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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佛:又一个难题

玄奘提起茶壶,欠身为孙思邈的茶盏里续上热茶,随口问道:“如今圣上年岁已高,时有忧生之念,孙先生为何不肯出山呢?”

孙思邈摇头道:“老夫幼遭风冷之疾,屡造医门,为治病而罄尽家产,此番经历刻骨铭心,这才立志放弃仕途,学做一名‘苍生大医’,以济世活人。我若出山,此生就会被禁锢在朝廷之中,再想离开,只怕就难了。”

“阿弥陀佛,先生真是活菩萨、真高人也!”玄奘忍不住合掌赞叹。

“法师谬赞了。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缘由,老夫毕竟当过一段时间的御医,深知其中甘苦。给皇帝治病真不是件好玩的事情,虽说可以得到赏赐,可那纯粹是火中取栗、刀尖舐蜜,一不留神就会伤及自身哪。”

他将茶盏抬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摇头道:“别的不说,就讲这配药吧,你给皇帝配的药必须自己先喝一份,这是规矩。孰不知,这天下百种药治百样病,即便是再温和的药,也不是谁都能吃的。御医担心毒害了自己,哪里还敢下猛药?寻常药物也是剂量尽可能地往轻里下,该下七八分的只好下个三五分,最后干脆弄一些温和的补药,既治不了病又要不了命的那种。这医术还怎么施展得开呢?更不要说咱们的皇帝还总想着既食肥甘又能纵欲,再由医者来保证他不生病。像这样的御医,老夫可干不了。”

听他这么一说,玄奘深有同感,皇帝的身边不好待,古今同理。

“那么,先生这些年来都在哪里?为何朝廷的人找不到你?”

孙思邈答道:“老夫先是在秦岭采药,后又南下巴蜀,在那里采集药材、炼制丹药、沿途施诊。前年听说法师回国,便想着入京请教,又担心撞上朝廷的人。幸好今日机缘巧合,遇到道宣老友,这才得与法师相见。”

玄奘有些吃惊:“可是,沙门这译场有朝廷的千牛卫把守,先生来此,只怕会有人禀报圣上的。”

“老夫见到了。那些兵就拦在译经院的门前,幸好有道宣老友跟着,他们还算客气。老夫跟他们说,我是终南山的道士,来找玄奘法师辩论的。”

孙思邈说到这里,脸上竟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玄奘也笑了,回国这两年,来找他辩论的僧道中人可着实不少。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选择在黄昏讲肆中出面辩难,平常却是不大可能见到的。否则整天光应付这种事情,别的就什么都不要干了。不过,有译场中人引荐者除外。

这时天色已晚,孙思邈担心闭门鼓后出不了城,于是起身告辞。

玄奘道:“眼下离闭门鼓的时间已经很近,先生不如就在这译经院中歇上一晚,明日再走吧。”

孙思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沉吟道:“还来得及。法师请借纸笔一用。”

玄奘将案上纸笔推到他的面前,孙思邈提起笔来,随手写了个药方,递给玄奘道:“法师所患寒证,极难根治。老夫的这个方子,也只能暂时压制一下,令其暂不发作。日后还当以调养为主,要清虑少思、忌受寒、勿操劳,方可保得长久。至于药物,都是治标不治本的。”

玄奘合掌长揖:“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日后老夫说不定还会再来叨扰法师的。”

天明时又有宣诏使来宣,原来,李世民忙里偷闲,想到了玄奘,便将他邀至宫中,聊上一会儿西域趣事。

“法师带过来的胡猫甚是乖巧有趣,宫中之人都爱赏玩,彼此间倒是和睦了许多。”李世民从一个轻松的话题开始聊起。

玄奘淡然一笑,圆头圆脑的猫咪确实更容易引起女子们的喜爱。

皇帝又提起《大唐西域记》,书中记载了一些有关国王和佛教的传说故事,令他颇感兴趣:“朕老了,也想学那些国王斋僧供众,好歹做些功德、修些福报。只可惜,这些年来朕见过太多无行的僧人,其中招摇撞骗者有之,装神弄鬼者有之,妖言惑众者有之,浑噩愚痴者有之。放眼天下,似法师这般有修有行的僧人实在太少了。”

玄奘道:“修行好的僧人其实有很多,陛下之所以看不到,还是因为心中被某些东西障碍住了。”

李世民对此不以为然:“就算是朕心中有障碍,但是僧人之中,没有修行的比有修行的更多,这一点法师不能否认吧?”

玄奘道:“昆山有玉,混杂瓦砾;丽水生金,岂无泥沙?西域的银山之所以被称为银山,是因为它产银,而不是说整座山都是用银子打造的。其实,银山上最多的还是石头和泥土,但是人们却称它为银山,而不是石头山或土山。”

李世民若有所思:“法师的意思是……”

玄奘道:“佛门中当然有很多凡僧庸僧,但是历代的高僧大德也不鲜见。就像我中原王朝,既出圣人贤者,也出庸人俗人,还出恶棍败类。虽然后两者要比前者多得多,但只要始终有圣贤出现,我中原就是圣贤之地。”

这话说得甚是豪迈,李世民忍不住点头道:“法师所言甚是,但是民间还有‘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的说法啊。”

玄奘道:“佛门不是一锅粥,不会因几个俗僧而坏掉;就如同中原大地不是一锅粥,不会因几个恶人而坏掉。”

“但是恶人会把国家弄乱,甚至会改朝换代啊。”李世民提醒道。

“就算是改朝换代,圣贤之道却始终不变。”

“说得好啊!”李世民击掌而叹,“法师终于承认治理国家需要圣贤之道了?”

“沙门从来就没有不承认过啊。”玄奘笑道,“只是圣贤之道从来就不是独存,而是互补互利。强时讲究平恕,允许其他思想与其共存;弱时讲究坚守,不因谄媚而放弃。”

李世民微笑摇头:“朕可不觉得你们佛门有多弱小,至少法师就是个强者。你说中原大地和佛门都不是一锅粥,那是什么?”

玄奘道:“我们的国家是一座森林,什么样的树都有,什么样的鸟都有。虫儿啃树、鸟儿吃虫、猛兽相食,虽然看上去很混乱,然而不管是虫儿、鸟儿还是猛兽都坏不了这座森林;至于佛门,是大海,是火焰,同样具有极其强大的包容性。莫说是老鼠屎,便是死老鼠,又能污得了大海和火焰吗?”

李世民被这个比喻逗乐了,笑道:“就算污不了,看着也恶心啊。朕听你把佛法说得那么好,可为什么还会被人利用来做一些不好的事情呢?”

玄奘道:“这就好比有一本书,本是用来承载学问和道德的,但是有人拿来当石头砸人,陛下能说这是书的错吗?书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不是用来砸人的吧?”

李世民哈哈大笑:“朕生起气来,也会拿书砸人。怪只怪它当时就在朕的顺手边儿。看来有人利用佛法去做坏事,也是感觉比较顺手啊。”

玄奘点头:“只有好的东西,让人感到亲近和信任的东西,才会被人顺手利用。”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话倒也说得对。不过,朕感到不痛快的是,那些庸愚的僧人还总喜欢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不拜君父,却坦然接受君父之拜,朕甚是不喜。”

玄奘道:“陛下,僧不拜俗乃戒规所限。佛门三宝实为一体,无有别相。凡僧穿上袈裟,身与佛同,虽不能降福,却是众生的福田。陛下你想,土木雕成的罗汉,恭敬者尚且有福;凡僧们就算再无知,总不会比那泥塑木雕更无知吧?”

听到这里,李世民已然了悟:“法师所言甚是。朕自今日起,见小沙弥犹如见佛。”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陛下能有此悟,便是累世之善根福报也。”

“朕谢法师吉言了。”李世民笑道,“朕以前也见过一些高僧大德,并且与他们清谈佛理,感觉凡人若想修成佛陀,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啊。”

玄奘道:“说成佛不简单,是因为众生的心太复杂,不肯简单。若肯简单,修行便一点儿都不复杂。简单到家,便是佛了。”

“原来如此。”李世民点头道,“法师自幼学佛,又西行十九年,赢得天竺诸国上上下下的推崇,想必已经修成佛陀了吧?”

“陛下说笑了。沙门只是承佛护佑,去佛国取回一些经书,以传佛音罢了,怎敢妄称成佛?”

“照法师所言,这佛陀还是难修,何以信者日众?”

玄奘道:“因为佛法之中包含了宇宙人生的无穷事理,从我们眼前的生活一直推演到无尽的世界,告诉我们这些娑婆众生如何才能转迷开悟、离苦得乐。佛陀的言教充满智慧,凡人取其一点,即可终身受益,所以信者日众。”

“哦。”李世民沉吟道,“难怪佛法传入中原以来,渐成燎原之势。上自朝堂,下至庶民,所信者众。只可惜佛陀再好,终究是胡神,起自西域。即使是圣教,也是鱼鸟异渊,永不相关。”

玄奘道:“陛下此言差矣,既然是圣教,便可兼用。佛教既能流于天竺,当然也可纳入中土。”

李世民摇头:“话虽如此,然而毕竟亲疏有别,与中土之教大不相同。”

“不同是肯定的,但不知陛下指的是什么?”

李世民道:“我中夏之人性本善,故儒道二教乃是‘兴善之术’;戎狄之人性本恶,故佛教实为‘破恶之方’,这便是两者的不同。”

玄奘含笑摇头:“人性复杂,善恶参流,岂有华善、戎恶之说?我华夏之人固然心地纯善,然桀跖凶虐之辈自古有之;戎狄之人,玄奘西行时也见过许多,恶者自然有,然胸怀淳朴之辈也不鲜见。况且若善者已善,又何用兴善?”

李世民道:“朕知道法师辩才无碍,然佛教终非我中华正统啊。”

玄奘心下叹息:说来说去,还是又回到了夷夏之辨中来。

对于外来的佛教而言,这个题目几乎无解。如果说在三教之争中,佛教尚可从理论和教义等方面针锋相对、据理力争的话,那么一旦儒家以夷夏之辨发难,特别是为君者涉及此类话题,并打算利用这个来废佛时,佛教便没有了丝毫道理可讲,连简单的招架都谈不上,夷夏之辨就会迅速转变成一场灾难。

承光二年,周武帝灭佛前,曾与高僧慧远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武帝说:“佛经乃外国之法,我国不需要,朕准备废而不用。”

慧远驳道:“若说外国之经,本国便不可用,那么仲尼之说,出自鲁国,秦晋之地,是否也应废而不行呢?”

武帝道:“鲁邦之与秦晋,只是封域不同。日后王者一化,便是一国,与佛经不可比。”

慧远立即答道:“如果说秦鲁同遵一化,经教即可通行。那么震旦之与天竺,虽然国界不同,却同在这阎浮世间、四海之内。他日轮王一化,也有成为一国的可能。同尊佛教有何不可?”

武帝顿时哑口无言。

慧远大师与周武帝的辩论涉及多个方面,每次都是以皇帝“无答”而告终,然而最终他却什么都改变不了,武帝还是下诏灭佛。

不管你有多么机智,辩论得多么在理,在帝王的权威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再想到唐皇说“佛法传入中原以来,渐成燎原之势”时,语气之戒慎,令玄奘不禁心生寒意。

他只能尽量做出解释:“陛下,佛教并非起源于一个国家,而是起源于一个人。这个人生于娑婆,因而在其他人眼中,他天然是有所属的——属于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族群、某一个种姓、某一个家庭。于是,人们便由此而生出分别心来。

“陛下想必也知道,佛陀是迦毗罗卫国人,可是当时有很多别的国家的国王和百姓也信奉他,包括与迦毗罗卫为敌的摩揭陀国。佛陀是刹帝利种姓,但是他的弟子中除了刹帝利,还有婆罗门、吠舍和首陀罗。这些人并没有因为佛陀未生于他们的国家,或不属于他们的种姓而排斥他。陛下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李世民问道。

“因为佛陀的教义是面向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具体的众生的烦恼都在佛陀心中。他提出了如何遵循宇宙、自然和人生的规律,从而获得真正的解脱。任何人,只要他有烦恼,只要他想解脱,都可以到佛陀这里来汲取智慧。这与他属于哪个群体无关,因为佛法原本就是纯个人的领域。”

太宗摇头道:“人一旦属于某个群体,就不该再有个人的领域了。”

玄奘道:“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领域,不管他是谁。陛下你以为没有,那是你在欺骗自己。”

听了这话,李世民沉默良久,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恰于此时,有朝官启奏皇上,出使印度的李义表、王玄策率使团回来了。

听到皇帝的宣诏,两位使臣并肩进入殿内。

叩拜皇帝后,李义表开口奏道:“禀陛下,微臣这次奉命出使天竺,幸不辱命,已见到中印度的尸罗逸多王,递交了国书和礼品。”

“很好。”李世民放下书卷道,“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吗?说来与朕听听。”

“是,陛下。”李义表道,“五印盟主尸罗逸多已将中印度七十多个小国统一成摩揭陀帝国,原先的各国撤国设邦,原国王均封为邦主。”

“如此说来,这确实是个大有作为的君主啊。”李世民说到这里,又转向玄奘,笑道,“法师你看,这虔诚奉佛的印度国王,也会行扩张与吞并之事,也不比朕心慈手软啊。”

玄奘心说:我也没对你的行为说三道四啊,还给你写了部《大唐西域记》,助你经略西域。况且那戒日王虽然勉强也算是一个佛教徒,其实远远算不上虔诚。

不过他也未对此话做出什么解释。戒日王的野心他早就知道,也知他有此实力,如今印度半岛出现这样的格局,丝毫也不奇怪。

还有一个不容否定的事实就是,戒日帝国的发展壮大对佛教有利。

见玄奘并不接言,李世民便又问起二位使臣的出使情况。

李义表回答道:“微臣率使团抵达曲女城时,国王亲率大臣出城迎接,曲女城的民众们在道上焚香散花,欢迎大唐使节。”

“好啊,这说明我大唐的国威已涉及如此遥远的国家了!”李世民捋须点头,显得十分兴奋。

王玄策在一旁补充道:“陛下,微臣此行还巡礼了各地佛迹,拜访游览了王舍城和大菩提寺,并且依大唐礼制,分别立碑、刻铭留念。这是碑铭,请陛下过目。”

说罢,双手呈上两只卷轴。

李世民从内侍手中接过卷轴,打开看了看,点了点头。显然,对于两位唐使的办事能力,他是很满意的。

正待封赏,李义表却又给了皇帝一个更大的惊喜:“陛下,此次出使,微臣还到了东印度的童子王所,其人仰慕陛下,献上许多奇珍异物及地图,并提出求请老子像及《道德经》。”

玄奘原本在一旁听得热闹,待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禁悚然一惊:拘摩罗王提出要老子像和《道德经》?这笑话未免也太大了吧!

迦摩缕波王族一向自称是星宿之主那罗延天的后代,拘摩罗王本身又是个头脑简单、崇尚暴力的家伙,对于清净无为的李老学说真的能够理解并产生兴趣吗?

当然,两位唐使一定是向这位东印度国王宣传了老子和《道德经》,但是拘摩罗王是何等样人,玄奘实在太清楚了,他简直不能相信,仅凭这两个不会说梵语的儒家官员,使用一个第三国通译传语的方式,就能把深奥的老子学说给他讲清楚了,并且让拘摩罗王起意迎请老子像及《道德经》。

李世民却对这个消息大感振奋:“这是我大唐的德化远布四夷啊!爱卿,你有没有问那童子王,他是只想把经像请过去供奉呢,还是要将其翻译成他们能看懂的文字,以便研习?”

李义表立即回答道:“禀陛下,那童子王请求将《道德经》转译成梵文,以便研读。”

玄奘心中暗暗叫苦,正想着这个差事千万不要落到自己头上时,皇帝陛下已笑眯眯地朝他看了过来:“看来此事又要麻烦法师了。还望法师不吝辛苦,将《老子》五千言译成梵本,以便流布天竺。”

玄奘起身合掌道:“陛下,佛、道殊隔,彼此的义旨毫不相通。玄奘一介沙门,哪有能力去翻译道家经典?还望陛下……”

“这有何妨?”李世民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朕派几名高道协助法师翻译便是。届时,法师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尽可去问那些道长。”

玄奘急道:“陛下!沙门以为,此事还是由通译去做比较好。既然他们能在印度向童子王讲清《老子》之意,令童子王诚心来请,想必也能将此经的义旨翻译得很好。”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通译只是传语,若论华梵俱善、辞论典雅,又怎能及得上法师一分半毫呢?此事还请法师不要再推辞了。”

“可是陛下,玄奘若是接了此事,愧对佛门……”

“好了法师。”李世民仿佛没听到他的话,再次粗暴打断,显然是不想给他推托的机会,“此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细节可交由鸿胪寺去办,朕就不再过问了。法师需要什么,尽管向有司提出,就说是朕说的,一切资具满足法师的需求。”

这是摆明了不讲道理了。看着皇帝眼中隐含的笑意,玄奘不禁从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悲哀和无奈。

“陛下,请恕玄奘不能答应。”他语音很轻,然而在这寂静的大殿中还是显得格外清晰。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更轻,语调却已非常危险,一张脸上阴云密布,冰冷、犀利的目光仿佛要射穿僧人的身体。

玄奘抬起头,丝毫没有回避皇帝的目光,一君一僧竟都沉默下来。

走出宫门的时候,玄奘感觉自己的脚步都是虚的,一颗心悬浮在半空,始终没有地方着落。

这时,李义表和王玄策走了过来,冲他拱手为礼。

“尸罗逸多王请我们回来时,替他代问法师安好。”王玄策道。

“多谢二位。”玄奘淡淡地应了一句,合掌一揖后就想离开。

李义表笑道:“法师有些怨怼?”

“沙门怎敢?”回了这句话后,玄奘突然起了好奇之心,“据沙门所知,你们到的那个东印度国家,佛法不兴、外道宗盛。二位使者是怎么跟童子王说起《道德经》的?”

李义表笑道:“法师说得一点儿不错。下官还纳闷呢,怎么这佛国还有不信佛的国家?后来见了那童子王,下官便跟他说:‘至那大国未有佛教以前,就有圣人说经,在俗流布。若得闻者,必当信奉。’那童子王听了立即说道:‘卿回国后,可将此经译成梵言,本王要看看。’人家既有此心,咱们自然也不好败了人家的兴,于是就回来启奏圣上了。”

原来就这么顺口的一句话,皇帝就兴奋成那样。玄奘忍不住摇头叹息。

“二位仁者皆是朝廷命官,在外宣扬德化,亦属分内之事。只是为何要将我这个不相干的僧人拉扯进去?”

王玄策奇道:“怎能说法师是不相干的人呢?那童子王一听我们是从摩诃至那国来的,立刻两眼放光,跟我们谈论了半天有关玄奘法师的事。别看他不信佛,对法师却是敬佩得紧呢!”

“他敬佩我?”玄奘不禁露出一丝苦笑,“他当年信口开河一句话,说要踏平那烂陀寺,把我给唬住了,乖乖地跑去给他讲经;后来他又信口开河一句话,说什么‘我头可得,法师不可得’,还要跟戒日王在恒河上决一死战,戒日王也信以为真,点了十万大军驻扎在恒河岸边,最终却是不了了之;如今他再信口开河一句话,要读他根本不可能读懂的《道德经》,圣上就跟着兴奋起来,让我这个僧人去翻译道家的典籍,却不知那拘摩罗王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凭沙门对他的了解,就算他得了《道德经》,也不会虔诚奉读的。”

“那不一定啊。”李义表道,“说不定他看了法师的译本,就被里面那些玄奥的义理给折服了呢。”

玄奘哑然失笑:“也许吧。不过沙门觉得,只送一部经书过去,是不会有什么效果的。除非再过去一个会说梵语又辩才无碍的道士,或许还有些可能。”

王玄策惊讶道:“会说梵语的道士,上哪里找去?至于辩才无碍嘛,法师觉得,应该无碍到什么程度呢?”

“至少要比玄奘强些。”

两位使臣均是一愣:“法师是在开玩笑吗?”

“二位看玄奘像是在开玩笑吗?”僧人正色道,“我当年在他身边待了三个月,天天给他讲经说法,他似乎也听进去了,正如二位所说,他还挺佩服我的,是不是?可是尽管如此,我也没有能够改变他的信仰。你们想让他虔诚信奉《道德经》,难道不应该派几个比玄奘更强的道士过去吗?”

两位使臣面面相觑,倒没想到那个看起来挺和善的童子王,竟是个滚刀肉般的人物。

不过,他们也只是意外了一下就释然了。李义表笑道:“我们是使臣,只要随缘宣化,尽力就行。至于其他事情,就交给圣上去伤脑筋好了。”

“二位仁者哪里是让圣上伤脑筋?分明是让我这个僧人伤脑筋。”

李义表哈哈大笑:“法师是个有大智慧之人,些许小事,一定能解决得很好,哪里还会伤脑筋呢?”

“对了,法师,”王玄策突然说道,“你方才提到什么懂梵语的道士,倒让下官想起一事。这次回访印度实在太过匆忙,使用的通译都是临时找的胡人,说是既会唐言也会梵语,可是两种语言都是一知半解,翻译的唐言,下官听得不像人话,翻译的梵语,对方听得也是一脸茫然,还时不时地出点儿岔子,实在费劲得很。下回再要出使印度,下官可得禀明圣上,从法师这里借个懂梵语的僧人去做翻译。”

他说话时表情丰富,讲得也十分传神,玄奘不禁莞尔,只觉得眼前这位王副使性情磊落不羁,十分对他的胃口。

而且他说得也是,大唐与印度离得实在太远,要想找到一个两种语言兼通,且能够自如地进行口译的人,还真不太容易。而若是双方语言完全不通,偏偏中间又坐着个不着调的翻译,想想都是件很急人的事儿!

见法师的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显然对这个提议并不抵触,王玄策顿感振奋,随即又想起一事:“法师,下官记得那童子王身边还有个摩诃菩提寺的老僧,他说法师当年在他们国家辩论时,曾提起过天竺圣僧马鸣所著的《大乘起信论》,可惜此论在天竺已经失传,摩诃菩提寺诸僧思承其本,请求梵本《大乘起信论》。”

玄奘沉默了一下,这个王副使提到的《大乘起信论》出自真谛大师的译笔,是以如来藏为中心理论,为发起大乘信根而作的一部大乘佛法概要的论书。其中心思想是“一心三大”“一心二门”。由于此论文义明整,解行兼重,因而一度在中原的义学僧侣中盛行传诵。据传当年真谛和他的弟子智恺都著有疏释;隋代昙延、慧远也各著疏记;智顗、吉藏的著述中也曾引用此文。

玄奘年少时也读过此论,感觉其兼具中观学派和瑜伽行派的观点。在东印度与当地僧侣论经时,他曾提到过此论中的真如受熏之说,引起当地佛教徒的惊异,这才发现,印度并无此论梵本。更有人直接指出,此论绝非马鸣原著,乃是伪托之书。

如今,摩诃菩提寺的僧侣托唐使传音,想看看此论的梵本,估计也是想要亲自验证一下其真伪吧。

自然,此事还需与译场诸德商议一下,再行斟酌。

这么一想,玄奘也不愿多耽搁了,冲着两位唐使点头道:“多谢二位仁者告知如此多的消息,日后有缘再叙,沙门告辞。”

“告辞。法师请便。”二位唐使面含微笑,拱手相送道。

刚刚回到译场,皇帝的宣诏使就到了。

“大唐皇帝令!敕命三藏法师玄奘会同道士蔡晃、成玄英等三十人,并集五通观,转《道德》五千为梵文。”

玄奘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居然会给他来个措手不及!

自从他回国,与朝廷之间多有磕绊,但总体感觉还算不错,皇帝要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直接与他商议的,虽说中间不乏强迫的成分,但像今日这般正式下发诏书的形式,还是头一回。

宣诏使刚刚宣读完诏书,弘福寺译场已是一片哗然。

“玄奘法师,接诏书吧。”面对四周僧众的嗡嗡议论,宣诏使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一幕似曾相识,玄奘恍惚记起二十多年前,也是一位宣诏使,在大觉寺内当众宣读诏书,任命年轻的他担任庄严寺上座的情形。

“法师,请接诏书吧。”

现场突然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个身披紫色袈裟、端严合掌的法师身上。

玄奘没有动,二十年前的他虽然也曾犹豫过,却远没有今日这般痛苦和纠结。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青年比丘了,他的身后有弟子,有同修,有译场,有整个佛门。无论他做出任何决定,都必须详加斟酌。

“玄奘法师,请接诏书吧。”宣诏使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毫无起伏,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提醒了。

玄奘微微垂下头,双手缓缓伸出……

“法师不可接诏!”道宣律师突然冲了出来,一把将玄奘拉到了一边,“圣上何以命一名佛家法师去翻译道家的经典?此举分明是在羞辱法师、羞辱佛门!”

“道宣律师。”宣诏使奇怪地看着他,语调不冷不热,“你是在教玄奘法师抗诏吗?”

玄奘心中倏然一惊,却听道宣轻哼了一声,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赶紧抢前一步接过了诏书:“玄奘接诏。宣诏使一路辛苦,请入客堂饮上一杯清茶再走。”

“这才是高僧。”宣诏使的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款款步入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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