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令一下,玄奘骤然感到一阵轻松。
这不仅是因为皇帝终于满足了他入山的请求,还在于玉华山是个值得纪念的地方——当年,太宗皇帝就是在那里写下了《大唐三藏圣教序》,奠定了皇家礼佛的基调。
更为重要的是,皇帝居然特许“翻经僧等随往翻译”,这对玄奘来说,实在是一桩意外之喜!
他原本只打算带一两名弟子走,翻译一些短篇经典,用来念诵。现在,李治的一纸敕令,意味着他可以将整个译场都带上了!
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可以在山清水秀的玉华宫——不,玉华寺,正式启译全本《大般若经》了!
道宣律师说,中土之人与般若有缘。此言确实不虚。自《道行般若经》、《大品般若经》相继译出后,般若之学在中土逐渐流行。东晋道安在襄阳讲《放光般若经》,并撰制注解文记,发扬此经奥义。当时弘扬般若的还有于法开、竺法温、竺昙壹、于道邃等,他们在玄学的影响下,形成了所谓般若学的六家七宗。
而到了鸠摩罗什时期,更是广译《大品般若》、《小品般若》、《金刚般若》及《大智度论》、《中论》、《百论》等。其弟子僧叡、僧肇等竞造章疏,使般若之学的研习达到高潮,成为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的基础理论,并影响到了隋唐有关宗派。可见般若在中土大乘佛教中的影响之深远。
翻译完整的《大般若经》一直是玄奘的心愿,否则他就不会将印度存留的般若经典一网打尽地带回东土,并且一带就是三个版本了!
他始终记着他要统一中原佛法的夙愿,这种统一的纲领就是——以阿毗达摩为基础,以法相唯识学为主干,最后上贯于般若。
显庆四年(公元659年)冬十月,玄奘带着数十名久经遴选的佛门精英,这其中有“奘门四哲”:窥基、神昉、嘉尚、普光;还有弘彦、释诠、大乘钦、靖迈、玄则、玄觉、宝光以及居士学者沈玄明等人,外加玄觉、道竺、道归等年轻弟子,以及整整一车梵夹佛经,离开了充斥着迷乱、繁华与阴谋的长安城,浩浩荡荡地朝着北方的坊州玉华山而去。
临行前,皇帝与皇后携佛光王出城相送,并以茶代酒为法师践行。
玄奘已经习惯了这浩大的场面与声势,礼节性地道谢之后,便率领众弟子离开了这片繁华。
同三十二年前离开长安踏上西行之路时不同,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当所有的丑陋和血腥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感觉自己连多看一眼长安的兴致都没有了。
马车在宽敞的官道上疾驰,长空万里无云,阳光照在玄奘脸上,带给他丝丝暖意,也让他的心变得明亮起来。
这毫无掩饰的喜色感染了随行众僧,一路上,大家兴致勃勃,竟然坐在车上辩起了经——有人提到了一乘说和三乘说,顿时点燃了战火,一时间你来我往,辩得不可开交。
窥基自然是三乘学说的主将,在与法宝进行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论战后,他被替换下来,钻进师父车中。
“太痛快了!”他兴奋地说道,“自打师父离开大慈恩寺,弟子已经好久没这样痛快地辩上一场经了。”
玄奘欣悦之余,突然问道:“窥基,你真的认可有一分无种姓的众生吗?”
窥基道:“这个决定是有的啊!虽然佛说众生平等,可平等不代表就没有分别啊。”
“那么你觉得,什么样的众生才是无种姓的呢?”
窥基想了想,道:“有那么一类众生,由于某种业障,生生世世都没有机会得闻佛法,自己也无法开悟,那不就是无种姓了吗?”
玄奘叹了口气:“你认可也好。这样五姓宗法的理论就可以传延下去了,这也是我的师尊戒贤论师的意思。”
窥基奇怪地看着师父,正想再问些什么,前面的道归突然叫了起来:“师父快看,玉华到了!”
窥基往车窗外探了一眼,欣喜道:“果然到了。师父你看那个路口,不就是我们那次上山的地方吗?”
玄奘微笑点头:“难得你还记得。”
“这里是弟子与师父初识之处,自然记得。”窥基动情地说道。
玄奘想起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将门公子,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时光如水,当初玉华山上的朗朗少年已经日渐清冷坚韧,成长为一位内心坚定睿智,外表却依然神采飞扬的青年比丘。
“我知道师父想起了什么。”窥基嘟嘴道,“那时弟子年少无知,甩掉家中侍卫,独自一人跑到这里。却又不知路径,偏偏师父还要弟子给你引路。”
“现在你真的可以给人引路了。”玄奘感慨万千地说道,“世上有无数的路,每一条都能到达你想要去的地方。这些路有的平整,有的崎岖,有的充满荆棘和凶险。但同时,每一条路上也都有它独特的景致,行走其间会有一段完全不同的体验。”
“师父的意思是说,佛门的各个法门,其实都只是不同的路径吗?”
玄奘轻轻点头:“不管有多少条路,最终你都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条,确定好你的方向,坚定地走下去,你一定会达到目标的。”
说话间,众人已经转进山间。眼下虽已是十月初冬季节,山间的林木却依然蓊郁,山风吹来,落叶铺得遍地金黄,简直美不胜收!
这满眼宁静的秀丽景色令大众深感愉悦。加上山间空气清新,沁人心脾,一些年轻僧人索性下车步行,尽情观赏这山间美景。
“窥基师弟,我记得你曾经说过,玉华山上有一片山谷,名叫凤凰谷。是这里吗?”神昉突然问道。
窥基点头,伸手往前指了指:“就是前面行宫所在的那片山谷。”
神昉不禁惊叹:“果然是个好名字!”
窥基笑着看了看玄奘:“你们知道吗?师父出生的地方也叫凤凰谷。”
“真的吗师父?”神昉回过头来,惊奇地问玄奘。
玄奘颔首微笑,心底升起一股浓浓的暖意。
两个相隔千里的凤凰谷,这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冥冥中有着某种预示呢?
他将身探出车窗,望着满山秀丽的林木,充满喜悦地赞美道:“这玉华山,真乃是阎浮兜率天啊!”
他一时兴起,索性也随弟子们下车走了一段,想起十一年前与窥基爬的那条陡峭的山路就在离此不远的地方,只可惜如今这身体,却是再难攀崖了。
山风吹来,寒气刹时间侵入五脏六腑,只觉得浑身上下有如芒刺,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师父,山间风冷,您快上车去吧。”看到师父的面色突然间变得煞白,靖迈忙不迭地将他往车上推。
玄奘听话地上了车,口中轻轻嘟囔了一句:“这玉华的风,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靖迈不敢掉以轻心,探身问道:“师父没事吧?越往山上走就越冷了。”
“没事。”玄奘笑道,“你当师父是纸糊的吗?”
这话一出口,心里倒是略略一动,想起十一年前的那个中秋,他与太宗皇帝在山间赏月,秋风起时,他劝皇帝注意龙体早些回殿歇息,当时,李世民倔强地回了他一句:“你当朕是纸糊的吗?”
太宗说完这话,第二年就去世了。可见在无常面前,还真是不能太过逞强。
他又想起《大般若经》,整整二十万颂啊!这得要多长时间才能译完?五年?六年?抑或是七八年?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能支撑这么久吗?
玄奘一向不喜欢半途而废。他总觉得,若是不能将这部大经译完,只译得零零碎碎的,那还不如不译。毕竟,中土已经有了许多关于此经的零散译本。
什么事情一旦开了头,就一定要将它做完。这是他的性情使然。
他开始闭目思索译经的计划,身下的马车在官道上“吱吱扭扭”,一路向着当年的行宫而去……
果然,越往山上走,天气越冷,树木也变得越来越秃。虽然遍地金黄的落叶犹如一层厚毯,依旧美得惊人,但那越来越强的山风却让人着实有些受不了。
靖迈忍不住探进车窗,担忧地说道:“师父,这玉华山风景虽是上佳,却只适合夏季避暑,冬天怕是不好受呢。”
“山上不都这样吗?”玄奘睁开眼睛,看着道旁铺满白霜的落叶,微笑道。
“师父,我看要不这样,咱们先在这里安顿下来,留些弟子在此守护经书。然后师父暂且回长安,待到明年春天再回来。”靖迈提议道。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啊?想把师父的时间都折腾在路上吗?”玄奘不满地问道。
“其实也没多远的师父,也就三五天路程而已。”
“三五天还少吗?”玄奘目光深邃地看着弟子道,“靖迈啊靖迈,看来你还是太年轻,不知时光的宝贵,所以才敢如此挥霍啊!”
靖迈还想再说什么,玄奘却摆了摆手:“你看这里多美,一年四季都有美景可看——春观绿、夏避暑、秋沐风、冬看雪。这么好的地方,你居然说要离开。你说这里冷,有西域的雪山冷吗?”
靖迈想说,您现在的身体还不是拜那雪山所赐?但他不想再打击师父了,只是勉强笑了笑,不再说什么。
弟子们也都看出来了,师父这是不打算回长安了,他对那座巨大的繁华之都早已生起厌离之心。能够埋骨玉华山,对他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当晚,玄奘一行下榻于玉华寺的肃成院中,这里是他第一次来玉华陪驾时居住的地方,时隔多年,依旧是清泉环阶。月光透过窗户映照在铺了松木的地上,清寒中包裹着华盛,沉郁中隐现着安宁。
第二天清晨,云光殿的大门缓缓开启,玄奘带领译场众僧走了进来,阳光透过窗棂洒遍殿中的每个角落,光辉在他的脸上闪耀。
“这云光殿温暖向阳,咱们的译场就设在这里吧。”玄奘环顾四周,愉快地做出了决定。
由于人到得齐全,译场很快就被重新组织起来,照例先翻译了几部小经,为翻译大部轴的《大般若经》做准备。
或许是重开译场唤起了玄奘身上久违的热情,虽然天气越来越冷,他的精神状态却越来越好,不仅没再发病,就连气色也好了许多。
转眼冬天到了,这天下起了雪,瞬间将玉华山变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甬道上更是被厚厚的积雪所掩盖。
玄奘信步走出殿堂,来到冰雪弥漫的松林之中。这里的松枝几乎被积雪覆盖,每一根都仿佛粗了数倍,雪映天光,呈现出一片柔和又神秘的气氛。
“看来,这玉华山还真是师父的福地呢!”窥基走过来,高兴地说道,“前两天回长安的两个师弟回来了,说圣上问起师父的身体情况,还说,要是觉得这里不舒服,就请师父回长安去。”
提起此事,玄奘不禁沉默了一下。
迁到玉华山,绝不等于脱离了皇帝的视线。这里不仅有卫士五人防守,随他同来的弟子和助译僧们还要两三人一组,定期回长安述职。
虽然在玄奘看来,皇帝这么做纯属吃饱了撑的,但是李治依然如故。
“圣上知道我有寒症,知道玉华山的冬天很冷,他以为到了冬天我一定会回长安的。”玄奘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恬淡的微笑,“圣上不会明白的,其实玉华一点儿都不冷,长安才是真的冷,冷到骨子里,冷到心里……”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挥洒自如。在玄奘看来,这象征着自由和解脱。身处这样的环境,只觉得心境愉悦平和,再不会念及半分丑恶。
他伸手扶住一棵松树,轻轻一呼,一口白气弥散开去,很快消失,洗去不少胸中的秽气。
“这里,就是我的睹史罗宫啊!”他感慨道。
外面虽好,毕竟不能久待,况且地上的积雪已经厚达尺许。在窥基的劝说下,玄奘回到燃烧着松木的译经堂里,将《般若经》的梵夹一层一层地堆放在桌案上。
窥基一边帮忙整理一边问道:“师父真的打算翻译《大般若经》?”
“当然是真的。”玄奘的语气极其平静,“般若博大精深,与中土众生有缘,早该全部译介出来。”
“可是师父,弟子一直觉得,般若是偏空的。”窥基提醒他道,“一旦译成,势必会极大的丰富和完善中观一系的理论基础。”
“原来你也这样认为?”玄奘看着心爱的弟子,神色显得有些意外,“窥基啊,你随我学佛已逾十年,怎么还有如此强的分别心?其实我跟你说,在印度,正是由于对般若的解读,才先后形成了大乘中观学派和瑜伽行派。中观是般若,瑜伽也是般若。我如今翻译《大般若经》,就是为了让国内同修看到这两个大乘学派的源头。”
窥基奇道:“师父的目的还是要会通空有二宗吗?”
“这不是会通,而是并存。”玄奘纠正道,“中观和瑜伽并非你想象的那么泾渭分明,只不过是修行者从各自不同的时空和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罢了。不仅是中观瑜伽,包括声闻、缘觉、菩萨乘都是一样。就好比你第一次来玉华时,不知上山的路径,所以才会刻意分别。但其实,哪条路都能通到山顶,不同的只是路上的风景和难易程度罢了。宗派和法门也是一样,无非都是求佛的因缘和方便,与渡河之舟、指月之指无异。我们学佛之人,不该对此枉自分别。”
窥基愣了半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开始著书立说,为因明二论、《成唯识论》等书撰写大疏。这些著疏多数是对师父讲说的记录,因而其逻辑性、严谨性毋庸置疑。
与此同时,他甚至开始着手创立一个新的佛学门派——法相唯识宗。
原本他还以为,精通法相唯识学说的玄奘就是一面最方便最好使的大旗,是理所当然的宗派之首。然而现在他明白了,师父的眼中根本没有宗派之分,只有知识和真理,以及对真理的热爱和追求。 [1]
显庆五年(公元660年)正月初一,玄奘在玉华寺译场正式启译二十万颂的《大般若经》。
在座的除他之外,还有十四名僧人,这是他提前确立好的翻译阵容,其中笔受七人:大乘钦、慧朗、道测、窥基、普光、嘉尚、神皎;缀文三人:玄则、神昉、靖迈;证义四人:誓通、慧贵、神泰、慧景;玄则制序。
清幽的香气,伴随着一缕白烟在译场中缭绕,玄奘的目光在这轻烟中依然明亮幽深,他对这些挑选出来的助译者们说:“佛陀用了二十二年时间,不厌其烦地讲说般若,是相信只有开启般若智慧,才能洞彻宇宙人生的真理,最终迈向觉悟的佛果。玄奘一直想要翻译这部大经,却总是顾虑重重,担心完成不了。但是此经一旦译成,实为我中原佛子之大幸。玄奘愿将此生命留在译场,留在这座伽蓝之中。也希望诸位同修能够和我一起勤加努力,勿辞劳苦。”
众僧一起合掌,称颂佛号。
然而这部经毕竟还是太大了,内容繁多,翻译起来极不容易。加上玄奘使用了三套《大般若经》梵夹,每遇到疑难之处,就用三个版本相互校订,反复推敲,确定译文,以使其更加接近原著。如此审慎的态度,固然是古来未有,也无疑更加消耗时间。尽管译场的日程安排得十分严密,进展仍不是很理想。
于是翻译期间,不时地有参译者提出建议,劝法师效法当年鸠摩罗什大师,采取节译的方式,删繁去重,但求达意即可,以减轻译经的荷压。
或许是担心自己的体力难以支撑到这部大经的结束,玄奘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提议。
结果当天晚上突发噩梦,自己不知何时竟到了一座雪山顶端,身旁风狂雪骤,足底却是万丈深渊,唯有薄冰支撑。正不知该如何下脚之时,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却是一头身达数丈的猛虎,瞪着一双血红的大眼,“嗷”地一声猛扑过来!
玄奘心中一惊,脚下打滑,身体如一片树叶般从山顶飘了下去……
醒来时发现浑身冷汗涔涔,四周浓重的黑暗几乎要将他埋没,更有彻骨的寒气刺入肌肤,他觉得全身的血腋仿佛都要凝固了。
玄奘盘膝趺坐于禅床上,默诵了一卷经文,将一颗不安的心安抚下来。
“多谢菩萨慈悲警诫。”他慢慢走到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祈请道,“这部《大般若经》,怕是玄奘此生翻译的最后一部经典了。以往的每一步,玄奘都力求做到审慎周详,如今也是一样。恳请菩萨慈悲加持,让玄奘能够善始善终,让般若完整严密地现于中原大地。”
说罢,深深地叩下头去。
天明时,玄奘再度走进译场,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众僧:经卷必须全译。
“真的一点儿都不删吗?”一个弟子难以置信地问道。
玄奘点头,断然道:“悉依梵本,一字不删!”
这异常坚决的语气打动了译场大德,人们从法师冷静的目光中再度找回了当年那个冒禁西行的取经僧——同样的倔强,同样的坚定,同样的不达目的绝不回头。
因此,人们毫不怀疑,这一次他依然可以成功。
此后的翻译出奇地顺利,再没有人提起删略之事。玄奘发觉自己的头脑清醒异常,遇到一些言语深奥甚至文意背离之处,译场大德们颇费踌蹰,到了玄奘这里却都能解释得清清楚楚,令众人豁然开朗。
大德们对法师的智慧交口称赞,玄奘却谦逊地说道:“这决非玄奘粗浅的智慧所能通达,实在是诸佛菩萨于冥冥之中的慈悲加持啊……”
《大般若经》共分四处,即佛陀在四个不同的地方宣讲般若:王舍城的鹫峰山、给孤独园、他化自在天王宫、王舍城竹林精舍;又分为十六会,即十六次集会。总成一部。
当翻译初会中的《严净佛土品》时,经中说:“诸菩萨摩诃萨众,为般若波罗蜜故,以神通愿力盛大千界上妙珍宝诸妙香花、百味、饮食、衣服、音乐,随意所生五尘妙境,种种供养严说法处。”
当晚,玉华寺寺主慧德法师以及翻经僧嘉尚,竟然同时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玉华寺有如净土,宽广严净、绮饰庄严,各种幢帐、宝舆、花幡、伎乐,盈满寺中。有无数僧众手执华盖、供具,齐至大殿供养《大般若经》。寺中衢巷墙壁皆装饰着美丽的锦缎,地上布满名花以供众人从上面走过……
就这样到达翻经院时,发现此院更加殊胜美妙,如同经中所记载的宝庄严土。又听闻院内三堂讲说,其中玄奘法师正在中堂敷演妙法……
此情此景,令两位高僧欢喜无限,醒后齐来参拜玄奘法师,转述梦中情形。
玄奘道:“我们今日正在翻译这一品,诸菩萨众必有供养。诸位法师现在相信了吧?”
不久后,殿侧的一棵双萘树,时令未至便数绽其花,每次均开六朵,鲜荣红白,可爱异常。
众僧都说:“此为般若再阐之征兆啊!花开六朵,便是喻六波罗蜜。”
有了这些神异之事,全寺上下对此经更为信重,对玄奘的决定也更加坚信不疑。
显庆四年年底,法门寺舍利进入长安,这座繁华的都城再度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致。
李治欣喜地说道:“能得舍利,深是善因。”
显庆五年三月,皇帝又下敕,请舍利前往东都洛阳供奉,其规模要比舍利入长安时更加宏大,这也是唐代第一次隆重迎奉佛指舍利。
玄奘对这些事情已经不大关心,他全部身心都在佛陀的法身舍利——《大般若经》上。
玉华山的四季气候变化很大,玄奘便依据季节改变译场:初来时在云光殿,正月搬到更加避风的玉华殿,到了夏五月又搬到清凉干爽的嘉寿殿,遇到酷暑天气还曾在四面透风的八桂亭内译经。此外,清净幽宁的明月殿和庆福殿,也都做过译场。
或许是《大般若经》带来的加持力,他的身体比以往好了许多。在助译僧的眼里,三藏看似文弱,其精力和敏锐却始终异于常人。自从到了玉华山,他每天睡得极少,身体却丝毫不受影响。
玄奘毕竟自幼修习禅定,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禅定能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真的能消除肉身的病痛。
医僧明藏禅师对玄奘身体状况的了解要比译场的助译僧们多得多,因此也就显得格外忧心。明知这病需要多休息、少操劳、勿受寒,偏偏这几条竟是一条都做不到。
其实玄奘已经在尽量遵守医嘱了,不管弟子们端来什么药,都是不由分说地一饮而尽。他改变了自己往常的一些习惯,夏天不再开窗睡觉,冬天也极少外出,即使出去,也是尽量穿得暖一些……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译完这部《大般若经》。
明藏禅师为玄奘开出了新药,同样精通医术的玄奘注意到其中有很多仅仅是用来止痛的,不禁苦笑不已。看来,就连医术高明的明藏禅师都对他的病无能为力了。
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是体寒多痛,且对药物产生了依赖。逾时不服,身体就会痛苦难当;而一旦服药,虽然能暂时缓解痛楚,却又极易犯困,没有精神。他曾依照明藏禅师的嘱咐,暂缓译经进度,增加休息时间,可是即便如此,醒来时头脑依然不如以前清醒。
这种状态自然影响了译经,然而无论是他,还是明藏禅师,都想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
直到一天晚上,当玄奘坐在案前批阅新译好的经文时,发现自己竟将一个常用词都写错了,这才骤然警醒!
“我真是愚蠢啊……”他在心中暗暗自责,“病痛是业障现前,我却一味地逃避。可是天底下哪有不付出代价的事情呢?”
他合上经卷,立即知会明藏禅师,要求将药方中会导致自己昏沉的药物全部停掉。
明藏大吃一惊:“三藏不可,你现在已经离不开那些药了!”
“离不开?”玄奘奇怪地看着他,“不吃会死吗?”
“暂时……不会,只是你的头痛和关节痛会更加严重……”
玄奘道:“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苦的,能够感受到痛苦我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否则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明藏伤感地垂下了头,眼中竟有泪光在闪烁。
玄奘深吸了一口气,语带惆怅地说道:“明藏禅师,玄奘知道你的好意。但是你知道吗?我们生在娑婆已经有太多不能自主的地方,可是无论如何,我现在还能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意识,这便是难得的福报了。”
明藏知道玄奘的性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说才好,只能无可奈何地点头。
《大般若经》的翻译仍在继续,玄奘发觉,想要缓解痛苦的唯一方法就是专注,当他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得不再重要。
这天是个难得的晴天,同往常一样,众僧齐聚在玉华殿中翻译《大般若经》。玄奘用清晰平稳的声音讲述经文,助译僧们提笔做着记录。阳光透过窗纸洒进殿堂,尘埃在倾斜的光束中舞蹈,就连案上的梵夹和麻纸都被渲染成了温暖的淡金色,一切进行得有如行云流水。
可是突然之间,玄奘的声音停顿了。
众僧诧异地抬头,吃惊地发现坐在中央主座上的法师面色苍白,双手紧紧抠住桌面,身体不受控制地缩了起来。
“师父?”最前面的靖迈诧异地上前搀扶,他清晰地看到汗水从师父的头上快速渗出,密密匝匝布满了额头,打湿了面前的纸张……
“师父!”靖迈紧张万分,声音颤抖地劝说道,“你身体不适,还是休息一下吧。”
玄奘艰难地摇头,突如其来的巨痛令他眼前发黑,几乎难以视物。
译场众僧们也都感觉到了不对,他们看到玄奘身上的僧衣已经湿透,紧抠着桌案的指关节都发白了,终于意识到他的身体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好。
慧立率先反应过来:“我去请明藏禅师。”
“别,别去……我没事……”玄奘的嘴唇轻轻抖动着,止住了弟子的脚步,“就这一阵子,过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这一阵子需要等多久?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痛楚嵌入他的每一道骨缝之间,如同一根锐利的尖刺游走全身,令他呼吸屏止、血脉停滞。脑子里仿佛灼烧着一团火焰,直欲将他的神识吞噬。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痛苦,只能咬紧牙关,竭力维持住这摇摇欲坠的意识。
面对此情此景,众僧的心揪成一团,有几个竟哽咽地唏嘘起来。
时间缓慢地流逝着,不知过去了多久,痛楚终于慢慢褪去,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一片狼藉,一片宁静。
玄奘慢慢坐直了身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眼前仍是一片模糊,但感觉却是从地狱又回到了人间。
一抬头,却见身边的弟子们满脸泪水,不禁诧异:“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无力,接过靖迈端来的一杯温茶润了润喉咙,方才感到好了些。窥基已去禅房取了一套僧衣,将师父身上如水洗般的衣衫换了下来。
助译僧们看到法师面色如纸,知道他已经力竭,但那目光中的冷静也使他们明白,这个时候他是决不会离开译场的。于是也都不再多言,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