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僧人玄应法师,其字学之丰富,堪称时辈之首。
“玄奘眼下正在筹备译场,急需一位硕学之士做正字,以考辨所用汉字的恰当与否。还请大师助我,共襄译事。”弘福寺的后花园中,玄奘对玄应法师发出了邀请。
玄应道:“我来见三藏,便是为了此事。想我大唐的华文佛典不算不多,甚至一经多有数译,然而错谬不乏。有的用六朝骈文,声韵虽谐,语句虽美,却往往伤了教理真义;有的字句生硬,只能深入,不能浅出接引众机,反而造成误解。并且西人来华者多以口授经义为主,只能是值残出残、遇全出全。笔受者也往往妄益偏旁,率情用字,书写者又随意增减点画,加以长期辗转传抄,致使讹漏偏多、真俗并失。难得法师不辞万死从佛国取到全本真经,若不能精准翻译,使人由普通义而明其理,岂不是愧对佛恩?玄应不才,愿为三藏做正字之事。”
听了这话,玄奘深为玄应的品行所折服,遂起身恭敬一拜。
虽然来了很多年高德劭的大德,但由于此次带回的梵夹实在太多,全部译完需耗费较长时间,因此在同等条件下,玄奘还是更愿意选择一些年轻的僧伽加入他的团队。
比如幽州照仁寺沙门慧立,简州福众寺沙门靖迈,蒲州善救寺沙门神泰,长安会昌寺沙门辩机,以及新罗僧人神昉,都是三十岁左右的硕学之士,也是玄奘颇为欣赏的青年才俊。其中,神泰、神昉因义学方面的见解突出而入选证义组;慧立、靖迈、辩机则因文采出众而入选缀文组。
“为什么要有这么多人缀文呢?”靖迈对此感到大惑不解。彼时他们三个司职缀文的学僧都在玄奘的禅房中叙谈。
玄奘尚未回答,性情飞扬的慧立率先接口道:“自然是因为佛经的原文太过质朴,需要反复润色才行。”
听到这个答案,玄奘不禁哑然失笑:“你怎知佛经原文是质朴的?”
“难道不是吗?”慧立道,“以前的翻译,都说用直译的方式会显得过质,比如偈语的失韵,这难道不是例证?”
玄奘摇头道:“这是语言转换的问题,与原文无关。”
看到年轻人问询的目光,玄奘突然问道:“如果我跟你们说,其实佛经的原文非常华美,你们相信吗?”
三个青年比丘明显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玄奘道:“梵文中有一种体例,叫作钩锁连环。印度人喜爱歌舞,佛经里的词句都是可以入弦为乐的,唱起来朗朗上口。如果你们能读懂梵文,直接理解,就可以感受到这些语句的华美。”
“原来如此!”靖迈恍然大悟,“常听人说,将唐人写的诗翻译成胡文就会变得非常质朴,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华美气韵。弟子原本还以为是胡人粗野,现在看来,却是翻译的问题了。”
玄奘点头道:“佛偈本身属于歌赞,用于佛前吟唱,其音美意浓,常使人如痴如醉。可惜我们要翻译,要最大限度地保留经中玄义,就有可能失去原文中的藻蕴,这实在是一件难以取舍的事情。”
“所以前代的经典才会留下许多问题?”靖迈猜测道,“法师就是要解决这些问题才冒死西行的吗?”
玄奘道:“我想要解决的,是自己心中的疑难,与他人关系不大。”
“可是法师的疑难,也是很多义学高僧心中的疑难啊。你最终都解决了吗?”
“自然解决了!”慧立抢着说道,“要不法师又怎会回来?”
玄奘缓缓摇头:“我并没有完全解决。或者说,有些问题解决了,但是更多的问题没有解决,反而新的问题又产生了。玄奘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我知道,即使继续留在那里,进益也不会太大了。”
听了这话,三位年轻的比丘面面相觑。
“可是法师,如果你心中还有疑惑,那岂不是说,这些真经是无用的?”慧立终于忍不住,纳闷地问道。
玄奘道:“疑惑是无处不在的,毕竟我们还没有成佛,还有很大的局限。而文字仅仅是一种善巧方便,同样是有局限的,怎么能指望用它来解决所有的疑惑?但是,玄奘又的确从这些真经中获益匪浅,所以才想要带回来翻译,让更多的人都能受益。那些因玄奘的愚钝而解决不了的问题,或许在其他人那里就豁然开朗了。”
一直未说话的辩机理解地点头:“所以法师现在取回了真经,一定会避免以前的那些问题再次发生。”
“或许不能完全避免,但我想要达到的目的是,后人看到经文的时候,不会怀疑是因翻译的不准确而无法解决疑难。”
“那就要我们这些译者多努力了。”辩机若有所悟地说道,“梵文既有‘钩锁连环’,译文也当‘整严凝重’,这样才能在最大限度保留原义的同时,还能尽量留住原文的藻韵。”
“说得好!”玄奘赞许地点头,“这需要我们用心去翻译,而不仅仅是用笔。”
“可是法师,弟子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伟大的译师翻译出来的经典还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靖迈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玄奘道:“有两种可能,一是梵文本身的原因。译师们为了强调其中的某个意义,可能会省略掉其他内容。哪些必须翻译,哪些无须翻译,每个译师掌握的尺度并不一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梵文版本的不同所致。”
“梵文版本不同?”慧立的脸上现出惊诧之色,“译文不同是正常的,毕竟各个译师的修为和对经典的理解各不相同。可是法师,梵文难道不是来自佛国的原文吗?佛陀亲口所说的法,怎么可能有不同的版本?”
玄奘道:“梵文经典是佛说的没错,但是是由后世弟子们记录下来的。佛陀针对不同根器者讲不同的法,每个人的理解不同,记录下来的经典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原来如此。”三个年轻的比丘默默点头,神情都有些凝重。
辩机是这次众推的学问僧中最年轻的一位,向以思辨和文采出众闻名于长安。这年轻人生得极为俊俏,有着清秀俊朗的面容,修长挺拔的身材,温和宁静的气质,十足一个翩翩佳公子。可惜就是眼神稍显柔弱了些,似乎藏着什么放不下的心思。
“你是道岳法师的弟子?”送走慧立和靖迈后,玄奘与辩机简单交谈了几句后,立刻猜出了他的佛学渊源。
“正是。”年轻的学问僧恭恭敬敬地合掌,“辩机十五岁在长安永阳坊大总持寺落发,恩师便是萨婆多部学者道岳法师。后来师父被任命为普光寺上座,我便改住到了金城坊的会昌寺,此后数年,一直潜心佛学。”
玄奘点头:“看得出来,你是个悟性极高的人,想必尊师对你也有很高的期许。说起来,道岳法师也是玄奘之师,二十年前,玄奘曾在大觉寺中从他学习《俱舍论》。多年未见,不知他现在可好?”
辩机的双眸黯淡下来,低声说道:“恩师已于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圆寂。”
对于这个答案,玄奘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回长安也有些日子了,一直没有见到道岳法师,也未从其他义学僧侣那里听到他的名字。倘若他还在人世,应当不至于如此。但是从他亲传弟子口中得知他圆寂的消息,玄奘还是感到一阵难过。
既然辩机是道岳的弟子,玄奘便与其就《俱舍论》中的一些问题讨论了几句,他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年轻人佛学渊博,文采斐然。美中不足的还是那柔弱的目光,似乎总在躲闪着什么。
“你有什么心思吗?”看着对方的眼睛,玄奘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辩机双眸低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帘:“法师何出此问?”
“你的眼睛告诉我的。”玄奘端坐在辩机对面,静静地凝望着他。
辩机心中有些不安,他能感觉得到,对面那双慈和的眼眸宛如夜色中皎洁的月光,可以洞照一切幽暗。有那么一瞬间,他竟产生出一种想要拔腿而逃的冲动。
不过最终他还是把持住了,抬起头,直视着法师的眼睛:“辩机确实有心思,只是此事说出来或许不值一提。”
“哦?你说说看。”
辩机道:“四年前,弟子曾应邀进入过魏王的文学馆,参与过《括地志》的编撰。但是没过多久,魏王就被贬谪,文学馆也随之解散了。最近这一两年来,弟子陆续听说,有一些原文学馆的人在外犯了各种案子,有杀人放火的,有贪污受贿的,有偷盗抢劫的,还有淫人妻女的,个个证据确凿。弟子心中甚是不安。”
玄奘心中一凛,辩机所说的这件事可大可小,小到不值一提,大到有可能危及性命。毕竟,帝王家中无小事。
“你是在房家遇到魏王的?”他问。
辩机一愣:“法师怎么知道?”
“我猜的。”玄奘淡然道,“你是梁国公推荐进入译场的,自然与房家有些往来。我听说,梁国公的次子房遗爱当年与魏王相交甚厚。”
“是的。”辩机点头道,“当年圣上曾下谕,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子入仕东宫,次子以下不做要求。所以,房家二公子自幼便与魏王交好。”
玄奘皱了皱眉,这房家看来还挺复杂的。
“那么,你与房家和魏王的交往很深吗?”他又问道。
“一般吧。”辩机道,“弟子偶尔应邀到房府讲经说法,就是在那里认识了魏王。他是个有学问又礼贤下士的人,和弟子一样酷爱地理,于佛法方面也有些钻研。弟子与他聊过几回,感觉甚是投机。后来他请弟子到他府上,说他正在组织硕彦编撰《括地志》,他见弟子在这方面读的书多,有些心得,便邀我加入。其实文学馆内人才荟萃,弟子去得晚,也就是帮忙搜集整理一些资料,而且次数有限得很。”
“是否曾参与过谋嫡之类的事情?”玄奘追问道。
“没有。”辩机立即摇头否认,“我恩师道岳法师乃是普光寺上座,而普光寺是当今天子为前太子祈福所建,恩师的这个上座也是前太子任命的。我岂能参与魏王谋嫡之事?”
玄奘松了一口气:“若是这样,应该就不会有事。魏王原文学馆内有数百人之多,并非个个都出事的。像著作郎萧德言、秘书郎顾胤、记室参军蒋亚卿、功曹参军谢偃,这些人不还在朝中为官吗?你所知道的那几件,可能只是巧合罢了。”
听到这话,辩机明显放松了许多:“法师说得也是,或许弟子真的想多了。”
“不过,你以后还是少跟皇子们打交道的好。出家人做事要有分寸,一旦陷入皇帝的家事之中,是很危险的。”
“是,弟子明白。”
此事说过就算,玄奘顺口转移了话题:“你既然能进魏王的文学馆,帮忙编撰《括地志》,想必于地理方面有些特长吧?”
“特长谈不上,弟子只是在这方面感兴趣,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玄奘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经过严格的筛选,玄奘最终敲定了二十三位德才兼备的高僧做助译。其中包括证义大德十二人,即灵润、文备、慧贵、明琰、法祥、普贤、神昉、道琛、玄忠、神泰、敬明、道因;缀文大德九人,即道宣、栖玄、明浚、靖迈、行友、道卓、辩机、慧立、玄则;字学大德玄应和证梵大德玄谟,组成了阵容强大的译经团队。
此外,为确保译文质量,朝廷还在国子监精选了一批通晓释、道、儒的大学士参与润文,并委派赵郡王李孝恭为监译官,负责综理一切事务。梁国公房玄龄则任监护大使,负责一切统筹及供给,全力保障译场工作。
“这助译大德的数量是否少了些?”看着玄奘提供的名单,房玄龄还有些不放心,“当年什公译经,可是有助手三千啊!”
“玄奘哪能与什公相比?再说圣上也非当年的姚兴,能够支持玄奘开办译场,并让梁国公前来鼎力相助,已是皇恩浩荡了。”
房玄龄笑道:“圣上确实不信佛,然而不知为何,此次对法师的译事却是关怀备至,时不时地派人询问。既有此恩,法师尽管放心用起来便是。”
玄奘轻轻摇头:“皇上圣德,沙门自然感激涕零。只是对玄奘开设译场之事,圣上始终都有疑虑。一开始他还说,玄奘一个人翻译就行了呢。”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黯淡,嘴角勾起一抹酸涩的苦笑:“我知道,圣上其实不想将译经的动静搞得太大,玄奘也绝非没有分寸之人,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可是法师也曾说过,译经需要很多人协作。”
“是的,译经需要协作。然而参与的人数贵精不贵多,加上玄奘,二十四人,足矣。便是当年的什公,虽有助手三千,然真正起辅助作用的也不过十余人而已。”
“也是。”房玄龄点头道,“难得法师身蒙圣恩还能如此冷静,一些修持多年的老僧怕是也做不到这一点啊。对了,老夫看了这些大德的原属寺院,其中京师长安的有十三人,河东道三人,其余七人分别来自廓、汴、绵、益、简、豳、洛等七州。人数上虽然少了些,却是各具专长,实为全国精英所萃。况且法师又是如此自信,老夫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
说罢,他捋着胡须笑了起来。
五月初二,译场的一切准备就绪,开始翻译《大菩萨藏经》。
对于这第一部经的选择,玄奘也是经过了一番慎重考虑。刚刚成立的译经团队需要磨合,了解并熟悉翻译的分工与流程,从而积累经验,为以后翻译《瑜伽师地论》等浩大典籍做好充分准备。《大菩萨藏经》是大乘瑜伽行派的重要经典之一,以“四无量”“六度”“四摄”为纲,来组织大乘菩萨道,是对早期大乘佛经宣说的教理法门进行的一个系统总结。全经共计二十卷,篇幅不长不短,内容也不是很深,翻译起来应该不会太难,这样的经文用来磨合队伍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正式翻译前,玄奘就已经多次集结助译大德,针对翻译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反复讨论。
“译者,释也,交释两国。”无论是梵文还是巴利文,皆是由中原人陌生的字母文字组成,有着极为繁复的曲折变化系统,与汉文主要以词序和虚词来表达语法截然不同。如何通过翻译“交释两国”,是一个大问题。
好在前辈译者已经积累下了丰富的经验,远有东晋道安大师的“五失本”“三不易”,近有隋代彦悰大师的“十条”“八备”等。
但是还有一些问题难以统一,比如有关质与雅,重直译还是重意译,以及在何种情况下使用音译……以往都是非常混乱的,这次需要提前敲定。
玄奘明确地告诉他的助手们,他不同意前辈译经家的“达意”原则,主张在义理上忠于原本、逐字逐句信笔直译的译法。
他解释道:“这样做,可以最大限度地体现原典的结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只需注重文句的协调,使之符合汉地的文法习惯就可以了。其他方面不宜多做改动。”
对于音译,玄奘特别提出了“五不译”原则,即在下列五种情形下,只采用音译:
其一,秘密不译。佛经中的陀罗尼,是诸佛之秘密语,微妙深隐,不可思议,故音译。
其二,多义不译。具有多种含义的词,如“薄伽梵”,具有自在、炽盛、端严、名称、吉祥、尊贵等六意,不可择其一意翻译,以防挂一漏万。
其三,我们没有的不译。如产于印度等地的树木、花卉,以及只存在于西土文化中的哲学词汇,汉语中找不到能与之相对应的字眼,宁可音译,不可随意比附。
其四,有古译者不译。如“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虽可翻译成“无上正等正觉”,但自摩腾以来,常存梵音,已为大众所接受,故而保留古译,不用意译。
其五,存敬重心不译。如般若、释迦牟尼、菩提萨缍等,一概不按智慧、能仁、觉有情等来意译。
很快便有人提出了质疑:“为何陀罗尼不译?要说它是秘密的,其本国人难道不知这些咒语的含义吗?于他们又有何秘密可言?”
玄奘道:“你说得很对。印度本地人是理解这些陀罗尼的含义的。但是陀罗尼与经文毕竟不同,理解与否并不是最主要的,语言本身带来的力量才更重要。”
“法师的意思是……”
玄奘抬起头,环顾众人:“不知诸位师兄是否相信这一点:语言本身具有一种特殊的灵力,能产生人类无法造成、无法控制、无法理解的力量,从而对人的精神乃至肉体产生特别的作用。”
众人相互对视了几眼,陆续点头。
“那么你们知道它是如何作用的吗?”
众人迟疑着摇头。
玄奘道:“语言在人们的心灵之间构成了一种奇妙的连接,这一点我们都清楚。但是在有些情况下,语言的作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而一旦改变了语言,虽然意思仍在,却有可能丧失其原有的效用。”
“但是语言的效用多数情况下是以理解为基础的。”那人坚持道。
玄奘点头:“说得对,所以经文还是要翻译的。其实,任何一种语言都会对本族人产生或大或小的影响,而陀罗尼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它是靠声音而非语义作用于人心,从而将语言的影响力发挥到了极致。因此我们翻译的时候,尽可能保留其原有发音,就是保持住语言的这种影响力。”
“那么,三藏又为何坚持多义者不译呢?”又有一人提问道,“就算此梵字有多种含义,在具体文句中的意思也应当是固定的。就照它在文句中的意思翻译,不就行了吗?”
玄奘奇怪地看着他:“仁者怎知它在文句中的意思就一定是固定的?如果是一语双关呢?”
那僧人顿时哑然。
玄奘道:“梵文与汉文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文字,你们千万不要以为翻译时只需要逐字对应就可以了。说到多义语,有时一个字、一句话,就可能有很多层含义。透过表面的文字,又可以从中挖掘出更多潜在的内容,翻译时并不见得都能对应得上。况且还要考虑到译文的流畅,不可能把所有的意思都罗列出来。与其使之漏译,不如保持原状。”
玄奘的解释使得众位硕学沙门心悦诚服,“五不译”原则就这样被确定下来。
弘福寺译场共设有三堂,中央为“译经堂”,东序为“缀文堂”,西序为“证译堂”。每堂都有着精密的分工。
翻译时,玄奘坐在中央译经堂中,对在场的全体助手讲说梵文经旨,顺口译出汉文,并由担任“笔受”的智证法师逐句记录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在场的所有助译者均可向译主提出质疑,译主则必须给出明确的解答。有时就为了一句话甚至一个字的使用,在场众人会交互辩论、推敲,反复研磨达数个时辰,直到所有的人均无疑问,方可写定。
这样的程序决定了译经的进展不可能很快。好在作为译场主持者的玄奘梵汉兼通,克服了以往梵师与笔受之间的矛盾,而助译者又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义学大德,翻译时无须句句讲解、字字辨析,只需就梵本的难文奥义做出专门讨论,咨问辩难。比起以前动辄数百上千人的译经团队,还是快了许多。
这样的译事告一段落后,便可将当日讲解和讨论的记录送往东序“缀文堂”,由负责文笔的缀文沙门润色字句,整理成汉译初稿;然后再送到西序的“证义堂”,由证义沙门审查译文是否违背原义,字学沙门检查用字是否合乎原文义旨。对于那些与原文有出入、不能准确表达的甚至有错误的地方做出修改,然后送回东序。
东序收到改正稿后,再次依据西序的修改做文字润色。润色后的文字再次送回西序……如此一来一往,交互审查,直到双方满意后,方可将定稿送回中央主译处,由译主参酌梵汉两种文句的异同,再行校订,避免产生矛盾。
若是“缀文堂”与“证义堂”始终因见解不同而难以定稿,则须将双方提供的译文回送至中央译经堂,请译主重新审查,排难解纷,直到译场中不再有人提出不同见解为止。
这样,经过不断的润色与审查,出来的译本自然极为准确,每一个字都无法再改动。
在这个过程中,虽然执笔人与审查人之间难免会有争执,但因彼此都是精研佛法的学者,所争执的也主要是经文奥义应该如何译出,这样的争执反而对翻译有好处。
每段经文译好后,都必须向众人宣读唱念,修改音节。不仅要确保翻译准确、文辞优美,还要使之听起来和谐悦耳。
然后送至证梵沙门玄谟法师处,与梵本原文进行校勘,方成定本。
最后交由书手抄写。
这样的严谨态度使得译经的效率大大提升,比以往任何一个译场都要高效。
佛门讲究“闻、思、修”。所谓“译场”的“场”字,其实是指“道场”。这也就意味着译场并不仅限于翻译,还需担负起修行与弘法的重任。
因此每天下午,玄奘都会走出译经堂,来到寺中所设的讲肆处,为大众讲解新经,并回答众人提出的疑难问题。
这样的讲经通常是两个时辰,前来听习的除弘福寺众僧外,还有长安其他大小寺院的僧侣和居士,以及外地诸州赶来的听学僧,甚至还有来自西域诸国及新罗、日本等地的学僧。
这些人并不是纯粹听讲,更多的是决疑请义。玄奘讲的都是完全新鲜的理论,有的已有旧译。一旦出现与旧译不同之处,任何人都可能向他提出质疑,甚至当场辩论。
这种辩论的激烈程度从一开始就超出了玄奘的想象。毕竟旧译先入为主,人们多年来浸渍其中,可谓侵肌入骨、根深蒂固。如今乍闻新学,势不相融。一时间讲坛上下唇枪舌剑,不仅听经者纷纷寻疑问难,就连译场的助手们有时也会“倒戈”,加入到质疑的人群当中,与狮子座上的法师交辩文旨,争论问答。
灵润、道因等老僧感慨万千,时隔多年,他们终于又看到了玄奘辩经时的风采!
如果说,二十年前的玄奘在辩经台上就像一把剑,才华闪耀、语言犀利、锋芒毕露,让论敌望而生畏的话,那么如今的他看上去更像一块玉,依然是风采怡人、滴水不漏,却透着一股令人舒适的温润与醇厚,且更加令人信服。
如此且译且讲,前来听习的僧俗人等得闻新译的佛理,特别是受玄奘熏陶,回到本地也成为讲解新经的法师。新译佛经以长安弘福寺为中心,渐渐地向全国蔓延开来……
这天傍晚,译事与讲经均已结束,助译僧们陆续回到自己的房间,或修行或读书,院中呈现出一派安宁的景致。
玄奘独自在禅房中做了晚课后,便命人将辩机请来。
“师父,您找弟子有事?”辩机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前,恭敬地问道。
其实他们之间并未举行过正式的拜师仪式。对玄奘来说,这些助译者都是自己的佛学同门,他对他们一向以同辈之礼待之。然而辩机、慧立、靖迈、神泰、神昉等年轻的僧侣却从进入译场的第一天起,就自称为玄奘弟子。事实上不光是他们,即使是年纪与玄奘相仿的栖玄、玄应,甚至比玄奘年长的灵润、道宣等人,也都对玄奘以师礼事之。
玄奘示意辩机进屋坐下,看着桌案上的笔墨和烛火旁游走的檀香烟气出了一会儿神。
“圣上要我写一部书,将西行所历笔录下来,以供披览。”说到此事,玄奘的脸上现出几分疲惫之色,“我原本是拒绝的,可是圣上始终不肯死心。其实细想一下,西域这数百年来战祸绵延,多数国家依附于抄掠成性又与大唐为敌的西突厥,致使商路不通,也确实让圣上为难……”
辩机吃惊地看着师父,却听他接着说道:“大唐的疆域越是广袤辽阔,边塞就越是错综复杂、危机四伏。我看到了、想到了,就不能再装作没看见。再说,能将史传中记载不详的西域及印度诸国风貌记录下来,让没有去过的人都能了解那些地方,也未必是件坏事。”
“师父,你的意思是说,决定写这部书了吗?”辩机小心翼翼地问道。
玄奘点了点头,望着面前的年轻学僧,温和地说道:“我的时间不太够用。你既擅长地理,又有文采,此事就交给你来做吧。”
“我?”辩机面露困惑之色,“可是师父,弟子只收集过国内的地理资料,至于西域那边,弟子去都没有去过,怎能知晓各国情形?”
“我会把我的笔记交给你。”玄奘看着跳动的烛火,深邃的眼眸迷离如幻,“这一路上,偶有手闲的时候,就想记点东西,不知不觉间竟然积攒下了许多文字。你从里面拣些各国地理文化、风俗传说之类的内容,排比整理,撰成书稿。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来问我便是。”
“是,弟子领命。”辩机恭敬地答道。
终于能看到师父的取经经历了,他的心中竟隐隐有些兴奋。
“那么,我们就从今晚开始吧。”
“弟子悉听师父吩咐。”
辩机看着玄奘从案下取出一只藤箱打开,眼睛不由得睁大了,里面竟是满满一箱文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