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住持所居之处依佛门标准都是一丈见方,简称“方丈”。其典故出自《维摩诘所说经》中的“方丈之中,演绎三千大千世界。”
不过房间虽小,却是清雅宁静,整洁有致,透着一股隔世的气息。
居室正中置一红泥小炉,玄奘细心地教十三岁的道归如何煮茶和分茶。经过学习,这小沙弥的动作已经有模有样了。
“最近天气又有些倒春寒,不知法师身体如何?”李世民关切地问道。
“多谢陛下关心,沙门很好。”玄奘一边说着,一边又往茶壶中添加了一点作料,解释道,“沙门观陛下气色不太好,平日里还需多注意调养,少吃些丹药。这些都是降火怯虚的药材,对陛下的身体大有裨益。”
李世民缓缓点头:“多谢法师费心。”
他的心中不禁涌起几分感动,要知道从来都是皇帝请别人吃饭喝茶,很少有人主动请皇帝,更不要说当着皇帝的面往茶壶里下料了。万一皇帝回宫后有什么不适,岂非说不清楚?
这时茶已煮熟,玄奘教道归撇了头道,再煮一会儿,小心地将其分成了两杯。
玄奘自己先饮了一口,点头道:“味道还好,请陛下品尝。”
说罢,将其中一杯捧给皇帝。
李世民双手接过,看着在氤氲的白色烟气中的师徒二人,只觉得这幕场景甚是温馨。
“其实法师大可不必亲自尝茶,叫这个小沙弥来尝也是一样的。”李世民微笑着说道。
玄奘淡然道:“这茶中的药材不适合小孩子。”
“哦?”李世民看着玄奘,半开玩笑地说道,“但是法师不是个怕死之人,你替朕尝茶,朕不大放心呢。”
玄奘抬眼,深深地看着皇帝,仿佛要看进他的内心:“沙门虽不惧死,但却不敢犯戒。佛门戒杀生,包括杀死自己的生命。”
“原来如此。”李世民哈哈大笑,“朕是跟你说笑的,法师大可不必这么认真。”
说罢,轻轻饮上一口药茶。
玄奘没有再说什么,即使皇帝真的是在开玩笑,他也不喜欢这个玩笑。
李世民却似乎意犹未尽,看着垂首坐在玄奘身旁,正认真地往茶炉下方加炭的小沙弥,随口问道:“这是法师路上收的弟子吧?看上去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啊。”
玄奘点头道:“多谢陛下夸奖。道归,这里没你的事了,回房读书去吧。”
“是,师父。”道归向皇帝和师父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看着小沙弥离去的背影,皇帝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像这样跟随法师剃度的沙弥,不知还有几个?”
玄奘回答:“禀陛下,加上道归,总共有四个。另外三个是玄觉、怀素和道竺,他们的年纪大一些,都有自己的课业要做,因此也就没有引见给陛下。”
李世民点头道:“那个怀素朕是知道的,左武卫长史范强之子,自幼倾慕佛法,能随法师出家也算是他的缘分了;道竺嘛,就是天竺叛臣阿罗那顺的儿子,朕早就见过;倒是那个叫玄觉的,朕很有兴趣,听说他是原高昌国人?”
玄奘的脸色微微一变,垂目答道:“是的,他是个流落西域的可怜孩子……”
“流落西域?”皇帝脸上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他压低声音,在玄奘耳边悄悄说道,“朕听说,那孩子的样貌与麴文泰极为相似,简直一模一样啊!”
玄奘大惊失色,立刻跪了下来:“陛下!玄觉还是个孩子,他很小就已经皈依佛门,与俗世间再无任何瓜葛。还请陛下慈悲……”
李世民赶紧伸手搀扶住他:“法师你这是做什么?大正月的,你这一跪朕浑身都不舒坦,你是想折朕的寿吗?”
玄奘被皇帝扶了起来,他眼中含泪,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请陛下慈悲……”
“唉,朕是俗世中人,不能靠慈悲来治国啊。”李世民一脸为难地说道,“那玄觉是麴文泰的儿子,朕便是他的杀父仇人……”
“可他已经放弃了复仇。”
“放弃?他凭什么放弃?”李世民圆睁双目,奇怪地问道,“常言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有资格放弃吗?他放弃就是忤逆不孝啊,而忤逆罪在我大唐律中一样是死罪!”
玄奘目瞪口呆,这简直就是给株连下的一个最好的注解:杀一个人,必须连他的儿子一起杀,否则他会报仇。他若不报仇,便是忤逆;他若报仇,就是反贼。总之他一定该死。
玄奘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低声分辩道:“陛下,《唐律》之中并未将不报父母之仇列入忤逆罪中,何况玄觉的父母也没有要求儿子给他们报仇。他们一家都是佛教徒,不是儒生,不能用儒家的标准来要求他们。而在佛门看来,以怨报怨会形成‘竖穷三世,横遍十方’的因果锁链,从而连累更多的无辜者,积累更多的恶业,对死者本人也无任何好处;只有以德报怨,才能斩断这条冤冤相报的因果链,得到精神上的解脱和自由。”
李世民“哦”了一声,道:“朕也知道仇恨不能止息仇恨,但至少会让杀人者付出代价。”
“但是这么做,也会给杀人者杀害更多人的理由。”
李世民的心似乎被触动了一下,因为默认被杀者的子弟一定会复仇,所以斩草除根就成了必要的事情。自己这一生杀人无数,其中有多少是以斩草除根的名义杀的呢?
他忍不住叹息道:“法师啊,朕知道你与那麴文泰私交甚好,也一直在等着你来向朕询问这件事,但是你一直都没有问。”
“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好问的呢?”玄奘低声道。
“但是朕还是想向法师做出解释。”李世民认真地说道,“那些年来,麴文泰一直都在高昌进行他的汉化改革,朕一开始并未在意,只当他是心慕汉化。后来才知道,他做出了许多大手笔的动作,法师可曾听说吗?”
“沙门未曾听说,请陛下释疑。”
李世民轻呷了一口茶,微微一笑:“是啊,法师那时身在佛国,自然不知西域之事。那麴文泰改革了高昌的官制,模仿大唐,增设了东宫舍人、殿中侍御史、诸部侍郎等官职。”
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知道东宫舍人就相当于唐朝的太子舍人,是皇帝为自己的继承人设立的太子府邸中的管事人员;而殿中侍御史,类似于唐朝御史台设置的殿中侍御史,主要负责掌管殿廷的各种仪式以及纠察天子身边的各种“非法”之事,是皇帝的耳目;诸部侍郎,则与大唐的六部侍郎相似。
看得出来,麴文泰已经不仅仅满足于“解辫消衽”的舆服改革,而是要在制度上模仿唐朝!
可是高昌毕竟只是一个王国,自建国以来,很多时候都是作为中原的藩属国而存在的。麴文泰的改革突然把建制升级,把世子升为太子,把藩王升为皇帝,官制一如唐朝,其强化权力的用意实在再明显不过了。
看到僧人微微皱起的眉头,李世民不禁冷笑了一下道:“不仅如此,他还改变了官府的运转模式。在高昌的上奏文书中在臣下的姓前加上一个‘臣’字,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麴氏王国不是很早就存在君臣关系吗?”玄奘问道。
“存在是存在,但并未像麴文泰所做的那样,从形式上、文书上把这种关系明确化。这根本就是在效仿大唐的体制。还有,下行文书中必须经‘门下’签署才能生效,这一条同样是在模仿大唐。以前,高昌的上层官员往下边传达命令,是不需要核审的。但是麴文泰规定,以后所有的下达文件都必须经‘门下’签署,以审核王令是否被实施。这样,国王对王城各部门及地方的控制就可以进一步加强了。此外,他还将官印形式改为‘奏闻奉信’。法师想必知道,我大唐臣子上书给朕称‘奏’,朕回复臣下称‘闻’,皇太子回复称‘诺’。高昌以前使用的都是‘奏诺奉行’的官印,融合了皇帝、皇太子这两种公文的形式,多多少少还像个藩属国的样子。可是麴文泰改用了‘奏闻奉信’印,分明是打算将王权提升为皇权。哼,他的胆子可大得很呐!”
接着,李世民又如数家珍般地列举了麴文泰在宫城、舆服、经济、政治乃至命妇称谓礼仪等多方面的改革。基本上都是以加强王权,以及脱离藩属国地位为核心。
玄奘心中不禁感叹,他知道,这也是麴文泰作为一个国王,对高昌国已经拥有了绝对权威和控制能力,想要将高昌树立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平等于唐朝和突厥这两个大国而做的一次大胆尝试吧。
事实上,像这样大刀阔斧的改革,早在麴文泰刚刚上台执政时就已经开始了。玄奘当年西行途经高昌时,已经初见端倪。所以他才会对宇文王妃说,麴文泰在某些方面很像杨广。不是说他有多奢华,而是他的聪明高傲和激情。然而治理国家需要的不是激情,甚至不是聪明,而是理性与踏实。偏偏这两方面麴文泰都很缺乏。普通人这个样子或许还可被说成是性情中人,但是作为一国之主,这把激情之火就有可能将他和他的国家焚烧殆尽!
“法师现在明白了吧。”李世民喝了一口茶,语气依旧平淡,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冷意,“想那麴氏祖上也是汉人,他不思归属朝廷,反而挟外人自重,妄想着偏处一隅,与我大唐分庭抗礼,实在是不识大势也!这且不说,朕派虞部郎中李道裕前去责问,他却说什么:‘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安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这话听起来谦卑,实则是怪朕压制于他,要朕别管高昌的闲事。哼,他若真的自认是一只老鼠,又怎敢做出那些挑衅的举动?对了,朕再给法师看样东西。”
李世民一挥手,旁边内侍立即上前,将几枚硕大的铜钱放在他们中间的茶案上。
“法师见到这玩艺儿吗?”
玄奘早认出来了,这不就是“高昌吉利”吗?
“这是沙门当年在高昌见过的一种厌胜钱,钱文含有祝福和祈愿之意,想来也是图个吉利吧。”
“厌胜钱?”李世民摇了摇头,“法师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这‘吉利’二字乃是突厥语‘颉利发’的音译,‘高昌吉利’就是‘高昌王’的意思。”
“这只是陛下的联想。”玄奘辩解道,“吉利与颉利发的发音完全不同,最多是有一点儿谐音,决不能说成是音译,也没有这样音译的。”
“就算是谐音,也不排除麴文泰妄想独立称王,故意来这么一出。”李世民冷冷地说道,“由此可见,他反心早彰。虽然自称老鼠,却想吃猫食!”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
“法师怎么不说话了?”李世民盯着他的脸问。
“沙门没有什么可说的。”玄奘的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疲惫。
李世民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真的没什么可说的?”
“陛下想让玄奘说什么呢?”僧人抬起头,迎着皇帝的目光道,“玄奘是个出家人,不敢妄议国政。何况那时远在印度,对此事一无所知,更加不敢妄语。”
李世民笑了:“法师倒是滑头。既然决定对此事不做评判,又为何要庇护他的儿子?”
“因为稚子无辜。”玄奘恳切地说道,“陛下,不管麴文泰本人做下了什么罪孽,他当年将幼子送入寺院,就是希望这孩子能够通过修行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为自己也为父母积累福报,而不是在这红尘俗世中积累业力,生生世世痛苦不休。玄觉若能实现这份心愿,便是真正的大孝;而若只想复仇,违逆父母的意愿,才算忤逆?”
李世民摇头道:“这只是法师的一厢情愿,你那徒弟心里却未必不恨朕。”
玄奘道:“只有隋炀帝这样的君王才会行诛心之举,陛下乃上智之君,焉可如此?”
李世民不禁笑了:“法师倒会接话。看来你也只是想救你的徒弟啊,所以才会对高昌之事三缄其口,问都不问一句。”
玄奘垂目道:“高昌之事已经成为过去,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更加值得珍惜。还请陛下慈悲。”
李世民沉吟着,缓缓摇头:“可是朕一向不是太慈悲的……”
玄奘情不自禁又跪了下去,向皇帝行了个大礼:“还请陛下慈悲……”
“好了好了,法师不必如此。”李世民再次将玄奘拉起,挽着他的手臂坐了下来,“朕知道法师心肠软,对弟子爱逾性命。好吧,朕答应你,只要那孩子老老实实地修行,朕便不会取他性命。”
“多谢陛下。”
看着僧人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皇帝的脸上不禁露出顽皮的笑容:“法师啊,你虽然聪明绝顶,却实在太容易被人抓住弱点了。也幸亏你碰上的是朕……对了,你想不想知道,这件事是谁告诉朕的?”
玄奘垂首不语。
李世民看着眼前的僧侣,突然换了个话题,问道:“法师自幼为僧,却不知在这佛门之中,人缘如何?”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玄奘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低低地说了句:“还可以。”
“还可以吗?”皇帝脸上的笑容越发显得意味深长,“可是有人分明是想置法师于死地啊,而且正是你们佛家弟子。朕可就有些不明白了,是不是法师的人缘出了问题啊?”
玄奘心中凄然,皇帝分明是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原则在挑拨。可是常言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非佛门自己不清净,又怎么会给他嘲笑的机会呢?
回宫的路上,李治坐到了父皇的车辇上,父子二人聊了一会儿。
“父皇,你真的打算放过麴氏后人吗?”太子惊奇地问道。
李世民疲惫地叹了口气:“朕上个月杀了他一个徒弟,差点要了他的命。想那辨机和尚也是个背黑锅的,并无非死不可的理由。只可惜朕当时正在气头上,说杀也就杀了。至于玄觉,朕已经派人调查过,确实是自幼出家,在俗世中毫无根基,翻不起什么浪花来。虽说杀了更保险些,但是朕实在不忍心再刺激法师一次了……”
李治惊奇地看着父皇,他并不理解,为何父皇会对那个僧人如此看重。
李世民将身体倚向车背,轻轻舒了一口气道:“法师的药茶当真不错,朕饮了之后身上便有些发汗,这会儿倒感觉舒爽了许多。”
“如此甚好。”李治欣喜道,“这也是父皇的福泽啊。”
李世民的眼中却有些迷离:“辨机之事后,朕原本以为他会恨我,却不曾想,他还有心情帮我。”
“这是自然的,父皇毕竟是天子。天下人忠于天子,乃是道义。”
李世民摇头道:“朕觉得,他并没有太把‘天子’二字放在眼里,为朕制作药茶,纯粹是出于情义。他毕竟是个出家人,有着深入骨髓的慈悲心肠,这也是他善良高贵的本性使然。”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朕自今日起,不会再令他伤心了。”
富丽堂皇的大慈恩寺中,玄奘静静地坐在自己禅房内,一动不动。与皇帝的谈话似乎耗光了他全部的气血,他感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无助过、虚弱过,整个人几乎就要倒下,再也想不起可以做些什么。
除他以外,整个大慈恩寺都沉浸在一种喜气洋洋的状态之中——皇帝与太子亲率重臣前来上香礼佛,这本身就是佛门莫大的荣耀。更不要说,圣上与玄奘法师在房中品茗清谈,一聊就是两个时辰了。
很多人好奇皇帝都跟法师说了些什么,他们很想来见见法师,针对佛门的未来说上几句。可是法师看上去很疲惫,似乎不想说话。人们也就不敢唐突,只得任他在禅房内独自静坐。
其实玄奘心中更多的是无奈,帝王手中那碾压一切的权力带给他的是绝对的无奈。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生死,悬于同样是人的皇帝的一念之间,实在是人间的大恐怖。
他虽没有亲人,但他有弟子,有他在乎的人。这些人尊敬他、依恋他、信任他,而他却突然发觉,他其实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他们。
更不要说,他的背后还有处于风雨飘摇中的整个佛门。
佛门本身也不太清净。这是很正常的事,大家都在这红尘俗世中打滚,身上难免沾上尘埃。
可是皇帝的态度却耐人寻味。
李世民临走前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三个名字。都是弘福寺的僧侣,平常与玄奘见面也不多。玄奘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得知玄觉的秘密的,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首先想到的是新旧义学之争,这种争执最近确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只是,在崇尚旧译的僧侣中,有很多都是玄奘尊敬的高僧大德,包括那个要求玄奘还俗再依新经出家受戒的法冲法师;还有在一部分经论中倾向于新译,一部分经论中倾向于旧译的道宣律师。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学问僧,遇到矛盾通常都是就事论事,偶有激烈的争执或持久的辩论,却绝做不出这等事来!
当然,不是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是像道宣和法冲这样的高僧。
玄奘原本以为,佛门弟子之间并无太深的矛盾,即使观点不同也可以通过辩论的方式来解决。然而事实证明,人心是脆弱的,也是极不稳定的,即使是在清净的佛门中,打击和诬毁的事情也还是会发生。
“师父。”十七岁的玄觉手捧一卷经书出现在僧舍的门口,似乎有疑难要问。
玄奘点头,温言道:“进来吧,玄觉。”
玄觉来到师父身边坐下,问了几个经书上的问题,玄奘一一为他解答。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该问的似乎都问完了,玄觉突然间沉默下来,脸色显得有些灰暗。
玄奘以为弟子疲倦了,便叫他回去休息。
然而玄觉依然坐着未动。
“怎么了?”玄奘终于感到了不对,“还有什么问题吗?”
玄觉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沉默着。
“你这孩子,今天可有点儿奇怪。到底什么事啊?”
“师父。”玄觉突然抬起双眸,轻轻问道,“皇上是不是想杀了我?”
玄奘倏然一惊!这才意识到,这孩子长大了,竟然变得如此敏感。
“你听到了皇帝与师父的对话?”他的语气有些难以置信,“玄觉,你从来都不会干这种事情,是谁叫你来偷听的?”
“我没偷听。”玄觉小声辩解道,“师父的禅房外都是皇上的卫士,弟子怎么可能偷听?”
这倒也是,玄奘轻轻松了口气:“那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的?”
“是广原师兄跟我说的,他说皇上知道了我的事,跟师父商量着要杀我。”
玄奘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如纸。
广原就是李世民跟他说的三个告密僧人之一,想不到他居然会去对年少的玄觉说这个!
然而还未等他对此做出反应,玄觉的话题便突然一转:“师父,我父亲当年做了一件错事是吗?”
一阵沉默,禅房内的空气骤然变得压抑起来。
终于,玄奘疲惫地说道:“玄觉,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既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皇上又为什么突然向师父提起此事呢?”
“因为你是个修行者,而皇帝不是。”
玄觉凄然一笑:“是啊,弟子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师父修行,本来早已放下。但是皇上却放不下,弟子也只能重新提起了。毕竟弟子……尚未觉悟。”
听了弟子的解释,玄奘心下传来一阵阵刺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玄觉似乎也不介意师父是否回答,自顾自地说道:“当年,高昌夹在两个大国之间,我父亲面临着两种选择——大唐还是突厥?朝堂上的人终日为此争执不休,彼此针锋相对。但是,父亲两边都不想选择,因为选择任何一边都不能确保高昌的安全。他希望高昌能够不依靠这两个大国而独立生存,难道他这么想是错的吗?”
“或许他的想法没有错,只是做法错了。”玄奘轻叹道,“高昌说到底只是一个人口不到五万的绿洲小国,这个规模在西域诸国中或许很强大,但是夹在大唐和突厥之间,就显得过于弱小了。一个小国的立身之道,还是要以低调为上,最忌讳自以为是地显示自己的存在。”
“可是高昌所处的位置那么重要,怎么可能低调呢?”玄觉忍不住问道。
“至少,在那种情形下,不该再做出刺激周边大国的举动。”玄奘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道,“你父亲当年是在没有遇到什么阻力的环境下,将自己的王权得到了空前的加强。那时的突厥已经陷入战争和内讧的泥潭,大唐则刚刚从隋末战争中走出来,又经历了一场与东突厥的大战,正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因此也暂时顾不上西域。你父亲以为自己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好时机,希望自己能成为高昌史上最伟大的国王,于是就头脑发热起来……可惜当时也没有人能适时地为他浇上一瓢冷水,让他清醒一下。”
“师父您不是提醒过他吗?”
玄奘痛苦地摇头:“我当时是希望他能与大唐交好,毕竟在我看来,突厥人更危险。他过后也这么做了,却没有想到,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突厥。”
“父亲一开始是亲大唐的。”玄觉忍不住辩解道,“自从唐皇接受了焉耆王重开大碛路的请求后,他才选择与突厥人合作。”
玄奘道:“重开大碛路,不过是给丝路商旅们多了一个选择的余地,又不是将原来的商路封闭,你父亲何至于反应如此之大?”
“父亲是站在高昌的角度考虑这件事的,一碗饭一个人吃和两个人吃,毕竟不同。再说焉耆又不是什么好朋友。”
玄奘道:“这个比喻不大对。如果一个人吃只能有一碗饭,而两个人吃却有了三碗饭呢?你觉得这样划不划算?”
“这怎么可能?”
“这是有可能的。自从突厥人把持了商道,这条路上的商旅就越来越少。从西域入唐只有通过高昌这一条道路,一旦堵塞,就没有办法通行了。很多商旅为了安全起见,索性不来,改行去做别的。大唐帮助焉耆重开大碛路,意味着商旅们多了一条选择的余地,一些人就决定再次上路碰碰运气,于是商旅自然会比以往多了许多。这对整个西域来说都不是坏事。高昌虽然要同焉耆分享收益,但其原本的利益并不见得会减少,反而有可能增多。你觉得呢?”
玄觉仔细想想,师父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他还是不服气地说道:“只是这样一来,焉耆也会因此变强,对高昌形成威胁。难道大唐此举就没有压制高昌的意图吗?”
“这种可能当然会有,但对高昌来说,结果未必就坏。”玄奘向他解释道,“高昌当时虽然亲唐,但是你也知道,你父亲在国内大张旗鼓地改革官制,一副要当皇帝的架势,自然引起唐皇的戒慎。他是希望通过大碛路的开通,使西域各国的商队和使节不用过于依赖高昌。但是这对高昌的影响并不见得有想象的那么大。如果你父亲对此事的反应不那么过度,不去主动投靠突厥,最终的结果可能会完全不同。”
“是啊,最终他是身死国灭。”玄觉垂下眼帘,低声道,“很多人都说,他做了一件蠢事,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高昌。早知如此,他应该选择大唐的。可是师父,选择突厥是错,选择大唐就一定是对的吗?会不会最后又被突厥所灭呢?”
“我不知道。”玄奘的声音有些悲凉,“如果有两种选择摆在面前,你很清楚地知道哪个是对哪个是错,这是最幸福的事情。哪怕你选择的那个对的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也可以做到问心无愧。但是,这个世界的残酷之处就在于,当我们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并不能确定哪个是对哪个是错。或许两种选择都是错的,只要你做出选择,你就已经错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去选择。或许怎么选择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愿意担当,愿意承受选择的结果。”
“师父说的是,对错确实是无法提前知晓的。谁叫高昌太弱小,位置又太重要呢?依靠自己的力量很难保全自己。”玄觉的语气充满悲凄和压抑,那些恨与怨,都被他深深地埋在心底,以至于原本清亮的少年嗓音都变得有些沉闷,“我听人说,当时张雄大将军提出依附大唐,说大唐承诺帮助我们抵抗突厥的进攻。但是突厥也承诺了。大将军说,突厥的承诺如何能与大唐的承诺相比?可是有人反驳他说,如果大唐袭击高昌,突厥人可能出兵也可能不出兵;而如果突厥袭击高昌,大唐就算出兵,也会等到突厥灭了高昌之后再来抢夺,以正义的名义获得高昌。因为突厥人只要高昌的财富和人口,而唐人要的是高昌的土地和名声。”
这算是妖魔化唐人吗?玄奘忍不住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