奘有些发愁。
这时胜军也骑上了另一头鹿,他对玄奘道:“你看,就像我这样,用脚跟轻轻磕一下鹿身,它就会前进;用手在两边拍拍它的头,它便会拐弯。非常容易。”
玄奘照此办理,鹿果然听话地走动起来,它动作优雅,一点儿都不显得吃力。
“真有意思。”玄奘惊喜地说道,“我在鹿野宛没有见到鹿,想不到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且比别处所见的都要高大健壮,易于驯服。”
“法师可别小看了它们。”胜军笑道,“鹿的力量很大,它们轻易不会被激怒。但是你一旦激怒了它,它一脚就能踢出你的肠子来!真的,我亲眼看到一头母鹿为保护它的孩子,竟然踢死了一头狮子!”
这便是动物的母性,玄奘感慨地想,在这一点上,鹿与人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抚着胯下这高大的斑鹿,玄奘心中好奇,忍不住用中文向它提问道:“为什么你长得这么大?沙门觉得,印度的很多生灵都比中原和西域的要大很多。从大象、大狮子、大犀牛、大蟒蛇,一直到大蜘蛛、大黄蜂、大水蛭,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是因为这里气候炎热吗?那为什么南印度的达摩毗荼人却长得又瘦又小?这是不是说明,你们这些畜生道的反而比人更适合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呢?”
“法师啊,你在叽叽呱呱地说些什么?”胜军奇怪地问道,“我记得你也曾对着你的马说过类似的话。这是一种咒语吗?”
“不,这是我家乡的语言。”玄奘脸上露出缅怀的笑意,“我离开故乡已经很久了,长时间不说唐言,渐渐地就会变得有些口拙。一开始我没有感觉到,后来发现了,就不能再对此放任不管。可惜在印度我找不到会说唐言的人,只好对着我的马、大象,以及途中遇到的这些可爱的生灵说话了。”
胜军越发感到奇怪:“既然没人和你说唐言,那也就意味着,这种语言在这个地方是没什么用处的。你为什么不想忘记它呢?”
玄奘道:“因为我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回去,我没有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
听了这话,胜军不禁陷入了沉默,脚跟轻磕鹿身,闷声不响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