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藏法师?”看到那个颀长端肃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殿门外,弘福寺的值守僧人广云大吃一惊,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虽然玄奘的译场就设在弘福寺内,但是并不隶属于弘福寺,一直是客居性质。作为皇家寺院,弘福寺内院落众多,玄奘回国后,皇帝下令将寺院西侧的一个普通院落设为“译经院”。寺院西侧原本就是接待云游僧人、外来散客的区域,空出一个院落给译场也是合乎规矩的。至于本寺僧人,则大多居住于寺院东侧。
除译经堂外,院内还有佛堂、僧舍和斋房等数十间房舍。因此,译场的大德们平常都只在这个相对独立的译经院内生活、修行和工作,即使是早晚课,也不与弘福寺的僧人们一起做。可以说,除了每日黄昏二时的讲经时间,弘福寺僧人平常很少有机会见到这些译经大德。
更何况现在已是深夜,万籁俱寂中,整座寺院都在沉睡。
玄奘合掌朝值守僧人致意,没有对自己的来意多做解释。
广云眼看着这个传奇法师径直来到佛前,燃上一炷香,虔诚地拜了三拜后,便将地上的拜具推到一旁,直接在大殿的青砖地上跪了下来。
广云越发感到摸不着头脑了,法师这是来祈福的吗?为什么大半夜的独自前来?为什么连拜具都不用?像这样的姿态,完全是惩罚式的,他是因为什么而受到惩罚?又有谁能够惩罚他?
他张了张嘴,数次想要开口询问,然而毕竟与法师不熟,不敢造次。再看法师低头垂目、一言不发的样子,他便知晓,即使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将满肚子的好奇憋了回去。
殿外冷雨凄清,衬着浓黑的夜色,仿佛给天地罩上了一件含混窒息的外套,遮盖住了世间的万物。
玄奘静静地跪在佛前,一动不动,僧衣包裹着的修长身影显得孤独而又清冷,透出一股穿越尘世的寂寞来。
广云心中禁不住怜悯起来,他只是弘福寺中的一名普通比丘,从未与玄奘说过话。在他心中,这个从西天归来的三藏法师有如神佛,是只可远远膜拜而根本无法靠近的人物。可是如今,他却从这低伏着的凄冷身影中读到了虚弱与无奈,以及从灵魂深处透出的孤寂。
当晨钟敲响时,夜色尚未褪尽,弘福寺挤挤挨挨的禅房中次第亮起了盏盏灯火,廊道上渐渐有了人影,新的一天已经到来。
玄奘缓缓睁开眼睛,他知道早课时间到了,他必须离开。
刺骨的寒意透过膝盖阵阵传来,两条腿僵硬如铁,稍稍一动,便如万箭钻心。他咬紧牙关,双手扶地,艰难地撑起身来,一跛一跛地朝殿外走去。
刚一出门,一股凌厉的寒风扑面而来,玄奘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晕眩的头脑霎时清醒了许多,脚下却越发地感到虚软无力,若不是有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几乎就要一头栽倒在台阶上了。
回过头,正对上值守僧人关切的目光。
玄奘感激地冲他点头,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回去。
“法师,你的身体在发热,要不要……”看着玄奘苍白的面容,广云心中十分担忧,语气也显得有些急切。
“没事的,谢谢你。你放手吧。”
这声音虽轻,却很坚决。广云只得依言放手,颤抖地问道:“法师,你这是……为什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但玄奘还是听懂了。
他冲这年轻的比丘笑了笑,声音虚弱得如同天上的浮云:“这是我的因果。虽然,没什么好后悔的……可我愿意为这个因,去承受这个果……”
见值守僧人依然呆站在原地不动,眼中满满的都是担忧和不解,他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别说我来过……”
玄奘扶着回廊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他的头痛得厉害,身体滚烫,眼前更是金星乱冒,但这些不适都没能阻止他准时来到译经堂。
没有人注意到法师有什么变化,因为他是玄奘,总能在坐上狮子座的那一瞬间把自己调整好。所以,人们眼中的法师依然同往常一样,译经、讲经,神情淡然。
弘福寺的讲肆始终人潮涌动,气氛热烈。随着《瑜伽师地论》翻译的展开,新鲜的唯识理论吸引了不少学者的注意。
“他人心识在自心之外,如果以他心智缘知他心,是否缘于心外之境?”一位中年僧侣起身问道。
玄奘道:“虽以他心智缘他人之心识,还是在自心之中现出他人的影像,并非亲自缘于他心,故无缘心外之境之失。”
那僧人又问:“虽非亲身取缘,而自心之外有他心的异境,则是否应称为唯识呢?”
玄奘答道:“唯识非唯一人之识,十方世界有无量凡圣,一切诸法皆是此等凡圣各自的唯识所现……”
那僧人皱了皱眉:“二十年前,贫衲曾在凉州听过法师讲经,感觉那时法师所讲的观点与现在明显不同。”
玄奘道:“佛法圆融不二,看师兄从什么方向去理解了。”
“但是三藏却让我感到了困扰,因为我觉得你这两次讲经是矛盾的。”
玄奘微微一笑:“这不奇怪吧?二十年前的玄奘和现在的玄奘,并非同一个人,对佛法与世间事的看法角度皆有不同,所说自然也不相同。”
发难的僧侣瞠目结舌:“那么,你所说的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佛法呢?”
“都是,又都不是。”狮子座上的法师平淡地说道,“师兄或许会觉得从前的玄奘年少轻狂,只知侃侃而言。有朝一日你会发觉,其实现在的玄奘给你们讲的这些也是在胡说八道。没关系,我什么都没说,把你们引入佛门就好。至于日后,你们的成就是你们自己的因果,与玄奘无关。”
讲肆结束时,玄奘只觉得头昏脑涨、浑身酸痛,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露声色,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人群散去,并没有急着起身。
懂事的玄觉看出了师父的异常,立即登上狮子座,将师父小心地搀扶起来,一路搀回到僧房之中。
玄奘在禅床上打坐了一会儿,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似乎很疲惫。
玄觉心中一痛,自从来到师父身边,他一直觉得师父的精力极其旺盛,其思维敏捷更是超越常人,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疲累,像今天这般虚弱的样子极少有机会见到。
“师父,要不以后把讲经的时间缩短一些吧,两个时辰太长了。”玄觉提议道。
玄奘缓缓摇头,嗓音略有几分沙哑:“有些问题歧义太多,两个时辰都还不够用呢。”
“主要是花在辩论上的时间太长了。”玄觉坐在师父对面,嘟起嘴道,“以前弟子也听过许多法师讲经,大都是法师在讲、下面的人在听,即使有辩论,也只是顺着法师之意点缀一下而已。学僧们敬重法师,根本就不会提那么多问题……”
玄奘睁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了这沙弥一眼:“你是觉得他们不尊重我吗?”
“那倒不是,弟子只是感到奇怪。以前在西域的时候,弟子到过很多讲肆;跟师父来中原后,师兄们也曾带我和道归去别的寺院听经,感觉那场面跟师父的讲经很不相同。”
“哦?”玄奘笑了,“你倒是说说看,有什么不同?”
玄觉道:“弟子听别的法师讲经时,感觉下面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偌大的讲肆中只有法师的声音在回荡。若是有人胡乱提问,法师自然不会说什么啦,但是其他听习者却会报以鄙视的目光,让开口的人无地自容。可是师父讲经时却不是这样,有那么多人提问、质疑、辩论,而且是一个刚坐下另一个就起来,轮番质询,感觉恨不能用车轮战把师父问倒!”
听他说得有趣,玄奘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些日子因西域战事而累积的郁结之气也似乎消散了许多。
“很多年前我讲经时,现场也是安安静静的。”玄奘苍白的脸上露出缅怀的神情,“还记得当年在秦州南廓寺中开讲,就一个没心没肺的石磐陀给我捣乱,结果还被同时听讲的居士们说成是突厥奸细。”
说到这里,他竟有些怀念那个容易冲动又有些胆怯的俗家弟子了,毕竟那是他西行路上收的第一个徒弟。
“也不知他现在如何?希望他平安吧……”他低低地说道。
年少的玄觉也是没心没肺,关注的还是他的问题:“师父,为什么你以前讲经和别的法师一样,现场都是安安静静的;而现在讲经时,却是这样激烈论辩的场景呢?”
“这样不好吗?”玄奘笑着反问道,“佛法的传播原本就是要经过这样反复质询的过程。”
“但是弟子觉得好生奇怪,为什么他们会这样?要说是那些听经的人对师父不尊重,似乎又不像。”
玄奘道:“人是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以往听经时周围安静,无人提问,人们便认为本该如此,一旦有人开口质疑,打破了这份宁静,就会觉得不对,把这个人当成捣乱者来看待;而如今他们听经时有很多人提问,甚至相互辩论,这样的氛围一旦被接受,人们也会觉得本该如此,会自觉地加入到论辩中来。”
“原来如此。”玄觉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可是师父的讲肆中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辩论氛围呢?”
“因为师父是在翻译新经啊。”玄奘温和地说道,“译场大德们一旦发现问题,是不会就这样放过去的,一定会提出来讨论。若是在译经时没有达成一致,便会在黄昏讲肆中再度提出,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以便集思广益,从一些意想不到的角度广泛收集信息。”
“那,那些听经的人会同意这样做吗?”
“结果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玄奘笑着反问道,“刚开始,确实有很多听习者感到不习惯。但是后来他们发现,这样的提问与对论其实更容易使他们集中精力,帮助他们从不同的方向去理解经典。这样听得多了、想得就多,疑问自然也就多了起来。于是一些胆大的人也渐渐加入到提问和辩论的行列中来。慢慢地,讲肆就变得热闹起来了。”
“可是师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
“因为这样才是真正的讲经啊。当年佛陀在讲《安般守意经》时,因弟子们无人能够提出质询,佛陀只好自己化作两身,由一化身发问,另一化身作答,借着彼此的问答和辩论,引导弟子们去更好地理解经义。可见质询和辩论一直是咱们佛门的传统,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咱们丢掉了这个。”
“可是这样的话,师父就未免太辛苦了。”玄觉皱眉道,“他们不能理解,是他们自己业障重,关师父何事?再说也不是所有的法师都像师父这样辩才无碍,若是有高僧不善言辞,岂不是要被辩驳得灰头土脸了吗?”
玄奘摇头道:“众生的业障当然重,否则就不会生在娑婆了。我们可不能因为这个就不传法了,这样想也是一种障碍。至于你说不是每一位高僧都善言辞,这话倒也没错,但也不是每一个僧人都需要讲经啊。有些大德虽不善言辞,但他们修行好,他们不是通过讲经说法,而是以实际行动为信徒们做出表率。这样的大德本身就是福田,供养他们可以获得莫大的福报。但是法师不同,法师当然也要修行,却不能逃避讲经和辩论,因为这是法师的职责。如果不能将经典中所载的佛理给大众讲清楚,替人们消除内心的痛苦和疑惑,那还要法师做什么呢?”
“所以说,法师必须是辩才无碍的,是吗?”玄觉恍然大悟道。
“是的。”玄奘爱怜地抚着弟子的头,“所以玄觉啊,你若想做个法师,就要学会多读多思、多疑多问,从疑问中走向明悟。”
“弟子记住了。”玄觉用力点头,随即又问道,“可是弟子一向愚鲁,若是信众提出的问题,弟子无法回答,或者弟子自己心中还有疑问,该怎么办呢?”
“那就去读经吧。其实佛陀已经把全部的佛法都告诉我们了,一点儿都没有保留。只要深入经藏,我们就能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觉得向师父请教更方便。”玄觉嘻嘻笑道。
玄奘轻抚他的头,点头道:“这样当然也可以。但是师父可不是什么都懂的,而且师父也不会一直陪着你。所以,如果有时间,还是应该多读佛经,多看看世尊的开示。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师徒二人又说了一会儿佛法,玄觉见师父脸上的疲乏之色越来越重,关切地劝他休息。
玄奘正欲听从,门外却传来道宣律师的声音:“三藏歇下了吗?”
“歇下了。”玄觉抢着说道。
玄奘不禁莞尔:“你小小年纪,何时学会了打妄语?可别说是我教的。”
接着扬声说道:“道宣师兄请进来吧。”
道宣进入禅房。令师徒二人感到意外的是,他还带了一个人来,此人年约五旬,身穿皂袍,头戴方巾,看打扮既像道士,又像隐逸的儒者。
“打扰三藏了。我的这位老友一直想要见见三藏,却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前来拜访。”
玄奘起身朝那人合掌:“先生请坐。玄觉,快去煮茶。”
小沙弥出去后,道宣便向玄奘介绍道:“这位是老衲的林下之交……”
话未说完,那人却突然开了口:“玄奘法师是有些贵恙吗?”
玄奘倏然一惊!他自认为在人前的精神状态一向很好,莫说是寻常之人,便是医术高明的南山律师道宣,以及弘福寺医僧明藏禅师,也从未看出他有病来。此人与他第一次见面,就说出这种话来。看来,要么是自己今天的气色真的很不好,要么就是对方的医术实在太高明了。
不仅玄奘吃惊,道宣听了这话,脸色也为之一变,当下顾不得介绍,直接坐到了玄奘身边,将手搭在他的一只腕上。
道宣的医术很不错,其发明的“天王补心丹”治好了很多人的顽疾。玄奘见他面色阴沉,笑着安慰道:“我没什么事,只是下午讲经的时候有些累了,师兄不必多忧。”
“多忧?老衲才不会自寻烦恼,为你担忧呢。”道宣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又对与他同来的客人说,“道兄真是好眼力,老衲与三藏在这译场之中合作已将近两年,从未发现他的身体有什么异常之处。道兄能一眼看出,着实令老衲惭愧啊!不如道兄也来号一下脉?”
那客人正有此意,只不过碍于初次见面不宜唐突。如今听道宣这么一说,当下也不客气,在玄奘的另一侧坐下,也跟着号起脉来。
玄奘的两只手腕被这两位一左一右地搭着,心中颇觉无奈:“二位深夜前来,是给玄奘看病的吗?”
那客人却是面色肃然,搭了一会儿,就将手缩了回去,叹道:“老夫原本以为,一个能走十万八千里路,最终到达佛国取得真经的人,一定有着极其健壮的体魄。可是如今看来,想象毕竟不是现实啊。”
玄奘微笑道:“先生医术精湛,沙门甚是佩服。沙门当年西行时不小心落下些风寒旧疾,如今回到长安故地,早已无甚大碍,却不想被先生看出来了。”
客人点头道:“难怪。法师脉弦沉迟,乃是寒邪之气入体。此病绝非朝夕之功可以形成,想是法师多年前受过酷寒之气,身体又曾遭受过重创,这才落下了病根。”
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有如亲见,玄奘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先生莫非就是南山药王孙思邈?”
道宣拊掌大笑:“三藏自己猜出来了,倒省得老衲介绍了。”
玄奘心中很是惊奇,他出国前就听说过药王孙思邈的名字,此人乃是京兆华原人,通百家之说,崇尚老庄,兼通佛典,弱冠时便立志学医,济世救人;后因中原战乱,隐居于终南山。
他的身份也是扑朔迷离,说他是道士吧,从未听说他出过家;要说他不是,他又的确喜欢道术,常常穿一身道袍出现在世人面前,据说还会炼丹,堪称得道的修士或隐士。
早在武德年间,孙思邈就以修炼和行医闻名于世,其医术之高自不待言,最神奇的当属他的年岁,有人说他生于隋文帝开皇元年(公元581年),如今应该六十七岁了,可是看他的模样,却与道宣律师年纪相仿,也就五十多岁的样子。
当然,修道之人注重养生,外貌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倒也不足为奇。可是偏偏还有几种更加离奇的说法:
一说是,他其实生于北周孝闵帝元年(公元557年),如今九十一岁;还有一种说法是,他生于梁大同七年(公元541年),今年应该一百零七岁了;最离谱的说法是,他是北魏神黾元年(公元518年)生人,今年一百三十岁!
如今,这个传说中的神仙药王就坐在自己面前,玄奘细细打量着他,心中越来越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句:“敢问孙先生今年贵庚?”
孙思邈微笑着摇头:“老夫不喜欢说自己的年岁。”
道宣再度大笑:“三藏或许是在外国待得久了,不知道国内的这些隐逸之士,最忌讳被人问到年龄了。不瞒三藏说,老衲与孙兄相识多年,每一往来,谈论终夕。可尽管如此,我都不知这老道的真实年纪。”
“如此说来,是玄奘唐突了。但不知孙先生来找玄奘,所为何事?”
孙思邈道:“老夫当年在终南山隐居,与道宣律师相知相交。我二人在医道上相互切磋,互有裨益。道宣律师曾提到过佛家的医方明,老夫对此甚有兴趣。听说玄奘法师也通此术,且从天竺归来,饱学五明,其中就包括医方明。老夫特来请教。”
说罢起身,拱手一揖。
玄奘十分感动,早听说药王不仅医术高明、医德高尚,更兼谦逊好学,对于诊疗疾病的方法、采药制药的法度,乃至养生保健之术,只要有人有一事长于己者,他总要不远千里地前往求教。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于是赶紧起身回礼:“孙先生太客气了。沙门只是粗知一点医术,与先生相比,实在不值一提。至于印度医方明,倒是听说过一些,愿与先生共同切磋,绝不藏私。”
孙思邈大喜,拱手道:“法师为人,果然霁月清风。老夫这里多谢了。”
这时,沙弥玄觉已端上茶来,三个年长的人便在这僧舍之中重新坐下,品茗聊天。
玄奘简单介绍了他所了解的佛教医方明知识,印度医学中的“四大”——地、水、火、风及百一学说,以及耆域、阿伽佗等印度名医和他们常用的药方,比如万病丸、消石方、大白膏、大黑膏等十多种方药,均出自耆域。
孙思邈听得极为认真,不时地出言询问。
玄奘道:“吠陀医学有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主张对病人先行净身。”
“净身?”孙思邈明显吃了一惊。
玄奘笑着解释道:“所谓净身,就是先把病人身体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手段嘛,不外乎呕吐、泄泻和放血。他们认为,只有病体洁净之后,用药治疗才有效果。这个治法也是接受了佛门中的净心、净口、净名、无垢的说法。”
孙思邈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说道:“像这样荡涤五脏六腑,大约也可以开通诸脉吧。仔细想想,还真有几分道理。”
玄奘又向药王介绍了佛陀时代最著名的医师耆域:“耆域是摩揭陀国国王频婆娑罗的私生子,有人又称他‘耆婆’。据说他出生时手把医药囊,人们见了,都惊讶不已道:‘此子日后必为医王。’
“耆域年轻时曾来到北印度的德叉尸罗国,拜当地的著名医师宾迦罗为师,学习医术,七年后已尽得师传,宾迦罗便决定对这个得意弟子进行一场特殊的测试。
“他对耆域说:‘你出城去,在德叉尸罗国周围一由旬的地方找寻各种草,把其中不能入药的草拿回来给我。’
“几天后,耆域空着手回来了,苦着脸对老师说:‘这个任务太难了!在德叉尸罗国要想找到不能入药的草根本不可能。因为我看到的所有草木,都是有用的。只要了解它的习性并且正确使用,无不是灵药。’”
听到这里,孙思邈不禁击节赞叹:“天下物类皆是灵药,万物之中无一物而非药者。此言当真不虚。耆域能说出此言,真乃大医也!”
“先生所言极是。印度佛医使用的药物几乎全是生药,也就是自然的草木。从某种意义上说,食物与药物之间,并无严格的分别。只要善用其特质,一切食物皆可被当作妙药来使用。相反地,如果误用草木的性质,好东西也会变成毒药。”
对此,孙思邈深有同感,啧啧连声。
三人谈得兴致勃勃,除了印度医方明,还聊了些其他方面的事情,主要集中在医术和各种药方上。
孙思邈也开始讲起了养生之道和自己行医多年遇到的各种医案,当他提到寒证时,道宣立即联想到了玄奘,担忧地说道:“老衲这些年来,也曾见过一些因受了寒邪之气而得此症之人,却与三藏的脉象完全不同,道兄可知是什么缘故吗?”
孙思邈看了玄奘一眼,缓缓说道:“法师可否容老夫再号一次脉?”
玄奘伸出了手:“有劳先生。”
这一次,孙思邈号的时间比较长,好半天才松开手,叹道:“法师的寒证确实有些特殊,中原极少有人会去翻越雪山,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症候。”
“可以医好吗?”道宣在一旁问道。
孙思邈没有回答,却反问了一句:“若是由你来医,可有把握医好吗?”
道宣摇了摇头:“除非当时就诊治,或许还有可能。现在拖的时间未免太久了。”
孙思邈点头道:“不光是时间久,最重要的是,这酷寒之气还不止一次,正是那水上冻冰,冰积雪,雪上加霜啊。”
听他二人旁若无人地议论自己的病情,玄奘忍不住出声抗议:“二位大夫,你们当着病人的面如此危言耸听,真的好吗?”
道宣反问道:“不当着你的面说,我们又能当着谁的面说呢?”
“老友所言极是。”孙思邈也点头同意,“老夫给其他人看病时,都是号过脉就离开病房,到客堂之中与病人亲属说症状、写方子。所有的医师都是这么做的。不过法师是个出家人,又是得道高僧,就用不着这么费事了。”
他二人一唱一和,倒叫玄奘有些哭笑不得了。
“另外,老夫之所以当着法师的面这么说,还有一个缘故。”
“先生请讲。”
孙思邈认真打量着他,正色道:“人命至重,有贵千金。玄奘法师,你既然知道自己有些寒证旧疾,没事就别再折腾自己了。”
玄奘愣了一下,旁边的道宣也觉得纳闷:“道兄何出此言?”
孙思邈道:“就在最近这一两天内,法师再度受了寒气,这寒邪之症便有复发之迹象。否则老夫也不至于一进门,就发现他的气色不对了。”
听了这话,道宣的面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原来如此。这两日确实有些变天,气候不好,人就容易生病。三藏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像个不懂事的小沙弥。”
“多谢师兄关怀,玄奘明白了。”
孙思邈深深地看着这个僧人,没有再多说什么。以他的医术,自然看得出来,玄奘再次受寒,绝不只是没照顾好自己那么简单。
正思量间,玄奘却已随口将话题岔开:“孙先生还住在终南山吗?”
孙思邈摇头:“不住了。”
道宣笑道:“他若还住在终南山,三藏只怕也见不到他了。”
“此言怎讲?”
孙思邈道:“十年前,老夫奉皇敕出山,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御医。圣上要授我爵位,但老夫乃是山野之人,在这繁华京城里住不习惯,就辞谢离开了。”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有些惊讶:“圣上竟肯放先生走?”
孙思邈呵呵一笑:“圣上当年春秋正盛,对疾病并无切肤之痛。加上老夫跟他说的那些养生之道又不大对他的胃口,于是便向他提出进山采药的请求,他当即准了。”
道宣白他一眼:“你倒是进山采药去了,却不知给老和尚留下了多大的麻烦!”
他转过身,对一脸好奇之色的玄奘道:“三藏你是有所不知啊,就在你回国的前两年,圣上派了好几拨人马到终南山去寻这个老道,都扑了个空。老衲当时就住在白泉寺中习律著疏,三天两头被朝廷来的人骚扰。”
玄奘理解地点头:“那些年,很多老臣相继患病故去,圣上自己的身体也大不如前,自然会想到孙神医了。”
李世民当年召见孙思邈时只有三十多岁,孙思邈至少年长他二十岁。因此,看着这个步履矫健,似乎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药王容光焕发地站在面前时,李世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确认了对方就是驰名天下的药王后,皇帝忍不住大发感慨:“修道之人真是值得尊敬啊!”
然后便抓住这个绝好的机会,虚心地向他讨教各种医术和养生之道:“朕听说,梓州刺史李文博的消渴症就是被先生治愈的,先生真是神人!这病就连御医们都说治愈不了啊!”
面对心悦诚服的皇帝,药王的神色却显得有些黯然:“前些日子民医听说,那李刺史的消渴症又复发了。”
“哦?”李世民不禁一愣,“这么说,此病终究是无法治愈的了?”
孙思邈摇头:“消渴症是可以治愈的。之所以会复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饮食上不遵医嘱,不减滋味。”
“先生此言怎讲?”
孙思邈道:“消渴症是个富贵病,病人通常喜食肥甘,这对身体极为不利。李刺史乃大唐宗室,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饮食上不加节制,再好的医家也无能为力。”
听了这话,李世民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他也喜食肥甘,一方面是见肉欢喜,另一方面又酷爱甜食,听老神仙的意思,这都是毛病。
孙思邈道:“世人皆想长生少病,却偏偏不遵医嘱、不减滋味、不戒嗜欲、不节喜怒,像这样就算把病治好了,还是会重新发作。到时候反说医者无能,殊不知是他自己的行为更容易招病罢了。”
对于这种说法,李世民显然有些不甘心:“世人皆好享乐,没有喜欢自讨苦吃的。若是让人戒除肥甘和欲望才能少病,这做人还有何滋味儿?此事说到底还是医者无能。朕听说这世间有一些名医,任凭病人纵欲不休,只一服药,便又恢复如初了。”
“陛下所说都是些什么名医呀?民医可从未听说,更不曾见过。”孙思邈冷笑道,“世有愚者,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才知天下无方可用。”
听了这不客气的话,李世民甚是尴尬。虽然知道眼前是位高人,但是一方面不肯放弃欲望,另一方面当时的身体也确实还不错,没有理由为了所谓的延年益寿付出代价。因此后来孙思邈提出要进山采药时,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如今近二十年过去,大唐皇帝的身体日渐衰老虚弱,再想找这个药王却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