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贤尊者静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闭目合掌,一言不发。
表面上看,他是在入定。然而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的内心很不平静。
他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封信函,抬头处,赫然是萨他尼湿伐罗国王族的金鹰标记。
这是戒日王的亲笔信,信上说:“弟子此行乌荼国,见小乘正量部诸师制论诽谤大乘,并欲与师等一论。弟子辄便允诺。愿差大德四人,学兼内外者,赴乌荼国一行。”
戒贤尊者很清楚这件事情的起因,早在他为玄奘二次开讲《瑜伽师地论》的时候,那个受观自在菩萨点化而来听法的婆罗门,就已经离开,投入到戒日王麾下为官,并向戒日王宣讲那烂陀寺的功德。出于对那烂陀寺在学术界地位的尊敬,戒日王便在寺旁兴建起了一座超过十丈高的鍮石精舍,捐献给那烂陀寺。
此事很快就传遍了五印诸国,那烂陀寺再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自然也遭到别的教门的嫉妒。
戒日王领兵征讨恭御陀国,途经乌荼国时,就为建精舍一事受到该国正量部论师的嘲讽。
那些僧人对戒日王说:“听说大王为那烂陀寺建了一座十丈高的鍮石精舍,真是功德无量啊!大王既有此心,何不在迦波釐外道寺里也建造一座呢?”
戒日王闻言心中不悦,迦波釐寺在乌荼国可谓臭名昭著,无论是佛教正量部论师还是婆罗门教、耆那教修行者都不愿提起,如今这些僧人突然这么说,显然是语带讥讽之意。
于是他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说?”
众僧笑着回答:“那烂陀寺乃是空华外道,与迦波釐外道寺也差不了多少。大王居然给那烂陀寺建造精舍,自然也可以给迦波釐寺建造了。”
戒日王很不喜欢这种轻佻的语言,他讥讽道:“本王听说,有些狐狸经常在鼷鼠群里耀武扬威,吹嘘自己有多么了不起,简直比威猛的雄狮还要厉害。可是当它们听到真正的狮子吼时,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你们还未遇到过真正的大乘论师,所以才会固守愚见,等到有一天遇见了,也会像狐狸遇见狮子一样无地自容的!”
对于戒日王的说法,正量部僧人并不生气,反问道:“真正的大乘论师在何处呢?既然大王如此说,何不召集双方论师当面辩论,一决是非?”
这时又有一位僧人站出来,取出一夹贝叶说道:“这是本部论师般若毱多所著,《破大乘论》七百颂,其中指斥了大乘中观与唯识理论的自相矛盾之处,十二年了,那些所谓的大乘论师,有谁能破此论一字?”
这样的话令戒日王很不痛快,回去后立即修书一封,送呈戒贤法师。
戒贤尊者坐在自己的居室内,满脸肃穆,他的面前是海慧、智光、师子光、德贤四位长老,这是那烂陀寺公认的辩才最好的四位大德。
“这件事情非常重要,不仅是因为戒日王的命令,也不仅是为了大乘佛法与正量部佛法的高下之分,以及那烂陀寺的声誉,更为重要的是,此事关系到修行者对大乘佛法的信心。你们也知道,这十几年来,很多部派僧侣对大乘佛法的攻击越来越严重,直接指斥为外道,这是关系到佛陀法身的问题,不可不慎。因此,经长老会讨论,请你们四位参与论战。你们的对手曾为三代帝王灌顶,是我五印度十八部派第一人,般若毱多!”
说到最后四个字,戒贤的声音明显变得凝重起来。
戒日王或许对般若毱多没有什么概念,因而能够在正量部僧人面前很轻松地嬉笑怒骂。然而戒贤同那烂陀寺的大德们却不能不慎重待之。
佛陀入灭一百年后进入部派时期,共分裂成十八部小乘教派,其中以“说一切有部”和“正量部”最为兴盛。
乌荼国的僧人们大都是正量部行者。
般若毱多在正量部佛教中的地位和威望完全可以与戒贤法师在大乘瑜伽宗的地位相媲美,二人的学名、声威并驾齐驱。
而近些年来,由于戒贤年迈,般若毱多的势头已渐渐超越了他。
般若毱多所著的《破大乘论》七百颂,针对大乘中观学说内部关于性空学上的矛盾,唯识学系陈那论师的“识带相”之说,以及中观学派与唯识行派之间的矛盾和争议,均提出了破义,指出大乘教法中诸多自相矛盾之处,直斥大乘佛法非佛所说。
大乘论师们被此一难,当时绝救,竟然在长达十二年的时间内无法做出回应!
可见,尚未满七十岁的般若毱多已经成为印度佛学事实上的巅峰人物。
无怪乎戒贤心存谨慎,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和轻视。
智光等四位大德面呈难色,他们都曾读过般若毱多的《破大乘论》,若是能破,早就著论破之了,哪里还会等到现在?
但是正法藏点将,又不能不应。
四位高僧眉头紧锁,开始小声讨论起应对答辩的方法,却是越谈越感到气馁。
海慧法师摇头道:“我读过这部论著,深奥难懂,便是要融会贯通都是很困难的。里面的因明论式也极为严密,想要改动他一个字,恐怕真的不易。”
“是啊。”德贤长老也叹息说,“就算合我们四人之力,要战胜他也很困难。”
智光长老也在点头附和。
师子光突然说道:“要不,正法藏亲自出马,或者还有些希望?”
四双眼睛眼巴巴地望向戒贤,戒贤不禁黯然垂首。
作为印度佛教的最高学府,作为全世界追慕真理者求学佛法、锤炼真知的圣地,那烂陀寺真的要被这么一部批判大乘的论著给难倒吗?
他很想给几位高僧打打气,可看他们的样子,很明显都不积极。
那烂陀寺一直是戒贤的骄傲,这么多年来,它已拥有了完备的管理体系和人才培养模式,每日开讲的讲座有百余处,所有的僧人都有自己选修的课程,数千人过着紧张而又充实的求学生活。整座寺院被管理得有条不紊,以开放、包容、竞争、自由的态度来对待那些形形色色的求学者和挑战者,不仅赢得了大部分求学者的尊敬,也使得那烂陀寺声望日隆。
然而戒贤尊者的心里却很明白,在这些表面辉煌与光鲜的背后,却是江河日下的尴尬。
那烂陀寺近些年来内忧外患,人才凋零,早已不复当年。那么多的学僧和长老,都只知道死读书,读死书,关键时刻,竟然连能赴乌荼国同般若毱多一辩的四位大德都凑不出来。
一念及此,戒贤不禁感到一阵深深的悲哀。作为寺主,他当然不可能亲自上阵,即使上阵,赢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他已经接近一百二十岁了,精力和体力都不足以支持一场大规模的辩经。
两天后,德贤长老突然一病不起,难以远行。剩下的三人,也都对这场论战不抱任何希望。
如果说,这件事情让人感到头痛加伤感的话,那么近几天发生的另外一件事就简直令人哭笑不得了。
三天前,一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顺世道人,悬四十条教义上门挑战,偌大的那烂陀寺竟然无人应战!
三天过去了,这位顺世论者还在寺门前端坐静候,如果再没有人出战的话,那烂陀寺就算输了。
“难道说,这是那烂陀寺数百年的业力所致,已经无法避免地走向衰落了吗?”尊者微闭双目,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觉贤长老匆匆赶了过来:“尊者,玄奘法师回来了!”
“你说什么?”戒贤猛地睁开了眼睛,“玄奘?”
他的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
觉贤长老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就在外面等候。”
“快,叫他进来。”尊者声音不大,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玄奘回来了,这可太好了!”
他知道玄奘这些年来遍游五印,遍谒众师,且行且学,其广博的见闻和学识,绝非普通长老所能及。
他也了解这位外国弟子的性格,他就像一口巨钟,平常的时候沉默如山,而一旦遇到因缘,就可以发出响亮的洪声。
玄奘坐在戒贤尊者面前,汇报着自己这些年来的游学所得,态度恭谨而又平和。
交谈中,尊者惊讶地发现,玄奘对于佛家的各派学说,已然做到了精研于手、烂熟于心,且自成体系。不禁慨叹那烂陀寺命不该绝。
“法师除习经外,平常还做何修习?”尊者问道。
“弟子修习瑜伽止观。”玄奘回答道,“另外,对一些真本经文进行试译,以备以朝一日带回东土。”
尊者的心轻轻波动了一下,玄奘的话提醒了他,这个外国弟子总有一天会离开印度,回到他自己的国家。
而且,这一天显然已经不是太远了。
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后,戒贤尊者便将话题转移到自己关心的问题上:“法师听说过般若毱多吗?”
“弟子听说过,此人原是南印度地位极高的婆罗门,后来师从正量部论师出家,很快便精通了上座部的全部经论,成为正量部的著名论师。弟子还听说,这位大师佛法精深,曾出任过三代帝王的灌顶师。怎么,他现在也在那烂陀寺吗?”
“不,他正打算向那烂陀寺挑战。”戒贤尊者笑了笑,顺手拿起案上的信函递给玄奘,“他看不起心外无境的唯识学说,著有《破大乘论》七百颂,宣传正量部心外有境、心境各别的观点,受到十八部派的一致赞赏。”
玄奘有些惊奇地接过信函,目光落在最上面的金鹰徽记上。
“是戒日王的信?”
“正是。”
尊者向他详细解释了此事的原委,玄奘不禁微微一笑:“戒日王虽然杀人夺地毫不手软,对待学问却始终抱着一种以理服人的态度,殊为难得。”
“是啊。”尊者感叹,“以一场辩经来分出高下,总比学者们在各自的领域相互攻讦要好得多。”
“既然如此,师尊又何必担忧?那烂陀寺有十大德,还怕凑不出四个辩论的人选吗?”
“若能凑出,老僧还用得着在这里发愁吗?”戒贤尊者满脸苦笑,眼底的疲惫之色已难以遮掩,“这般若毱多可不是等闲之人哪,他的《破大乘论》一向被部派教徒奉为圣典而到处炫耀,十二年来无人能破。面对他,寺中大德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玄奘微微愣了一下神,这些年来他游学五印,确实经常听到般若毱多的名字,还曾想过找个合适的机会去登门请教,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巅峰般的存在。
“现在,般若毱多的弟子们要求与大乘行者对决,人家通过国王下了战书,咱们那烂陀寺的高僧们却不敢应对。”
说到这里,戒贤尊者的语气充满苦涩。
就算不是由戒日王组织,也没有理由拒绝对方的挑战啊。玄奘心中暗想。
他不禁又想起在寺门前枯坐的那个顺世道人,此人倒不是戒日王派来的,难道那烂陀寺就一直回避不成?
转而又想起胜军论师对那烂陀寺的评价,心里顿时感到很不是滋味儿。
般若毱多的事情可以暂且先放在一边,那个顺世道人却已经在寺门前坐了三天了!
想到这里,玄奘向戒贤合掌请求道:“弟子玄奘,欲请寺门前的顺世道人入寺辩论,还请正法藏准许。”
听到玄奘突然把话题转到门外的挑战者身上,戒贤尊者意外之余又有些尴尬。
“这几日我也正为此事不安,法师肯出面辩论,维护大乘佛法和那烂陀寺的声誉,真是再好不过。只是那外道的赌注下得实在太大,令人侧目,他那四十条悬义也不是那么容易破的。”
玄奘笑了笑:“弟子听说,在印度的九十五种外道之中,顺世论者是最怕死的?”
“是啊。”戒贤点头道,“他们不信因果,不讲轮回,只重今生的享受,对这唯一的性命,自然是爱惜得很了。”
“那为什么还会提出以人头做赌注呢?”
“大概是有恃无恐吧。”
玄奘轻轻摇头:“弟子不觉得他有什么凭恃。再说他已经来了三天,对那烂陀寺肆意侮辱,我们却始终无人应战,这很不合适。”
戒贤无奈叹息:“佛门弟子,就当是在修忍辱行吧。”
“忍辱?”玄奘淡然一笑道,“这种事情上是不能忍辱的。菩萨有几种修行标志,其中之一就是厌诸邪见。看到不正确的见解,看到有人宣扬邪见而不起厌恶之心,这不是忍辱,恰恰说明我们五戒十善的缺陷。”
见戒贤不再反驳,玄奘合掌再拜:“请正法藏允许玄奘与他论辩。”
看着面前的外国弟子,戒贤缓缓说道:“法师可想好了,一旦应战,输了也是要斩首相谢的。”
玄奘笑了:“请师尊放心。”
这自信的笑容让戒贤安心了许多,他立即叫来觉贤,让他去向全寺声明,玄奘法师准备接受顺世道人的挑战。
经过三天三夜的等待,那烂陀的寺门终于为前来挑战的顺世道人打开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婆罗门走了出来,朝坐在论鼓下的外道轻蔑地看了一眼,便动手将那论鼓上和神像上的贝叶一条一条地撕去,随手扔在脚底下践踏。
顺世道人怒不可遏,冲上去一把揪住了他:“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蔑视我!”
婆罗门一脸平静地看着他道:“蔑视你的是摩诃耶那提婆,我是他的奴仆卢达罗耶。”
“摩诃耶那提婆……”顺世道人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
看到他这个样子,卢达罗耶笑了:“您也听说过大乘天?那就不需要我多费唇舌向您介绍了。你叫什么名字?”
顺世道人哼了一声,倨傲地回答:“你只是一个奴仆,没有资格知道我的名字。”
卢达罗耶耸了耸肩:“随便你怎么说,跟我来吧。”
顺世道人跟在这个婆罗门侍者的身后朝寺里走,边走边喃喃自语:“大乘天?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外国僧侣吗?”
他们很快便来到一处巨大的广场上,这里已经聚集了几百人,有僧有俗,将中央菩提树下的法坛团团围住。
眼前的景象令顺世道人有些眩晕,但他还是对此表达了足够的轻蔑:“只有浪得虚名的人才会躲进如此壮观的寺庙,来掩饰他内心的虚弱。”
卢达罗耶笑了:“也许你说得对,有时候我也这么认为。好了我们到了,你自己过去吧,我该去磨刀了。”
玄奘此时正从另一个方向走向辩经广场,戒贤尊者也来了,他决定亲自担任这场辩论的证明。
“四十条悬义,只怕辩论起来,需要很长时间吧?”觉贤法师在一旁担心地问道。
“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玄奘边走边微笑着回应。
他向来不愿意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你说四十条就四十条了?莫非你说四百条、四千条我也奉陪不成?
在这条不长的路上,玄奘已经理清了思路。
顺世派认为,世界的基础是物质,一切有情皆由地、水、火、风四大和合而生,死后一切归无,灵魂也不存在。因此他们主张随顺世俗,倡导快乐主义。
顺世派还认为,人的正识产生于“现量”,即感觉的体验,感觉以外的任何方式都是靠不住的,包括“比量”,也就是逻辑和推理。
因此在他们看来,佛家的戒律完全就是在自讨苦吃,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物质,没有别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哪里有什么前生来世?把握今生就是把握一切,及时行乐才是最明智的。
这样的观点貌似很有道理,甚至同佛家的“恒顺”有些相通。可是话说起来容易,他们真的能够轻而易举地抛开“心”吗?
庄子曾经说过,“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顺世派完全否认心的存在,自然谈不上“心莫若和”。
一切都是“就形”,随顺自己的物质外形,哪里来的什么“心和”?
因此在玄奘看来,无论那顺世道人贴出的四十条悬义是什么,至少这一派的理论基础是不坚实的,并不难驳斥。
辩经场上,菩提树下,在戒贤法师和十方僧俗的见证下,顺世道人重申了他的赌约。
“如果我输了,愿斩首相谢。”他用挑衅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沙门,“如果你输了,也要斩首相谢!”
玄奘微笑点头,算是同意了这个强加于身的约定:“我们开始吧。”
他的态度温和平静,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没有问。
顺世道人的心中蓦然升起一丝慌乱,在这一瞬间,他竟没来由地觉得自己会输。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个沙门,只听说过他的名字,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为什么一见之下,就有一种想逃的冲动?
草原上生长的绵羊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狮子,但若是有谁将一头狮子放进羊群,绵羊仍然会感受到强烈的危机而四散奔逃。
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顺世道人显然不懂得这里面的因果关系,但这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个修行人所特有的直感。
他努力平抑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将他的四十条破佛论宣说了一遍。
玄奘问道:“涂炭顺否?”
顺世道人顺口答道:“不顺。”
玄奘又问:“露形顺否?”
顺世道人答曰:“不顺。”
玄奘问:“骷髅顺否?”
顺世道人答曰:“不顺。”
玄奘问:“苦行顺否?”
顺世道人答曰:“不顺。”
玄奘问:“屎尿顺否?”
顺世道人答曰:“不顺。”
玄奘质问:“此皆不顺,如何顺世?顺世安立?”
顺世道人瞠目结舌,浑身汗出如浆。
戒贤尊者却微笑了,暗暗称赞玄奘的机智。
师子光等人则笑骂玄奘的滑头。
玄奘没有同顺世道人正面交锋,没有按部就班地去批驳对方贴出的四十条论据,而是另辟蹊径,用反证法动摇了顺世派的理论基础,从而避免了陷入混战,难分胜负的结果。
如果正面交锋,何止顺世道人有备而来的四十条论纲,可以有千万亿条,穷劫辩之不尽。
顺世道人原本对那烂陀寺了解得不多,只听说这是个经院般的寺院,虽然里面高僧学者云集,心理上却是越来越脆弱,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无力承受失败。
那烂陀寺每天都有辩论,失败者也就是认个输了事,那些斩首、割舌之类的古老规则早已废弃不用。
尽管如此,失败者还是觉得难以承受。毕竟都是学者,面子也是很要命的东西。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便是顺世道人心中对那烂陀寺的评价。
这一次,他单枪匹马前来挑战,主动提出论败者斩首相谢,就是吃定了这帮养尊处优的家伙。他相信他们不敢赌,他就是要凭借高昂的赌注赢得士气,不战而胜!
应该说,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只在最后一天被一个外国沙门打断了计划。
他骇然发觉,面前这位被称作“大乘天”的沙门,有着不可思议的强大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如同魔咒一般控制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也控制了他,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接受对方的观点,放弃自己的想法。
他浑身上下虚汗淋漓,拼命抵制这种奇怪的感觉。
玄奘当然知道,仅凭这几个问题很难让对方认输,其实他前面所说的只是引子,打乱对方的心理和节奏,现在才开始正式进入提问——
“你说人只有这个物质的身体,那么活人与死尸到底有什么分别呢?”
顺世者立即说道:“活人的身体是好的,死人的身体是坏的,这有什么不好分别的!”
“就是这么简单的分别吗?”玄奘笑了,“你的这个身体自然是出自父精母血,不可能来自别处。不知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神识来自何处?”
“我的神识自然来自我的身体。”顺世道人想都不想地回答道,“只要我的身体是好的,我的神识就存在;我的身体若不好了,比如脑袋掉了,神识失去了依托,自然也就灰飞烟灭,我就死了。”
“哦。”玄奘点了点头,“但是人的身体是无常的,即使不割掉脑袋,这具身体也是刹那生灭,变化不休的。现在的你,同十年前的你,在身体上完全不同,这种说法你可同意?”
“这个……我同意。”顺世论者说道,“身体是无常的,所以才会有生有死有变化嘛。”
“那么依附于身体的意识也是无常的,你可同意?”
“同意。”顺世论者说道,“十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想法上完全不同。那时的我知道的事情远没有现在这么多;那时的我认为正确的事情,现在却认为不正确。所以意识也是无常的,同样有生有死有变化。”
玄奘点了点头:“但是你知道吗?你有一个至少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的东西,同你的身体和你所谓的意识相比,它要显得恒常得多。”
“那是什么东西?”顺世道人纳闷地问道,“我怎么会有那么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确实是个奇怪的东西。”玄奘微笑道,“其实那不是个东西,只是把你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一种识。”
“你说的是……‘我’?”顺世道人迟疑着问道。
玄奘道:“看来佛陀是对的,你果然把它当成是‘我’了。那么,你记不记得,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我’这个概念的?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我’同其他人区分开来的?你的身体会成长、会变老、会变坏;你的意识会产生、会变化、会消失……那种将‘我’同其他人区别开来的分别心有什么变化吗?”
顺世道人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变化。”
玄奘道:“你们顺世论者说,身体来自父精母血,是四大假合而成。意识则来自于身体。所以身体死亡,意识也就不存在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在你一出生就存在着,一直到老、到死,也看不出有什么成长和坏灭痕迹的‘我识’和‘我执’,究竟来自何处?”
“我识,我执……”顺世道人喃喃自语,似乎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难道那就是你们佛家所说的轮回的主体?它是恒常不灭的?”
“不是。”玄奘很干脆地予以否定,“‘我执’属于第七识,它不是轮回的主体,也不是恒常不灭的。”
顺世道人愣了一下,认真地想了很久,终于不很肯定地说道:“就算有‘我识’,也不能肯定你们佛家所说的轮回是正确的。”
“那么,你又是通过什么得出结论,说没有轮回才是正确的呢?”
“我们是依据经验。”顺世论者理直气壮地说道,“至少我们没有见过有死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们,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哦,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经验的确是很好用的东西,但是它又是有局限的,即便是很多人的经验,在这庞大的时空之中也局限得不值一提。你当然可以依据经验来决定自己的生活,这是你的自由。但是,什么时候经验也可以成为判断真理的依据了?”
“那就当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好了。”顺世论者倒是挺干脆,“但至少我们顺世者是快乐的,我们享受了现世。而不像你们,为了一个根本无法证明的虚无缥缈的来世,放弃现世的快乐。”
玄奘摇头道:“享受现世与获得快乐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再说你们否认人有精神,那么快乐又是从哪里来的?”
“快乐是从身体的享受中获得的。”顺世道人说。
玄奘道:“身体只是四大五蕴的合和,怎么可能产生快乐这种精神上的东西?况且,只追求物质的享受和肉体的放纵,真的可以获得快乐吗?如果不能为心灵寻觅到一处安详的家园,这种所谓的快乐也只能是为了遮掩内心深处的绝望吧?当特立独行失去节制,当自我放纵达到极致,最终的结果就是醉生梦死,任由自己在随意放荡中完全迷失……”
玄奘侃侃而谈,语言不疾不徐又步步推进。刚开始,顺世道人还能偶尔反击几下,随后就渐渐被逼得四处闪躲,只顾护住要害。偏偏对方的逻辑又是如此清晰严密,自始至终掌握着主动,加上他的知识广博独到,语言简洁有力,有如风行水上,整个辩论场成了他纵情挥洒灵感的舞台。
顺世道人身上的汗水越来越多,已经淌得像小溪一样。他不愿意认输,认输就意味着要斩首相谢。人是否只有这一世他已经不太确定了,但思维的惯性还是使他本能地惧怕死亡。
他只能硬着头皮坚持下去,偶尔反驳几句,却是那么无力,很快就被玄奘找到漏洞,批驳得体无完肤。
他想修补自身的漏洞,却发现根本就办不到,即使是拆东墙补西墙也做不到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那网中之鱼、笼中困兽,任凭他百般挣扎,千般腾挪,也难以摆脱被困的状态。
凡看过这场辩论的人印象最深的是,玄奘自始至终得心应手,有如神助。要说这顺世道人也不是凡俗之辈,偶有惊人之语,怎奈玄奘的反应比他更快,状态也更好,思路更加敏捷流畅,语言犹如天外飞花,令人心神激荡。
最终,玄奘以精密的言论开始总结,干净、简明、迅捷的最后一击,使得顺世道人无以应对,立刻沉默了。
那一刻,仿佛天地间都陷入了静默之中,整个辩经广场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顺世道人粗重的喘息声。
理屈词穷的顺世道人终于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他跪在玄奘面前,叩首说:“我输了,大师!愿依约斩首谢罪。”
话音刚落,原本静默的广场上便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
玄奘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辩经场外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少说也有三五千观众!
这是那烂陀寺近年来观看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一场辩论,几近阖寺出动。还有很多外寺的人也慕名而来,堪称盛况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