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长安最好的季节,天高云淡,微风徐徐,十分宜人。
玄奘打开窗子,面对着银杏树上那片湛蓝的天,久久不语。此时的他无心观赏那云卷云舒,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如何离开长安?
《成唯识论》已经编译完成,后面的译经又是一个问题。可如今的他客居于这西明寺中,熟悉的弟子唯有窥基一人,慈恩译场形同虚设。总不能一直叫窥基一人助译吧。
玄奘心里很清楚,像《成唯识论》这种情况属于特例,莫说是只有窥基一人助译,即便是没有助译,只他一人翻译也是可以的,毕竟这是著述性质的揉译。
可是其它经典不同,必须经由译场集体翻译,否则信徒们是不会买帐的。
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最近这段日子,寒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挣扎在生死的边缘。
回想当年西行路上,他曾无数次地面对死亡。但不知为何,那时总觉得死亡离他很远。哪怕是在雪山、大漠,哪怕是强盗的钢刀架到颈上,仍然是那种遥远又模糊的感觉……可是现在,面对如此平静的生活,死亡却突然间像是拥有了某种质感,在他的眼前变得明晰起来。
对此,他不曾有过害怕和畏惧,只是那种怅然紧迫的感觉时时袭上心头。人命如露,他必须趁现在还有些精力,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而要避开那些没完没了的俗务,避开纷乱不息的朝政,重拾译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长安。
可是,他该如何离开呢?
偷跑是不可能的。还是要想办法得到皇帝的准许,然后堂堂正正地离开。
可是皇帝上次已经明确地说过,叫他不要再提入山之事,这条路基本上已经被堵死了……
武皇后又来了,还带来了三岁的佛光王李哲,西明寺上座道宣律师率众僧出来迎接。
“圣上最近因心伤而生疾,本宫特地来此烧香,为他祈福。”武后微笑道。
道宣合掌施礼:“阿弥陀佛。有佛陀护佑,圣体定然无碍。娘娘请。”
一行人进入寺院,武后边行边问:“三藏可还在寺中吗?”
“禀娘娘。三藏自从迁到这西明寺来,身体就不大好,旧疾屡发。所以一直在寺中静养,莫说是离开寺院了,便是他自己的院门也极少出。”
“哦?”武后沉吟着问道,“病得很重吗?会不会过给别人?”
“娘娘放心。三藏是当年西行时落下的寒症,并非瘟疫,不会过给人的。”
武后点了点头:“那么他今日如何?”
“听说这几日好多了,娘娘是要他出来相见吗?”
“那倒不必。”武后微笑着,对身边的内侍和奶妈道,“佛光王年幼淘气,我怕他在这里防碍上香。你们带他去见三藏法师吧,毕竟他们师徒也有一阵子没见了。”
两人答应一声,将佛光王带走。
在道宣等大德的陪同下,武后挨个殿堂烧香、布施,直到接近正午,方才结束。
此时已是斋饭时间,武后叫众僧自去用斋,自己则带了几名贴身侍女,信步走向玄奘的禅院。
竹林掩映中,她感觉四周的气氛越来越宁静,一股隔世的气息扑面而来。
“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听不到儿子熟悉的喧闹声,武皇后倒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小声自语道。
踏入院门,眼前是一大片盛开的茑萝,娇嫩轻盈的小花一簇一簇地点缀在绿烟之上,煞是好看。花前草地上铺着一块软垫,玄奘正坐在上面给佛光王讲故事。他的声音舒缓动听,娓娓道来,佛光王仰着小脸儿,已经听入了迷。一老一小坐在花间,衬着周围星星般的花朵,竟似身在画中一般。
武后忍不住感叹道:“法师真是天生的师者。我这孩儿在宫中从来就没有这么乖巧听话过。”
玄奘起身合掌:“沙门见过皇后娘娘。”
“法师不必客气,听说你身体不适,明空特来看看。”
“沙门无碍,多谢皇后挂念。皇后请坐。”
武后在玄奘对面款款坐下,海会等沙弥端来精致的斋食,让皇后与法师边吃边聊。奶妈则将佛光王抱到一边,见缝插针地喂小皇子吃饭。
佛光王吃饱了,张嘴打了个呵欠,奶妈便将其抱到玄奘房中小睡片刻。
玄奘继续留在院子里,与武后聊天。
“我看了法师新出的《成唯识论》,真是‘文如钩锁,义如连环’,实为发掘唯识妙理的宝藏。法师大才,明空深感钦佩。”
“皇后过奖了。玄奘也是以先贤所说为依据,翻译罢了。哪敢说有什么才华?”
武后微微一笑:“其实明空觉得,法师完全没有必要妄自菲薄。这《成唯识论》分明就是法师所撰。而且,比起《瑜伽师地论》来,它看上去更加通俗易懂,也更容易被接受。”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道,“其实《瑜伽师地论》也不难读懂,皇后看进去就知道了。”
武后点头:“既然法师推荐,明空会去看的。”
两人小坐了一会儿,感觉到风吹得有些寒意,便起身在廊下漫步。
“明空看那《成唯识论》,有些地方不太明白,还请法师解惑。”
“皇后请讲。”
武后问道:“世人都说心随境起,法师却说心外无境。既无外境,心识如何生起?”
这确实是很多人都不能理解的地方。玄奘答道:“虽无外境,但由本识中的一切种子为因,现行为缘,因缘和合,心识自然生起。”
武后又问:“有情众生流转生死是由善业、恶业所感召,而造业又是缘善境、恶境而起。那么,若是没有外境,众生又如何感业造业、生死相续呢?”
玄奘道:“有情生死相续是以二取习气为因缘,以业习气为增上缘。此二种习气无尽,则有情生死无穷,不必假于外境。”
武后想了想,又问:“《解深密经》中说有三性,如果心外无境,则应该只有‘依他起’这一性,何来三性之说?”
玄奘答道:“三性也不离识,以众缘所生心之心所及所变现等为依他起性;愚夫于此横执我法为遍计执性;于依他起上除去二执,所显识等真性为圆成实性。”
“既有三种自性,何故又说‘诸法空无性’呢?”
“一切法无性是佛陀密意所说,其实在三种自性中,只有‘遍计执’真正无性,‘依他起’与‘圆成实’都是假说无性,非性不无也。”
他二人一问一答,涉及唯识法相理论,旁人固然听得云里雾里,就连玄奘自己也深感意外。从这些问题上看,眼前这女子对佛教义学的理解确有真材实料,这是万万装不来的。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有佛缘的女子竟会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要知道法相唯识之学,原本就是一门极为艰深、繁琐的学问,一般人很难了解它的意义。特别是十卷本的《成唯识论》,其揉集十家之说,破斥多家外道及异说。所以在行文时,有如枝上分枝,叶旁长叶,顺着枝叶走下去,很难再回到原点。
很多出家僧人都视为畏途的义学理论,这宫中女子倒看得下去,也算一奇了。
玄奘虽然对武皇后始终保有几分戒慎之心,却也不能不承认,同她说话要比同李治说话容易许多,也轻松许多。
跟李治聊佛法,基本上就是对牛弹琴。而武后在这方面,却要灵醒得多。
玄奘心中禁不住升起一丝遗憾:佛法为何没能让她刚硬的心变得柔软一些呢?
然而不管怎么说,今日见到这个女子,或许是佛陀给他的机会,让他可以从长安的繁杂中退出。
想到此处,他合掌一揖道:“皇后娘娘,沙门有一事相求。”
武后赶紧侧身闪过,微笑道:“法师有什么话,尽管开口便是。何必这么客气?”
玄奘道:“沙门自奉诏翻译以来,至今已有一十五年。如今老迈多病、心绪迷谬,实在不敢再滥窃鸿恩。恳请帝后准许我离开长安,移居山中。偶尔翻上几部小经,时时念诵,以保国家昌盛,帝后平安。恳请皇后帮我劝说陛下,准我此愿。则沙门幸甚。”
武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奘,若有所思地问道:“明空记得,法师刚回国时就曾向先帝提出过到少林寺译经,遭到拒绝;两年前随驾洛阳宫时,法师又重提旧请,圣上仍是不允,并要法师从此不要再提此事。怎么今日又提了呢?”
“玄奘这次不去少林,就在长安附近找座荒山,让我养老即可。”
武后笑道:“看来法师是真的对长安厌倦了啊,总是不肯死心。”
“那么,皇后可肯帮玄奘这个忙么?”
武后没有回答,而是顺口转了个话题:“法师送给吕才的书,明空也拜读过了。还记得当年那场沸沸扬扬的因明论辩,吕才以天竺胜论派的理论比附太极,很多人觉得是道家占了佛门的便宜,却不想法师竟会真的送给吕才一部胜论派的书。”
玄奘道:“君子之辩,不结私怨。”
“好一个君子之辩,不结私怨!只是不知法师为何要翻译那部印度外道的著作?”
玄奘见她不提入山之事,估计此事难成,心中无奈,只得顺口答道:“主要还是为了让世人从一个更方便的角度去理解佛法。”
“更方便的角度?法师能给明空讲讲吗?”
“不知皇后想听什么?”
“讲讲印度的外道与佛法,究竟有什么相通之处。”
玄奘想了想,道:“几百年前,印度有个婆罗门学者,名叫阿耶波多。他创造了数字0,用来表达空和无的概念。这便与佛法思想相通了。”
武后一愣:“空和无,怎么可以用数字来表达?”
玄奘道:“皇后想不明白么?当初,沙门给太宗文皇帝讲这个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武后忍不住笑道:“明空如何能与先帝相比?”
话虽如此说,她的心里却极为高兴。
通常人们在她面前提起太宗文皇帝时,都是用来打压她的,让她感到愤怒和受挫。眼前这位高僧竟然拿先帝同她相比较,虽是不经意地顺口一提,还是令她感到非常高兴。
“法师,您接着讲。”她客气地说道。
玄奘道:“很多人都觉得这个数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顶多用来标示一下空位。阿耶波多却坚持把它看做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数,而不仅仅是一个空位。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很多人看来,没有就是没有,不仅没有物体,而且没有任何东西,包括数字。”
“难道不是这样吗?”武后奇怪地问道。
玄奘道:“皇后你要知道,在佛法中,空并不意味着否定一切,而是一种最高境界,甚至最高真理。”
武后认真地想了想:“或许,对佛陀来说是有意义的?”
“对众生来说也是如此。”玄奘道,“印度还有一位智者,名叫梵藏,他提出了比零更小的数字。皇后你看,有了零,就有了另一个方向的数字,零居中央,就像一个王者;而且,有了零,就有了逼近于零的数字,零成了一个可以无限接近却始终无法抵达的目标,就像佛家所说的‘空’。于是,就有了‘极微’这个假借的概念,这不就是佛陀所说的‘邻虚尘’吗?”
“极微?邻虚尘?”武后喃喃自语,“听说法师在同吕才的辩论中也曾提到过这些,但是明空始终不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玄奘道:“佛说这个世界上,不管是人的肉身,还是其它事物,都是可以细分的,一直分到极微小的程度,分到物质与非物质的临界处,这便是佛陀所说的‘邻虚尘’。”
武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就像尘土一样细微。”
“不,邻虚尘比尘土要小得多。”玄奘道,“在我们的肉眼之中,人和物既可以聚集在一起,也可以各自分散,包括尘土在内也是如此。但是,在佛陀眼里,我们所有人的身体,都是弥漫于整个虚空当中的……”
听到这里,武后似乎被吓到了,震惊地看着玄奘。
“我们的身体……弥漫于整个虚空?”她实在无法想象这种情况。
“是的,这就是空。”玄奘没有多做解释,只是语气平淡地说道,“沙门不知道皇后是否能真正理解这个概念。这个空不是什么都没有,相反,它遍及于一切——所有人,所有物,在这个层面中都没有任何差别。”
武后纳闷地看着玄奘:“明空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玄奘道:“打个比方,在沙漠中,有着各种形状、大小不一的沙丘。但沙漠本身,却是由一粒粒沙子组成的。只有在风的影响下,才会显出各式各样的形状。这一点,皇后可以理解吧?”
武后点了点头。
玄奘道:“这个世界亦复如是。我们每一个人,和这座寺院、这杯茶、这卷书,都是由极微小的颗粒组成,彼此没有什么差别,而是尽虚空遍法界的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就是空,它是一个无形的东西,不可复制也不可分割,就像零一样。但是在众生眼里,就如同风吹动沙子所形成的各种不同形状的沙丘,空在虚空中形成了一堆堆粗糙的物质境界,人们将它们分别认定为一座房子、一棵树、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头牛、一只猫、一卷书……如此而已。”
武后认真地想着,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些事情。
“所以,空不是什么都不存在,而是对世界的某种真相的认知。”
“可是法师,哪怕是分到极微小的颗粒,它也是颗粒,不能被称做是空吧?”
玄奘赞赏地点头:“皇后说得没错。所以说,极微只是一个假借的概念,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极微,存在的只是空。”
武后皱起了眉头:“既然是空,那么这些东西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这与观察者有关。”玄奘解释道,“佛陀设定了一个最小的物质概念,叫做无分微尘。无分微尘可以在‘空’中消失,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追踪它的去处,它就是在虚空中消散无余了。”
武后奇道:“这就是法师《心经》中所要表达的,这个世界从根本上就不存在的原因?”
“非是玄奘的《心经》,而是佛陀的《心经》。佛陀说过,整个宇宙都是在虚空中诞生的。”
“可是,如果我们弄明白这些,对众生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玄奘道:“皇后看不到意义,是因为你没有认真地去思考。须知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丰富得多,也虚无的多。零的意义与其它所有数字等值,它代表‘空’,而其它数字代表‘有’,但其实它也不是完全的空……”
“我们不要再说空了好吗?”武后摇了摇头,突然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空的概念与一阐提有关吗?佛家既然讲众生平等,又怎么会有一阐提的存在?”
这女子的思维甚是发散,玄奘倒没有想到她也会关注一阐提的问题。看来这确实是一个很容易给信徒造成心理阴影的问题。
于是他解释道:“说到一阐提,除六道众生和器世间外,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那些东西不属于草木瓦石之类没有生命的存在,但也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众生。”
“也就是说,一阐提也是空和无的一部分了?”武后依照自己的理解问道。
玄奘却摇头道:“它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们暂时无法理解罢了。”
“法师的意思,明空不是很明白……”
玄奘道:“对娑婆世界的众生而言,一阐提可能是一个没有元素的空集。而在某种我们可能不理解的空间中,一阐提不是空集,而是充满了各种有别于众生的存在。这种存在或许只有佛才能看到,也只有在佛的眼中才有意义。所以佛把这个概念提了出来,如此而已。就好比零也是一个数字,空也是一种存在,不是吗?”
武后恍然大悟:“是啊,佛经中所谓的‘空’很难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东西在众生看来是空的,以佛眼观之则不空。”
“阿弥陀佛,皇后夙植慧根,所言甚是。”
武后笑道:“其实明空最喜欢佛家的平等观,龙女以女身成佛,实在令人神往。”
玄奘合掌道:“皇后若是一心向佛,也会有那么一天。”
“多谢法师励勉。”武后眼中的笑意更深,转过脸来看着玄奘,慢吞吞地问道,“我听说,佛家还有一部《大云经》,里面讲了女身也可为王的故事。明空觉得甚是有趣,想要看看。不知法师可有此经?”
玄奘的身体僵了一下,心中竟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寒意。
但他的面色依然不变,合掌郑重回答道:“佛家典籍浩如烟海,玄奘所读也只是其中极微小的一部分,这《大云经》么,未曾听说过。”
“法师的意思是说,没有了?”武后眼中闪烁着皎皎的光华,她盯牢面前的僧人,似乎一定要让他正面回答。
“至少,玄奘未曾见过。”
“哦~”武后点了点头,缓缓说道,“法师要明空去跟圣上说,放你离开长安。那么,明空为何要答应法师的请求呢?”
“皇后说的是,是沙门唐突了。不敢再劳烦皇后娘娘。”玄奘的语气依然冷静,没有丝毫波澜。
武后不禁笑了:“其实也算不得劳烦。对了,法师还记得当年,太宗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你还俗佐政时,你曾说过什么?”
“沙门那时说,希望陛下慈悲,终我一生,不夺我志。”
“也就是说,你要先帝在你的有生之年,都不要再提此事了?”
玄奘低垂双眸,无奈地点了点头:“沙门明白皇后的意思,我能说出这样的话,圣上自然更能说出。”
武后边走边道:“其实法师说过的类似的话可不止那一次。还记得两年前,圣上要法师暂停翻译已有的译本,说‘无者先翻,有者在后’时,法师不仅直接上表驳回,更提出今后如果还有无法令人满意的旧译,也希望能得到重译的许可。法师你知道吗,圣上当时很生气呢。”
玄奘心中一阵苦笑,这明明就是两回事,偏偏又让他不好驳斥。
“所以,圣上是故意说出那句‘勿复陈请’的话吗?”
“这个明空不知,不过是想到了‘天道好循环’这句话罢了。”武后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僧人萧索的面容,调皮地一笑,“不过圣上最听我的话,或许我可以帮法师这个忙也未可知。”
玄奘却是一言不发,他已经对此事不抱什么希望了。
“法师尽管写表,明空替你交付圣上便是。”
“不必了。”玄奘低声说道。
武后“咯咯”地笑了起来:“法师当真是至诚君子。其实,明空方才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法师不必放在心上。至于法师想要离开长安,进山修行,也就一句话的事儿,明空焉敢跟法师谈条件呢?”
武后笑意融融,玄奘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毕竟,离开长安、专注译事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
“如此,沙门多谢皇后圣恩。”
武后微笑点头,与玄奘一同回到禅房之中,看着玄奘提笔写下一轴《重请入山表》。
“法师想何时离开呢?”
“何时都行。不过……越快越好。”
武后抿嘴一笑:“看来法师还真是心急啊。不知法师是否听说,圣上已敕令僧人智琮、慧辩和居士王长信一道,去凤翔法门寺迎奉佛骨至长安供养?”
“沙门确有听说此事。”
武后道:“估计明年年初,佛骨就可抵达长安了。这可是佛门的一桩盛事啊。法师不如就留在长安观礼,待这场盛事过后,再提入山一事如何?”
玄奘合掌道:“多谢皇后盛情,只是沙门不喜欢热闹。”
武后道:“这不是热不热闹的事情,法师乃是法门领袖,佛界巨擎,参与这件盛事对法师本人也有莫大的好处。”
僧人微微摇头道:“玄奘不是什么法门领袖,只是一介比丘。也不想要什么好处。”
武后奇怪地看着他:“法师好像很不喜欢权力?”
玄奘道:“权力就像吃饭一样,依照自己的量拥有就好,一旦没了节制,就是被活活撑死的下场。”
“我的饭量可是很大的。”武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面对默然的法师,再一次“咯咯”笑了起来。
她的内心还是极佩服这个僧人的,毕竟这些年来,在权势面前,她看到了太多下跪的东西——下跪的膝盖、下跪的舌头、下跪的思想……然而终究还有人坚持站着,坚持在污浊的深潭中逆流,默默承受着一切,并始终保持着一份仁善与磊落。虽然,他只是一个世外之人。
这时,佛光王已醒,武后也打算回宫了。
揣上玄奘的表文,走到院门前,武后突然转身,认真地对玄奘道:“其实明空觉得,以法师之才,完全可以自己写一部经论。”
玄奘怔了一下,一时竟不明白她的意思,因而没有接口,眼看着武后袅袅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
这次与武后聊的时间太长,他早已觉得身心疲惫,武后在的时候还极力克制,待得人一离开,便再也忍耐不住,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只咳得一颗心几乎要冲喉而出。他用手紧紧撑住桌案,半天喘不过一口气来。
“师父!你怎么了?”窥基不知从何处跑了过来,轻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没……没什么,可能是喝茶呛着了,一会儿就好……”喘息良久,他才低低地说道。
耳畔又响起武后离开前所说的话:“以法师之才,完全可以自己写一部经论。”
他闭目喘息,心中一阵悲凉。
武后的话中大有深意,她是想让我替她写什么《大云经》吗?玄奘不禁打了个冷战。
“师父,你冷吗?”摸着师父冰冷的手,窥基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玄奘慢慢走到佛前,双手合十,虔诚祈请道,“佛陀保佑,让玄奘赶紧离开长安吧……”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被武后所利用。虽然他对这个女子并无恶感,哪怕知道她做过很多残忍之事,也只是感到怜悯而已。他也知道她与佛有缘。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可以毫无底线地被她利用。
武后其实也明白这一点儿。她从玄奘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此事绝无可能。所以,她也就不再把希望寄托在玄奘身上,反正天下僧人多的是,找谁不一样呢?
不过,她还是由衷地钦佩玄奘的风骨,这个僧人一贯如此,平和中有坚持,温润中有韧性,看着手中的《重请入山表》,她的眼角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
“法师不肯帮明空的忙,明空却不介意帮你这个忙。明空这辈子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这次就算为法师破一次例吧。”
武后将玄奘的表文带回宫中,交给李治。李治看过之后,久久未发一言。
“陛下,看来法师真的只想离开长安,去哪里反而不重要。而且依我看来,他的要求也不算高。”
“是啊,当初随驾洛阳时,朕许他带上五名助译僧,结果他说翻译进度缓慢。这次干脆只提出带一两名弟子,说什么‘时翻小经,兼得念诵。上资国寝,下毕余年。’听起来,他就是想找个地方安度晚年了。只是……”皇帝轻哼一声,“这长安城就那么让他厌烦吗?”
武后抿嘴一笑:“人各有志嘛。其实依臣妾看,陛下倒不如卖给他这个人情,让他将乐意追随他的译场僧人都带上。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僧人,陛下何必如此防他?”
李治摇头:“你不明白,他虽是个僧人,可威望未免太高了些。”
“那又如何呢?”武后不以为然地说道,“这老和尚虽然倔强,但臣妾却从未觉得他有什么野心。况且他还在表中提出:‘并乞卫士五人依旧防守’,可见,一切都还在陛下的掌控之中。陛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话虽如此,可朕也舍不得他离开呀。”
“舍不得?”武后觉得甚是惊奇,“那就在长安附近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置他便是。”
李治认真思索了片刻,终于点头道:“也罢。朕就将玉华宫改为寺院,让法师常住译经吧。”
玉华宫是唐初几个皇家行宫中最大最豪华的一个,用李治的话说就是:“朕既然要给法师,那就给他最好的!”
此外,让玄奘去玉华,李治还有其它方面的考虑——
首先,玉华是离长安最近的皇家行宫,将玄奘安置于此处,既可应他所求,避开长安的俗务,同时距京畿又近,一举一动皆牢牢握于皇帝掌中。如此彼此安心,两全其美;
其次,玉华山是避暑圣地,夏季固然凉爽,到了冬天却是冰寒彻骨。李治相信到那个时候,身有寒症的玄奘还是会回长安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