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奘的帐篷内,马玄智散盘着双腿坐在他的对面,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这一带的掌故与见闻:“斫句迦国这地方,虽然也是个佛国,但比起于阗来,可真是差太远了!民风暴躁不说,很多人平常不修学问,不学技艺。更可气的是,专门躲在路上抢劫商旅!那简直就是明抢啊,还说这是获取财富最快的方法!”
玄奘苦笑,对于一些地方的公开抢劫行为,以及这种行为背后的奇怪逻辑,他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最关心的还是佛法:“既然是个佛国,百姓们想必也是深信三宝、热心营福才对。像抢劫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很多吧?”
“佛国也不是人人都信佛啊!再说这里不光有佛法,还有其他教派呢。他们彼此争斗,脾气还都不大好。法师到了他们的都城就知道了,那里的很多佛寺都被破坏了,有被拜火教徒烧的,也有被摩尼教徒砸的。”
玄奘深深叹了口气,在宗教之争中,佛教总是显得那么孱弱。
他转开话题道:“玄奘经过前面山谷的时候,看到两边的崖壁上有很多石洞和佛塔,现在还有修行人在里面吗?”
“有啊!”马玄智顿时变得兴奋起来,“法师刚从佛国归来,那里是不是有很多证得圣果的僧人?”
“或许有,可惜我肉眼凡胎辨认不出。”
“怎么会呢?”马玄智惊奇地说道,“听说那些大罗汉都有神通,能御风远游。您也是位高僧,若是见到了,一定能认出来的!”
玄奘只是淡淡一笑:“或者是我修为有限,或者是我无缘得见。”
听了这话,马玄智不禁感到有些遗憾:“想是法师无缘啦。弟子可是听说,当年有很多大阿罗汉乘风游到这里,停驻下来。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是在这个国家入寂的,所以那山上才有那么多的舍利塔。听说直到现在,还有三位罗汉在其中的一间石室里面入定呢!”
这是玄奘第三次听到有罗汉在石室中入定了,他随口问道:“我可以进去拜见吗?”
马玄智摇头道:“弟子也只是听说,再说那里的石洞那么多,要找到那间有人的石室也不那么容易。便是找到了,还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被打扰呢。”
后一句说对了。玄奘心想,真正的修行人哪有喜欢被打扰的?所以才会到人迹罕至的地方独自清修。
既然如此,自己也没必要多事了。
看得出来,马玄智是个典型的丝路商人,性格活泼又坦诚,玄奘对他的印象极好。而且,交谈到现在,他更为对方那一口高昌口音的汉话所吸引,心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仁者是高昌人吗?”他忍不住问道。
“正是!”马玄智喝了一口茶,兴奋地说道,“法师真了不起,居然能猜出弟子的来历。本来呢,弟子也是要跟其他国人一起迁到汉地去的,但是这么多年一直在这西域道上做买卖,已经跑熟了腿,实在不想离开。因而在朋友的帮助下,迁到了于阗。”
玄奘愣了一下,这段话里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以至于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你是说……高昌人都迁往内地去了?”他看着对方,无法相信地问道,“为什么?”
“当然是皇帝陛下要求的。”马玄智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法师难道不知道?哦对了,你这些年都在天竺是吧?我跟你说,以前的高昌早就不存在了,现在那个地方叫西昌,是大唐的一个州!”
玄奘仿佛突然之间遭到了雷击,只觉得四肢冰冷麻木,往事纷纷杂杂涌入心田,逝去的岁月犹如一幅幅图画,浮光掠影,乍现又失……
好在他毕竟是一个高僧,很快便稳住了心神,轻轻问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马玄智仰头想着:“大概是延寿十七年,距现在……有四五年了吧。”
玄奘沉默下来,他双手交错,指甲深深地扎进肉里,似在缓解心中突然涌出的灼热与刺痛。
当年玄奘西行打高昌经过,在全国引起轰动。身为高昌人的马玄智自然知晓这段渊源,但他并不完全了解麹文泰为玄奘所做的一切,更不知道国王与高僧之间的三年之约。如今见法师默不作声,也没太往心里去,只管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自己所知的一些有关高昌国的事情:
玄奘的那次过路对这个西域商国的影响是很大的,人们将他的到来视为整个国家的福缘。就在他离开高昌没多久,麹文泰就亲自带队到长安,向大唐皇帝进贡。
那是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三月,西域各部落首领齐聚长安,举行了一次意义非凡的大朝会,大唐皇帝李世民在承天门接待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部落首领和使团。
在那次朝拜中,麹文泰为大唐皇帝献上了一领玄狐裘,并且与各部落首领共同上书:“咸请上尊号为天可汗。”
李世民心中颇为受用,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嘴里却说道:“朕本是大唐天子,还要做什么可汗吗?”
话虽如此说,但在此之后,他赐给这些部族国王的玺书中都使用了“天可汗”的称号,由此可见,他对这个称号是何等自得。
除了供品和称号,麹文泰还给了大唐皇帝一个承诺:只要西域诸国有所动静,他就要向唐皇奏报。
一时间,大唐的西域门户洞开。
然而也正是这次朝贡,使麹文泰对大唐产生了一个错误的认识。
长安固然繁华无匹,但是他却发现,一路所经过的河西一带、秦陇北部,那些在前隋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热闹城市,如今竟变得城邑萧条、人烟稀少。很多城市无人管理,呈现出一派荒废的景象,有的几乎就是空城。城周土地荒芜,同隋朝时期的繁华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看来不可一世的大唐帝国,其实也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啊。”麹文泰的心中颇为感慨,“虽然这个架子看上去如此迷人……”
他的看法倒是没错。虽然打败了颉利,但是,庞大的唐帝国依然没有真正恢复元气,甚至还未走出隋末战争的阴影,对西域的影响力也有限得很。
此情此景给麹文泰造成了一个致命的错觉。他想,当年的大隋王朝那样繁华,尚且无力掌控西域。现在唐朝破败如此,又怎么能指望得上呢?
于是,与统叶护可汗有着姻亲关系的麹文泰最终还是选择了看似强大的西突厥作为自己的靠山。
“弟子记得,大概是……延寿九年的时候吧。”马玄智抬起头,极力回忆道,“高昌突然与焉耆交恶。”
“这不算突然吧?”玄奘道,“据沙门所知,这两个国家一向不睦。”
“不睦是不睦,但至少没有真正打起来啊。”
“打起来?”玄奘忍不住抬起了眼睛,“什么原因?”
马玄智笑道:“说起来,此事也和你们大唐有关。据说早些年,焉耆的商旅和使臣进入中原,走的并不是高昌那条道,而是向南通过大碛路直抵沙州。后来隋末战乱,大碛路因无人养护,兼有贼匪穿行,以至于驿站废弃、水源断绝,道路也便封闭了。此后所有西域到中原的使节和商队全部改道高昌,真正是一条黄金商道啊!焉耆人觉得,高昌人在他们身上攫取了太多利益。看到大唐渐趋稳定,国王龙突骑支便遣使入唐,请求大唐相助,重开大碛商路,以方便两国往来。”
原来如此!玄奘心中暗想,像这样因商路问题而引发的利益之争,对丝路国家而言,也算是很典型的了。
“唐皇准许了这个提议?”
“是的。按照很多高昌人的说法就是,大唐皇帝认为西域商道仅有一条,很容易受到高昌的制约。因而他不仅同意了龙突骑支的请求,还立即下令调拨钱粮,在大碛路上重修驿站。并且命李大亮督促,希望尽快修通。还说路成之后,商贾之人通过西域时就有了选择道路的余地,也是一桩美事。据说大王闻言大怒啊!”
这是可以想象的,谁都不愿意把自己口中的美食吐出来让给别人,若是被逼这么做了,也必定会在心底留下浓重的阴影。麹文泰虽然信佛学佛,但他的心态却始终是个凡夫,遇到这样的事情,感到难以淡定,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马玄智道:“这件事情令大王郁结于心,碰巧这时欲谷设遣使来访,怂恿大王发兵攻袭焉耆,又派处密、处月二部与高昌联手,共同进退。”
又是欲谷设!玄奘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悲愤之情,这个家伙毁了小孤城,毁了女儿国,毁了不知多少丝路国家,竟然又毁了高昌!
西域的形势看起来犬牙交错,但若仔细想想,其中皆有西突厥的手在左右搅动,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因为东突厥已灭,他们希望能够顺利东进。
玄奘已经看出,贞观六年(公元632年)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年份。在此之前,大唐并不主动介入西域纷争,对于西突厥内部的纷争,采取的也是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而与大唐接壤的高昌,由于其非常明显的亲唐态度,所以一方面有了强大的靠山,另一方面又在与中原的通商中获得了许多经济利益,逐渐富甲西域,使得其他小国纷纷效尤。
但是从贞观六年(公元632年)开始,已经从战争和灾害中复苏的大唐帝国开始介入西突厥内乱,采取了支持泥孰系的政策,就是希望通过羁縻手段,控制整个西突厥,以阻止他们向东扩张。
如此一来,西域局势为之一变!由于得到了大唐的支持,泥孰可汗的势力逐渐增强,所以与其相邻的龟兹、焉耆等国纷纷来归。这些国家原本都是礼敬高昌的,现在他们投奔了泥孰,又曲线与大唐友好,麹文泰的心中自然会感到失落。
恰于此时,唐皇又下令将西伊州改名为伊州,正式成为大唐的州县。又在原先的五烽以西再置五烽,以十烽拱卫官道。麹文泰更加感到了深深的恐惧。此时的高昌,东有大唐戍边之兵,西有泥孰可汗及西域诸国,夹在东西两个大国中间,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偏偏在这个时候,焉耆向大唐请求复开碛路,这对于心高气傲的麹文泰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以他的实力,自然不敢与大唐叫板,却又不甘心失去昔日的尊崇地位,遂主动派人去联络乙毗咄陆可汗——欲谷设。
事实上,当时的欲谷设也正处于焦头烂额的状态。一方面,面对得到大唐支持的泥孰势力无计可施;另一方面,对失去的东方地盘又极不甘心。为了有足够的能力对付大唐,他早将阴沉的目光对准了高昌。
毕竟在西域诸国中,除去西突厥汗国,也就数高昌的势力最为强大了。
而且,这个国家的地理位置如此重要:如果突厥得到了高昌,就有了一块向东扩张的跳板;而如果大唐得到了高昌,就开启了一扇面向西域的门户。
这样优越的地理位置,外加富裕的经济,使得高昌成为两个大国都无法置之不理的力量。
如果说,之前麹文泰的亲唐态度令欲谷设既恼怒又无可奈何的话,那么如今,重开大碛路使得麹文泰与大唐之间有了嫌隙,主动投怀送抱,这不能不令欲谷设欣喜若狂了。欲谷设当下决定,与高昌联手,逐步使其势力东移。
他首先派出大将阿史那步真,率三千骑兵越过葱岭,一举收降了泥孰系的处月、处密二部落,轻松控制了天山东路。随即又带领手下一路东行,直抵可汗浮图城,设立牙帐,距高昌城仅三百余里。
得知消息后,麹文泰不禁又喜又怕。喜的是,有突厥骑兵的支持,要对付焉耆这个小国家简直易如反掌;怕的是,突厥人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走。这些狼一样的家伙就在高昌的附近转来转去,实在有些恐怖……
思忖再三,麹文泰决定亲自带上珍宝礼物去见欲谷设。
在可汗浮图,麹文泰讲述了这些年来心中的郁结,特别是焉耆向大唐请求复开碛路,打破了高昌国垄断西域商路的专权一事,更是一提起来就咬牙切齿。
欲谷设哈哈大笑:“小小焉耆不足挂齿,既然是龙突骑支那个老贼得罪了你,你只管去教训他便是。我派处月、处密二部带一万精骑与你联合,定叫他知道厉害!”
麹文泰大喜过望,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强大的靠山,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了。却怎么也没有料到,他已被欲谷设牵住了鼻子,彻底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欲谷设联合高昌攻打焉耆,绝不是出于打抱不平,他有他的深意。
焉耆与龟兹皆为泥孰系的势力范围,是欲谷设必须扫平的对象。而拿下焉耆之后,西面的龟兹诸国也会望风而降,这样他就等于将泥孰在葱岭以东的力量彻底斩断了。
更何况,焉耆背靠银山,本来就是个富庶的好地方,又刚刚开通了大碛路,其转运之利滚滚而来。若能拿下这个国家,劫掠一番,自然又是一桩好买卖。即使大唐过问,也有高昌这个人傻钱多的定居国家在前面顶着。
“法师猜猜看,这场战争的结果如何?”马玄智突然问道。
玄奘缓缓摇头,悲凉地说道:“若是高昌战败,事情或许还没那么糟。但是焉耆国境狭小,仅有五座城池,人口不过两万,兵力仅有两千,国王龙突骑支又是一介匹夫,少有谋略。莫说高昌这边还有处月、处密二部的协助,即便没有,只怕也不是高昌的对手。”
“法师果然是个明白人!”马玄智忍不住击节赞叹道,“那龙突骑支根本就没料到高昌会和突厥人联手攻来,事先一点儿防范都没有,结果被联军砍瓜切菜一般连下五座城池,大掠而去!龙突骑支只得带着家人和卫队弃城逃跑,可怜兮兮地去向大唐天子哭诉。”
“如此说来,高昌对焉耆的入侵,便是唐军出兵高昌的主要原因了?”玄奘轻声问道。
“不不不,还有别的原因。”马玄智道,“不过法师你也知道,弟子是个商人,平常不怎么关心国事。这些都是听那些进入高昌的大唐将军说的,也是一面之词。据他们说,高昌王犯下了很多愚蠢的错误,惹怒了唐朝。”
玄奘没说什么,像麹文泰这种性格的国王,犯错误是正常的,不犯错误才是奇迹。
“比如说,多次脱贡。”马玄智掰着手指说道,“自从贞观四年(公元630年)那次访唐之后,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高昌连续五年没有向大唐朝贡,就跟要和大唐绝交了一样!据说,就连大将军张雄都感到焦虑万分,屡次向大王劝谏,可是大王始终不听,还说不用担心,唐皇绝不会劳师动众,远涉沙漠去攻打一个可攻不可守的西域之地的。”
玄奘慨叹道:“仅凭沙漠的阻隔就以为可以偷安,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大唐皇帝已经决定攻略西域,高昌蕞尔之地,怎么可能抵挡得住中原的百万之师?”
马玄智听了,顿时佩服不已:“法师说得没错啊!可是大王当时鬼迷了心窍,始终没听大将军的劝谏。听说大王还跟大将军说:‘唐地离咱们有七千多里,其中两千里都是沙漠戈壁,地无水草,气候异常。大军要从这样的地方经过,兵多了,粮草不继;兵少了,咱们可以以逸待劳。就算他们攻到了王城之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只要按兵不出,等上一二十日,待唐军食水用尽,饿得爬不起来的时候,再打开城门,直接去将他们俘虏。你愁什么呢?’唉!可怜那张雄大将军空有一腔报国之血,最终郁结成疾,带着对高昌的焦虑含恨而去。”
玄奘默然而坐,认真地倾听着,一股浓浓的遗憾与悲凉涌上心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问道:“只是五年脱贡,似乎还不足以让大唐出兵吧?”
“是啊。问题是大王不仅自己脱贡,还遏绝西域诸国的朝贡。法师你是知道的,高昌可是西域商道上最重要的国家,很多国家遣使入唐朝贡,都必须经由高昌。大王便利用这么个关卡的地位,阻隔各国使者,遏绝西域商人。甚至还时不时地派人在路上抄掠东去的商队和使团,使得西域与唐朝通使、通商的道路变得壅塞。唐皇自然不高兴了。”
这话倒让玄奘愣住了,他不解地问道:“麹文泰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知道他不聪明,但也绝不愚蠢。不错,抄掠使者和商队是可以获得一些利益,但是作为一个像高昌这样规模的国家,用抄掠行人的方式根本就无法存活下来。高昌是西域进入中原的门户,本来就可以安安稳稳地从中渔利,抽取商人的交易税收,收取使团的过境费用,顺便繁荣高昌本地的市场。即使焉耆重开大碛路,对高昌的影响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毕竟很多人已经走惯高昌道了。而如果依靠这种抄掠,只会使商使们想方设法避开高昌,绕道而行。那样的话,高昌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彻底丧失自己的交通地位。作为一个依靠自己的位置发展起来的国家,只有使这种位置更安全、更有效地发挥作用,才能够维持下去。而像这样抄掠商使的行为简直就是自取死路!麹文泰真的蠢到这种程度了吗?”
马玄智一拍大腿道:“法师说得没错啊!其实这种事情,我们商人看得最明白了。大唐确实冤枉了高昌,抄掠商使、阻隔朝贡的不是高昌人,而是突厥人,也就是欲谷设的人!”
玄奘恍然大悟:“若是欲谷设做的,就好理解了。他这么做,一方面可以向高昌示威,使高昌不敢悖逆于他;另一方面也让高昌彻底脱离大唐,从而为自己所控制。而一旦控制了高昌,就等于控制住了丝绸之路。突厥人生性又爱抄掠,看见这些丰富的财物,顺手抄掠一把也在情理之中。”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更加黯然。不管怎么说,大唐都认定了抄掠商使的行为是高昌所为。即使不是,高昌也脱不了干系,因为这些商使有很多都是在高昌的辖内出的事。
说到底,麹文泰选择欲谷设做靠山,本身就是个极大的错误。他以为抱上了一条大腿,从此便可高枕无忧。却不想想,那些草原上的亡命之徒,哪有工夫和你讲什么信约?当唐朝的大军逼近高昌时,欲谷设怕是有多远闪多远了吧?
不过再想一想,麹文泰怕是也无可奈何。唐朝相距甚远且有沙碛阻隔,攻打高昌或许没有问题,但多少会有些顾虑,提前还要做许多准备,因为中原人讲究的是“兵者,国之大事也”。
相比之下,突厥可就完全不同了,他们一向是说打就打,没有半点提前量。而且这些家伙成天就在高昌人眼前晃来晃去,实在是不能不怕,麹文泰恐怕也是被挟持了。
经过充分的准备,唐皇李世民于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发出诏令,诘责麹文泰与大唐离心的种种劣行,并命其来京谢罪。
或许是意识到了大唐对西域的野心和决心,或许是害怕即将到来的惩罚,麹文泰借口自己有病,只派出一位特使去长安应诏,自己则继续躲在高昌做他的土皇帝。
麹文泰的行为恰好给了李世民出兵的借口,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十二月,李世民下诏命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左屯卫大将军薛万均为副总管,辖下的将领还包括赵元楷、阿史那社尔等人,率步骑二十万及突厥、契苾之众,共同征讨高昌。
二十万唐军犹如一阵狂风,层层翻滚,蹚过金色的莫贺延碛,于次年五月抵达碛口。
麹文泰顿时慌了手脚,他唯一的指望就是驻扎在可汗浮图城、与高昌互为掎角的欲谷设了。然而这位所谓的“盟友”不仅没有及时赶来救援,反而未等战事开始,便将守城的任务交给大将阿史那步真,自己则匆匆忙忙离开了可汗浮图,一口气向西跑了一千里!
麹文泰绝望了,当他听臣下报告唐军已逼近高昌王城时,心力交瘁的他再也控制不住,当场晕倒在朝堂之上!
病榻上,他将王位传给了长子麹智盛,他紧紧拉着儿子的手,哽咽着说道:“我做了许多错误的决定,必须咽下这枚苦果。我不能投降,但是你可以。我死后你就投降吧,所有罪孽都由我来承担,只希望上天垂怜,能给你、给高昌众生一条活路……”
听着这絮絮叨叨的话,麹智盛已然泣不成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熟悉地形的契苾何力的引领下,唐军终于抵达高昌的柳谷,却发现这个国家正在办丧事——国王麹文泰忧惧而死,即将下葬,高昌的王室、贵族和官员大都聚集在葬地。
闻听此报,诸将请求趁机突袭,侯君集认为不可,他说:“天子是以高昌骄慢无礼,才命我等前来恭行天罚。今日若袭人于墟墓之间,非问罪之师也。”
于是,一直等到麹文泰发丧完毕,唐军才擂鼓进军,正式发动攻击。
唐军首先攻打的是王城外围的田地城,在这场战争中,为求速战速决,李世民特地征集了一批善于制造攻城器械的工匠从军。唐军伐木填石,制造了大量的投石车和推撞车,这些攻击器械显示出了它们可怕的威力,“其所当者无不糜碎”,不到半天便摧毁了田地城,俘男女七千余人。
此役过后,唐军更加势不可当,一路上连个小规模的袭扰都没遇到。就这样,潮水般的大军直逼高昌王城,将这座城池围得铁桶一般。
走投无路的麹智盛派人送出书信,承认有罪,他恳求道:“得罪于天子者,先王也。如今他已受到天罚,身丧九泉。智盛袭位未几,不知所以,还望尚书哀怜。”又表示自今以后,甘愿为大唐属国,年年朝贡不绝,恳请尚书退兵回国。
侯君集读罢来书,大笑道:“天下哪有如此便宜之事?天兵历尽千辛万苦方才到此,岂能就这样轻易返回?”
他命人再射一书入城,答复麹智盛:“你若真能悔祸,就自缚于军门前请罪。”
麹智盛没有接受这个条件,仍然选择了坚守不出。他心中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就是当初麹文泰所说的,唐军远来疲惫,粮草不继,难以在城下坚持日久,不如紧闭城门,先相持一段时间再说。
既然没有收到答复,于是侯君集命令将士填堑攻城。
“当时,弟子就在王城之中,攻城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说到那场战斗,马玄智的声音竟有些微微颤抖,“唐军太强大了!一上来就直接攻城,连个骂战都没有!他们架起巨大的床弩,那上面的弩箭就像长矛一样,一箭射出去,能把四五个人穿成一串,倒飞出去!还有更大的投石车。对了,他们还有高达十丈的巢车,每个城门前竖上三个,站在那上面就可以俯瞰全城,对王城里的动静那是了如指掌啊!城内都有哪些人在走动,投进去的飞石打中了什么目标,巢车上的人都会大声地告知唐军。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哪见过这种怪物啊?只看到车上不停地飞出流星般的飞锤,轰的一声,就把城墙砸个大窟窿!守军疯了一般,拼命地朝那巢车放箭,可是那些箭一碰到车上的挡板,就像羽毛一样纷纷跌落,根本就不会对那怪车造成任何伤害。在那样的情况下,守军哪里还有半点防守之力?”
玄奘悲悯地闭上了眼睛,眉宇间流淌出一股浓浓的悲怆。
他仿佛看到麹智盛躲在王宫里发抖,不停地派人打探外界的情况,指望着西突厥军队能够在最后的时刻赶来救援。
然而这注定只是一场幻梦,唐军的强大超出了麹氏父子的想象,也令西突厥人感到震惊。欲谷设早已率部远遁,至于驻扎在可汗浮图城的突厥军队,更是坚闭城门不出。
大势已去,麹智盛被迫于初八这天打开城门投降。
与此同时,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率部继续西进,直逼可汗浮图。面对唐军的凌厉攻势,守城的阿史那步真也是个识时务的,立即大开城门向李大亮投降。
“后来如何?”沉默良久,玄奘方低低地问道。
“后来?后来侯君集让投降的大王和官员们领路,让薛万均带领唐军压阵,逐个接收高昌的城池和百姓,兵不血刃地取下了三郡、五县、二十二城。唐军留下一些兵马镇守这些地方,然后就是刻石记功回去领赏了。高昌王及一干官员全都被押送到了长安。”
这就是高昌的结局,如此悲惨又顺理成章。
如果麹文泰没有选择投靠突厥,不犯那些低级错误,是否就可以避免身死国灭的下场呢?
如果我早一点儿回来,是否就可以改变这一切呢?
玄奘陷入深深的回忆和自责之中。当年,在他西行最困难的时候,麹文泰和高昌国给了他最大的帮助。可是现在,他却无法让他们受益于他西行求法的成果。
他知道高昌之战对大唐帝国的非凡意义,平克高昌事小,安定西域事大。可以说,这是一场打开西域大门的重要战争,也是大唐为经略西域迈出的重要一步。它意味着自汉以后,中原的势力再次挺进到这个区域。
玄奘想象不出那位义兄在最后的日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笃信佛法的他是否会呼唤佛陀的庇护?是否会想起在遥远的西方,还有一位出家的异姓兄弟?
我确实回来得太晚了!虽然早回来几年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总可以减少许多遗憾吧?
一切都无法再假设,他只知道,昔日的高昌国不存在了,彻底不存在了,所有的遗憾都无法弥补,曾经的三年之约永远无法再实现了……
玄奘感觉自己的心上被扎上了一根长长的刺,除了一阵阵的抽痛,什么都想不起来。
只听马玄智说道:“大唐皇帝担心原高昌国的百姓聚集在原籍造反,所以又下了一道诏令,要求以前的高昌人必须迁往内地,分散居住,垦荒种地。至于高昌,几乎都是近两年从玉门关以东迁过去的。听说,其中很多是原本要死的犯人。”
玄奘沉默着,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皇帝的担忧不无道理,高昌的居民构成虽以汉人为主,但这些人已经在那里生活了很多代,早已把自己当成是高昌人。当年的麹文泰想要进行汉化改革,都遭到这些人的激烈反对。如今,皇帝将他们整个地变成大唐的子民,自然担心他们中间再出点什么问题。不如干脆借着高昌国灭之际,进行人口迁移,给这片地区来个大换血。此举看似麻烦,却不失为一个彻底的解决之道。
“那么,原高昌的王族呢?那个一继位便投降的麹智盛,后来怎样了?”痛色难掩间,玄奘终于问出了一句话,这是他目前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马玄智道:“麹氏一门及高昌旧臣都被押到了长安。听说,大唐皇帝授麹智盛为左武卫将军,爵金城郡公,令有司拨给住宅居住。除了不许他和家人返回高昌旧境,别的都还好,吃喝不愁,只是不能自由行动而已。”
玄奘默默地点了点头,眼神不自觉地黯淡了几分。
高昌是真的亡了,亡得如此彻底,就连原先的居民都被换了。
至于麹智盛的命运,倒是暂时没什么可担忧的,至少,他应该能够安度余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