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进入禅房时已经完全脱力,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透,眼前星星点点,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呈现出扭曲的状态。
与普慧周旋的时间太久了,他感到全身的骨头都要炸裂开来,未到禅床处就一头栽倒在地上!
“师父!”窥基等人匆匆赶来,将半昏迷的师父搀扶起来,安置在床上。又倒了一碗水,小心地喂给他喝。
玄奘已经支撑不住,没喝两口就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
直到四更左右,玄奘才又清醒过来。
窥基一直守在榻边,见他睁开眼睛,终于松了口气道:“师父的身体是最要紧的,不要想太多了。那件事情不过是普慧长老道听途说罢了,师父莫要放在心上。”
“普慧长老……”玄奘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对了,他大老远地到玉华来,咱们可不能失礼。你们将他安置在何处?”
窥基垂首道:“他不肯住在玉华寺里,已经下山了。”
“下山了?”玄奘不禁有些担心,“他岁数大了,可别出什么差错……”
“师父放心,他有三四个弟子随行。而且,靖迈师兄还专程派人下山打探,得知他们师徒就在山下的法云寺挂单,不会有事的。”
玄奘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窥基嘟哝道:“师父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你突然发病,弟子们都担心死了。其实,普慧长老所说的那些根本就没有任何依据,常言道清者自清,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玄奘淡然一笑:“所谓清者自清,不过是从自心出发。实际上,语言也是种子,哪怕再荒诞无稽,只要一出人口,一入人耳,就会生根发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道属于自己的痕迹,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抹去。”
窥基郁闷地垂下了头,只觉得一股莫名的酸楚从心中涌出。
玄奘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温言道:“好了,我不过是旧疾复发,并非是为此事发病,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窥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背过脸去,低声抽泣起来。
他一向没心没肺,从未在他人面前表现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如今真情流露,反倒令玄奘感到好笑:“你这孩子,修行十几年,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不都跟你说了吗,师父无碍的。你哭什么?”
“师父……”窥基抽泣着说道,“你是个修行人,有着弟子难以企及的福慧。可是为什么还要承受恶疾的痛苦?为什么还要受人编排和诽谤呢?”
说罢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师父榻上痛哭起来。
玄奘艰难地起身,将一只手放在弟子抽动的肩上,轻声问道:“怎么了窥基?你这个样子,可不像是个学佛十几年的高僧啊。”
然而窥基似乎没有听到师父说话,只是任性地不管不顾地哭着。
玄奘叹道:“很多人,包括先帝在内都曾经问我:你是个修行人,为什么还会在西行的路上受伤?为什么还要遭逢疾病和恶缘?是前生做了什么恶事吗?我很想跟他们说,去看看佛陀吧,他前生吃了那么多的苦,是你们想象不到的苦。他用了三大阿僧祇劫的时间修成了佛,还不是要以人的身体继续吃苦,遭逢疾病和恶缘?”
窥基抬起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道:“我知道佛陀的故事。但有时我还是会想: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玄奘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们佛家讲苦,这个苦并不是指一个人能够遭遇到多么悲惨可怕的事情,而是指每个人都无法逃避的苦难。不管是古人还是今人,不管是皇帝还是乞丐,也不管是唐人还是西域人、印度人,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必须承受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只要身在娑婆,都要面临这七苦的煎迫,没有人能够例外。”
窥基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点头道:“师父说得没错,这也是大乘佛法悲悯众生的原因。可是,修行人不正是要度自己和众生脱离苦海、到达彼岸吗?为什么还要承受这样的苦难?”
“修行人也在芸芸众生之中啊。”玄奘道,“窥基,你刚才也说了,大乘佛法悲悯众生。那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悲悯是什么吗?”
“帮助众生获得解脱?”
玄奘轻轻摇头:“你说的那是智慧,不是悲悯。咱们佛家讲悲智双运,可见智慧和悲悯不是一回事。”
“那么师父的意思是……”
玄奘道:“最大的悲悯是感同身受。好比有刀子扎在你的身上,我不会感觉到疼痛。如果我说我心痛,那只是一种情感,和肉体的疼痛毕竟是两回事。除非我也挨了一刀,我才能够真实不虚地感受到你所感受的。”
窥基低声道:“可是师父,我看到你那么痛苦,心里真的很难受,恨不能代替你。这种痛也是真实不虚的。”
玄奘欣慰地笑了:“那是师父的修为太浅了啊,才让我的弟子为我痛苦。窥基,我知道你是个善良聪慧的孩子,有大乘佛子的根器,所以才把你拽进佛门。现在看来,我的眼光没有错。但是你要知道,佛家不讲情,佛家的悲悯也不是简单的情感体验。每个人的感受都是独立的,无法相互替代。这就注定了一件事:没有苦难的感受,就不容易对他人给予悲悯。
“所以,佛陀降生人间,就是要和众生一起体验这七苦,他不能例外;地藏菩萨去地狱度化众生,就是要同地狱众生一起体验地狱的苦刑,他也不能例外。如果他们例外了,他们对众生的所谓悲悯就是廉价的、虚妄的。玄奘不是佛陀,也不是地藏菩萨,只是这娑婆世间的一个执念重重的比丘,只因有幸得闻佛法,开始修行了,我就要例外吗?”
窥基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师父,许久,才把眼帘轻轻垂了下去。
玄奘道:“这个世界充满了苦难,你要想救苦救难,就得先去受苦受难。大乘行者就是要和每一个众生一样,去承受他们该承受的,从真切的痛苦中获取悲悯的力量,这样才可以救赎一切苦难。如果你逃避,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窥基若有所思地点头,但还是不甘心地问道:“可是师父,修行人被世间的痛苦所困扰,是否会影响到修行和救度呢?就好比师父,如果你不得重病,就不用担心带回来的经典译不完了。”
玄奘道:“我译不完经书,是我的福德不够,我只能尽力而为。可是窥基啊,你要明白,对一个修行人而言,凡事一帆风顺,未必就是一件好事。因为太顺了你就不会去质疑。只有当我们陷入麻烦之中,我们才会去思考事情发生的真正源由,才会想办法去解决。”
“真正的缘由……”窥基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突然问道:“师父,你觉得这件事会不会是皇帝搞出来的?”
“皇帝?”玄奘惊奇于弟子的思维转换之快,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应该不会专门为我捣腾这么一件事出来吧。顶多是听人说起了此事,又乐见其成,就顺势而为了。”
窥基纳闷地问道:“圣上为何如此?师父你只是个僧人,就算有些威望,也绝对威胁不到他身上啊。”
玄奘道:“当今圣上缺乏自信,因而总喜欢琢磨人。这都是很正常的。”
窥基呆了一呆,他没有想到师父竟然如此评判当今天子,吃惊之余又不禁有些感动。
在如今这样一个山雨欲来的时刻,师父在自己面前仍是想什么就说什么,没有丝毫的遮拦和忌讳,这样的信任真是万世难觅。
“说来也是可笑啊。”玄奘轻言道,“咱们自称是世外之人,却总是被高高在上的帝王拨弄着命运。”
窥基迟疑了一下,突然问道:“师父,你心中有怨吗?”
玄奘默默地摇了摇头。
修行这么多年,见识过太多的权谋和手段、血腥与罪恶,一颗心早已修炼得有如高原湖泊,波澜不惊,哪里还会有什么怨恨?顶多是有些心寒罢了。
从雁塔建成的那天起,玄奘就感觉到皇帝对他的矛盾态度,特别是吕才事件,更可看出皇帝的心思,那种既想利用他点缀太平又想把他的威望打压下去的心态越来越明显。
这些年来,玄奘一直刻意地保持低调,到了玉华山后,更是除了译事别的什么都不关注。像迎取法门寺佛骨这样的佛门大事他都不参加,致拜君亲事件也不过问。原本以为像这样与世隔绝,皇帝就不会关注他了,谁知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如今的他对这个皇帝已经没有了任何奢望,唯一的期盼就是安安稳稳地译完般若,然后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
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病多久,天色刚明就神色如常地出现在译场中,带领众僧继续翻译《大般若经》,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普慧离开了,几个月后,回长安述职的几个僧人在大雪封山前赶了过来,顺便带来了沙弥慧沼,与师父窥基相见。
窥基很高兴,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带他去见玄奘。
“原来是慧沼来了啊。”看到年少的沙弥,玄奘清癯的脸上露出喜悦的光彩,“长安那边有什么事吗?”
“没有。”慧沼笑道,“圣上现在都不怎么提佛道之事了。”
“这就好,佛门弟子也可安心修行了。”
“可是佛门自己好像不大清净呢。”慧沼突然说道,“师公,那提三藏的事是真的吗?”
此言一出,玄奘尚未做出反应,窥基就厉声呵斥道:“你怎么也问这种问题?从哪里听说的?”
大概是从未见过师父这般严厉的样子,慧沼顿时吓得不敢出声。
玄奘忍不住叹息:“窥基,你的年纪还没有多大,怎么脾气倒见长了?我不记得曾经这样疾言厉色地对你,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毛病?”
窥基道:“弟子可不曾像他这般没眼色过。”
“真的吗?”玄奘笑道,“我怎么记得你没眼色的时候可不少呢,只不过你自己意识不到罢了。别的不说,就你刚才说话声音那么大,连我都被你吓了一跳。”
窥基赶紧致歉。
玄奘又转向慧沼,温言道:“好孩子,你是从哪里听到的有关那提三藏的故事?”
慧沼显然还有些余悸,忍不住回头看了师父一眼。
玄奘道:“你不用理他。佛门弟子,自然应该讲真话。”
慧沼低下头,小声说道:“弟子是在慈恩寺听到的,好多师父都这么说,还有的同门气不过,扬言要将这件事记录下来,让后世的人都来评评这个理呢。”
“哦。”玄奘点了点头,“佛门弟子打抱不平,也算有些正义感了。”
窥基忍不住哼了一声:“他们道听途说地去为一个根本就没见过的梵僧打抱不平,却不去了解这件事本身有多么荒谬,这算哪门子正义感?”
玄奘道:“人心总有局限,会被很多东西遮挡住。”
窥基提议道:“师父,要不弟子回去,向他们好好解释一下?”
玄奘奇怪地看着他:“你就那么相信自己的辩才?”
“弟子的辩才虽不及师父,可能也不及慧立师兄,但是至少能将一件事情解释清楚。”
“你真的能解释清楚吗?”玄奘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件事,就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清楚,何况是你?”
“怎么可能?上次在普慧长老面前,师父不是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吗?”
“可是普慧长老相信我了吗?”
窥基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玄奘道:“解释是为了让人相信,如果对方不相信,那就是还没有解释清楚。”
窥基悻悻地说道:“他是入了执道,所以才会对两个陌生人说的漏洞百出的话深信不疑,却对师父逻辑缜密的话百般置疑。但是弟子相信,别的佛弟子并不都是他这样的。”
“所以别的佛弟子也不会到处传播这个故事啊,传播的人都是不相信我们或者不愿意相信我们的人。”玄奘说到这里,淡然一笑,“窥基啊,你入佛门这么久了,怎么还不明白?辩才是用来辩正真理的,不是用来解释自己的。解释自己也不需要辩才,喜欢你的人,你不解释,他都会相信你;不喜欢你的人,你怎么解释,他都不会相信。”
可是窥基仍心有不甘:“我知道师父说得对,也知道一些同门不喜欢师父,甚至毁谤师父,师父却极少向他们解释什么。可是师父,这个那提的事情对师父名节有损,如果他们真把这件没影的事给记录下来,后人就会信以为真的!”
“那又如何?”玄奘奇怪地问道,“窥基,你真的很在乎身后的名声吗?在后世的人们心中,玄奘究竟是什么?一个名称、一个符号而已。他们知道我长什么样?是长是短,是圆是扁?他们对我的毁誉,与我何干?”
窥基禁不住呆了一呆,老实说,他确实很看重身后的名节,所谓“赢得身后名”,这是很多读书人都看重的,学问僧自然也不例外。却不想师父对此竟是毫不介意。
他不甘地说道:“弟子可以回长安召集各寺僧侣居士,让普慧长老和那两个游僧同师父当面对质。”
玄奘不禁笑了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认真呢?我告诉你,一个人想要通过辩论的方式来说服另一个人,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人皆有我慢之心,永远都会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即使你用语言战胜了他,也不表示你真的说服了他。”
窥基道:“师父不需要说服那些有偏见和我慢的人,只要能让旁观者看出真相就可以了。”
玄奘轻轻摇头:“若是为了弘扬佛法,或许还算值得。而像今日这种事情,我是没兴致去辩的。大家都是佛门弟子,何必因为我的原因让别人产生挫败感,徒增对抗和敌意呢?”
慧沼在一旁听着师父和师公的对话,脸上满是困惑:“也就是说,那些人所说的有关那提三藏的故事,都不是真的了?”
“是啊慧沼。”玄奘拉住小沙弥的手,眉宇间皆是慈爱,“当年师公在慈恩寺译经之时,有很多外国客僧前往挂单。其中有一位中印度来的福生法师,似乎就是人们所说的那提三藏。但是师公与他并没有多少来往。他在慈恩寺住了两个月就离开了,以后的事情,师公一无所知。”
“既然是这样,师公为何不做出解释呢?”
“因为生命有限,不能空耗在无休止的解释自己上。”
“可是师公,别人那样说你,我都听不下去,你难道就不会因此而烦恼吗?”
玄奘神色柔和地摸了摸慧沼的脑袋,温言道:“孩子你要记住,烦恼都是从自己的内心生发出来的,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
慧沼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师公根本就不在乎,不会为此事烦恼,所以也就懒得去解释了。有这时间还不如用来修行、译经,是不是?”
见这徒弟居然如此没心没肺地理解,窥基不禁感到有些恼火。
玄奘却开心地笑了起来:“说得对慧沼。咱们出家人,最重要的还是修行,像师公译经都是末事,更不要说去做那些无聊的解释了。与其这样无端地耗费生命,倒不如受误解来的划算。须知在这个虚妄荒谬的世界中,值得说服的永远是自己。”
“我明白了,师公。”慧沼清爽地答道。他稚气的眼睛清澈明亮,让玄奘感到很舒服。
身为大唐名僧,他已看透这世间的一切,荣耀也好,诋毁也罢,都不能动摇他的心念分毫。唯有少年沙弥天真的笑容能让他感到欣喜和快乐,毕竟,这是佛门的未来。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一弯孤月挂在空旷的天幕上,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来,苍茫中透着无尽的冷意。
窥基站在窗前,神色幽然地望着那盏孤月,一言不发。
“师父,您在想什么啊?”慧沼往火盆里添了几棵松柴,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弟子今天惹您生气了吗?”
“没有。”窥基轻轻说道,“我在想我的师父。”
“三藏法师?”慧沼的眼睛里顿时露出崇敬的光芒。
窥基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很尊敬他,很多人都尊敬他。但是,也有一些人不喜欢他,想尽一切办法抵毁他,败坏他的名节。”
慧沼感到奇怪,迟疑着问道:“师父,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件事对师公的名节有损?”
窥基道:“他们编排他,还说要把此事记录下来。后人看了,岂不是会说三藏法师有门派之见,陷害同修?”
“弟子觉得不会呀。”慧沼天真地说道,“莫说这件事是假的,就算是真的,师公也没干什么呀。”
“说的也是。”窥基点头道,“上次普慧长老来玉华山兴师问罪,说来说去也就那么两条,一是没给引见,二是带走梵夹。第一条也就罢了,啼笑皆非;至于第二条,那提有没有带梵夹东来,有没有被师父带到玉华,其实是很容易查出来的,找人去阳关和玉门关检查一下那提入关时所携带的货物不就行了?只可惜,无论是皇帝还是佛门同修,都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架势,乐于让这件虚妄的事在众口之下变成真的。”
“为什么?”慧沼感到大惑不解,“师公得罪他们了吗?”
“有些事情,有些人,没得罪还不如得罪了。”窥基的语气闷闷的,“我以前也想不通,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过现在我觉得,师父其实也是活该。”
慧沼大惊:“师父您,您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的师父?”
“谁叫他总想去做那些别人做不到的或不敢做的事?”窥基冷冷地说道,“我师父年少时总想着统一中原佛法,所以才会去天竺取经。后来他意识到,有些东西统一了还不如不统一,于是又希望能将所有佛法都尽可能完整地保留下来。他曾对我说过:‘真佛弟子应该让八万四千法门都住世。’你觉得他这话说的对不对?”
“对啊!”慧沼认真点头,随即又困惑地问道,“可是,师公不是研究法相唯识学说的吗?师父您不是他的衣钵传人吗?”
窥基摇头道:“你想错了,他不过是在唯识理论上用力较多罢了。你年纪还小,可能不知道,东土盛行中观般若学,而印度大乘佛学却是法相与中观并行。当年真谛大师就曾到中原传播法相唯识理论,可惜中原人不喜欢这个,大家更愿意追求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不管那些东西是不是空中楼阁。
“法相重逻辑,中观重辩证,没有逻辑为基础的辩证终究会流于诡辩。我师父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在中原传播唯识,希望能够弥补上这个缺陷。这也是很多中原大师不喜欢我师父的原因之一,因为他们并不喜欢凡事都讲逻辑。可不管他们喜欢还是不喜欢,他们都辩不过我师父,因为只讲辩证不讲逻辑,抛却了唯识的根本奔诡辩而去,在激烈的辩论中,必然显露出明显的错漏,众目睽睽之下也便难以为继。”
慧沼听师父说了这么一堆义学理论,只觉得云里雾里,呐呐地问道:“可是弟子听说,师公还是以法相唯识理论为主的,都说师父你是他的衣钵传人呢。”
窥基笑着摇头:“他不过是选我做唯识法门的继承人而已,但这并不能说,我就是他的衣钵传人,至少不完全是。”
“为什么?”慧沼更加纳闷,“您不是师公的衣钵传人,难道圆测师伯是?”
听到圆测这个名字,窥基的眼神不觉凝结了一下:“你这小沙弥,是不是又听到了什么妄言?”
“师父莫要生气,弟子也是听一些人议论的。”
窥基苦笑摇头:“你这小人儿年纪不大,耳朵倒挺长的。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他们说,师公给师父单独讲解《瑜伽师地论》的时候,圆测师伯买通了守门人跑来偷听,然后立即跑回西明寺开讲。这样等到您再讲的时候,别人就会说:‘咦?这不是圆测法师讲过的吗?’”
听了这话,窥基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太好笑了,真是太好笑了!这么好笑的事情居然也有人信以为真!慧沼,有很多人相信这个故事吗?”
慧沼认真地点头。
窥基彻底无奈了:“可怜的圆测师兄。他在新罗国是高贵的王子,在大唐也是受人敬重的一代高僧。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居然也会被人编排出如此鬼祟的事情来。”
“师父,你说这件事情不是真的?”慧沼惊奇地问道。
窥基叹了口气,反问道:“你知道《瑜伽师地论》是何时译出的吗?”
“大概是……贞观年间吧。”慧沼有些不太肯定。
窥基道:“是贞观二十一年,我师父译出《瑜伽师地论》,随即就在这玉华山中讲给先帝听,然后先帝命人抄录九份流布九州。师父的译场当时设在弘福寺西院,回去后他就在寺内大讲肆中开讲,不问门派、不问僧俗、不问信仰,所有感兴趣的人都可以前往听习。说什么私授给我一个人,那时候我还不是师父的弟子呢。圆测师兄当时也不在长安,至于西明寺,当时根本就不存在!你呀,怎么也不动动脑筋呢?”
慧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师父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弟子也觉得不对。他们说,师公为了补偿师父,特意独授师父因明。弟子当时就觉得纳闷,明明有很多师叔师伯都写了因明论疏,怎么能说师公独传了师父一人呢?”
窥基笑道:“因明啊?因明二论也是在贞观年间译出的,当时师父每天上午译出一段,下午就在讲肆中开讲。同样是谁都可以听,不管你是不是师父的弟子,是不是僧人,甚至不管你是不是佛教信徒,谁想听都可以来听。这些年来,光是各种因明论疏就出了五十多本,在僧俗间广泛流布。说师父独传我因明?真是活见鬼了!奘门无阴授。慧沼你记住这句话,奘门无阴授!佛陀传法从来就不搞什么‘单传’,我师父讲经也不存在私授这一说。都是在讲肆里公开讲授的,哪来那么多的是非?”
“那,为什么世人还会编排出这些是非来呢?”慧沼奇怪地问道。
“因为世人不相信师父的这种授徒方式,他们认为同门师兄弟之间就该为衣钵争来争去,就如同皇帝的儿子就该为皇位争得血流成河一般。有这方面的故事他们就会津津乐道、信以为真。没办法,他们就信这个。” [1]
“那师父为什么说,你不是师公的衣钵传人呢?”慧沼又抛出了这个问题。
窥基道:“我没说我不是,我只是说,我不是唯一的。别这样瞪着师父,你觉得师父是在说疯话吗?我跟你说,你师公的衣钵多着呢,多传几个人很奇怪吗?
“其实你师公根本就没有任何门派之别。他翻译经典,从来都是从整个佛门的立场出发,部派、中观、唯识,全都翻译。甚至包括一些外道典籍,如果他觉得有必要,也会翻译。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也都可以依据自己的根器和喜好,选择适合自己的法门。
“比如你怀素师伯,他在你师公门下剃度出家,也算是亲弟子了。可他喜欢律学,在这方面下的功夫要比唯识学上多得多,于是他就成为瑜伽菩萨戒的传人,与道宣律师的南山律也不尽相同;
“再比如你普光师伯,是阿毗达摩理论的传人。这套理论虽然以前也有零星传入,可只有你师公,才将它完整系统地传入汉地;
“还有你法宝师伯,是小乘俱舍宗传人。你别看他脾气暴躁,总喜欢跟我做对,讥我为‘三乘和尚’,还在你师公门前一边跺脚一边大声咆哮,可是你师公就是纵容他,说他在俱舍方面的领悟力是无人能及的;
“即使是大乘瑜伽宗,我是传人,你圆测师伯也是。我们对瑜伽唯识理论的理解各不相同,所传自然也不相同,但你师公都接受了。”
慧沼越听越奇,忍不住说道:“可是师父,你才是师公的亲弟子啊,你是师公亲手剃度出家的,圆测师伯不是。弟子听说他曾受学于真谛传人,其论著中便保留了许多真谛的旧说。”
“你说的这些,都是那些一知半解的人猜测出来的。”窥基不屑地说道,“我师父也曾受学于真谛传人。佛门大德只要有著作传世,谁都可以看,谁都可以从中汲取自己需要的东西。你说你圆测师伯有很多自己的想法,难道你师父我就没有吗?其实在某些方面,圆测师兄所习得的,比起我所习得的,还要更接近于师父的佛学思想,也愿意更多地保留我师父的原意。”
慧沼撇了撇嘴,显然对此不太相信。
窥基摇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信,世人都不相信。要不怎么会编排出我跟圆测师兄争夺衣钵的故事来呢?师父大概不曾想到,世人从来就不相信他没有门派之别。世人愿意相信什么?相信师父不辞万死去求取真经是为了回国创宗立派,留下千古美名;相信两种宗派之间必定要为香火拼个你死我活;相信同一个师父的弟子必定要为衣钵斗得不可开交。这在他们看来才是合情合理的。他们绝对不会想到,师父取经只是为了解除心中的疑惑,师父心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门派之别,师父授徒也从来不讲什么衣钵传承。
“就拿我和圆侧师兄来说吧,其实我们的唯识学说只是两个不同的分枝,但都是直承师父,都是在师父所传的基础上向不同层面的发展。圆测师兄倾向于融通;我呢,倾向于精严。故而我们之间的分歧,都是些很具体的问题。就如同一棵大树的两个分杈,寻根溯源,都可以从师父那里找到源头,根本就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那么,师父究竟独传了师公什么?”慧沼好奇地问道。
窥基顿时哭笑不得:“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独呢?动不动就问我独传了什么。好吧,让我想想师父独传了我什么,嗯……大概也只有五姓宗法这一项了。”
“五姓宗法?”慧沼顿感惊奇。
“是的,不过这也不是师父单传给我的,而是因为只有我才真正相信这个。”
窥基说到这里,自嘲地一笑:“其实神泰师兄也相信,还为这个跟灵润法师辩论过,一度辩得不可开交。只不过他的相信和我的相信有所不同,甚至就连师父的相信与我的相信也不尽相同。”
“你跟师公也有不同?”慧沼越发惊奇不已。
“这很奇怪吗?”窥基反问道,“我的脑袋又没安到你师公的脑袋上,当然会有不同。”
慧沼眨巴着眼睛,不作声了。
窥基道:“你师公曾经说过,一阐提人有两种,一种是因中成不了佛,一种是果中成不了佛。但这都不是绝对的。第二种情况是菩萨一阐提,发愿度尽众生再成佛。但是由于他所要度化的众生无穷无尽,同时他知道一切法本来就是涅槃的,用不着再入涅槃,所以从因上讲,这种一阐提人实际上是十足的如来乘,是彻彻底底的佛种子;而第一种情况呢,是因上出了问题,断了一切善根的焦芽败种。但是即便是这种情况,由于佛总是不放弃他,他的善根还会重新生起来的,那么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得度的。所以,也不能说是绝对的无种姓。嘿嘿,慧沼啊,你看出来了吧?你师公是从骨子里就不相信有无种姓众生这一说的!”
慧沼点了点头。
“但是我的想法却有所不同。只有我坚持认为,这个世界上就是存在着那么一种众生,无论是因上还是果上,都成不了佛!虽然我从没去过印度,但我总觉得,这才是印度种姓说的本意。为什么大家都不肯相信这一点呢?”
“因为佛说众生平等。”慧沼接口道。
窥基微微一哂:“众生平等?不相信有人成不了佛就显得你很平等了吗?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慧沼呆了一呆,不服气地说道:“但是师公也不相信这个。”
“你说的对。”窥基悻悻地说道,“这就是人性啊,非要在真理的层面上加入一些莫名其妙的道德因素。孰不知道德是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但真理不会。我师父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的心。不过呢,对于我的观点,师父虽然不大同意,却也没有特别反对,只说这与他的想法不同。但是他又说:‘五种姓说,唯汝流通。’慧沼,你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师公要传你衣钵?”
“你就知道衣钵!”窥基又好笑又好气地拍了徒弟脑袋一下,“我跟你说,你师公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有我听出来了。也就是说,我的观点,其实才是印度五种姓学说的本意!就是有那么一种人绝对不可能成佛!对于这一点,我师父自己都不能完全接受,可他没有想到我居然能够接受。他对此既欣慰又感慨,他说这也是他师尊戒贤论师的意思,现在我能将这个理论传下去,这很好。所以他才说:‘五种姓说,唯汝流通。’”
慧沼不禁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