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餐时间,先前遇到的牧民和他的邻居们结伴前来,为玄奘送上自制的奶糕,作为对大唐法师的供养。
玄奘合掌称谢,又向他们打探这个国家的历史和掌故:“我看你们的样貌差异很大,是从不同的地方来的吗?”
“法师猜对了!”一个东方模样的村民高兴地说道,“有关我们国家的来历,有一个很有名的传说!”
玄奘立即合掌道:“愿闻其详。”
谁知这村民却笑了笑,反问道:“法师可知我们这个国家国名的含义?”
这也是让玄奘深感好奇的地方,这个国家的名字叫“瞿萨旦那”,翻译成汉语就是“大地乳房”的意思,如此通俗又奇特的名字,其背后必定有一个故事。
于是再度请教,村民呵呵一笑,果然给他讲了个故事:
“相传很久以前,这个地方荒无人烟,只有野兽和飞禽在天地间自由活动。后来,毗沙门来到了这里,独自在空旷的地界上修行打坐,于是这里便成了他的道场。
“雪山南面的天竺国里有一群豪门贵族,因得罪了阿育王而遭到放逐,他们携带家眷远离故土,一路穿越昆仑峡谷,来到这雪山以北。
“他们随水草放牧,沿着牧道不知不觉就到了咱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见这里空旷无人、水草丰美,都很喜欢,于是便定居下来,推举部众中名望最高的人做了大王,过上了安居的生活。
“与此同时,东土的一位王子也因做错了事而受到流放的惩罚,也带领一批人来到这里,居住在于阗东边的地界上,同样自立为王,过起了部族生活。”
听到这里,玄奘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这片土地上就有了东西两个小王国了。而且他们分别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种族,相处日久,便自然而然地融合成一国……”
“不,不是自然而然地融合。”那村民道,“一开始,这两个小王国是完全没有往来的,他们各自守着自己的习俗,过自己的日子。这样经过了很多岁月,彼此间也不来往。”
“那么后来又是怎么合二为一了呢?”玄奘问。
“自然是因为战争了。”村民答道。
玄奘心中一沉,不错!很多融合都是由战争造成的,也不知道这是人类的幸还是不幸。
“有一天,两个部族的国王各自带领人马外出田猎,相遇在一片荒泽之中。他们彼此互问来历,都说自己才是这片疆域的主人。说着说着,就起了争执,闹得剑拔弩张,差一点儿刀兵相见!这时,有人出面劝解:‘何必如此?若是趁着打猎来决战,并不能尽展实力,输的人也不会服气。不如回去整顿兵马,约定时日,再来一决高下。’
“两个国王同意了这个建议,于是起驾返回,开始点检兵马、训练士卒、打造兵器。到了约好的那一天,东西部族再次相会在荒野之中,擂鼓决战。
“在这场战斗中,西方君王失利,东君大获全胜后趁势追击,斩获了西君的首级。然后继续西进,招抚了西方部族的士卒和百姓。”
“如此说来,统一了东西两族的,是来自东土的大王了?”
“正是!”那村民骄傲地说道,“大王结束征战后,便开始筹划在疆土的中部建造都城,但是他无法确定地址,又担心缺土少水,难以建成。于是便昭告远近,求访熟知地理的能人。
“这一天,部落里突然来了个相貌丑陋的涂炭外道,背上背着个好大的葫芦,里面盛满了水,对着守军大声说道:‘我通晓地理,可以帮助大王建造都城。’于是他被带到国王面前,当着众人的面拔开葫芦塞子,将里面的水洒在地上,那葫芦里也不知装了多少水,就见弯弯曲曲、周而复始、滔滔不绝……那人就这样拿着葫芦飞奔往来,大王正在惊讶之中,那个丑陋的奇人,忽然就像被阳光晒化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洒在地上的水也变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河流的两岸出现了可以用来建城的泥土。
“大王深信这是神灵的庇佑,于是叩谢之后,依据水流浇灌出的印记大兴土木,建起了一座城池,这便是瞿萨旦那国的都城,现在的国王就在那里居住。法师去看了就知道什么是神迹了,那里的城墙并不高峻,却是易守难攻,自建成之日起,从未被攻破过。”
这个故事倒是详细解释了为什么于阗的人种如此不同,敢情是来自印度和中原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民族的后裔啊。
虽然玄奘心里明白,史书上记载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但还是点头道:“果然是个神奇的故事,但是这与你前面所说的‘地乳’之名又有什么相干?”
村民笑道:“这个故事到这里并不算神奇,后面发生的事才叫神奇呢。
“新都建成后,国王带领文武百官迁了进去。他创建了这个国家,制定了国策,让百姓们都能安居乐业,可说是功业已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子嗣,偌大的国家没有继承者,王脉的延续岌岌可危。
“国王对此十分忧心,他知道这里是毗沙门的居处,于是就命人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天神庙,塑造了高大无比的毗沙门的神像,日夜祈祷,求天神赐给自己后代。
“他的虔诚感动了毗沙门,有一天,巨大的天神像突然神光迸发,从额头上裂开了一道缝,里面竟蹦出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啼哭之声犹如雷动!
“国王高兴极了,像捧着珍宝一样把孩子抱了回去,百姓们也极为欢欣,围在路边争相观看,一睹这天赐神童。
“可是问题又来了,这个男孩不吃人乳,也不吃人间的其他食物,整日啼哭不休。国王担心他夭折,只好又来到毗沙门像前祈求养育之法。
“这时,神奇的事情再度发生,神像前的地面突然鼓了起来,形状酷似妇人的乳房,那男孩立刻止住了哭泣,慢慢爬向地乳,开始吮吸起来……
“就这样,靠着这神奇的地乳,男孩一天天长大,他被册立为太子,后来又做了国王。他的智慧和勇武超越了先人,将这个国家治理得井然有序,政教覆盖远方。从此世代相承,从未断绝。
“因为这个因缘,我们这个国家便被称作瞿萨旦那——大地乳房。”
这个神奇的传说令玄奘惊叹不已,啧啧称奇。
谁知这个时候,旁边居然有人砸场子:“法师别听他的,他讲的都是传说,真实的故事不是那样的。”
说话的是先前见到的那个身量高大的牧人。玄奘顿时来了兴趣:“仁者知道真实的故事吗?”
“我当然知道了!”牧人得意地说道,“很多年以前,阿育王带着他的王妃四处朝佛,来到了咱们这个地方。那时候这里空旷无人,只有茂盛的水草和偶尔路过的野兽。阿育王就让他的王妃在这里安营歇息,自己带人到别处朝佛。
“有一天,王妃出去散步,忽然看到毗沙门从空中飞过。那天神相貌绝伦,衣饰华丽,一下子触动了王妃的情思!回宫后的王妃茶饭不思,整日沉湎于对天神的爱慕思念之中。谁知这种深深的思念,居然使王妃怀孕,十月之后,诞下了一个神奇的婴儿。
“在外朝佛礼拜的阿育王终于回来了,见到王妃所生男婴,立即产生了怀疑。他召见术士,对孩子进行占卜检测,结果证实,这个孩子不是阿育王的骨肉,但也不是凡胎。一位相士告诉大王,此儿相貌绝伦,命运亨通,他日必可成为国王。
“阿育王听到这话,顿时怒气填膺,他怎么能够在承受羞辱之后,还要将王位传给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呢?但是此事涉及神明,他又不敢轻易杀死这个孩子,于是便命人将婴孩遗弃在王妃遇到天神的荒野之中。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这个被遗弃的孩子并未像阿育王希望的那样饿死或者被野兽吃掉,荒野的地面上耸起一对巨大的乳房,那孩子吮吸着从大地深处冒出来的乳汁,得以保命并长大。
“当时,东土汉地有一位国王,慈悲仁义,发愿在有生之年养育一千个孩子。他的仁慈使他在耳顺之年,拥有了九百九十九个孩子,唯独还缺一个孩子。于是他不远万里来到毗沙门的居所之地,祈求天神赐给自己最后一个孩子。
“天神见那东土国王十分虔诚,又好善乐施,恰好地界上又有一个被遗弃的依靠地乳活命的孩子,于是便欣然将这个孩子送与国王,以达成国王养育千子的心愿。
“这个男孩被国王带到汉地,他一天天长大,孔武有力,又聪颖过人,深得国王宠爱。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于是向父王禀明志向,希望寻找出生之地。国王答应了他的请求,派遣大军护送王子西行。
“于是王子率领众人,历经千辛万苦到达于阗,恰好与天竺国被贬迁移的罪相耶舍相遇,两队人马都是人数众多,又都经过了大漠,到达这片水草丰盈的地方时,已是人困马乏,他们都想在这里建一番伟业,于是便产生了矛盾,险些兵戎相见。
“就在战事一触即发之际,毗沙门出现在空中,劝服双方不要让这片土地沾染血腥。王子和耶舍自然要给天神面子,于是两队人马合二为一,奉王子为王,尊耶舍为相,建造于阗都城,共同治理国家。”
这故事与第一个故事其实大同小异,不同的是,于阗的第一任国王是阿育王的王妃与天神所生的孩子,只不过是被东方的君王所领养。
两个传说都提到了东土汉地和西方天竺,可见于阗人对这两个地方是何等尊崇。
玄奘合掌向村民们道谢,他喜欢收集各地的传说故事,并不太介意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在他看来,每一个传说中,都包含着当地人的性格和文化。
比如这两个关于于阗起源的故事虽然不同,却有着一个相同的符号,也是最令玄奘感动的符号,那便是“地乳”。在玄奘看来,这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暗含了当地人对生命之水的敬惜和感恩。
于阗是个缺水的地方,从那干涸的河床就可以看出来。也正因如此,当地人对水格外珍惜,由此催生出这样的传说,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实在玄奘看来,真正能称得上是大地乳房的唯有大葱岭——从雪山之巅流出的雪水形成无数道河流,分别向东西南北各个方向流去,沿途形成一块块绿洲和平原,产生了各种不同的文明。从这个意义上说,整个人类文明都是吸吮着地乳长大的。
此外,玄奘对于阗充满好感,还因为这个小小的绿洲国家,将相距遥远的汉地与天竺联系在一起:于阗的第一任国王来自东方,却有着天竺神的血统,这也反映了于阗人的感情倾向——对神佛充满敬畏,同时又甘拜中原为师。
所以,这里还是一个著名的佛国。
佛教大约是在两汉时期传入于阗的,其传入的过程充满了传奇色彩。玄奘读过的《宋云行纪》中记载,一位游方的比丘让本不信佛的于阗国王,刹那间在天空中见到了佛!于阗王被此异象惊得五体投地,随即立下宏愿广建寺院,又命画工绘出佛陀真身一尊,永久供奉并弘扬佛法。
几乎没过多久,这个大漠中的国家就成为西域佛教的中心,成为佛法传入东土的重要中转站。数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取经僧人从这里走过,朱士行大师便是从这里获取的《大品般若经》善本,法显大师也曾在此短暂停留。这一切使得于阗佛光普照,获得了“小西天”的美誉,成为很多人向往的地方。
玄奘心中一阵感慨,原本以为自己选择丝绸北路西行,注定不会到达这片前辈踏足过的地方。谁知命运弄人,他最终还是在东归的时候走上了南路,来到了这个著名的佛国。
这里处处可见佛陀的教化,勃伽夷村仅是国家边缘的一个很不起眼的村落,已能看出当地百姓的温顺谦恭。多数人以放牧、纺织和耕种为生,他们的行为举止都很得体,只这一条,就与别处明显不同。
玄奘开始期待,期待深入这个国家的中心地带,去了解更多的东西。
傍晚时分,一个中年人在村民的引领下来营地求见玄奘。
他恭敬地向玄奘顶礼,自报家门道:“我叫穆勒奇,是勃伽夷村的村长。”
玄奘合掌还礼,请他入座。
略作寒暄后,穆勒奇欠身问道:“法师是要去勃伽夷城吗?”
僧人点头:“那是于阗最西部的边城,玄奘一定会从那里经过的。”
“若是如此,弟子有一件事想要劳烦法师。”
“仁者请讲。”
穆勒奇道:“我这里有一份申诉书,正想派人带给勃伽夷城的城主。既然法师要去那里,就请帮个忙,将我们的申诉带给城主,希望他能够为我们勃伽夷村开渠放水。”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卷文书。
玄奘狐疑地接过细看,这是一张当地特有的桑皮纸,上面画着歪歪斜斜的塞文。这种文字源自印度,略作改动而成,玄奘虽是第一次见到,但能连猜带蒙地看懂一些。
那桑皮纸上写的是:我们勃伽夷村属于勃伽夷城的管辖范围,我们的粮食一向靠自己栽种,现在河道被闸门堵死,周围所有的农田和桑园都没有一滴水流入,希望城主考虑,能否让水流入我们的河道。
玄奘恍然大悟!这份淳朴的文书解决了他心头的一大疑问,同时也让他心生感慨:这片绿洲实在是太缺水了,以至于就连农户种地的用水都必须获得官府的批准才可以。
告别热情的村民,玄奘带领他的队伍继续向东,行走在戈壁沙漠与绿洲之间。
于阗方圆四千余里,其中一大半被沙碛所占,偶尔看到一些狭小的土地,上面种植着谷物、葡萄、哈密瓜以及高大的沙枣树。当然,更多的是桑树。这一带的百姓从事放牧的不多,多数还是以农耕和蚕桑为主,因而有“半年桑果半年粮”的说法。沿途所见,大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桑林,一棵棵地傲立在沙漠之中。
和红柳一样,桑树也有防风固沙的能力,它们发达的根须深深扎入地下,树干柔韧而坚硬,可以抵御大漠风沙,保护庄稼的生长。
于阗人显然从这些桑树上获益良多,他们采摘桑果食用,用桑叶养蚕缫丝,用桑木制作乐器,剥树皮制作桑皮纸。
在一个普通工匠的家中,玄奘看到了桑皮纸的制作过程——先从桑树枝上剥下树皮,用刀子刮掉绿色的外皮,只留白色的内层,放入锅中,再倒上一些胡杨碱就开始上火煮。
一个时辰后,那人将煮得发白发软的桑皮放在石板上,用木榔头捣烂后放在水桶里,加水搅拌成糨糊状的东西。再把纸浆掏到一个长方形的纱网框内,轻轻晃动水中的纱框,再用木棍搅动,使纸浆均匀地覆盖在纱网上。最后把纱网放在阳光下暴晒,晒干后就成了桑皮纸。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沙漠,这里的多数百姓性格都很开朗,喜爱歌舞和音乐。同前面的勃伽夷村一样,他们的形象各不相同,一部分人高鼻深目,另外一部分则更像中原汉人。另外,同其他西域国家不同的是,这里的人不怎么穿皮毛、兽毛,而是穿着白色的粗绸衣服或棉布衣。 [1]
经历了雪山大漠,重回人间,这些最普通的人最简单的快乐也令玄奘感到分外温暖。
很快,队伍抵达勃伽夷城。
这是于阗西部的第一座城市,位于沙漠边缘,依河流而建,一头宽一头窄,远远望去,就像一根淡绿色的象牙。
队伍照例在城外驻扎,玄奘惦记着穆勒奇村长的托付,安顿好大众后便带了几个僧人进城,打听官署的位置。
城里的居民大多是塞人,房屋多为平顶,用木头立柱成为四壁,再用树枝和芦苇环绕起来,编成墙心,抹上白灰泥。这样结构简单、就地取材的房屋却能抗震、防晒、防风沙,唯一的问题是漏雨,不过,在这个干旱少雨的地方,这不是主要问题。
勃伽夷城规模不大,玄奘很快便找到了官署,求见城官,递上勃伽夷村求水的申诉公文。城官看了后立即下令打开闸门,并派出一些人去勃伽夷村检查渠道。
离开官署时已近傍晚,刚刚踏入营地,就有人来报:“国王来了,要见法师。”
玄奘感到有些意外,这里毕竟只是一座边城,距离王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国王居然来得这么快!
走到营地中央,正看到一个身量高大的中年人站在那里,他没有穿王袍,只着了件织锦胡袍,腰间缠着玉带,深棕色的鬈发整齐地披向脑后,额头上系着银色的束发带,正中一颗天青宝石熠熠生辉。
在他身后,太子和百官站成一排,再往后便是浩浩荡荡的护卫队伍了。
玄奘忍不住暗自赞叹,这国王气宇轩昂,派头不小。
不过,一听说眼前这风尘仆仆的僧侣就是玄奘,国王可就没什么派头了,只见他激动得满眼泪光,巨大的身体伏倒在地:“弟子伏阇信见过大唐三藏法师!弟子乃毗沙门的后人,一向笃信佛法,倾慕大唐。见到法师真是太好了!”
玄奘轻轻将他搀起道:“大王不必如此,沙门只是东归路过此地……”
“太好了,太好了!”国王激动得手舞足蹈,毫不掩饰他的狂喜之情,“我们于阗是西域佛都,佛法覆盖的地方,再没有比这里更兴盛的了!所以才会有大唐法师不远万里来到此地,这是佛光在庇佑啊!”
玄奘淡然一笑,这国王是个大块头,看面貌骁勇剽悍,像个将军,想不到竟是如此容易激动。
这时已经有人在营地中央的草地上铺上了羊毛地毯和案几,国王请玄奘上座,自己踞坐于一侧。侍女们上前献上了鲜亮的葡萄浆。
玄奘向国王合十致谢,简单交谈了几句后,终于知道这国王为什么来得这么快了。
原来,为保障于阗国的安全,历代国王训练了一支特殊的监察队伍,对过往行人,从年龄、性别、身材、相貌以及背景等各方面进行细致详细的盘查和记录。在小邦林立、错综复杂的西域局势下,这种做法的效果还是非常明显的。
玄奘的队伍如此庞大,与普通商队截然不同,因而刚出大漠,尚未进入勃伽夷村时,就理所当然地被注意到了。
得知来人竟是那个在西域道上声名显赫的大唐高僧时,官员们更是一刻也不敢耽搁,飞马前往都城向国王禀报。国王伏阇信自然是大喜过望,立即携太子及众官员,骑快马前往勃伽夷迎接。
玄奘十分感动,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高昌,感受到那上自国王下至庶民的发自内心的虔诚。
谈话逐渐深入,伏阇信向大唐高僧讲起当年佛教传入于阗的历史:“于阗的第一座佛寺就位于这勃伽夷城中,名叫瞿摩帝寺。那里还有先王下令建造的大宝塔,历代先王都围绕着宝塔进行扩建,使其逐渐闻名于整个西域。”
玄奘合掌称叹:“如此殊胜的因缘,不知沙门可有机缘前去拜谒?”
“弟子正要请法师前往!不知法师此番到于阗来,还有什么打算吗?”
玄奘道:“沙门赴印度多年,收集了大量梵夹,准备带回大唐翻译,使佛法的慧灯在东土承继下去。”
“原来如此。”伏阇信的神色明显黯淡了一下,随即又笑道,“不过法师既然来了,就是于阗莫大的缘法。且在我国安心住下,由本王供养数月,再做打算。如何?”
玄奘微笑点头:“那就打扰国王了。”
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伏阇信不禁大喜过望:“这是弟子和整个于阗的福报,怎敢说什么打扰!对了,弟子还有事要赶回都城,恐怕不能在这里陪伴法师了。”
说罢,转身对太子吩咐道:“法师一路劳顿来此,一定很困乏。你就替我留下来,为法师洗尘,顺便陪法师礼拜圣迹吧。”
太子答应一声,国王站起身,冲玄奘合掌一揖:“弟子在都城内恭候三藏法师。”
“阿弥陀佛。”玄奘起身还礼道,“大王实在太客气了,沙门多谢大王盛情。”
简单的宴会结束,伏阇信便同一部分官员匆匆离开了勃伽夷城,赶回王城。太子和另一部分官员则奉命留了下来。
看着营地中的一排排帐篷,太子热情地对玄奘道:“法师走了那么远的路,想来已经很疲乏了,还请入城歇息,弟子叫城官去为法师准备最好的客房。”
玄奘微笑摇头:“多谢殿下盛情。只是沙门带的人多,上千人马拥入小城,怕是会扰得城中百姓不得安宁。倒不如就在这城外宿营,大家都清净些。”
太子点头道:“就依法师之意。法师还有什么需要弟子做的吗?”
玄奘道:“我们随身携带的粮草还算充足,唯清水需殿下费心供应。”
太子立即说道:“法师放心,弟子早已命人准备停当了。”
有太子陪同,玄奘在于阗的行程自然方便了许多。别的不说,至少人畜的饮水不再是件麻烦事。玄奘也利用这个机会,一边整理散乱的经书,一边游览拜谒了当地的佛教圣迹。
勃伽夷虽是座边城,却丝毫不令人感到局促和狭窄,这里的佛寺、官署、街区、房舍,乃至水渠、市场、车马、货币、食品、纺织物、武器、艺术品以及佛教用品等,无不显得华美精致。
这里家家户户都在晾晒葡萄干,有的还拿烟熏,一些工匠会将葡萄制成浆、酿成酒,拿到市场上出售,甚至还有人会将黄豆发酵制成豆豉。
于阗人爱饮酒,不分贫富贵贱,闲来都会喝上几杯。除葡萄酒外,这里还有一些用其他水果酿制的酒品和饮料。
当然,最令玄奘感兴趣的还是这里的佛教圣迹。
他首先来到国王提到过的瞿摩帝寺。这里果然规模宏大,寺中还有一幅据说是最像佛陀的画像,寺僧介绍,这是当年的画工比照着天空中的佛陀真身绘制的,因而享誉西域。各国僧侣穿越大漠,不远万里到于阗来,只为一睹这佛祖真容。
除画像外,这里还有一尊精美的坐佛,高七尺余,容貌佳妙,威严端庄。特别是头上的宝冠,十分精美庄严,不时地放出光明。
寺中僧侣告诉玄奘:“此像是从迦湿弥罗国请到这里来的。”
“迦湿弥罗……”听到这个名字,玄奘心中不禁有些感怀,当年西行时途经迦湿弥罗的情形历历在目,时光却已过去了十余年。
僧侣领着大唐法师从寺中回廊上穿过,边走边向他讲解:“传说,过去迦湿弥罗有一位罗汉,他的一名沙弥弟子临终前,突然想吃酢米饼。罗汉用天眼查看,发现于阗有这种食物,便运用神通之力,到这里求到。那沙弥吃了,觉得味道很好,便发愿来世生到这个国家。
“他的心愿实现了,死后生为于阗国的王子,继位后威震远近,竟然越过雪山去攻打迦湿弥罗。
“得知大军入侵的消息后,迦湿弥罗国王立即整顿兵马,准备迎战。这时,那罗汉进谏国王:‘不必交战,我能让敌军自行退去。’于是他来到于阗王面前,为他讲解佛法。起初,于阗王自然是不信的,罗汉便取出他前世做沙弥时穿的衣服给他看。国王见到衣服,立即得到宿命智,忆起当年往事,于是向迦湿弥罗王谢罪交好,退兵回去。又奉迎当年做沙弥时供养的佛像,随军礼拜。”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这可真是难得的缘法。只是这佛像既是国王迎来,为何不在王城供奉,却要放在这边城之中呢?”
“三藏说得对。一开始先王确实是想将佛像迎到王城,以方便日日供奉。可谁知大军走到这里,那佛像突然变得沉重无比,无法挪动。先王无奈,只得命人围着它建起伽蓝,召集僧侣。先王临行前还施舍宝冠放在佛像头上,就是三藏现在看到的宝冠。”
当天晚上,玄奘就在这瞿摩帝寺里挂单,寺僧们见他对这里的一切典故都感兴趣,便借给他一部《于阗教法史》。
玄奘就着油灯翻阅着这部书,发现这里面也记载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其中多数是佛教历史和传说。
他的心中感慨不已,这座立于大漠边城的寺院,竟然是佛国于阗的精神之地。
风云变幻的大漠边陲,总是上演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战争与兼并似乎是永恒不变的主题,于阗的城头上也始终不间断地变换着王者的旗帜。然而,或许真是佛陀于冥冥之中的庇佑,于阗不仅没有就此衰败,反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玄奘进入勃伽夷时就已经注意到,这座小小的边城寺院林立,翻译的经典堆积成山。
随着这些经典的向外扩散,在疏勒、龟兹等绿洲,佛的香火相继被点燃。在随后的三四百年间,以于阗、龟兹、高昌为代表的西域佛教文化达到了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