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再次奉诏来到仪鸾殿,这一次直接被引入内殿,为皇帝陛下解释这些礼物。
在此之前,御医们已经奉命入宫,对这些礼物进行了仔细的查验,确认无毒后,皇帝方可拿来把玩。至于那些蔬果干,还是不敢食用,只能先请玄奘法师过来说明一下了。
“这是乾陀婆罗。”玄奘从皇帝手中接过一只香料匣子,解释道,“在印度,有许多结香果的树,乾陀婆罗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与其他香果不同的是,这乾陀婆罗其实是一种香药。”
“那么这又是什么?”李世民指着另一个匣子问,“朕闻着味道不错,很像乌仗那国献来的龙脑香。但是也有外番人说,这是婆律膏。”
“这就是龙脑香。”玄奘肯定地说道,“婆利国有一种树,高八九丈,宽六七围,叶片小而圆且背面发白,无花无实。龙脑香便是从那里取出的。”
然而李世民却不大相信:“你说这是树上结的?可是朕怎么听说,这是龙王的脑髓呢?”
玄奘不禁失笑道:“陛下说笑了,谁敢取龙王的脑髓?这种香确实是树上出的。当地人砍树的时候,木心中有膏流出,人们用木片做坎来承接树膏,用来供佛、熏香、沐浴或装饰。这些都是玄奘亲手承接的。”
“原来如此。”皇帝似乎显得有些失望。
玄奘接着说道:“这种树膏有肥有瘦,瘦者为龙脑香,肥者为婆律膏。”
李世民恍然大悟:“法师的意思是说,龙脑香和婆律膏是同一种树膏的不同命名了?”
“正是。所以当地人有时也将这两种名称混用。”
见皇帝还沉浸在所谓“龙王的脑髓”这种说法上,玄奘不禁笑道:“陛下,沙门这里还有一种香,与龙有关。”
“哦?”李世民顿时来了兴趣。
玄奘从香料箱中随手取出一只小匣,打开后,皇帝只感到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这是龙涎香,又称阿末香,是大食商人送给玄奘的极品香料。”
皇帝点头道:“果然是极品,虽说气味不够浓,却有一股清凉之感,着实与众不同。此物与龙有关?”
“这是一个传说了。”玄奘道,“沙门并未去过这种香的产地,只听人说,出大食国继续往西,靠近海边的地方,常有云气罩住山间。当地人便知道有龙睡在云下大石之上,于是便在那里等候。或半年,或二三年,一直等到云气散了,就知道龙已经走了。这时候过去,必得龙涎。或五七两,或十余两。若去得迟了,龙涎就会被鱼群食之……”
“原来是龙的唾沫呀!”李世民惊喜道,“看来此物得之不易,想必十分珍贵吧?”
“正是。在天竺,常有大食商人贩卖异方宝货,其中龙涎香最为贵重,其价格非寻常贵族能够担负得起,只有国王和高级婆罗门可以享用,但也有限得很。”
“难怪无人以此香上供。”李世民若有所思地说道,“法师竟然能够得此供养,殊为难得。只是这香的气味毕竟很淡,不知有何好处?”
玄奘道:“龙涎香最主要的作用是用来调制合香,单独使用确实不觉得怎样,但是与其他香搭配,便有聚烟的效果。制成香柱,焚烧时翠烟浮空,结而不散。若是用其熏衣,虽经数十载,香味犹存。”
说到这里,他看着目瞪口呆的皇帝道:“此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清凉消暑。陛下方才想必也有感觉吧?”
“正是!”李世民开心地说道,“朕最怕暑热,此香倒真是好东西。”
放下龙涎香,玄奘又拿起旁边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匣干花,香气四溢。
“这是郁金香,来自北印度迦毕试国。陛下想必也曾见过?”
李世民点头:“上次戒日王派使团来,也带了些这样的干花来。朕用来沐浴,感觉香气不错。”
玄奘笑道:“郁金香主要是用来供佛的。从睹货逻到北印度,各国佛徒皆爱用它来供佛。”
“原来如此。法师若是带来了种子,朕倒是可以在御花园里种上一些来供佛啊。”皇帝调皮地说道。
“沙门倒真带了此花的种子来。”玄奘道。
李世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解释完了香料,两人又来到那箱蔬果干的面前。
“这是什么?”李世民拿起一个长布包,里面装着几根棒槌状的东西。
玄奘答:“这是莴苣,产于极西之地。其叶茎皆可食用,据说有镇痛和催眠的作用。”
“哦?”李世民不禁来了兴致,“朕近年来时常感到头痛牙痛、睡眠不稳,吃这个管用吗?”
玄奘笑道:“此物并非药材,不能立竿见影。但若是常吃的话,想必会对陛下的龙体有好处的。”
李世民道:“很多使节带他们家乡的土特产来,都说对朕的龙体有好处。可惜又不带种子来,朕不能常吃,如何能体味到它的好处?朕看法师这次带了许多种子,想必也有这个吧?”
“自然是有的。”玄奘道,“所有的蔬果干都是连种子一起带来的,否则也不敢献与陛下。”
李世民十分高兴,又问起其他东西,玄奘一一介绍道:“这是刀豆,来自北印度,当地人常用它的根来做伤药;这绿叶红根的名唤波棱菜,又叫波斯草,是玄奘从尼婆罗国得来,不仅味道甘美,且可入药。”
“入药?能治风疾吗?”李世民立即问道。
玄奘知道,高祖李渊就是患风疾过世的,而如今的皇帝未至高龄,却也常常受到此病的困扰。
于是他反问道:“陛下的风疾,可是常有肠胃积热、胸膈烦闷、目眩之症?”
“正是。”
“那便常吃此物。每日用波棱菜煮汤淡食,对陛下的身体大有裨益。”
再往下看,李世民对那小锤子般的茄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拿起来抡了一下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昆仑紫瓜吧?”
玄奘点头道:“正是。此物产于印度,晋代时传入天朝,后被隋炀帝钦命为昆仑紫瓜。因其性凉味甘,可治肠风下血、热毒疮痈,是以当时的皇家贵胄多有栽种,但是普通百姓见过的却不多。隋末战乱,十地九荒,更是绝迹于中原了。”
说罢,他又拿起一袋黄瓜干:“还有此物,原是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中原的,称为胡瓜。因炀帝忌讳胡人,将其改名为‘黄瓜’。同样于战乱中失去踪迹。”
李世民深深地叹了口气:“战乱之时,百姓遭殃啊!可见好东西藏于禁苑之中并不保险,倒不如散入民间,方可保存得更加长久。”
玄奘点头道:“陛下圣明。这黄瓜还有一个好处,便是退热。西国之人甚至将此物当退烧药来使用,因此其一向是王公贵族的专宠。据说,罗马皇帝尼禄当年就是接受了御医的建议,生病时专吃黄瓜退热。” [2]
放下这个,玄奘又顺手拿起一袋淡绿色的不起眼的果干,介绍道:“这是阿驿,来自中印度,大食也有。西域人称其为‘安吉尔’,意思是无花果。”
“无花果?”李世民顿感好奇,“法师的意思是说,它不用开花就能结果吗?”
“并非如此。只因此树枝叶繁茂浓郁、树态优雅,所开的花却极小,被厚大的枝叶掩盖,不易被发现罢了。当果实长大时,花已脱落。人们便以为它‘不花而实’,因此得名。”
唐皇闻言心里一动:“法师说它树态优雅,可否植入园林之中赏玩?”
“可以啊。印度的很多贵族园林都种着这种无花果木,不为果实,单为赏玩。”
李世民从玄奘手中接过这袋无花果干,放在鼻下嗅了嗅,笑道:“法师长途跋涉,这果干的气味却未散尽,真难得。朕闻这味道倒有点像真腊 进贡的芭蕉干。”
玄奘摇头道:“此果味道特别,与芭蕉并不相同,制成果干更是浓厚甘甜。”
说罢,顺手从里面拈起一枚,当着皇帝的面放入口中。
见他吃得香甜,李世民也来了兴致,小心地取出一枚放在口中嚼着,连连点头道:“确实与众不同。要说这西域旷远苍茫、人物粗鄙,想不到瓜果倒是香甜得很哪!”
对于这番评论,玄奘也只是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李世民放下此果,又听玄奘介绍其他东西:“这是芹菜,出自北印度的犍陀逻地区;这是豌豆,是玄奘从波斯商人手中购得;这是庵摩罗果,印度人最爱吃的水果,那里到处都种植着这种树,其枝叶宽大,果可食用,叶可遮阴。”
“这个朕见过。”李世民插言道,“上次戒日王的使臣带的贡品中就有这种果干,当时的通译将它翻译成杧果。”
玄奘点头称是,又道:“戒日王与他的家人都爱吃这种果子,所以才拿来献给陛下。此外,佛经中也常以庵摩罗果来比喻我们所生活的大地的形状。”
“你说什么?我们生活的大地像这种果子?”李世民拿起这颗干瘪的杧果,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像听笑话般地笑了。
碰到这种佛经里讲过的,而现实中却很难证实的事情,玄奘通常不做太多解释。因为这种事情都属于现量的范畴,无法用逻辑比量来证明。偏偏现量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轻易看到的。
所以他一般只讲述,不解释,一切随缘。
此时僧俗二人已走到长案的尽头,面前是第四个箱子,玄奘从里面拿起那把纤维状的东西,握在手上,沉默了片刻。
“这是什么?”皇帝好奇地问道,“看着可不像是吃的东西。”
“陛下说得没错,这不是吃的,是穿的。”
“穿的?蚕丝吗?怎么这么粗?”
“不是蚕丝,是棉花。”玄奘解释道,“此物产于印度。正因为有了它,玄奘东归翻越大雪山时才没有被冻毙。”
“原来如此。”李世民接过这朵棉花,轻轻握了握,感觉手感不错,“地里长的?”
“是的。”玄奘道,“在印度,它可以长到二三丈高。西域的一些国家也有种植,却因为气候寒冷而只能长到二三尺高。此物结出的果实形如蚕茧,茧中有丝,名白叠子。”
“果然是白叠子!”李世民忍不住笑了起来,“朕记得《梁书·高昌传》中曾经记载有此物,竟未对此多做留意。如今的西州,还在种这种东西吗?”
玄奘自回到中原以来,还是头一回从皇帝口中听到“高昌”和“西州”这两个名字,心中不禁感到有些痛楚。
他垂下眼眸,低低地说道:“沙门西行途经高昌时,并未见有种白叠子的,想来不是那里的主要作物。”
李世民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啊,依法师的说法,这东西是拿来御寒的。而西州却是个极热的地方,自然不会在意这个。那么这箱中的几匹织物,想必就是白叠布了?”
“正是。”
李世民不禁赞叹道:“想不到所谓的白叠布竟是如此优雅艳丽,而且摸起来甚是轻软柔细。朕听一位西域译员说,此物名唤‘印度绸’,在西方卖得很贵,一点儿都不比丝绸便宜,可是真的?”
“是真的。”玄奘点头道,“印度绸就是白叠布,由棉花纺织而成。因为此物透气吸汗,穿着舒适,在丝绸之路上也算是贵族喜爱的奢侈品了。”
“这些东西,法师都备有种子?”唐皇转向面前的僧人,眼中锋锐尽敛,流露出期待的光芒。
“是的,陛下。”玄奘合掌道,“沙门原本还带了些奇花异草的种子,可惜过印度河时遭遇风浪,失落了。”
李世民感慨万千:“法师真是了不起啊!朕会命人拨出土地试种这些东西的。”
“多谢陛下。”
“这殿内有些气闷,法师陪朕出去走走吧。”
“玄奘遵命。”
一君一僧在仪鸾殿的九曲回廊中缓缓走过,李世民又信口问了玄奘一些有关西域和印度的问题,玄奘一一作答。
“上回戒日王派使臣走海路来朝,朕记得送来的礼品中有一种像马粪块一样的东西,模样虽不好看,味道却极甘甜,他们管它叫……萨……萨什么来着?”
“Sakara。”玄奘接口道。
“哦,对对,是煞割令。”李世民重复了一遍这绕口的名字,笑道,“朕观其模样,食其味道,怎么感觉与古籍中记载的石蜜有些相似?”
“陛下明鉴,那就是石蜜。”
得到肯定的回答,李世民的眼睛顿时闪闪发光:“朕读过司马彪的《续汉书》,记得里面有一句记载:‘天竺国出石蜜。’这石蜜可一直是西域进贡的珍品啊!法师此行既然到了天竺,可知这石蜜究竟是由什么东西制成?”
玄奘合掌道:“禀陛下,印度各地种有一物,名唤甘蔗,其茎甘甜可口。石蜜便是从甘蔗中榨出的汁,用火熬炼,并不断加入牛乳搅拌,最终凝结成块,当地人称之为Sakara。”
“这工序复杂吗?”李世民盯着他问。
“也不是太复杂,只是甘蔗不同于棉花,须在温暖的地方方可种植成活。”
“温暖的地方我大唐也有啊!法师觉得扬州如何?”
玄奘略略犹豫了一下:“能否再靠南一些?”
“再南就是蛮荒烟瘴之地了。”李世民边走边说,“况且,离运河水道太远,来往运输也不方便。扬州也是个温暖的地方啊,法师觉得不行吗?”
玄奘想了想:“应该……可以一试。”
李世民很高兴,立即下令,扬州地区拨出部分土地种植甘蔗,进贡朝廷用于试制石蜜。
“印度那边还有什么好的工艺,法师都给朕说说,朕下次再遣使去那边的时候,叫他们都学上一遍。”皇帝说到这里,开心得大笑起来。
僧俗二人越聊越投机,由各地物产又聊回了玄奘的西行经历,各国的风土人情、奇闻逸事,乃至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大唐皇帝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逐一问询。
这时,有内侍过来提醒,该是进午膳的时候了。
李世民道:“朕今日想吃些清淡的,叫他们整备素斋,送到仪鸾殿去。”
内侍领命而去。
李世民携着玄奘的手,再次回到仪鸾殿中。早有内侍布好食案,放了座席,将一道道菜肴和餐具在食案上摆放妥当,以便皇帝和法师共进午膳。
这皇帝吃饭也不消停,兴奋地说道:“法师带来的使节团朕都见过了,正准备派遣官员对其中一些国家进行回访。相关国书都已经写好,就在鸿胪寺内,全部托付法师翻译。如何?”
“玄奘遵命。”
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李世民甚是高兴,又问道:“朕常听人说,汉语典雅、胡语朴质,不知梵语如何?”
玄奘道:“陛下,不管是梵语还是胡语,都有雅质之别,各不相同。”
“既是这样,那么法师翻译的时候,可一定要体现出咱们大唐语言的风雅来,使对方尊崇我们。”
这皇帝果然是个极要面子的,玄奘立即答道:“陛下放心,沙门必当尽力而为。”
李世民脸上露出了笑容:“法师的才华,朕是绝对信得过的,只是……”
他精亮的目光再度朝玄奘看来,竟看得玄奘有些不自在起来,一时不知哪里出了问题:“陛下……”
李世民深深叹了口气:“这般卓绝过人的学识与才干,难道就真的甘心一辈子长伴青灯古佛吗?法师若是愿意还俗出仕,朕绝对不会亏待了你。”
又是还俗出仕!看来皇帝还是没死了这份心。
好在玄奘已经不像第一次听到这个提议时那么激动了,也知道皇帝是真心实意起了招揽之心,因而不仅不再吃惊,还有几分感动。
他俯身合掌,平静地答道:“多谢陛下厚爱。只是玄奘西行不为名利,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以此报答陛下隆恩。”
再次被拒绝,李世民虽然心有不悦,但毕竟也有所准备,不像上次那般难以接受了,于是退而求其次道:“法师不肯还俗也就罢了,但仍可以超然的身份进入朝堂,参政议事,辅佐朕做出一番事业来。”
超然的身份?玄奘不禁含笑摇头:“陛下说笑了,沙门一旦进入朝堂,哪里还超然得起来?”
“难道法师就没听说过‘大隐隐于朝’这个说法吗?”
“这只是一个好听的说法罢了,真正能做到的人凤毛麟角。况且,恕玄奘直言,世间绝大多数说这种话的人,都是既想得到厚利,又想得到清名,鱼与熊掌想要兼得。”
李世民大笑道:“法师这话说得刻薄,却也有些道理。只是朕觉得,法师就是这凤毛麟角之人,别人做不到的事,法师可以做到。”
“玄奘也做不到。”僧人的目光宁静幽深,直视着他的君王,“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我不会去试。”
李世民被他坚定的语气所打动,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暂且放弃。
他的心中是有些不悦的,在他看来,这个僧人有学问、懂礼数,恭敬且不张扬,又懂得人情世故,这样的性格简直就是为他的朝堂而生的。偏偏在此人心中,君王不是第一位的,佛陀才是。
这缺陷让皇帝难以接受,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重开科举时,自己曾豪情满怀地说过一句话:“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那时的他志得意满,只觉得天下所有有才华的人尽被他揽入囊中,都会顺着他的意思办事。放眼天下,还有谁能撼动他的江山?
可是如今看来,那句豪言壮语更像是一个笑话。毕竟还是有人不入他这彀中的,毕竟他连一个柔弱的僧人都无法掌控,而且这个僧人无权无势,在国内毫无根基,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他。
一念及此,心中顿时升起一丝愤怒之情:“法师的心志,实非常人可及,就连朕也不能不佩服。可是朕觉得,这世上的村夫愚妇,整日就知道拜佛、求佛、布施、持戒,嘴里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为他们自己求福报?说到底,这也是一种自私。”
玄奘道:“陛下所言甚是。世人大都是自私的,佛陀也从没有要求过他的弟子不自私,他只是希望修行者能对他人的苦难心怀悲悯,不故意伤害他人。只要做到了这一点,自私就没有什么错,反而是天经地义的。而且陛下,沙门觉得,若是鼓动不明事理的人去无私,反而有可能落入执道,走向大恶。”
李世民的心被触动了一下,沉默片刻,才又开口道:“修行者和信徒毕竟不是一回事啊。”
“正是。”
“只是朕还是不明白,法师这般虔诚,究竟想要获得什么?长生不老吗?”
这话问得十分生硬。玄奘心中暗想,果然这世间的帝王都只对长生不老感兴趣。
“陛下,玄奘想要获得的,是智慧和觉悟,是以佛的理论来帮助自己认识生命、了解世界,从而知道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此事与永生无关。”
“与戒律也无关吧?”皇帝追问道。
“当然。戒律只是帮助我们修行的工具,对有些修行者来说或许无关紧要,但对玄奘来说就很重要。”
“修行与法师想要了解的东西有关吗?”皇帝继续追问。
“有关。”玄奘答道,“因为想要真正认清这个世界,仅凭玄奘这有限的五蕴之身,是办不到的。”
“为什么办不到?”
“因为这个身体太局限了,五蕴带给我们的知觉很有限,就像坐在井里朝外张望的囚徒,只能看到井口的一片天空。而我想知道更多。”
一种奇妙的感觉在李世民的心中隐隐升起。平心而论,他并没有完全听懂玄奘的话,只是有些心动而已。仿佛陡然之间,就进入一个神奇无匹、广阔无边的新天地中,而眼前的这个人将带他离开水井,到那个奇妙的天地间去驰骋,去一解宇宙的奥秘!
他忍不住好奇地看向玄奘,只觉得那漆黑的双眸光彩焕然,疑似满天的星辉都落入他的眼中。
这是要引朕进入佛门吗?李世民心中骤然升起一丝警惕,赶紧打个哈哈,将话题岔开:“上回见面,朕答应了法师很多事,法师说要译经,朕准了;说要在全国范围内遴选高僧、搜擢贤明,朕也准了;甚至法师要朕派人为你守门,朕依然准了。除了未答应法师入山林隐居外,别的,朕可是什么都依了法师。法师却至今未曾答应朕一件事,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玄奘哭笑不得,心说:我都主动交出自由了,还有什么不公平的?若不是你老人家的暗示,我吃饱了撑的,要你派人为我守门!
但是这话显然不能明着说,只得垂目道:“陛下所提之事,实在太为难玄奘了……”
“为难吗?”看着僧人恭顺的面容,李世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李世民兴致不减,仍与玄奘在仪鸾殿中清谈,听这僧人讲述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从未听过的故事,实在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不知不觉,日已西沉,远处传来闭城的鼓声,皇帝这才意识到,他们居然聊了四五个时辰!
玄奘起身告辞,准备回鸿胪寺去。李世民却摇头道:“已经迟了。现在城门已闭,城内也已宵禁,法师暂时回不去了,不如就留在这仪鸾殿中与朕秉烛畅谈,可好?”
玄奘笑道:“陛下有此兴致,沙门自当奉陪。”
李世民很高兴,让玄奘再次坐下,亲手斟上一杯热茶,递了过去:“上次在仪鸾殿听法师讲那各国趣事,朕听得甚有兴味,只可惜时间太短,未能尽兴。本想让法师陪朕出征,一路上也可多做叙谈,法师又说这样做有违戒律。那么,就趁现在多讲一些吧。”
“玄奘遵命。但不知陛下想听哪里的事呢?”
“焉耆。”大唐皇帝的眼中精光四射。
玄奘有些惊异,但他没有再多问什么,而是回忆起了当年的焉耆往事,将这个国家的物产、习俗、文字、信仰、土特产一一道来。
李世民听得频频点头,突然问道:“此国大约有多大?”
玄奘答道:“东西六百余里,南北四百余里。”
李世民自语道:“在西域诸国中,也只能算是中等。难得欲谷设这般看重,这狼崽子还是东进之心不死啊。”
玄奘目光一凝,吃惊地看着他的皇帝。
“此事朕也不瞒法师。今年新春之际,四方诸国竞相遣使入长安朝贡。便是那高句丽如此可恶,也未失了礼数,依旧派人送来贡物。唯独焉耆未派人来,法师可知是何缘故吗?”
“想是他国内政局有什么变故?”玄奘猜测道。
李世民笑着摇头:“哪里有什么变故?不过是去年秋天,西突厥将军阿史那屈利啜的弟弟娶了龙突骑支的女儿,那龙突骑支立刻便觉得有了靠山,所以今年就不再来朝了。”
对那个焉耆王的白痴思维和短视行为,玄奘也是无语了,眼见皇帝有些生气,只得斟酌着劝道:“陛下,那龙突骑支玄奘是见过的。此人骁勇而无谋略,又爱夸夸其谈,以致弄得国无纲纪、法不整肃、盗贼满途。陛下实在犯不着与他这样的人生气。”
“原来法师也这么认为啊。”李世民笑道,“想当年,高昌与西突厥联手攻破焉耆,连下五城。龙突骑支被迫逃到龟兹,又派人来向大唐哭诉,要我们替他做主,那时是何等狼狈!后来侯君集领兵克定高昌,将焉耆城池及百姓重新归还给了龙突骑支。他因此感激涕零,发誓永远效忠。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想不到这才过了几年,龙突骑支竟然又倒向了西突厥!”
再次听到“高昌”这个名字,玄奘心中一痛,勉强提起精神道:“焉耆毕竟是一小国。龙突骑支与西突厥联姻,显然也是为保自身安危。其行固然可恶,其情却也可悯。”
“还是法师慈悲。”李世民淡然道,“朕其实也不怨他忘恩负义,所戒慎者,唯有西突厥而已。”
玄奘当然也知道,目前的西域形势,仍是西突厥在左右。眼下大唐虽然日渐强盛,有了经略西域的资本,可到底距离远了些,中间又有沙漠、山川阻隔。这也是那些西域国家始终脚踏两条船,并且偏重于西突厥的现实原因。
僧俗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李世民再度开口道:“法师接着往下说吧,那焉耆国道路如何?”
玄奘略有些迟疑,不明白这皇帝又想干什么。不是要征讨高句丽吗?难不成还想同时在西域出兵?
“法师不必紧张,朕也只是随便问问。”李世民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温言道,“想那欲谷设野心勃勃,当初他挟持麹文泰,就是想以高昌为跳板,与大唐为敌。幸好朕反应及时,才没让他得逞。如今他又打焉耆的主意,可见其东进之心始终不死啊。而那龙突骑支又是个势利小人,只顾向欲谷设邀宠,却忘了我朝对他的恩情。此风一开,西域诸国便会以为我大唐软弱可欺,都跟着投靠突厥,肆意妄为起来。如此一来,安西都护府岂不是形同虚设?西域怕是也难安稳,就连河西都有可能受到突厥人的威胁。想必法师也不愿看到此等情形出现吧?”
“阿弥陀佛。”玄奘低诵了一声佛号,垂目道,“沙门不懂这些事情,只是哀悯世间众生,又要承受刀兵之苦。况陛下即将远征辽东,若是两头用兵,恐朝野之人会指责陛下好战。”
李世民点头道:“这个问题朕也想到了,所以暂时不准备调派内地兵马去征讨西域。”
不调派内地兵马,并不等于不调兵马,这两者,玄奘还是分得清的,是以他一言不发,等着皇帝继续往下说。
果然,李世民主动解释道:“郭孝恪近日上疏一道,请求朕准其出兵讨伐焉耆。他说,他可以在防守三州的同时,出动一支劲旅奇袭焉耆,再出一支兵马防备欲谷设的援兵。朕已经决定,由兵部代转安西都护府文书,准了郭孝恪之奏。西域那边就由他全权做主,便宜行事。不管他做什么,朝廷都不会从内地派去一兵一卒,凭他以手头之兵精心筹划。”
说到这里,皇帝略略停顿了一下,慨叹道:“此战若能一举拿下焉耆,既可扬我大唐军威,令西域诸国对我国畏威怀德,又可遏制欲谷设东侵的脚步。只是,万一他不幸战败……”
他犀利的目光再次投向玄奘,缓缓说道:“大军便会一退千里,我大唐在西域的立足点从此失矣。”
玄奘心中暗暗叹息,他知道皇帝已经做出了决定,此战势在必行,估计双方的伤亡都会很惨重。
果然,李世民接着说道:“朕也知道战争不祥。但是当年颉利的所作所为,法师想必也有所听闻吧?一旦让突厥人靠近我大唐边境,就意味着没完没了的劫掠。那帮狼崽子不仅抢钱、抢粮,还抢人!所以,朕绝不能让欲谷设得到焉耆,哪怕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说罢,他看着玄奘道:“朕知道法师是个出家人,心中常怀慈悲之念,也无意让法师卷入其中。朕只是在想,如果法师能让这场战争快速结束,则双方的伤亡都有可能降至最低。”
玄奘心中一时无语,皇帝这话听着就有些不对劲儿,然而他却无法反驳,因为此事背后的利害得失他早已明白。
大唐皇帝志在混一华夷,早将西域的广阔天地纳入视野;而西突厥的欲谷设也是野心勃勃,且一直盯着富饶的东土,稍有机会就会领兵东侵。皇帝说得没错,一旦突厥势力靠近大唐,中原百姓就又要面临一场浩劫。
况且西域诸国在西突厥的压榨下早已苦难重重,一些不听话的国家和城邦甚至惨遭屠城,比如那个全是汉人居民却孤悬于群胡之中的小孤城,以及看似与世隔绝却终究难逃厄运的金氏国。想到它们的悲惨命运,玄奘就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他无法阻止这场战争,却有能力让战争更快结束,以减少双方的伤亡。那么他应不应该参与此事呢?
玄奘的头又剧烈地痛了起来,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身为一个出家人,为什么总要面临这种两难的选择?
除非他拒绝做出选择。否则,无论他选择哪一条,都意味着罪孽深重。
我可以拒绝选择吗?我应该拒绝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