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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说:让它自行冷下去

玄奘将吕才的《因明注解立破义图》视为研究因明的著作之一而收藏起来,虽说里面的语言偏激了些,倒也无伤大雅。常言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自己只要不去回复,就不会有什么事情。

他每天依旧去国史馆中帮忙修撰《西域图志》,只盼能将属于自己的事情尽快完成,也好寻机向皇帝请求重新译经。

至于吕才是否找神泰、靖迈、明觉这三位法师辩论,辩论的结果如何,根本就不是他此刻关心的问题。

然而他错了,吕才并未去找三位法师,却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将自己的大作散播得到处都是。由于这部《因明注解立破义图》图文并茂,颇为引人注目,以至于被很多人传抄,里面的那些极具挑衅性和攻击性的语言也开始为人们所津津乐道。一时间上至朝堂,下至闾巷,公卿庶民,僧俗人等,都在议论此事,竟闹了个沸沸扬扬。

在很多人眼里,吕才不经师教就通晓因明,且敢于挑战权威,实为儒生斗士;而玄奘却因受到质疑不予回应,让人怀疑他是自知理论有阙而不敢回应,从而受到一些儒道官员的嘲笑,也使得那些仰慕和支持玄奘的僧俗感到深深的失望和不安。

就连一同修撰《西域图志》的史官们,看待玄奘的眼光也明显有了不同。有那好心的,便旁敲侧击地询问玄奘,为何不予回应。

玄奘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非回应不可的理由,他以前从未见过吕才,彼此之间当无恩怨。神泰三人对因明的看法不同,自己这个做师父的都不介意,他一个儒士却如此在意,不依不饶,究竟是何缘故?难不成是要将因明这种语言工具当成真理性的东西来悍卫了不成?

可即便是这样,也该去找那论疏有矛盾的三位法师,而不是找他这个译经师啊。

身为僧人的玄奘无权无势,只是由于学问、经历和个人魅力使他在朝野间拥有了较高的声望,这个声望就连帝王都不能不正视,也使他有了一个超然的地位。

而吕才是个五品下官员的身份,其所做的事情却是明显冲着玄奘的声望来的。在玄奘默不出声的情况下,在公卿闾巷间连续喧嚷两个月,似乎下定决心要将此事闹大,将这个高僧打下凡尘。

玄奘越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不单纯,其背后似有某种力量在搅动。

慈恩寺的助译僧们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推举慧立来到玄奘面前,请求玄奘对吕才的质询进行答复。

慧立是典型的儒僧,其人聪明善辩,文采飞扬,同时也是玄奘译场众僧中性情最不羁的一个。从某些方面讲,他比窥基还要有个性。

然而,慧立对玄奘的敬重也是发自内心的。从进入译场的第一天起,他就称玄奘为师。十年译场生涯,他从初来时的飞扬跳脱逐渐趋于沉稳,成为一名年过不惑的中年高僧,然而其对玄奘的尊敬却始终如一。

“现在,吕才在朝野上下到处散播那些挑衅性的言论,不仅对师父的清誉造成伤害,对译场的声誉也有影响。”慧立字斟句酌地说道,“师父,我知道此事涉及佛门新旧学之争,可是,这不是你怕事的理由!”

玄奘奇怪地看着他:“你如何看出此事涉及新旧学之争?”

慧立微微一哂:“从吕才使用文轨师兄义疏中的说法,以及栖玄师兄对此事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了。”

玄奘摇头道:“我想,吕才之事其实与栖玄并无太大关系。”

“也许吧。”慧立对此不置可否,“但是师父,吕才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但由衅发萧墙,故容外侮窥测。’咱们佛门的内耗实在太多了,所以人家才有理由前来挑衅。”

听了这话,玄奘也不禁为之叹息:“狮子身上虫,还食狮子肉。佛门中的内耗的确是个大问题。至于说到吕才,他不过是讲出了自己的观点而已。文人相轻自古有之,不足为奇。就算他的语言强硬了些,也算不得挑衅。”

“怎么算不得?师父你难道没注意到,他将天竺胜论派的学说与道家的易传相互诠释,认为它们‘同出于玄门’,彼此‘言异而义同’,这算不算对佛门挑衅?”

玄奘微笑摇头,这个细节他早看到了,只是压根儿没当一回事罢了。

因明既然讲的是逻辑和辩论,里面自然要记录很多实例,其中就包括佛教徒与各种外道之间的辩论记录。吕才提到的就是其中胜论派的学说。

胜,即物质。“胜论”便是物质积聚产生世界,其最核心的概念就是“极微”理论和因中无果论——“常有”的大自在天,将“常有”的微尘组合起来,创造了万物,最后毁灭,然后再将微尘聚集……这样反复不断。吕才感觉这种微尘凝聚万物的思想与《易经》中的道理相同:元资一气,化生万物。于是便将这话写在了自己的《义图》之中。

“是啊,不过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吕才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儒生,他其实还信奉道教?所以才忍不住要帮道家来占这现成的便宜?”

“是啊。”慧立纳闷地点头,“吕才以胜论派理论比附太极,拿我佛家的资料来为道家贴金,这本身就已经有窃取之嫌了。弟子觉得,此事对我佛门不利……”

玄奘摇头道:“慧立,你还是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利。我曾与道门中人合作翻译《道德经》,当时蔡晃、成玄英他们曾以佛家的《中论》和《百论》来解释道经,这可比拿什么胜论派理论来比附道经严重多了。”

慧立道:“别的弟子不管,可他们比附佛书中的胜论派,倒像是我佛门在为他们做嫁衣一般。”

“这有什么关系呢?”玄奘奇道,“胜论派是印度的外道,其观点也是不究竟的。有人想要比附,就让他比附好了,关我们佛弟子何事?难道非要他们比附佛法,你才开心吗?”

慧立竟被师父的这句话给噎住了,好半天才呐呐地说道:“可是这样一来,到下一次御前辩论的时候,只怕就有些棘手了。”

提到这个问题,玄奘不禁深深叹了口气:“慧立,说实在的,师父一直不想再让你们去参加那个什么御前辩论了。只可惜师父说了不算,不得不把你们放在那样一个既尴尬又危险的交流环境中,白白浪费你们的时间和年华,真是对不住你们。”

“师父这是什么话?弟子们参加这种辩论,既弘扬了佛法,又锻炼了辩才,一举两得呀!”

玄奘痛苦地摇头:“皇帝召佛道两教辩论,纯粹是为了寻开心,于弘扬佛法方面实在有限得很。至于锻炼辩才,原本我还以为会有这方面的作用,可惜现在看来,这样的辩论反而让你们的心变得浮躁起来,于修行有损,实在是得不偿失。”

慧立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同历史上那些涉及佛门生存的辩论相比,当今皇帝召集的这种御前辩论更像是一场儿戏。皇帝陛下常常乐此不疲地观看释道双方的论战,听到精妙之处,往往抚掌大笑。初时,两家还都讲些学理,到后来辩得多了,也就懒得再讲这些了。因为就算讲了,对方不听,皇帝更不听。皇帝就爱听热闹的。于是大家都开始争相取悦皇帝,由原先探讨问题的本质,转到了对细枝末节的追究上。话也说得越来越怪,有时就成了相互嘲笑和讥讽,甚至近乎于谩骂。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博皇帝一笑。

慧立早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也觉得这样的辩论实在没多大意义,但是又不敢不全力以赴。因为他始终记得师父给他讲的关于印度如意论师的故事——赢上一百场又如何?只要输上一场,结果就可能是灾难性的。

见弟子垂下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玄奘轻轻说道:“真正的智者不是依赖表达去理解问题,而是依赖理解去表达问题。慧立,你答应师父,下次若是再有这种御前辩论,把它当作是一场修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语气,只谈学理,不论其余,尤其是不要再说任何绮语。这样,你觉得会失败吗?”

“不会!”慧立坚定地说道,“师父说得对,是弟子的心变得浮躁了,以至失去了修行者的本心。弟子潜意识里确实有取悦圣上的想法,倒也不完全是为了赢。日后弟子定当注意。”

玄奘欣慰地点头,接着又转回正题上来:“吕才以胜论比附太极,此事你不必看得太重。你有没有想过,佛家先贤记录一些事情的时候,往往会将外道理论全文照录,以至于我们佛家保存的外道典籍,有时竟比那些外道自身保存的还要多、还要全面、还要好。比如范謓的《神灭论》,就是佛门弟子替他保存下来的。他是梁武帝时期的人,梁武帝那样信佛的皇帝,仍然允许他的书流通于世,这是在给后世的佛弟子找麻烦吗?不是的,这是佛家的自信!相信佛法是最究竟的,相信别的理论不管是攻击也好,还是相互比附也好,都动不了佛法分毫,最多不过是增加一时的喧嚣罢了。我们虽然比不上先贤,但这份自信还是应该有的。”

慧立恍然大悟:“所以师父才会翻译胜论派学者所著的《胜宗十句义论》?这部论书的内容倒是比几位师兄义疏中所提到的胜论派理论更全面,也幸好吕才没有看到。”

这庆幸的语气令玄奘不禁哑然失笑:“我正打算送他一卷呢。我既然翻译了,就不怕他比附。”

慧立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这个问题,对玄奘道:“虽然师父不介意,可是,面对外面的那些喧嚣,我们佛弟子却也不能完全不理不睬!”

玄奘看着他道:“你不是说,这种喧嚣之中,还有佛门自身的新旧学之争吗?”

“那也应该讲清楚才好。”

“是该讲清楚,但这需要合适的时机。”

“现在的时机不合适吗?”慧立问道。

玄奘默然不语。

从小到大,他很少与别人斗气,他所受的教育使他时时刻刻都能保持一份冷静和低调,这也使得他能够更容易地透过表面,看到隐藏在事物背后最真实的一面。

就拿吕才这件事来说吧,他早已看出,佛学的新旧学之争只是此事的一个方面,其背后隐藏的政治势力才更加麻烦。

吕才的喧嚣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而就在一个月前,武昭仪以“厌胜”之罪状告王皇后及其母魏国夫人柳氏,李治敕令禁止皇后母亲柳氏入宫;七月初十,又将皇后之父吏部尚书柳奭贬为遂州刺史。柳奭赴任走到扶风县时,岐州长史于承素揣摸圣意,上奏称,柳奭泄漏宫禁秘密,又贬为荣州刺史。

长安城中风雨将至,皇帝打算从辅政老臣手中夺回权力的举动越来越明显。而玄奘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也被皇帝归入了这些老臣之列,成了防范的对象。

作为一个僧人,玄奘在与各种政治势力的相处中,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分寸感,这也是他立身处世的基础。在贞观时期,他不会让自己介入储位之争;在永徽时期,他也绝不会让自己介入后宫之争与帝相之争。

可是,他不参与、不站队,却不意味着别人不将他归类。

这次吕才的挑衅,其背后的那只手究竟来自哪里,其实也不是太费思量的。

“我是不会答复他的。”玄奘轻声却坚决地说道,“你们也不要答复。这件事就当它没有发生过,等它自行冷下去即可。”

“那要是始终冷不下去呢?”慧立忍不住问道。

“会冷下去的,因为时光总在飞逝。”玄奘肯定地说道,“吕才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将以后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这件事上,他的注意力会被别的事情所吸引。”

“可是佛门受到的屈辱却难以改变了,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师父辞屈逃避。”慧立有些激动地说道,“师父,弟子真不明白你在怕什么?”

玄奘道:“佛门受到屈辱并不可怕,佛门被某种力量牵着走,才是真正可怕的。”

听到这冷静的话语,慧立一时无言。他呆呆地看着师父,那苍白清瘦的面容和眼中流露出的深深的倦意,让他心中感到一阵疼痛。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退出禅房。

就在慧立来过的第二天,栖玄也出现在了玄奘的面前。

“师父,现在寺中同门的压力太大了,出门时甚至会被人指指点点,甚是难堪。所以,弟子还是希望师父能考虑一下,对吕才的问题做出答复,以终止这件事。”

玄奘依旧摇头:“我自开译场以来,一向秉持着专意修行,非敕命不出的态度,不想多惹是非。再说你与吕才关系亲善,这次不管是为了争闲气,还是别的什么目的,我都不想让你为难。”

栖玄的视线变得有些不稳,他垂下眼帘,沉重地说道:“师父,不管你如何看待弟子,弟子要说的是,我对师父自始至终都是敬若天人的。”

玄奘惊讶地看着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弟子,有些不解:“你在说什么?”

栖玄轻声说道:“贞观二十一年,师父刚刚开始翻译《因明入正理论》的时候,弟子在某些方面确实和师父有过不同的看法。师父,你知道我是个愚钝又执着的人,不擅长说服别人,却也不容易被别人说服,哪怕这个人是我最敬重的师父。弟子想同师父辩论,又知道辩不过师父,也不愿去找那些抵毁师父的人结盟,因为那些人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是为了义学。于是,弟子将新翻好的《因明入正理论》抄赠给老友吕才,想拉他一起共研因明,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些破绽来。”

“原来如此。”玄奘赞许地点头,“你能这样选择,足见是个有智慧的人。你们找出破绽来了吗?”

“最初没有。因明毕竟是一门很难解的学问,吕才看得也是心痒难耐。后来弟子又给他看了三家义疏,他才看出点儿名堂来。那时他就问我,为何奘门弟子会在因明论上有那么多的理解差异?弟子跟他解释了译场的情况,他对师父极为佩服。”

“那时他还没有写这部《立破义图》吧?”玄奘问道。

“应该没有。”栖玄道,“师父,这件事虽是由弟子引起,但弟子当时真的只是想同吕才一起共研因明,从来就没想过要让他以此来攻击师父。而他那个时候也的确没有这个意思,顶多在我面前吹吹牛,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学问能难住他之类的。他原本就是这个性格,弟子早就习惯了,哪里会跟他生什么闲气?”

玄奘笑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按说你们都不是少年人了,又没到特别老的时候,哪会那么容易生闲气呢?”

栖玄也笑了起来:“我知道师父是个明白人,何况那已经是贞观年间的事了。这七八年来,弟子一边跟随师父译经,一边潜心学问,以往一些想不通的问题大多想通,而吕才也被其它学问所吸引。原以为这件事早已成为过去,可万万没有想到,事隔多年,吕才竟会突然向师父发难!”

玄奘闭上眼睛,心中一阵波涛起伏。

他猜得大致没错,吕才之事确实与栖玄没有太大关系,其背后是有其它力量在推动。至于栖玄,不过是很方便地被拿来障人眼目的棋子罢了。

然而玄奘还是有些想不通,自己不过是个僧人,真的需要这样对付吗?

身为世外之人,玄奘并不想获得世间太多的尊崇。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朝着自己年少时就定下的目标前行。可笑一些人总是对他收获的尊崇无比在意,想尽一切办法去削弱。

“师父……”栖玄忐忑不安地叫了一声。

玄奘缓缓睁开双眸,栖玄惊讶地发现,师父的眼睛里并无伤感与怨恨,只有宁静和温情。

“栖玄,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你知道吗?我以前确实怀疑过你,以为你是旧派僧侣,反对新译经书。但是现在看来,你不是。栖玄法师,真对不起。”

玄奘合掌,欠身施礼,栖玄赶紧回礼,眼中似有点点泪光在闪烁。

在栖玄眼里,师父是个既聪明又单纯的人,他其实很容易相信别人,在面对多种可能的情况下,他更愿意从善良的角度去揣测他人。

一切说开了之后,栖玄的心中一阵轻松,他问玄奘:“那么师父打算回复吕才吗?”

“不。”玄奘的语气依旧平和坚定,“我现在不想同他辩论。”

虽然玄奘不打算跟吕才辩论,然而此时的慧立却已决定要做些什么。

他对其他助译僧说:“师父不想回应吕才,也叫我们不要回应。我想师父这么做,必定有他的理由。可是我们做弟子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师父被欺凌还默不作声。就算不回复,也应该阻止他。”

“可是,师兄打算怎么阻止呢?”窥基奇怪地问道。

慧立道:“燕国公于志宁与家父乃是世交,当年家父在隋文帝朝中担任起居郎,于公为隋朝冠氏县长,入京朝拜时曾与家父有过一些交往。我想写封私人书信,向燕国公求助。他毕竟与吕才同朝为官,又是当朝宰相,只要他开口,劝那吕才收敛一些,不要太过分了即可。”

慈恩寺大德们这段日子过得都很压抑,听了慧立的话,也都点头称善。

于是,慧立写信给左仆射燕国公于志宁,斥责吕才的狂谬——

“……最近听闻有尚药司吕奉御,不过是常人资质,通过各家法师的注疏来学习因明,却无法理解贯通,只是窃取众师的学说肆意穿凿,反过来又著文批驳诸师,造因明图来阐释佛法宗义。他不能精确地领悟那些知识,只为获取名声而穿凿附会,排斥众位大德的学说。这是对学问的轻慢,绝非正道。

“此外,吕才还将他的大作在公卿闾巷间到处宣扬炫耀,自己不觉得惭愧,却让我们感受到了压力和伤害。

“我听说大音希声、大辩若讷,从未听说过那些真正能够获得时誉和称颂的人,是通过自夸而获得官员们的推崇的。”

这封信语气颇重,其重点是指责吕才为获取名声而无所不用其极。不过,由于这信不是写给吕才而是写给于志宁的,所以不能算是一篇答复文,仅仅是一封带有情绪的私人书信罢了。

然而这封信的效果却很明显,外面的喧嚣声渐渐停歇下来。显然,于志宁接信后,将此事跟吕才说了,于是吕才稍事收敛,不再大肆宣扬。

玄奘也感觉到了事态的平息,当他得知是慧立的行为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慧立是心疼他才向于志宁求助的,因此他无法责备这个弟子。但他心里更清楚,慧立此举实在是饮鸩止渴,表面上暂时平息了事态,日后如何却很难说。

不错,于志宁是宰相级别的官员,官职地位都比吕才要高得多,说话自然有些份量。但同时,于志宁也是当年太宗指定的四位顾命大臣之一,慧立求助于他,只怕当今皇帝也会不喜。

时光飞逝,很快又过去了三个月。随着外界谈论此事的声音越来越小,慧立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想,果如师父所言,一切都会慢慢冷下来的。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冬十月,当译场大德们几乎都已经忘记此事的时候,太常博士柳宣突然致书译场,期盼众位大德可以对吕才的攻击做一个回复性的说明。

柳宣受过菩萨戒,算是一个佛教徒,因而其信中使用了敬语“归敬曰”,前面又说了一大堆赞颂佛陀和玄奘的话,然后才转入正题——

“昔日佛陀示现于王宫,涅槃于双树林中。其理论言教得到了弘扬,天上人间都得以蒙受佛恩。而自从佛法东传,中原大地名僧辈出、贤达无穷,慧日长悬、法轮恒驭。摩腾、法显、罗什、道安、佛图澄,这些高僧或有开凿之功,或有弘阐之力,无不是拥有极佳辩才的大德。

“佛法幽深玄奥,虽不能完全诉诸语言,但是如今佛陀已经寂灭,佛法的弘传终归还是需要有人荃释的。然而一旦立言,必定会起是非,就像战争需要定个胜负。而那些名僧大德们虽然也有靠法术降服外道的,但是更多的,却是依靠出众的辩才和弘法利生的大愿,面对疑难无所畏惧,从容对答,这才是真正的降伏外道。可见言辞论辩是多么重要。而如果不能回答外人的诘问,致使那些庸碌之辈肆意地喧哗张扬,则是我等佛门弟子的耻辱啊。

“所以说,佛门弟子既要专心行道,也要阐扬佛法。这样才能使那些外道心服口服。若是望风而逃,面对外界的发难一言不发,这种情况下还能够弘扬佛法,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尚药吕奉御如今也开始学习佛法,准备走向空有之门、正见之路,其多闻、修持以及洞察入微的能力可比先贤。他懂思辩、明义理、有德行,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弘宣佛法。现在他立下了一个破因明之疏,诸位大德应该给以回复。如果他的理论是对的,必须予以赞同;若是错的,理应指出其短。

“如今我看到僧徒们纷纷云集为因明做注,但总体而言都是记录三藏的讲义,少有自己的观点,就好比是采石于他山。如今朝野上下都已听说吕才著疏向你们请教的事,大家都在侧耳倾听,想知道你们如何回答。所以,我期盼诸位大德能够慎重考虑,回答吕才的疑问,销除人们的疑虑和激忿,这才是维护佛教、绍隆佛法的真正做法。”

这封书信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要求慈恩寺的译经僧们能够对吕才的论著给出一个正面的回复和说法。

自从吕才将自己的著作公开,至此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到目前为止,都还是吕才一个人在自说自唱,玄奘及慈恩寺众僧一直对此事缄口不言。这中间虽有慧立致书于志宁的插曲,但那只是私人书信,并未对吕才的著作做出答复。

现在事态已经平息,外界的声音几乎没有了,柳宣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封公开信,要求僧侣们对吕才做出回复,其意何为?

而更加让人疑心的是,柳宣的书信后面,还附上了太史令李淳风的一大堆话,措辞语气极不客气——

“太史令李淳风也听说了这件事,托我转告你们——鄙人心怀正路,有自己的信仰和归依,相信这个世间真实的道理。现在看来,你们这些大德高僧阐扬的佛法,其实都是对我们天师妙道的补充啊!

“我所信受的足以令我安心,本不敢拿胜论派和我道家相比,因为那分明就是以黄叶比黄金,以山鸡比凤凰,犹如南郭先生滥竽充数,淄水的浊流冒充渑水。如果你们有什么异议的话,那可不是我的本意,不是我的本意哦!”

居然连说了两句“岂僕心哉”,得意之情跃然纸上。

然而快活话讲完,还是要说回正事:“鹤林之后已经接近两千年了,正法日渐遥远,末法已经来临。如今西域名僧莫不是面对面地讨论般若,因为他们知道,佛法必须通过语言和辩论来进行弘宣。而我们的吕君学识渊博、义理精通,对于佛法几乎是生而知之,又具备无碍的辩才,堪称天赋异禀。

“但是,因明之义本来就是玄妙无比的,不同的人触象不同,理解自然也不相同。就好比大家拿着同样的碗吃饭,饭的颜色和味道却不同。如今吕君既然提出了疑问,道俗两边也都期盼着能够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如果你们实在有什么迟滞和疑问的话,希望能够咨询三藏,来给大家做个裁决,以传示四众。这也是宣扬正道,绍隆三宝的行为啊。”

显然,不管李淳风前面说了什么,这最后一段话才是最关键的,那就是要求玄奘出来说话。

柳宣的书信传至慈恩寺的翻经院中,一众大德面面相觑。

年轻的窥基感到大惑不解:“他们这是怎么了?吕才说要‘质之三藏’;柳宣说什么‘物辈喧张,我等耻辱’;李淳风又说‘望谘三藏裁决’。一群朝官又是激将又是挑衅,倒好像我师父不出面他们就绝不罢休似的。究竟是什么用意?”

“什么用意?唯恐天下不乱。”慧立冷冷地说道,“自从我上次给于公致书求助,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如今外面对此事的议论几乎听不见了,眼看这件事就要这么平稳地过去,有些人显然是坐不住了。”

“师兄的意思是说,柳宣是故意要将这潭已经平静的水重新搅动起来?”窥基心中越发疑惑,“可他是个佛教徒啊,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首先是朝廷的命官。”慧立冷峻地提醒道,“至于佛教徒,杨广也是,先帝也是,武昭仪也是。说到底,这个身份于他们而言只是点缀,你真的以为这会对他们有多大的约束不成?”

窥基默然不语,心中不禁为师父感到难过。

慧立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柳宣突然在这个时候来书,显然是不愿看到事态就这么平息下去。虽然他自己的语句很客气,却又附上了李淳风的那些挑衅的言语,这意图未免太明显了。就是不知这是他自己的主意呢,还是受人之托。”

“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置之不理吧?”窥基问道。

慧立迟疑了一下,显然有些犹豫。

“我想,这应该也不是最好的做法。”缀文僧明浚突然开口道。

见大家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他的身上,明浚只淡淡地解释道:“柳宣是太常博士,又是佛门居士,他亲自致书要我们回复吕才,我们若是不应就未免太失礼了。”

“失礼?”窥基惊讶地叫了起来,“那吕才著书批驳三位师兄,却又绕过他们来找师父麻烦,这难道不失礼么?三位师兄与他素昧平生,凭什么接受他的屈辱?”

“吕才对我们失礼不代表我们要对柳宣失礼。”明浚冷静地说道,“再说还有这李淳风,他加入吕才那边向我们发起挑战,已经涉及佛道之争,我们再置之不理就算认输。到那时,僧俗两界的人们都知道奘门弟子在因明挑战中退缩了。”

这确实是个问题。译场似乎被人捏住了软肋,弄得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窥基顿感一阵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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