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年。
玄奘完成了在胜军处的学业,其因明与佛学理论青出于蓝,堪称教学相长。
这天,两人就因明问题进行讨论时,胜军拿出自己的一个比量给玄奘看:
宗 诸大乘经皆是佛说
因 两俱极成非诸佛语所不摄故
喻 如《增一阿笈摩》
这是典型的因明逻辑三段式,合称“三支”。
因明有一套严密的立论格式,它为不同信仰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对话的平台,五印各地拥有不同宗教和意识形态的学者们皆可站在这个平台上,依照因明格式建立自己的学说,进行交流和辩论。
这个格式就是三支比量,即宗、因、喻。其中因是宗体的原因或理由,如果能以正确的理由立论,就是没有过失的立论,在因明中称为“真能立”,反之,就叫作“似能立”;如果以正确的理由破敌,就是没有过失的破敌,在因明上叫作“真能破”,反之叫作“似能破”。而因明学的宗旨、目的和功用,就在于立自和破他。
胜军的这个比量就属于“立自”,意思是说,所有大乘佛教的经典都是佛说,因为大家都认为它是由佛语所统摄,如同声闻乘的《增一阿含经》等为佛语所统摄一样。
这个比量其实是对《摄大乘论》中的一则比量所做的修改,那则比量是这样的:
宗 诸大乘经皆是佛说
因 一切不违补特伽罗无我理故
喻 如《增一》等
显然,《摄论》中的这个比量是专门针对上座部及各种部派佛教徒而立的,因为他们不承认大乘经是佛说。为这个事情,几百年来,佛门弟子之间可没少打嘴巴官司,却始终没个结果。于是,大乘人就用诸大乘经不违补特伽罗“无我”的道理来作因,以《阿含经》第一部来作喻。这里的“补特伽罗”是指众生。
然而,以上座部为首的部派学者并不赞成大乘经不违“无我”之理这个因,他们认为大乘经中所主张的涅槃境界与极乐世界都是有“我”的,“圆成实性”也有“我”,因此因支有“他随一不成过”。
胜军论师对此式做了修改,显然也是为了避免这一过失。
他的这个论式乍一看去颇有几分偷换概念,因为部派论师质疑的是大乘经是否是佛说,他答的却是大乘经是否合乎佛意,只要合乎佛意就算佛说。
不过细想想倒也无妨,毕竟原始经典中也有一部分不是佛说,而是佛弟子所说。比如在《杂阿含经》和《相应部》的一些经典中,就有很多纯粹的佛弟子间对佛法的探讨,没有佛的参与,依然名之为“经”。
事实上佛经中本来就有“非佛说佛法”的存在,因此在胜军看来,只要经典合乎佛意,并不能以“大乘非佛说”来否定大乘的地位。
“法师对这个比量有什么看法吗?”看着蹙眉深思的玄奘,胜军忍不住问道。
他一向对自己很有自信,何况这是他经过四十余年深思熟虑提出的一个比量,流行日久,一直无人提出诘难。
玄奘沉吟良久,终于开口道:“论师,这个比量是有过失的。”
“哦?”胜军的眉毛轻轻佻了一下。
玄奘指着贝叶上的文字道:“因支中的‘两俱极成’有一厢情愿、强加于人的嫌疑,因为部派佛教并不承认大乘经为佛语所摄,因此这个‘共比量’是不成立的。如果是在辩论中,对方指出此句犯了‘随一不成’之过,论师就算输了。”
胜军怔了一下,细细思量果然如此,这的确是个致命的缺陷。于是问道:“那么,法师觉得该如何弥补呢?”
玄奘道:“只能修改简别语,把‘两俱极成’改为‘自许极成’,将其变为‘自比量’。虽然弱化了许多,却可以避免过失。”
按照因明通则,“共比量”的三支,除了宗体要违他顺已外,宗依、同喻依以及因支、喻体都必须要做到立敌的双方都认可,这在因明论式中被称作“共许”“极成”。而且,不仅语言上要共许,意义上也要共许,否则就会有不“极成”的种种过失。
为避免过失,就要加上简别语,一加“自许”或“汝执”就不再是“共比量”,而成为“自比量”或“他比量”了。
一个没有过失的“共比量”,既能立,又能破,攻守兼备,功用最大;“他比量”只限于破他,不申自宗;“自比量”只申自宗,无力破他。这便是三种比量的区别。
不过,宗教讲究的是自洽性,并不是每一个比量都需要去破他,至少胜军的这个比量就不需要,只需做到严密地自守就可以了。
胜军认真想了想,终于点头:“这样就无懈可击了。”
修改后的胜军比量终于成为经典,得到了公认。
杖竹山中有一座阿育王时期的窣堵波,据说当初如来曾在这里为天人大众示现大神通,并且演说精妙佛法,历时七天。
正月的一天,塔寺之中按惯例要请出佛陀舍利,供大众瞻礼。
玄奘与胜军结伴前去,只见眼前人山人海,来自各国的僧俗人等都争先恐后,想要一睹佛陀舍利。
因为人实在太多,两人只能远远地瞻仰、献花、礼拜。
玄奘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佛舍利了,犹记得九年前初到菩提迦耶时,见到佛陀舍利,一时竟激动得晕了过去。往事历历在目,相比之下,这回倒没那么激动了。
而且这一次请出的舍利都很大——那些像宝珠一样圆润,晶莹剔透的是骨舍利;而那些豌豆大小,色泽红润如玛瑙的是肉舍利。很容易区分开来。
不过,两人对这么多的舍利又有些疑惑,胜军小声嘀咕道:“我在别处看到的舍利都不超过米粒大小,怎么这里的特别大?法师不觉得奇怪吗?”
玄奘点了点头:“确实有些奇异……”
天色已晚,就在两人准备回去之时,忽然四周大放光明!两人愕然回首,却见身后的舍利塔中放射出万丈光芒,直冲云霄!
五彩的光芒照射大地,连星月的光都被遮掩住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香,令人神清气爽。
此刻,整个杖竹山都沸腾了,众人奔走相告,都说舍利塔内有大神变,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看到的人都感到难以置信,人们再一次聚集在一处,观礼赞叹这个难得一见的奇迹。
前后约一顿饭的时间,舍利塔发出的光焰才慢慢收敛,五彩的光芒绕塔几圈,才收入塔里。
当天夜里,玄奘与胜军回到居处,回想刚才看到的神迹,以及神迹中那些激动的人群,两人睡意全无,只剩下难以置信的迷茫。
沉默对坐了一会儿,玄奘率先打破沉寂,问的问题却与舍利无关:“论师博学多才,为何要选择避居山林呢?”
胜军道:“当年,尸罗逸多也曾这样问过我,他想让我成为他的国师。我说我不过是粗通一点儿佛法,还有更多的东西没有悟通参透,哪有时间为他的俗事操心?”
玄奘不解:“难道论师不想弘扬佛法吗?佛陀入灭这么多年,依然通过他的舍利弘扬佛法、教化众生。论师若是出山,广开讲坛,座下必定弟子如云、信徒如海。岂非事半功倍?”
胜军连连摇头:“教化众生未必非要以集中讲经的方式吧?真正的导师传授弟子都是因人而异的,他会根据弟子的特征和能力传授相应的部分。弟子们有的得道了,有的没有。这是他们个人的业果。依据这个,他们从导师处获得的东西完全不同。”
“可是,佛陀当年采取的,不也是集中讲经的方式吗?”玄奘问道。
“我如何能与佛陀相比?”胜军说到这里,看了面前的僧人一眼,“玄奘法师,你是个外国人,虽然佛法精湛,于这五印度的世情却未必了然。我告诉你,宫廷可不是个好地方,表面上看起来光鲜无比,其实最是污秽不堪,各国的政事也是混乱难测。一旦我当上国师,难保不身陷泥潭,最终连自己都度脱不了,还能去度谁呢?倒不如在这方寸之地专心修学,远离尘欲的纷扰,岂不自在!”
玄奘心中感慨不已。胜军说的是印度的情况,实际上大唐不也如此?
不过他的想法与胜军不同:“就算不应王命、不入朝堂,你也可以去那烂陀寺执教啊……”
胜军鄙夷地撇了撇嘴:“那烂陀寺已经今非昔比,那些僧人平常都靠国家供养,彼此等级森严。高僧们如同王公贵族一般养尊处优,学术上不思进取,越来越像死水一潭了。我才不会去那种地方!还是这里好啊,神光照耀,灵异随时可见,就连这满山的竹子都充满灵气,比那烂陀寺强过百倍千倍!”
胜军说得虽然刻薄,玄奘却也深有同感,当初他之所以离开那烂陀寺,去五印各地游学,一是求学心切,二来,也是受不了寺院中越来越浓烈的经院之气。
当然,胜军论师不肯出山,也与性格有关。他天性恬淡质朴,喜爱山川林泽,在他看来,修行人隐居于此等空幻之境,与俗世保持一定的距离,才有空间去思考那些至高的真理。
玄奘与胜军不同,再说这种事情也不是他要考虑的内容,眼下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将佛教圣地的所见所闻、所学所悟尽快地传播到中原大地,使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可是,此地距离大唐长安,远隔千山万水,来的时候就已经很不易了,而要带着他收集的大量经夹、佛像、种子平安归去,谈何容易!
“你总是喜欢这样想事情吗?”胜军看着他,突然问道。
玄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弟子在想,假如有一天我回到东土,是否也该像论师这样,隐匿乡间专心治学?这样弘法,会不会很困难?能否将唯识宗的真谛传播下去呢?”
胜军愣了一下:“你真的打算回东土?什么时候?”
玄奘道:“不会太晚。等我结束了这里的学业,回那烂陀寺与正法藏和诸位大德告别,就可以起程了。”
胜军的脸色骤然沉了下去,看着满山的竹林,什么都没有说。
在他看来,远离尘世,与现实社会保持距离,和有着共同志趣的道友一起,在山林间共同修行,这才是玄奘应该做的事情。只有靠近大自然,才能令生命得到净化。只有与世俗保持距离,才能真正做到“旁观者清”。
然而玄奘真的无法留下,他的初心就不在此。
只能想办法说服胜军了:“能将论师的佛法理论带回东土,与更多的人分享,是玄奘的幸事。”
胜军霍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回自己房间去了。
玄奘心中叹息了一声,他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只能看着这满山的竹林发愣。
这天夜里,玄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荒芜之中,举目四顾衰草遍地,一群群的水牛在他身边静静地吃草。
四周一片压抑,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在一片朦胧的灰暗中行走着,茫然无措,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身边闪过一幢幢红色的建筑,虽然很多都已经倾颓,陈旧暗淡,依稀还可看出原来的模样——正殿、斋堂、宝海殿、菩提树……这仿佛已被废弃千年之久的地方,不正是自己离别了仅四年的那烂陀寺吗?
发生了什么事?玄奘的脑际一片茫然,他疾步奔向往常僧伽最多的辩经广场。
一路上寂然无声,没有抑扬顿挫的讲经声,没有声如洪钟的念咒声,没有僧伽的激烈辩论声,也没有浪涛一般的唱诵声。巨大的寺院空旷得如同墓地,佛陀的金像蛛丝密结,一双慧目无声地注视着他。
玄奘疾步奔跑着,从斋堂到僧舍,到处都是一片荒芜杂乱,残垣断壁间蒿草丛生。
黄昏余照下的那烂院寺,唯有他一人孤单奔跑的身影。
终于,他来到菩提树下的广场上,停了下来。
广场已经变成了牛圈,数以百计的水牛用尾巴甩动着身上的淤泥和污水,臭气熏天。
蓦地,他发现旁边幼日王院的西门处有金光透出,不觉心头一震!那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他立即奔了过去。
一进院门,迎面便是奇彩斑斓的第四层阁,一道金光从上面映射下来,玄奘抬头一看,光芒中伫立着一位浑身金色的仙人!
“曼殊室利菩萨!”他脱口喊了出来,随即奔向楼梯处,准备上楼拜谒。
然而刚跑了几步他就愣住了,那原本应该是楼梯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什么通道一样。
无奈之际,玄奘只得在下方叩头礼拜,恳请菩萨慈悲接引。
菩萨悲悯地摇了摇头,低低叹息一声道:“你俗缘未尽,不能上楼。”
道道金光覆盖在菩萨脸上,看不清楚他的容颜。
玄奘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合掌低声询问道:“菩萨,那烂陀寺究竟发生了什么?”
菩萨抬起光芒四射的手:“你看那里——”
随着他的指向,那烂陀寺的围墙像一缕轻烟般渐渐隐退。
寺外,火光直冲云霄,将目力所及的整个天空映得通红,火势像海浪一样向远处的村庄涌去,把农舍、牛马圈变成了熊熊烈焰。
逃难的村民们朝着各个方向奔跑,身上着了火的大象和野牛四处乱窜,一路撞倒村民,惨叫声和惊呼声湮灭在风与火的咆哮中。
大地比天空还要明亮,在血红火光的照耀下,远方的山林、寺院和宫殿,就像沙子堆成的一般,纷纷倾倒。
菩萨说话的声音细如绵针,仿佛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玄奘的耳朵:“十年后,这里便是这个样子……”
玄奘惊问:“为什么?”
菩萨轻声说道:“尸罗逸多将驾崩,印度会重新陷入混乱,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相互攻击,佛法……”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玄奘抬头追问:“佛法会怎样?”却见菩萨的身形在他眼前渐渐淡去。
“你可以早些回去了……”金光消散前,菩萨最后这样告诫他。
“菩萨!”他绝望地喊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惊醒时,玄奘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一颗心狂跳不已。即使被人当成猎物架在火上烧烤,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惊惧和绝望。
胜军论师就在他的对面打坐,见他突然惊醒,忍不住朝他看了过来,却见这个平时一向温和的东土客僧面色苍白,神情不宁,额头上冷汗涔涔,如同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
胜军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淡又玩味的笑意:“修行人居然会做噩梦,看来你的修为还很不到家啊。”
玄奘深以为然,举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回想梦中情形,历历在目,不觉发出一声低叹。
这时胜军已长身而起,走到他的面前坐了下来,目光与他平视着:“做了个什么梦?给我说说。”
“一个荒诞不经的梦……”
胜军微微一笑道:“你做的梦,就算再怎么荒诞不经,我都会相信的。说说吧。”
玄奘安抚好自己的内心,开始讲述他的梦。梦中情形如此清晰,竟无一丝一毫的遗忘和阻滞,这令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随着他的诉说,胜军居士的脸上先是不屑,渐渐地便凝重起来。
听完之后,他沉默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你经常做梦吗?”
“不。”玄奘道,“我只在身体极度不舒服的时候才会做梦。”
胜军伸出细长的手臂,将手掌轻轻覆在玄奘的额头上。
“是有一点儿发热。”他说,“你在我这里住了将近一年,从未生过病。这次生病全无征兆,其中必有缘由。莫非是因为这个梦?”
玄奘宽慰他道:“只是一个梦而已,论师不必放在心上。”
胜军摇了摇头,严肃地说道:“你是个修行人,绝不会无故发梦。”
“可是论师刚刚说过,玄奘的修为还很不够。”
胜军白他一眼道:“你的修为配你的天资和学问确实不够,但是跟其他修行人比起来,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沉吟片刻,他似乎下了决心:“我必须要占上一卦。”
说罢长身而起,也不理会云里雾里的玄奘,径直走向他的房间。
玄奘只听得房间内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继而突然平静下来,一片寂静。
许久,胜军才步态蹒跚地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显得疲惫又沮丧。
玄奘有些不安:“论师,只是一个梦而已,你……”
胜军摆了摆手,重新坐到玄奘面前,轻叹一声道:“也许你是对的。我原本想让你留在印度,和我一起共同将唯识学和因明发扬光大,现在想来,实在是太天真了。三界无安,世事莫测,缘生缘灭。无论你是走是留,都不是我能改变得了的。”
说到这里,胜军的脸上难掩惆怅。
“论师。”玄奘忍不住提醒道,“佛陀不是宿命论者,也不主张弟子们行占卜之事。”
“我知道。”胜军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道,“我也不是宿命论者,我占卜不过是想要了解一个大致的方向。再说佛陀当年还反对神通,现在还不是有了许多神迹?没办法,谁叫凡夫吃这一套呢?其实,就算没有这些东西,只要我们以心致道,佛法也一样能够永世流传下去的。”
这话说得甚是豪迈,语气却有些弱弱的,似乎很不自信。
玄奘忍不住问道:“论师,你觉得佛法……”
“佛法自有因缘!”脱口说出这句话后,胜军终于觉出了自己的失态,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便转移了话题,“你突然发热,若非业力现前,便是因缘所致。今天暂且不要吃东西,看看到晚上能否好些。”
说罢,他起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前又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既然菩萨劝归,仁者还是……早做打算吧。”
玄奘盯住胜军的眼睛,似乎要从那双深灰色的眸子中把这位论师的心思看透。
他一贯相信自己的梦,而他的梦也确实都很灵验,恍如对世事的预兆。
这个梦也是预兆吗?如果是,这其中的寓意究竟是什么?
那烂陀寺被摧毁,是否意味着佛法在印度走向了末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虽然早有思想准备,玄奘依然无法想象。
或者说,是不敢想象,不愿想象。
佛法,就像那棵菩提树,虽然生命力顽强,但在人间的暴力面前,又是如此脆弱!
玄奘一夜未眠,辗转难安。
第二天一早,玄奘起身做了早课,感觉身体好了许多,于是他收拾起自己的行李,背在肩上,走出门去。
葱翠的竹林已被一层薄薄的雾气所笼罩,胜军居士就在这雾气中静静地站立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白色的身形在绿雾中若隐若现,恍如梦境一般。
玄奘来到沉默的胜军面前,合掌深深一揖。
佛法在印度会如何,他不知道,未来就像这清晨的竹林,笼罩着一层迷雾,难以看清方向。但有一点他是明确的,他必须将佛法带回东土,在新的土地上继续抚育佛法。
这是他的责任,他无从逃避。
胜军抬起头,将眼中即将溢出的泪水收敛回去,眉宇间还是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走吧。”他缓慢又沉重地说道,“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没有人能够留住你。”
胜军没有远送玄奘,他就站在竹舍前,目送玄奘离去。透过迷离的双眼,他看到几缕金线破雾而出,映照在清晨的竹林中。但这日出不像是生机勃勃的新生,倒像是面对污秽压抑的尘寰,自知结局的最后一搏。
那东方僧侣的身影已经消失,天空中长夜转白,寰宇合流,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也许,你可以的……”
胜军喃喃自语,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那一抹青色的衣角还在竹林深处的迷雾之中,若隐若现……
一别四载,那烂陀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宝台星榭,错落有致。院墙内外,无花果树已经结满了果实,几株幼小的白檀木依着凤凰树和相思树生长着,散发出恒久的香气。
玄奘不觉松了口气,梦中的可怕情形终究不过是梦境而已。
然而他还是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儿的地方——寺门前略显冷清,门两侧的护法神像上贴着一条条写满了字的贝叶,更多的贝叶贴在那面巨大的论鼓上,横七竖八的,足有四五十条!
论鼓下端坐着一个外道,身着精致的棉布长衣,满面胡须,面容倨傲。
从那人身边经过时,玄奘好奇地打量着对方,正巧那个外道也于此时抬了一下眼皮,轻蔑地扫了玄奘一眼。
玄奘摇了摇头,径直朝寺门口走去。
见到玄奘,门人非常高兴,忙不迭地跪下顶礼。
玄奘将他搀了起来,询问了几句寺中情况,又向他打听那个论鼓下的外道是何许人也。
“那是个持顺世邪见的婆罗门。”门人一脸不屑地说道,“三天前就来了,态度傲慢得很,说是要与那烂陀寺众高僧对论。”
“哦?”玄奘忍不住又朝那个人多看了几眼。
顺世论者是“六师外道”之一,在印度的九十六种道中算是相当另类也颇有名气的一派。梵语称为“路伽耶陀”,意为流行于大众中的观点,故而佛教徒称其为“顺世外道”或“世间行”。
他们认为世界是由地、水、火、风四种元素构成,生命产生于物质,从而否定了梵天创世说。
他们认为一个人的根本就是他的身体,身体死亡毁坏了,就等于这个人完全灭尽,死后没有所谓的神识,也没有业的果报,更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主宰。
他们反对婆罗门教的三大纲领,说《吠陀》的作者是小丑、无赖,书中是妖魔的言论。
他们讥笑祭祀行为,说如果“苏摩祭”中被杀死的牲畜都能上天堂的话,那祭祀者为什么不杀死自己的父亲?
他们反对婆罗门至上,认为所有的人血管里流出来的血都是红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他们否认有来世,否认有业报轮回、天堂地狱。
他们认为这个世间唯一可信赖的就是自己的感觉和经验,只有在现实世界中才能寻求与实现自己的幸福。而人生的目的,就是以求得快乐为满足。因而他们反对苦行、禁欲和一切“虚伪的道德”。
“这么说,他是来辩论的?”玄奘问道。
“可不是?”门人道,“那些挂着的东西便是他写的四十条悬义。声称:若有人能难破一条,他甘愿献上头颅。”
这确实是一个令人侧目的赌注,尤其是在玄奘刚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没几天,就碰上这么个亡命之徒,着实令他心惊。
其实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印度各宗派的辩论法则本就残酷,用项上人头做赌注,更是宗教辩论的古老习俗。只不过由于波罗耶舍的说法,令玄奘对这种本已见惯了的习俗生出严重的抵触。
更何况,有人公然在那烂陀寺寺门前做这样的豪赌,甚至把悬义贴到了护法神像的脸上,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回见到。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在向那烂陀寺公然宣战。
看着那个趺坐门前一动不动的挑战者,玄奘不禁问道:“既然是辩论,为何不敲论鼓?”
门人嘴一撇:“他敲了,用脑袋敲的!”
这倒新鲜!玄奘淡然一笑道:“如此说来,他真的就是来论辩的。为何寺中无一人出来应战呢?”
门人沉默了,良久方说:“一开始倒是有人出来观看,可在看完那四十条悬义之后,大家都默不作声。这两天就连出来看的人都没有了。”
“哦?”玄奘感到有些意外,“那四十条悬义很难破吗?”
“不是难破,是麻烦。”
玄奘有点明白了,辩论不是件容易的事,并不是说把道理讲透了,别人就会相信你。事实上在信仰不同的情况下,要想真正说服一个人,让他心服口服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因明和各种辩论法则,要求辞屈者认赌服输。然而这里面仍有很多问题,纵然你辩才无碍,纵然你的实力超出对手很多,也难百分之百地确保自己获胜。要知道人的语言是很丰富的,对事物的理解方式五花八门,一旦进入辩论,极易陷入穷劫难分的境地。
这个顺世道人之所以敢如此自信地打上门来,除了相信自己的论据十分严密外,只怕还相信他能与那烂陀寺僧众正面交锋,大战三百回合。
他是个挑战者,又孤身一人,与强大的那烂陀寺相比,强弱对比是如此悬殊。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容易获得观者的同情。一场混战下来,就算不能赢,只要将双方论点纠缠在一起,确保不败,那烂陀寺就算输了。
或许正是基于这样的心态,使顺世道人一上来就采取了孤注一掷的态度,主动提出以项上人头做豪赌,营造气势,以图震慑住那烂陀寺!
应该说,他的目的达到了,整整三天过去,赫赫有名的那烂陀寺竟无一人出来应对!
玄奘能够想象得到,寺中那些高僧学者全都在盘算着如何对垒这四十条。可惜不管他们怎么盘算,都无法保证在短时间内赢得干净利索!论点一旦搅在一起,就会无可避免地陷入苦战,而这样的局面是那烂陀寺不愿意看到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暗自庆幸自己已经在那烂陀寺学习多年,若是来印度之初就听说了这件事,不知道是否还会选择到那烂陀寺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