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条沙路上,两人都感到很不自在,耳边风声飒然,身边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空气中浸透着令人战栗的寒意。
“法师,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遮卢安声音颤抖地问道。
玄奘轻叹一声:“这是一座死去多年的古城。”
“死去多年?”年轻的侍卫感到难以置信,“可是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他们都是在同一时间死去的吗?”
“有这个可能。”玄奘道,“可能就在某一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沙,将这座城市整个掩埋了。城里的人都在酣睡,就这样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我知道了,一定是沙妖!”自从过了大葱岭,遮卢安一路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个词了。
“不错,是沙妖。”玄奘点头道,“中原汉晋时期的一些史书中提到过,这里的大漠中原本有许多古城,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大都不见了。我记得其中有一座叫精绝的城市,几乎是突然消失的。很多人觉得奇怪,纷纷猜测,有说是被大汉灭了的,有说是被匈奴灭了的,但更多的人相信是沙妖干的。你看,这一带都是大漠,是沙妖的领域,它可以搬来山一样的沙堆,将一座城市活活埋葬。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风把沙子吹开,又让这座城市露了出来。”
“不不,不是的,法师。”遮卢安突然拉住他的衣袖道,“你看到这条沙路了吗?太奇怪了!我记得在佉沙国的时候,当地一些老人就对我们说过,在大沙漠的腹地里,不知道埋没了多少商旅行人的性命,每当夜深人静或者阴风四起的时候,这些遇难者的白骨就会变成人间看不到的沙路,把路过的行人领进一座座鬼城里,挖出心脏献给死去的君王……”
“这些都是古老传说罢了,不可深信。”
玄奘说着话,继续沿沙路前行,不时地朝两边观望。
这座神秘的城池中,各类设施倒很齐全,除了大大小小的民居外,还有官署、军营、作坊、蓄水池和墓地。
当然,还有宗教场所。那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宏大神庙,全部由石头砌成,里面供奉着日神。由于废置已久,大殿倒塌了一半,巨大的石柱歪倒在一旁。
神庙的旁边便是官署,玄奘二人进入其中,在案几上发现了一支红柳木笔和一些写满古尼雅文字的楔形木牍,码放得整整齐齐,有的还带着泥封,以方便保存。
玄奘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来看,这种文字与丝绸南路的吐火罗文颇为相似,读起来虽然吃力,却也勉强可以读懂。
“法师,这上面写的是什么?”见玄奘看得入迷,遮卢安忍不住问道。
玄奘轻轻说道:“这是一份判决书,大意是,一个人因不满财产分配,打伤了他的兄长,被判责打七十杖,外加赔偿一名奴隶。”
他又拿起另一份木牍文书:“这是一份公告,规定所有农田浇灌和生活用水,都必须由官方统一调配。不到规定时间或不经水官批准而私自放水者,都要受到惩罚。”
遮卢安理解地点头:“这里如此干旱,水想必比黄金还要宝贵,难怪会有这样的规定。”
玄奘点头:“宝贵的不只是水,还有树。比如这里还有一条:砍伐活树,罚一匹马;砍伐树杈,罚母牛一头。有了这样的章程,他们才能在这万里大漠中生存下来。”
“可最终还是难逃灭亡的命运。”遮卢安面色阴沉,小声说道。
玄奘叹了口气,轻轻放下手中的木牍。
确实,同自然之力相比,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他回忆自己看过的史书,当年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时,就说西域有三十六个国家,精绝国并未列入其中,据说当时它已经被强大的于阗吞并了。
眼前这座古城会是那个比楼兰古国更早消失的精绝国吗?
玄奘又看了几块木牍,始终没发现国名和地名,只得作罢。没有充足的证据,一切都不好妄下断言。
出了官署,两人顺着来路往回走,准备出城。
这一次,他们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城中随处可见木制的捕鼠夹,有的上面还有风干的老鼠。除此之外,还有骆驼、马、牛、羊等动物的遗骸。
看来,这的确是一座风化多年的古城遗址,不管它是不是那个神秘的精绝国。
出城时,远远地看到城门外有十几个人。靠近了才发现,是商人马玄智和使臣苏毗那、乌左特等人,带着各自的护卫,正焦急地朝城市的方向张望。
看到他们出来,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感谢佛陀!法师总算出来了。”马玄智手抚胸口,语气中充满庆幸。
“你在担心我们?”玄奘有些惊奇,“这只是一座城池而已,难不成还有什么问题?”
“是的,法师。听向导说,这很有可能是座鬼城。”马玄智的语气中充满恐惧,“生人一旦进去,就出不来了!”
“可是,我们不是进去又出来了吗?”玄奘微笑道。
乌左特眼睛一亮:“法师的意思是说,这就是座普通的城池,可以供我们住宿休息?”
“我就说嘛,那个向导神神道道的,说出来的话多半不真……”苏毗那不屑地说道。
马玄智心中不悦,正要再说什么,却听遮卢安笑道:“那向导可不是胡说八道,这里果真是一座鬼城。”
听了这话,马玄智等人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遮卢安趁势将他们在城内见到的景象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众人听得惊叹连连,念佛不已。
“这真是佛陀的庇护啊。”乌左特合掌叹道,“也幸好有法师在,你们才能平安无事。”
马玄智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面前的城池。此时,月亮已钻入厚厚的云层里,神秘的城池在夜色中静静矗立,乌黑的门洞大张着,活像一只巨兽的口,想要吞噬一切生灵。
而在它的周围,无边的大漠一片沉寂,令人毛骨悚然。
“我们……还是赶紧回营地去吧。”他轻轻说道,声音竟有几分颤抖。
回到自己的帐篷,见阿归还在呼呼大睡,玄奘轻轻松了口气,便在孩子身边盘膝坐了下来,静静诵念了几卷《往生咒》,为这座不知名的城池和它的居民超度。
帐篷外面,毫无睡意的遮卢安正绘声绘色地向同伴们描述他在城中的见闻,人们纷纷猜测,有的说这是沙妖的杰作,有的说这根本就是传说中的鬼城,他能逃出来,纯属沾了法师的光。
玄奘听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
多年的行走使他明白,那些看似美丽的西域城市,其实非常脆弱。且不说时不时地会遭到那些狼一般的游牧政权打劫,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家园被沙漠包围,依靠着天赐的水源繁衍生息。一旦河流改道,等待他们的就只有灭亡。
而从那座城池通往营地的这段路上的确有一条河道,看起来还不算小,不过已经彻底干涸了。
玄奘和遮卢安就是沿着河床回到营地的,当时他就暗自猜度,这条河要么是尼雅河的支流,要么就是西域人口中那个大名鼎鼎的思浑河了。
夜色阑珊,帐篷外面那些热烈讨论沙妖的声音正在逐渐停息,只余阵阵呼啸的风声。
玄奘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倦,在这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穹庐旷野中,总有那么一种难以言传的凄婉和孤独,从久远劫的过去而来,又将人的思绪引向那难以捉摸的未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入睡的,当他被帐外巨大的风声唤醒时,已经是清晨了。狂风把沙砾打在帐篷上,噼啪乱响,整个天地一片昏暗。
玄奘披衣而起,合掌诵经。
沙漠中的风暴一向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对它们,除了真诚地祈祷,没有任何抵御的方法。玄奘希望能够获得佛陀的加持,让自己的队伍在这最后的旅途中,避开凶险的漠风,平安到达东土。
“法师!法师!你快来看,太奇怪了!”遮卢安突然钻进帐篷,大呼小叫地喊道。
玄奘跟随他出了帐篷,来到昨晚到过的地方,却见眼前耸立着两座巨大的沙山,除此之外,竟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遮卢安显然有些抓狂了,在沙丘上团团乱转,“法师你说,那么大的一座城池,怎么会突然间说没就没了呢?就算是夜间突然起了风暴,也不可能埋得这样干净!何况也没多大的风啊,我们的营地不都没事吗?”
玄奘没有说话,只看着眼前的茫茫沙海出神。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有合理的解释。
他静静地站立在沙丘之上,目视着昨晚经过的地方。
晨光下,那些沙砾看起来平整又宁静,一道道起伏的沙丘,给人一种柔滑舒服的感觉。那座奇怪的城市宛如一个逝去的梦,没有留下哪怕一丁点儿轻微的痕迹……
而在东方遥远的天际处,浓重的乌云背后白光初现,大漠的黎明就要到来了。
惊诧莫名的人们纷纷爬上沙丘,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向导伏在地上喃喃自语,不知在祈求着什么,他的行为感染了其他人,人们纷纷伏地,用各自的方式祈祷……
玄奘合掌默默地诵了几遍《心经》,一颗心迅速平定下来。他转过身,面对那些已经起身的人,沉稳地下令:“拔营,准备出发吧。”
东归的队伍很快便忘记了那座奇怪的城市,反正在这大漠之中是什么古怪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自己的命运尚且不知,哪有工夫去管别人的?既然不明所以,何不干脆就把它当成是一场梦?
在这无边的单调中又行走了十几天,人们终于发现,脚下的沙丘逐渐退去,黄沙日渐稀薄,眼前出现了一片坚硬的荒原,一丛丛枯草从沙石地里伸展出来,枝枝丫丫的,枯草丛中开始显露出诱人的绿色,草尖上顶着小小的鲜红的花朵,沙漠终于显得不那么单调了。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有绿色,就意味着前方会有一片绿洲,可以供他们休整、补充食物和饮水。
有人带着骆驼、马匹走到那一丛丛的绿色面前,然而骆驼对那些充满诱人的青草看都不看一眼,马匹则干脆恐惧地躲开。
“法师小心,千万别让你的马吃这种草!”马玄智提醒道。
玄奘已经注意到了,有几匹未见过世面的年轻的马匹低头吃了几口草,立即口吐白沫,躺在地上翻滚。
“这是狼毒花。”马玄智解释道,“这种草是有毒的,就像狼一样狠毒!牧民们一旦在草场上发现了这种东西,立刻就会连根掘了烧掉。偏偏这东西天生命贱好活,能在荒漠中生长、开花、结果,所以草原上的人对它是又爱又怕。”
玄奘理解地点着头,怕,自然很好理解,毕竟是毒物,会伤害到牲畜;那么爱呢?对于这样的毒草,人们为什么会爱?
因为不管它有没有毒,终究是绿色的生命。沙漠是比毒草更加可怕的东西,对于行走其中的人来说,即便是狼毒花也是一种希望,看到了它,便看到了绿洲,看到了生存的机会。
狼毒花越来越多,渐渐地开始夹杂着骆驼刺之类的其他植物,紧接着出现了河道和红柳,偶尔还能看到小片的积水潭,如晨星般点缀其间。
这里的冬季会下雪,这些水洼显然是积雪融化而成。
“果子!”阿归突然大叫起来。
果然,在一个水洼旁长着一棵野果树,看上去还没有一人高,枝头上有许多干瘪的果实,一串一串的,虽然很小,依然很吸引人。
阿归显然被吸引住了,咽着口水要吃。玄奘却摇了摇头,勒马远离了那棵树。
“师父……”阿归委屈地嘟起了嘴。
“这个世界上的果子,并不是都可以吃的。”玄奘耐心地向他解释,“有的就如同狼毒花一样,必须远离。”
阿归不服气:“师父怎么知道这个就不能吃?”
玄奘指了指远处在地上蹦跳着找食的鸟儿:“你看,这里已经有鸟儿了,可是没有一只来啄食这树上的果子,树下也没有鸟粪,说明鸟儿也不吃它。”
阿归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无奈地点了点头。
马玄智上前笑道:“小居士别急,前面就快到于阗了,到时候少不了果子给你吃!”
听了这话,阿归顿时又开心起来。
小孩子身上总有着无穷的精力,即使是在休息时也闲不住。阿归便是如此,淘气的他带着两只猫儿,在几棵矮小的树丛间追逐打闹,玩得不亦乐乎。
此时已是初春季节,树上开满粉红色的碎花,茸茸密密,好像铺展着一层绒毛。阿归和几只猫儿追逐着那些从树上飘下来的茸毛,直累得满头大汗,这才跑回来坐到玄奘的怀里。
“师父你在做什么?在玩石头吗?”他一边擦着额上的汗,一边好奇地看着玄奘手中的石头,以前可没见师父玩过石头啊。
玄奘笑了,将石头递到他的手上:“仔细看看,这石头有什么不同?”
阿归立即接了过来,举在小手上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着。
“这里面好像有点儿蓝色……不对,是绿色的光……咦?师父,这是什么石头?”
“这是一块玉。”玄奘慈和地说道。
“玉?”阿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可它看上去就像石头一样啊!”
“所以说啊,不要小看了一块石头,说不定它就是一块玉呢。”玄奘笑道。
阿归依然不明所以,小心把玩着这块被师父称为玉的石头。
玄奘慈爱地说道:“玉的光芒从来都是凛于内而非形于外的,所以看上去就像是一块石头,一点儿都不起眼。就像一些乘愿而来的菩萨,他们混杂在人群中,不露锋芒,不事张扬,无大悲大喜,无偏执激狂,你很难将他们从普通人中区分出来一样。”
“乘愿而来的菩萨?”
“是啊,阿归,师父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听到有故事听,阿归自然开心得很。
玄奘先问道:“你知道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吗?”
“知道,大唐!”孩子响亮地回答。
“那么,去大唐之前呢?先要去什么地方?”
“于阗。”
“正是。”玄奘点头道,“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于阗……”
弥勒菩萨和文殊菩萨很早就听闻西域有个叫于阗的国家,当年佛祖讲法的时候,曾看到于阗方向出现了吉祥景象,知道那里必然是个福地,于是二位菩萨便双双选择降生于阗,弥勒菩萨化身为于阗王,取名尉迟森缚瓦,而文殊菩萨则化身为毗卢遮那比丘,住在杂尔玛局里园中。
毗卢遮那比丘四处化缘,为于阗人治病驱邪,还教会了于阗百姓识字,一时间追随他的信众越来越多。
有一天,弥勒菩萨化身的于阗王到国都东南巡视,在城外宽阔的绿洲上,发现了一只金银装饰的奇异麋鹿,这麋鹿气宇轩昂,鹿角上闪烁着星星般的光彩。国王立刻想起自己数日前做过的一个梦,在梦里,他得到了一个神秘的启示,说上天要赐给于阗五彩神,为于阗百姓祈福。于是他二话没说,骑上骏马率领部众追向麋鹿。
可是奇怪的是,无论他们怎样追赶,那麋鹿总是离他们一步之遥。就这样,一心追捕神兽的于阗王将神兽追赶到了牛头山下。
所有人都围住了这只神奇的麋鹿,那麋鹿仿佛知道自己要被捕获,便不做任何反抗,静静地站立在山坡上。
正当士兵们缓缓向麋鹿靠近时,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刮得他们东倒西歪、双目迷离。再次睁开眼时,那只麋鹿却不见了,眼前出现了夜叉王遍胜。
夜叉王告诉于阗王,这里是修建佛塔最好的地方。
于阗王不知道为什么要修建佛塔,他虽是弥勒菩萨的化身,但还需要获得一定的启示,才能明白当初在佛国许下的承诺。就像一块璞玉,需要去掉包裹它的那层外壳,才能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于是,夜叉王向天空抛出自己的袍子,只见那件银白色的衣袍很快便像雪一样融化在天空中,幻化成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上开始出现于阗王的前世弥勒菩萨、毗卢遮那比丘前世的文殊菩萨,二人降临于此的前因后果,一幕幕出现在于阗王的面前。
当天空重新恢复成蓝色的时候,夜叉王告诉于阗王,当初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四位使者,这座塔就是为四位使者今后更好地为于阗造福而修建的。
话音刚落,四位使者已经由天空缓缓降落到大王的面前,于阗王这才彻底相信了这一切。
听完这个故事,阿归忍不住惊奇道:“原来,即使是大菩萨降临凡间,也会忘记从前的事情啊!”
“正是。”玄奘点头道,“但是菩萨毕竟是菩萨,他累世积聚的福慧就像这石头中的玉,虽然被世间的尘埃遮挡,却始终不会湮灭。他所需要的只是一个机缘,一旦有了这个机缘,去掉这层坚硬的外壳,就会呈现出他本来的面目。”
“师父就是这个机缘,所以能在石头里面捡到玉。”阿归天真地笑了起来,“这是个好兆头,是吧?”
“也许吧。”玄奘欣慰地说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在中原,玉一直都是君子的象征,代表着品德和风骨,也代表一切潜藏于平凡之中的美好事物。世人常说,玉在山而草木润,在河则河水清。还有人认为,玉可以消灾辟邪、逢凶化吉。我们居然能在这片荒原上如此轻易地捡到璞玉,这说明什么?”
“说明师父运气好!”阿归脱口而出。
玄奘忍不住哈哈大笑:“是的。不过这更说明于阗就要到了,那儿可是个出产好玉的地方。”
“也出大菩萨!”
“是的。”玄奘轻轻点了点他的小鼻子。
队伍休整后继续东行。开始还只能看到红柳,渐渐地,里面便开始夹杂着桑树。随着桑树越来越多,他们终于看到了村庄。
三三两两的木头房屋,以及围绕着房屋的农田草场,还有那棉花般散落四周的牛羊、骆驼和马匹,都让人感到无比亲切。
一路上只见牲畜不见人,向导解释,这里的人只需在牲畜的脖子上挂个铃铛,就能识别出自家的牛羊在哪里。
终于,他们遇到了第一个人,这是个身材高大的牧民,高鼻深目,看模样是个塞人,又略带几分波斯人的特征。身上穿着粗绸织就的对襟长衣,衣袖窄细,腰带上佩着一把弯刀。足蹬高筒靴,裤腿塞在靴筒内,显得彪悍敏捷。他的头发既不像中原人那样留得很长,也不像僧人那样全部剃掉,而是修剪到脖子处,胡须也剪得十分整齐。
看到玄奘,牧人显得有些惊奇,上前行礼道:“这位法师,看您的模样像是从东国来的人,请问您是唐人吗?怎么会从西边过来?”
他说的话属于吐火罗语系,但与西域其他国家有所不同,应该是丝绸南路所特有的。
好在玄奘对于不同的吐火罗语已经很熟悉,于是合掌还礼:“我是唐僧玄奘,西行归来路过此地。请问仁者,这里是什么地方?”
牧人吓了一跳,赶紧跪了下来:“原来是三藏法师!这里……这里是勃伽夷村,隶属于瞿萨旦那国。”
玄奘伸出双手扶起了他,心中隐隐有些激动。
瞿萨旦那,便是赫赫有名的于阗,到了这里,他离大唐真的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在中原人的传说中,这里是神的居所,很久以前,天神便在这里安家落户。玄奘还记得当年在伊吾读过的《穆天子游记》,那个神采奕奕、风流倜傥的周穆王,驾着他的八骏马车畅游西域时,便曾来过这里。
在昆仑池畔,周穆王与西王母对酒当歌,离别时“载玉万只而归”,于是便有了昆仑传奇,有了“西域良山,玉山所在”的美称。
见到远来的高僧,牧人显得十分高兴,热情地邀请他们到村前扎营休憩。
玄奘合掌称谢,他注意到村前有一条小河,可惜河道已经干涸,只有一口水井供人畜饮用。那牧人将井水贮入石槽,招待远来的客人。一时间,石槽前人欢马嘶,乱成一团。
牧人又请玄奘来到自家的院落前,在那里移开一个小小的火堆,在下面的沙土里刨了个坑,从里面取出一只巨大的、散发着香热之气的馕饼,递给玄奘。
玄奘感到很惊奇,同北路和中路的国家不同,南路上的人烤馕不用炉子,而是直接将馕饼埋在沙土里,捡些干燥的胡杨枝在沙坑上燃起一堆火,这样烤出来的馕饼香气四溢,不仅吃起来十分爽口,而且久储不坏,便于携带。
于阗人认为沙土是干净的,玄奘也这么认为。这里地处大漠边缘,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都被那无可遮挡的烈日杀死了。
东归队伍人多,因而营地也显得异常庞大,让这个小小的村落很是热闹了一番。
村里的孩子大都光着身子,在帐篷和房屋间来回穿梭,在村边满是黄沙的河床上打滚,任由金黄色的沙土覆满全身。
女人们则喜欢聚在一起纺丝织绸,她们在沙地上铺上一张粗毛织就的毯子,可以随时坐下来,边聊天边做活。她们的眼神温和明亮,头上梳着高髻或辫子,长裙上绣着百草的纹路,在风中摆动。
“法师,我觉得这个村庄的人长得都好奇怪啊。”遮卢安走在玄奘身旁,小声说道,“似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姓混搭而成。”
“你就知道种姓!”玄奘微笑道,“你们印度还不是什么模样的人都有?种类比这里更多吧!”
“但是同一个村庄,不会有如此大的不同啊。”遮卢安辩解道。
“弟子也觉得奇怪。”苏毗那走过来道,“法师你看,这里的人确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样貌,一部分人就像那个牧人一样,褐发黄眼,像波斯人的后代;再看那些人,黑发黑眼,面容清秀,倒与法师有些相似,大约是中原人吧。”
玄奘摇头道:“不是中原人,顶多有点中原人的血统。”
“那么法师觉得,他们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自然是这个地方的人了。”僧人微笑道。
见这两位还想再说什么,玄奘摆手道:“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史书上记载,塞人、月氏人和乌孙人都曾先后统治过这里,估计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几个种族的后裔吧。至于波斯人和中原人,自然也会有,但顶多是血统里面含着点儿,就像昭武九姓那样。”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有些好奇了。
让他感到好奇的还有当地人使用的农具,那是一种名叫“砍土镘”的石锄,看上去十分笨重,拿在手上试了试,几乎拿不动。
看到东土高僧的窘态,村民们骄傲地笑了,他们说:“虽然法师是个难得的聪明人,但是身体却没有我们强壮。”
玄奘很纳闷:“农具是用来做事的,完全可以设计得小巧一些,那样使用起来会更加方便,要不要沙门帮你们改进一下?”
周围的人赶紧摇头:“我们于阗人一直使用砍土镘,它是衡量一个男人身体强弱、力气大小的最好的东西,是我们的骄傲。”
既然是人家的风俗,玄奘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村民们在干涸的河床边上锄地,这又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在西域,有水的地方才会有绿洲,那些自雪山上融化而成的一道道细流,如同一根根晶莹的丝线,将沿途的绿洲串成一穿美丽无匹的绿色珠链。然而这里的河床上却没有水,只有一口水井,供给村民生活用水。但是要种地的话,这水就未免太少了,无论如何都不够用。
那么,当地人究竟是怎么生活的?那些庄稼又是如何生长的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
勃伽夷村虽然不大,但因其地处丝路要道,常有商队从这里经过,因而一点儿都不闭塞。商人们除带来各种珍奇物品外,也会带来很多消息。
因此,这里的村民们大都听说过玄奘的名字,对这个传奇般的大唐求法僧十分敬重。一些人好奇地跟随法师巡视他庞大的营地,见他用细针扎在队伍中的一些人身上,颇觉奇怪,便问他在做什么。
玄奘解释道:“他们过雪山时冻病了,手足关节痛得厉害,用针灸的方式可以缓解疼痛。”
“原来是这样。”村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法子也太笨了,我们这里的人若是骨头里面进了寒气,有更加简单有效的方法可以去除。”
玄奘大喜,立即合掌施礼:“请仁者赐教。”
村民赶紧摆手:“法师千万别这么客气。其实这法子很简单,就是用灼热的细沙掩埋肢体,就可以把寒气从骨头缝里驱赶出来,自然也就不会痛了。”
玄奘想起西行的路上,被他抓到的塞人俘虏普巴尔似乎就这么干过,当时他只当这是塞人的一种传统习俗,并未在意。如今看来,或许真的有用。
正好他的身体也有些不适,干脆自己先试验一下。
沙漠的白天,地面被太阳晒得滚烫。玄奘脱去外面的长衣,将身体埋在热沙之中,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疲乏与寒气一起从骨缝里钻了出去,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浑身轻松,看来这种做法确实有效。玄奘心中喜悦,立即向好心的村民们致谢,并开始在他的队伍里推广这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