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僧房内只有玄奘和辩机师徒二人,师父在细心地阅读梵本,朱点次第,准备明日要翻的经典;徒弟则阅读师父西行时记下的笔记和资料,不时地从里面摘选出一些内容,整理成文……
眼下正值五月中旬,弘福寺后园水池里的莲花竞相绽放。禅房窗户半开,清幽的花香伴着夜风怡然入室,给这间小小的禅房增添了几分静谧之气。
辩机小心翻动着纸页,似乎怕打破这种静谧。玄奘的笔记使用的纸张质地不一,有汉地的麻纸、绵纸、竹纸、茧纸、帛绢,也有西域的桑皮纸、印度的贝多罗叶,甚至还有别的什么叫不上名来的树叶和麻料;笔记的内容有详有略,以汉文为主,偶尔夹杂着梵文、吐火罗文、粟特文等其他文字,以至于他需要时不时地向师父请教。
“师父,你为何要在笔记中夹带外文呢?”辩机好奇地问道。
玄奘放下手中的经文,眯起眼睛,仿佛在追忆那些遥远的过往:“我那时身处不同的国家和部落,每个地方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文化和名相。有些名相汉地根本没有,有些虽有,却存在巨大的差异。当我暂时想不起该用哪个汉字来表达的时候,我便直接用当地的文字记录下来。”
“原来如此……”辩机心中充满敬服,“师父,你说就连突厥可汗这样的枭雄都住在帐篷里。弟子身在中原,倒也知道那些蛮夷的习惯。可惜长这么大,从未去过西域,也没见过帐篷。师父你说,帐篷究竟是什么样的?”
玄奘哑然失笑,这个弟子文采斐然,是个极聪明的人,想不到居然会提出这样的傻问题来。
“帐篷嘛,就像一只倒扣过来的钵。”玄奘将手掌拢成一个碗状,向下一扣道,“汉人称之为‘穹庐’。因为西域人的宇宙观认为,天的形状就如同倒扣下来的一只大碗,所以,那些游牧部族居住的帐篷,就是他们眼中宇宙的一个缩影。”
“哦。”辩机恍然大悟,低下头继续往下看。
他渐渐发觉,他所看到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僧人的旅行笔记,而且是一幅完整的西域画卷,里面的内容之丰富,直令他血脉偾张!
这些笔记不仅有各国的梗概和见闻,还有玄奘自己的心路历程和佛法领悟。西行五万里,他一路领略着大自然的神奇,感受着人心的善恶喜怒。看似散乱的笔记展示了他丰富的内心世界,有些地方写得很潦草,字迹龙飞凤舞,几乎难以辨认;有些地方则记录得极其详细认真;还有的地方甚至沾有血迹。透过这些文字,辩机似乎能感受到师父当时的心境!
看着看着,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了,忍不住抬头看了师父一眼,烛光下的师父宝相庄严,沉浸于玄奥的梵夹经卷之中,周身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芒,竟带给他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辩机实在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僧人,居然走过那么长的路,经历过那么多的危机、痛苦和磨难。
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玄奘不经意间抬头,恰与徒弟的目光相遇。
“发什么呆呢?”他笑着问道,“是不是又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了?”
“没有,师父。”辩机垂下眼帘,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心情,“弟子刚刚将龟兹这部分内容整理好,请师父过目审定。”
说着,将一卷书稿递了过去。
玄奘伸手接过,只看了几眼就不禁笑了起来:“辩机呀,你的文笔确实不错,但也用不着写这么多。特别是玄奘的事情与此书无关,没有必要加进去。”
辩机有些着急,争辩道:“可是师父,既然您记录了下来,就让弟子帮您写下来吧。这一路太艰难了,每一步都煎熬着您的血汗啊!”
玄奘缓缓摇头,声音轻淡得犹如天上的云烟:“我当初记录这些,是为自己安心。西行经历的事情太多太杂,我的修为不够,有时心绪难免纷繁杂乱,长久不能平息。写下来感觉就好多了。只是这些东西没有必要拿给别人看,毕竟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可是师父,弟子觉得……”
玄奘摆了摆手,将书稿递了回去:“记住,这只是一部山河地理志。圣上要此书的目的是想多了解一些西域和印度诸国的情况,并非对玄奘的西行经历有什么兴趣。我们只需将各国的山川地形、气候物产、习俗风情等事记载详细就可以了。当然,佛教圣迹和传说也可以入内,用以劝善,希望圣上能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些……至于其他不相干的东西,都去掉吧。”
辩机有些无奈,他并不认为师父的那些传奇经历和心路历程是“不相干的东西”,相反,他觉得这些东西非常重要。他很想全面地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都能看到、了解到。但是师父不许,他也无法可想,只能依照师父所说,尽量取那些客观描述的文字入书。
“你在帮师父写书?”清晨,当天的译事尚未开始,坐在辩机身旁的慧立便小声问道。
辩机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淡。
“怎么了?为何你看起来有些郁结?是太劳心了吗?”
辩机黯然摇头:“师父的经历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他的笔记如此完整,即使只停留了一天的地方,他也将其大小、风俗、地理、人文、土特产等各种信息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我只需简单整理一下即可成书,哪里谈得上什么劳心?”
慧立顿时激动起来:“你真是太幸运了!居然能看到师父的西行笔记!亏你还摆出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如果你也看到师父的笔记,就不会这么说了。”辩机叹息道,“师父这一路所吃的苦,特别是心灵上所遭受的磨难是极其罕见的。别的不说,单是一个人行走在沙漠里,无论朝哪一个方向看都看不到边际,在寂寞饥渴中行走好几天,最终看到了几块白骨,那是散落在沙地上的生命的残骸。这种心情你能想象吗?”
慧立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象着那种孤寂与绝望的情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师父说,他原本以为佛国遍地飞花,谁知那里的佛法也衰落了。虽然他始终不改初心,可是他想走的路,实在是太艰难了!我帮不了师父多少,只希望能将他的经历完完整整地记录下来,让后世的佛弟子们都能了解这一切,可是师父不许。”
“为什么?”慧立奇怪地问道。
“师父说,这只是一部山河地理志,不要去掺杂那些不相干的东西。”
“你说什么?不相干?”慧立急了,声音之大,让坐在前面的道宣律师忍不住回过头来。
“你们两个能不能安静一些?出家人咋咋呼呼的像个什么样子。”
他说话声音不大,也并不显得严厉,然而作为律宗祖师,却自有一股天然的威严。
慧立冲他一笑:“是,道宣律师,我们不再说话了。”
当晚译事结束,慧立与辩机一同走出译场,慧立小声问道:“今晚你还去师父那里写书吗?”
“当然,最近每晚都要去的。”
“师父一直跟你在一起?”
“是的。虽然有他的笔记,但因为记录杂乱,加上还有很多东西我看不懂,需要师父细细讲解才能明白。很多时候,是我在写书,他在批阅经文;但是更多的时候,是他说我写,我完全就是个书手。”
慧立的脸上露出笑容,声音压得更低:“你能不能把师父的笔记悄悄拿一两张出来,让我看看?”
辩机大吃一惊:“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师父说过这些东西是不能示人的吗?”
“那……那倒没有。”
“所以嘛,这些东西既然可以给你看,那也就说明,里面没有什么值得保密的东西。”
辩机仔细想了想,也确实如此,他没有在那些笔记里发现什么特别的隐私。虽然与师父相处时间不长,却也足以使他了解,师父的胸襟是多么阔达自在,如霁月清风般坦坦荡荡。
辩机自认为自己就做不到完全坦荡,他的心中压着许多秘密,不敢示人。因而在这样的师父面前,他常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怎么样?你答应了吗?”慧立轻轻推了推他。
辩机回过神来,看着这位同样才华横溢,性情却比自己更加飞扬也更加自在的同门,纳闷地问道:“你为什么非要看不可呢?”
“好奇呀。”慧立理直气壮地说道,“谁让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呢?”
敢情这还怪我了呢!辩机一时哭笑不得。
不过,他也确实愿意与他人分享师父的经历,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因而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下来。
尽管玄奘与他的助译们皆是谙熟三藏的高僧,选择的第一部经典也算不上特别高深,然而在极其严谨的翻译程序下,还是花费了不少时间。
同时,助译者之间的分歧和矛盾也在译经的过程中暴露出来,因笔受、证义、润文之间的见识不同,而导致译事停滞不前的事时有发生。玄奘努力调和,与助译大德们就某些问题多次探讨,却始终难以达成一致。即使他辩才无碍,也不能完全使对方心服,以至于第一部经尚未译完,就有人离开了译场。
有人出,自然就有人进。又有一批新的助译僧进入译场,如灵会、智开、玄度、道观、玄赜、处衡等人,他们在译场中大多担任“笔受”一职。
就这样,这支新组成的译经团队在反复的磨合与协作中,足足花了四个月时间,才将二十卷的《大菩萨藏经》译完。
房玄龄阅读了这部佛经后,甚是高兴,对玄奘道:“法师新译,用字凝练畅达,义旨精深玄妙,实可谓曲尽梵言,冠绝古今哪。”
玄奘谦逊地一笑:“多谢梁国公夸赞。有梁国公在场监译,沙门才能专心译事。”
房玄龄哈哈大笑:“照法师这么说,老夫也算是抢先做了件莫大的功德了。如今朝中的一干居士大臣也都想做功德,就不知法师青眼所属了。”
玄奘奇道:“梁国公此言怎讲?”
房玄龄道:“法师的新译佛经要在全国颁行,一两篇精美的序文那是必不可少的。当然了,我大唐人才济济,其中不乏奉佛虔诚、文笔又佳的有才之士。只是这写序者的身份,怎么也该有些分量才是。所以,老夫建议法师就在朝中的居士官员中挑选,相信很多人都愿意做此功德。”
原来如此。玄奘笑道:“多谢梁国公提醒,沙门感激之至。”
“法师说哪里话来,都是佛门弟子嘛。对了,不知法师属意哪些官员的文章?不如提前跟老夫说说,老夫好替你……”
“多谢梁国公和诸位仁者盛情。”玄奘再次合掌致谢道,“只是这作序之人嘛,沙门心中已经有人选了。”
房玄龄愣了一下,玄奘说得客气,细细琢磨却是谢绝的语气。说是已有人选,却似乎并不打算告诉他是谁,倒叫他有些捉摸不透了。
不过想想这僧人虽然看上去谦逊温和,性情却颇有些古怪之处。这写序之事可大可小,或许他只想请个出家人来写也未可知,或许是他的居士朋友,甚至是自序,以玄奘的自信,做出这些选择都不足为奇。既然他心中已有打算,自己也就不用再操这份心了,于是拱手打个哈哈也就罢了。
房玄龄并不知道,打从译场刚刚成立时,玄奘就想到了这个序言的事情,并且迅速锁定了人选,现在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罢了。
慧立最近的黑眼圈也开始浓重起来,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辩机知道这是为什么,自从他时不时地将师父的笔记拿出几张来给他看,这家伙就变成了这副德行。
“慧立师兄,我给你的笔记内容也不算多啊,就算你抄下来也用不着花费一整夜的时间吧?”辩机忍不住取笑他。
慧立倒是难得严肃:“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你就不能多拿一些出来吗?”
“你当这很容易吗?”辩机不满地说道,“就这几张我拿进拿出的,师父都已经怀疑了呢。”
“那,如果师父问你,你怎么回答?”
“还能怎么答?说实话呗。”辩机有些悻悻的,“就说有个好奇心特别强的家伙整天缠着我要看。”
慧立笑了笑,凑近一些小声说道:“咱们是道友,又是同门,一起帮师父的新经缀文,所以,有些事情我也不用瞒你。你是不是很想让师父的经历为世人所知?”
辩机点头:“当然了。可是……”
“可是师父不许,是不是?”慧立把话茬接了过去,“那么这件事情就由我来做,如何?”
辩机怔了一下:“你是说,你要……”
慧立认真地点头:“我要为师父立个传!真的,师父的那些经历,埋没了你不觉得太可惜吗?”
当然可惜,所以慧立的这个想法很不错。他是史官之子,其父赵毅曾在隋朝时担任起居郎、司录、从事。受父亲的影响,慧立自幼便对史传有一种特殊的偏好,只是由于家遭变故,为出家的叔父抚养长大,才没有走上史官这条路。
慧立十五岁时正式出家,学佛之余依然喜欢读史。他看了师父的笔记后,心生仰慕之情,想到要为师父立传,实属正常。
对于慧立的提议,辩机也不禁为之心动,同时还有些担心:“师父可能不会同意吧……”
慧立道:“我只是写下来,又不公开示人,哪里需要征得师父的同意?说到底,这不过是为我们这些做弟子的日后留个念想罢了。”
“什么留个念想!师父又没圆寂,你怎么就说这种话?”
“阿弥陀佛。出家人但念无常,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叔父出家后常常把个‘死’字挂在案头上,以提醒自己生命如露呢。”
辩机想想也是:“若果真如此,我确实应该多拿一些给你,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九牛一毛?那么精彩的故事才九牛一毛?”慧立夸张地叫了起来,“好师兄,你就帮帮忙,让我看全了吧。”
辩机认真地点头:“好吧,我尽力。”
可惜,他二人的想法未能付诸实施,玄奘就已将大部分笔记收了起来,只留下少许纯描述的内容。
“师父,那里面还有一些可以入书的内容,弟子还没看完呢。”辩机弱弱地提醒道。
玄奘点头:“我想过了,东西太多太乱,反而不利于整理。倒不如你写到哪里,我便将相关部分的内容给你。再不行,就我说你写,这样如何?”
“这个……”辩机有些犹豫,有心分辩,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看到他局促的样子,玄奘温和地笑了:“你把我的笔记拿去给慧立看了,是不是?”
“师父,我……我……”辩机目瞪口呆,脸涨得通红。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我年少的时候,好奇心也强得很,什么事情都想知道。后来读了佛经,知道了人命如露,朝不保夕,却也仅仅是知道而已,并未感到切身的痛楚。直至年长,身体日衰,才算真正体验到这些道理。你们虽然年轻,也不可太过放逸,若有余力,该当努力修行,成就禅观,方为正经。”
“是,师父。”辩机合十为礼,小声应道。
玄奘点点头,又问:“慧立是在为我写传吗?”
“是的。”
“告诉他,停下来吧。”玄奘声音温润,语气却极为坚决,“你们都是有智慧的学僧,日后佛法的弘传,都在你们身上,不要把精力用在这些没用的地方。”
辩机很想说,这其实并不是没用的地方,对于日后弘扬佛法有莫大的好处。但他只是张了张嘴,就将此话咽了回去。
玄奘并非不想让弟子知道自己的经历,事实上,所有这些事情,他都可以很平静地说出来。只不过他觉得说与不说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都不过是时空长河中一闪而过的风景,没有必要太过留恋。
他还是希望弟子们能够把心专注在自身的修行上,这才是最重要的。
从辩机处得知此事,慧立郁闷了许久,师父的笔记他才看了一点点,就已经深受震撼。他下了决心要为师父立传,可不想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停下来。
但是看不到笔记,却也无法可想。
见他这个样子,辩机忍不住解释道:“我猜师父只是不想太过张扬,我们把他的笔记弄出来,看到的人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只怕会有些对师父不利的说法。”
“我知道,可我也没往外张扬啊。”慧立无奈地说道,“也不知师父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辩机笑道:“师兄不必太过烦恼,师父的笔记我虽然也没看全,但至少知道得比你多些。你若真有兴趣,待日后得空,我慢慢讲给你听如何?”
“好啊!”慧立顿时兴奋起来,“那就一言为定!”
辩机微笑点头。
此时他们两个谁都没有想到,这个诺言竟始终没有实现的机会,且永远不会有实现的机会了……
译完《大菩萨藏经》,玄奘又组织翻译了《佛地经》一卷、《六门陀罗尼经》一卷、《显扬圣教论》二十卷,这样不知不觉就到了贞观二十年(公元646年)。
新春伊始,又翻译了《大乘阿毗达摩杂集论》十六卷。
随着翻译的进展,每日黄昏二时的讲经场面也越来越热烈。首先是前来听学的人数逐渐增多,往往将讲肆挤得水泄不通。其次是听讲的人五花八门。最初来的只是僧侣和居士,且以对义学感兴趣的居多;后来就有了普通僧人及热心闻法、希望借此获得福报的平民百姓;再后来,甚至一些不信佛的官员,乃至寻常的贩夫走卒,也都跑过来凑热闹。
与此同时,佛学义理方面的争论也逐渐地走向白热化,学者们提出的问题越来越尖锐,讲经时的辩论也越来越激烈,时不时地遇上“道俗数百人,疑难纵横”的盛况,前来听讲的官员们有时也会横插一杠,且不管是真懂还是假懂,大多站在质疑者的立场上。
这也难怪,毕竟玄奘回国后,在僧俗两界的威望实在太高,一些官员出于各种考虑,乐意看到他词锋受挫,将他从神坛上打压下来。所以,即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并不懂佛法,但是依靠官员的身份,在辩论中偶尔插上一嘴,所起到的作用还是很明显的。这种情况下,译场的大德们都不禁要为法师捏上一把汗了。
不过,这样的场面也让听众们感到很过瘾,对经义的理解和记忆也更加深刻,因此每当讲筵散后,听众们都会纷纷向讲坛上的法师行礼致意,咂摸着玄奥的经文和激烈的辩论,意犹未尽地离开。
至此,玄奘的译场已逐步走入正轨。译场的运行井然有序,各堂之间的配合越来越默契,虽然仍少不了争辩,总体上却是顺畅而有章法的。法师的才华让许多人心悦诚服,哪怕他们不同意他的观点,也尊重他的学问。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艰难的磨合期即将过去了。
于是玄奘决定,于当年二月,正式启译《瑜伽师地论》。
这是大乘瑜伽行派的根本论典,也是玄奘冒死西行求法的原因之一。它号称“理无不穷、事无不尽、文无不释、义无不诠、疑无不遣、执无不破、行无不修、果无不证”,所论述的范围无所不包,特别是更合理、更深入地研究和解释了行者破除五蕴、进入真如的心理过程和哲学道理。
玄奘传承瑜伽行派,一心想要直探唯识的本源,以抉择中国地论师南北二道与摄论师之间关键性的论争。他以《瑜伽师地论》的根本大义,作为大乘唯识正理的准绳。
然而此论梵本长达四万颂,卷帙浩繁,难解难译,即使对此已极为通达的玄奘也不能不小心谨慎,并事先做了充分准备。
过去一年所译的经典看似杂乱,却都属于唯识行派的思想体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的翻译磨合,其实都是为了这部《瑜伽师地论》。
同以往翻译任何经典一样,玄奘在译场中做了仔细的分工:
“灵会、灵隽、智开、知仁、玄度、道卓、道观、明觉笔受,道洪、明琰、法祥、惠贵、文备、神泰、道深证义,玄谟证梵,玄应正字,其余诸众分篇缀文。《本地分》中五识身相应地、意地、有寻有伺地、无寻唯伺地、无寻无伺地,共一十七卷,由道智缀文;三摩呬多地、非三摩呬多地、有心无心地、闻所成地、思所成地、修所成地,共十卷,由行友缀文;声闻地初瑜伽种姓地尽第二瑜伽处,共九卷,由玄赜缀文;声闻地第三瑜伽处尽独觉地,共五卷,由玄忠缀文。菩萨地、有余依地、无余依地,共十六卷,由靖迈缀文;《摄抉择分》共三十卷,由辩机缀文;《摄异门分》《摄释分》共四卷,由处衡缀文;《摄事分》共十六卷,由明浚缀文。”
随着玄奘对任务的交派,在场大德皆合掌领受。
正式翻译时,身为译主的玄奘手执梵文,口译唐语。当年在那烂陀寺留学时,他曾在戒贤尊者处听习《瑜伽师地论》三遍,后又在胜军处廓清了余疑,对这部大论早已烂熟于心,因而翻译起来得心应手,几乎没有什么阻滞。
辩机在玄奘的授意下,全力投身于此论的缀文工作,负责其中的《摄抉择分》三十卷。至于那个原本就没被玄奘太当一回事的西行纪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三月,御驾亲征的太宗皇帝终于回到了长安。
这次远征高句丽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但因气候寒冷,出征军队不耐苦寒,只得班师回朝。加上皇帝又生了病,自然也没什么心思庆贺,京城显得一派平静。
玄奘奉诏来到太极宫,在延嘉殿中再次见到了这位君王。
“法师来了,请到榻前来坐。”李世民依然斜靠着锦榻,亲切地招呼着。
“多谢陛下。”玄奘依言入座,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许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皇帝比他第一次见到时要略显苍老,瘦削的脸上皱纹突显,无复往日倜傥的风采,唯有那一双眸子依然精光四射,透出逼人的气势。
“朕这次征辽长逾一年,甚是思念法师,却不知法师这些日子都在做些什么?”
“回陛下,沙门一直都在弘福道场译经。如今已完成了五部共五十八卷,待到《瑜伽师地论》译完,定当一并呈予陛下过目。”
李世民笑着摇头:“过目倒不必了。朕于佛学经典未曾研习,怕是看也看不懂。译经之事,法师自己斟酌便是。对了,朕要你写的西行纪事怎么样了?”
玄奘早知道皇帝会问起此书,虽然一想起这事儿就头大如斗,但还是将已经写好的几篇带了来。
“沙门与弟子辩机已经草成几篇,请陛下过目。待得完成之日,再进表呈阅。”
李世民“嗯”了一声,接过书卷,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棱角分明的脸上似乎浮动着笑意,却又显得漂浮不实。
玄奘感到自己的身边越来越安静,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凝结在延嘉殿中。
“法师啊,”皇帝终于开口了,“朕记得你刚才说,这一年来,你译经的数量已超过了五十卷?”
“是的,五十八卷。”
“看来法师还是把精力都用在了译经上,这西行纪事写得可不多啊。”皇帝语气平淡,虽未有责备之词,却足以令听者低头自省。
玄奘依然保持着安宁平和的姿态,低低地解释道:“译经是有梵本可依的,写书却没有。何况一些国家玄奘离开已有十余载,还需细细回想,方敢着笔。”
“说得也是。”皇帝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理由,“法师所著记录翔实,远胜历代史志和山河志,朕甚是喜欢,所以未免催促了些,还望法师莫怪。”
“沙门不敢。”
李世民放下书稿,长长地叹了口气:“朕老了,过去一向以为自己还处于青春鼎盛之时。谁知不经意间,才发现自己已近暮年。此次不过出征一回,回京后居然就病倒了。”
玄奘低声安慰道:“陛下,世人偶染小病,实属正常。陛下眼下正值盛年,将息数日后,定当痊愈。”
“那朕就借法师吉言了。”李世民微笑道,“总是叨扰法师,朕心中甚是不安。可惜有些事情朕实在是等不起了。”
“陛下……”
李世民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就拿此次远征高句丽来说吧,我大唐也是经过了数年准备,却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朕心中实在不甘哪。”
玄奘温言宽慰道:“陛下九月班师,是因为气候严寒。沙门听说,此次高句丽之战,我军力拔十城,获得近十万户口,使得高句丽举国震骇。如此说来,此战也算胜了,陛下不用思虑太多。”
李世民却摇了摇头,断然道:“若不能全胜,即为失败!何况朕虽获其城池人口,最后还是撤了回来。辽州、盖州、岩州虽有其名,却无唐军据守,有名而无实。此战打得甚是不值!”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陛下既知不值,日后还是慎动刀兵吧。高句丽固然可恶,但陛下的威名功德早已前无古人,何苦为一小国动怒兴兵,惹得生灵涂炭?依沙门看,不如广宣教化,以德化人,更为长久。”
李世民深深地看着他:“广宣教化?”
“是啊陛下,出兵征讨毕竟只是暂时的手段,长远来看,最好还是以德绥之。或许一时比不得武力,然而时间越久,效果越佳。”
李世民冷哼一声:“照法师这般说来,德化如此管用,为何结社率等人居于京城多年,依然冥顽不化?”
玄奘怔了一下,皇帝所说的结社率他自然也听说过,此人是东突厥突利可汗的弟弟,突利当初主动率部降唐,被授为顺州都督,其弟结社率、其子贺逻鹘都被太宗皇帝留在京城为官。其中结社率被授为中郎将。然而此人无赖心性,又心胸狭窄,动辄生事。因其官职久不晋升,便对唐皇心生怨怼,竟然阴结其部落子弟四十余人,于夜间闯入宫门,妄图对唐皇不利。偏巧那夜突起大风,宿卫的防备有些松懈,竟被他们撕破了四道防卫,直奔唐皇寝殿!
当然,区区四十余人就想作乱,无异于飞蛾扑火,最终都落得被斩杀的命运。
但是此事显然对李世民的心境有所影响,这时竟在玄奘面前提起。
玄奘道:“世间有君子,也有小人。结社率便是一小人。陛下实在没必要因他而扰乱了心智。”
李世民甚是不以为然:“若说结社率为一无赖小人,也就罢了。然而当时还有四十余名突厥贵族子弟参与其中,难道说他们皆是糊涂之人?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还是有些道理。朕身为天子,不能总是一副仁弱心肠待人。”
“可是沙门听说,陛下以前不是这么认为的。陛下曾说过:‘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怎么如今却换了说辞?”
“还不是因为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李世民脸现怒容,两道剑眉不知不觉便竖了起来,“朕这些年来一心一意谋求国内农桑,唯思与西域诸国和睦相处。谁料这些人以为朕的举措是示弱于人。朕以德抚之,他们却以怨报德。若朕还是一味用教化施之,别人怕是会笑朕妇人之仁了。”
玄奘心中暗叹,看来皇帝是受了此次高句丽之战的刺激,感到遗憾和耻辱,才会如此。看他此时情绪激荡,多说也是无益,索性沉默了。
李世民却是意犹未尽,果然又将话题转向辽东:“高句丽也是这般。那盖苏文素来不知好歹,此刻只怕正在平壤弹冠相庆呢!德化?哼,朕不伐高句丽便罢,若攻之不能克,定不会罢手!”
玄奘被他的这番话所震惊,心知皇帝已入执道,有什么话还是等他冷静下来再行劝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