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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法:愿以毕生福慧回施有情

就在道昭怔怔地回想过去的当口,玄奘已经写完一篇《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并在末尾注上:

“沙门玄奘书赠弟子道昭,祈求菩萨慈悲护佑,一路平安。”

师父的字结构疏朗、外柔内刚,看着那流泻柔美的笔迹,闻着空气中漂浮着的阵阵墨香,道昭只感到一股浓浓的情愫从心头涌出,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玄奘吹干墨渍,将此轴轻轻卷起,装入一只竹筒之内,交给这个异国的弟子。

道昭赶紧跪下叩谢,虔诚奉领。

“去吧,路上小心一点儿。”师父脸上挂着从容的微笑,言语间尽是关爱,“到了日本,若是再有船过来,托人给师父带个信,报个平安。”

“是,师父。”

道昭起身看着师父,神色间充满了濡慕不舍之意。他知道师父的身体不大好,这次分别,怕是再难相见于娑婆了。

“你回国弘法,要记住凡事不可强求。须知这世间众生并非皆能为你所化,佛门弟子最重要的还是自修,即使无法改变他人,若能秉持自心,也就足够了。”

道昭低着头,认真倾听着师父的嘱咐,眼圈不知不觉已微微泛红,那种感觉如鲠在喉,偏偏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师父话说得有点多了,其实你什么都明白的。”玄奘浅浅地一笑,一向平淡无波的眸子此刻便如春日雪融,从内到外透着温暖,“去吧,菩萨保佑你,一路平安。”

走到门边时,道昭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再次双膝跪地,狠狠地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扬长而去。

道昭离开时天色已晚,圆测进屋坐到了玄奘身边,向师父讲述了这几年长安佛门的情况,又仔细询问了师父最近的身体状况。

玄奘道:“这几日还好,发病的次数没那么频繁了。对了,你不是在西明寺讲学吗?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是圣上让你来的?”

“不是。”圆测低声道,“最近这段日子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直感到心绪不宁。后来见到从玉华山回长安述职的师兄弟们,得知师父病重,方知根源之所在。恰好道昭师弟要回日本,说要到玉华山来拜辞师父,圆测便禀奏圣上,与他同行。”

玄奘心中一阵感慨,师徒情深,心有灵犀,以至如此。

圆测认真打量着师父,四年未见,师父的眼角已经聚集起细密的皱纹,那双似乎永远不会老去的眸子中,隐隐透出深重的疲倦。心中不禁有些悲恻。

“师父,你为何会病得如此厉害?”他关切地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玄奘感到甚是不解:“无垢称菩萨尚且会生病,我为何就不能生病?”

“弟子一直觉得,以师父的修为,当无疾而终。”

玄奘浅浅一笑:“无疾而终是一种福报,说到底还是有为之法。世人可以追求,修行人就没必要执着于此了吧?”

“话虽如此,至少可以带给世人一些信心。”

玄奘点头道:“你说的也对。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完满。就像天上的月亮,会圆,但不会常圆。即使世人追求圆满,它也不会总呈现出圆满之相来取悦众生。或许将来的某一世,我的福报现前,会无疾而终;但是这一世不会,我也不觉得遗憾。既然人总是要死的,怎么个死法,反倒不需要特别介意。”

圆测默默点头,玄奘的话打开了他的心结,这样一位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高僧,原本就不会在乎这些人间的痛苦。看那一脸的云淡风轻,圆测便觉得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

人生原本就是个修炼的过程,真正的修行人绝非不老、不病、不死、不受苦。而是在这尘世间走了一遭,一颗心却始终不会蒙尘。就这一点来说,玄奘做到了,如何离开反倒显得不那么重要。

圆测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只匣子,递给玄奘:“这是弟子的同乡从新罗带来的,说是有延年益寿之妙用。弟子想着师父现下可能需要,就给您带来了。”

玄奘接过来打开,只见里面并排躺着数枚高丽参,体形细长,根须盘绕,一看便知是多年的老山参。

他多年来行走四方,自然也是识货的。想这年深日久、品相如此好的山参,真是同乡带来的吗?怕是颇费了些工夫才得来的吧?

他感激地笑了笑:“难得你有此心,只是这么好的东西,不献给皇帝陛下,倒带来给我,不怕糟蹋了吗?”

“其实这东西看着虽好,作用却有限得很,不过是弟子的一点儿执念罢了。”圆测笑着解释,眼中似有点点晶莹在闪烁,“师父,我从新罗来到大唐,能够遇见你,是佛陀的庇佑。记得你西行之前我叫过你师兄,东归之后你又成了我的师父,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是别人想象不到的多,这是不知多少世才能修得的缘分。师父,其实我更愿意把你当作是我的朋友和兄长,盼你能够卸下重担,在舒心快活中,期待回家的日子……”

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出来,玄奘不禁呆了一呆。

要知道圆测虽然拜他为师,但毕竟不同于窥基这样自少年起就跟随他的弟子,能够没心没肺地跟他嘻嘻哈哈;也不同于道昭这样性格炙烈的日本青年,可以脱口说出一些充满感性的话来。事实上,圆测与玄奘的年龄相差不大,两人见面的次数却不算多,性情又都是偏理性的。这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师徒缘分十分浅淡,每一次相见,都只是探讨或辩论一些佛法问题,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如此真挚的充满感情的话语。

如今见他突然动情,玄奘心中也十分感动,低低地说道:“谢谢你,圆测。希望日后我们都能够不负此缘。”

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十月二十三日,对于玄奘及玉华寺译场的众僧来说,是一个值得记住的日子。这一天,十六会共六百卷的《大般若经》终于翻译完成。

整部大经中,前代已有译本而由玄奘加以重译或改译的共一百零八卷,前代没有而由玄奘初译的达四百九十二卷。

其中,前五会文异义同,均为对般若教义全面系统的叙述;第六会至第九会,撮取大部般若之精要,说无所得空的法门义理;第十会为佛对金刚手菩萨等说一切法甚深微妙般若理趣清净法门等,带有密教的色彩;最后六会,依次谈六度,即六波罗密多。

特别是第一会梵本十三万二千六百颂的译出,满足了东土学人由于传说中屡屡提出的大部《般若》有十万偈颂的祈望。因而此经的译出对于素重般若的东土大乘佛教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写完最后一个字,玄奘轻轻放下笔,合上经卷,双手合十,欣喜地对在场众僧道:“此经与我中华有缘,与此地有缘。玄奘能来玉华,全靠这部经的力量促成。当初在长安时,诸缘牵扰,没完没了,根本就没有想到能够顺利译成此经。想来这都是诸佛加被、龙天护持的结果。这是镇国之典,人天大宝,大家都该感到欢喜欣庆才是。”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人们看到,法师说这番话时,那双熟悉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正自心灵的最深处焕发出华彩的光芒,一扫之前的氤氲与沉郁。

玉华寺的维那寂照法师专门为此设斋供养,庆贺《大般若经》的译成。

当天下午,译场全体大德将刚刚译好的巨著从肃成院奉请到嘉寿殿供养,并请玄奘法师亲自开坛宣讲。

身披紫色袈裟的玄奘端坐在他最熟悉的狮子座上,轻轻敲响了钟磬,上千名僧人霎时间寂静无声,他们神情端肃,同往常一般,聆听三藏法师的言传身教。

玄奘深沉的目光望向众人,用他一贯温和慈悲的语调开讲道:“经中说,此一方人中有乐受大乘教者,只要国王、大臣、四部徒众,书写受持、读诵流布,皆可生于天上,究竟解脱。因而此经在西域诸国多属不传之秘。今日能够译介到中土,实非易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感染力,双眸中蕴满智慧的光彩。

同往常一样,他没有使用文本。这是他亲手翻译的经文,他对其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和理解,如同生下来就会游泳的鱼,那些动作早已深深地刻在骨髓里,难以洗去。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倍感喜悦,他们全神贯注,跟随着法师的宣讲,走入幽微玄奥的般若世界……

很少有人意识到,这是玄奘最后一次讲经说法。在他们心中,这位穿越百余国,为东土求取真经的三藏法师,是永远不会倒下的。

在千余双目光的注视下,狮子座上的玄奘依然同往常一样,精神矍铄、头脑清晰,完全不像个卧病垂危之人。

他远离红尘的繁华,穷尽最后的精力,只想为众生支撑起一块清洗心灵铅华的净土。这条路究竟有多艰辛,或许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讲完一段后,玄奘再度合掌,对在场诸僧道:“我到玉华山来,就是为了这部《大般若经》。如今经已译完,我的生命也要结束了。感谢佛陀让我没有什么遗憾的离开,待到无常到来,你们就用苇席将我的肉身裹住,择山间幽僻处安置即可。千万不要靠近宫廷和寺院,还是让我离这两个地方远一点儿好……”

暮色苍茫,转眼间大山已覆盖上一层浓重的寒霜。一声磬响,清澈悠长,晚课的唱诵声悠然传出,透着玉宇澄清的意境。

禅房内唯有一盏烛火,陪伴着暮年的高僧。

他的气息极其微弱,就像一支行将燃尽的蜡烛,孱弱绵延……

睡梦中,他仿佛又来到了广袤无边的大草原上,感受着那初夏的风,吹动漫山遍野的绿草飒飒摇动,就像海的波涛在起伏。

在他的眸光注视下,绿色的浪涛逐渐变黄,成了金黄色的沙漠。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一丝人烟,只有无穷无尽的天和地,在他心中展开一幅壮阔的画卷。

狂风来了,以他从未见过的声势呼啸着。沙丘被掀得翻卷起来,形成一道连绵起伏的沙墙,挟带着滔天的热浪,遮挡住眼前的一切……

沙漠的尽头便是雪山,寒风夹带着雪粒迎面扑来,漫天的寒气犹如一条条冰蛇,钻入他的骨缝,啮咬他的神经。从炙热到酷寒,这剧烈的转变使他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寒意退去,温暖又来,并渐渐变得炎热如火——他看到了那烂陀寺!红色砖块建造的寺墙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宏伟庄严,霞彩绚烂。寺门高大到足以让三头大象并列进出。

他慢慢地进入寺中,脚下的红土与身旁的菩提树、芒果树交相辉映,充满生机与朝气。树林间耸立着数十座高高低低的尖塔,塔尖上的阳光耀人眼目。

紧接着,他看到了曲女城的神庙,各色旗帜在风中飘扬,盛装的人们在街道和广场上载歌载舞,婆罗门修士们身穿白袍,环绕着神殿高声吟诵,向祭火中抛洒着酥油和祭品;年轻姑娘们则站在楼阁上轻言浅笑,朝经过的少年男子抛洒花瓣。

这是印度的人间,热烈而又奔放。尽管有很多让他看不惯和格格不入的东西,但是他知道,那是他们世代习惯的生活。

雨季到了,倾盆而下的暴雨就像一道厚厚的门帘,天空中的最后一抹蓝色也消失了踪影,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升腾的白雾中。

他在暴雨中离开了那烂陀,穿越东印度的大沼泽南下游学。

一路上,震耳欲聋的雨声淹没了所有的声音,犹如步履癫狂的大象,不可一世。闪电在灰色的天空中不断摇摆,激烈的雨势让山崖化为瀑布。他浑身湿透,却偏偏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他的脚步踏入布满生命踪迹的天竺密林,宽阔的树叶挡住了天空,其中有一些不时地垂下,将蓄积的雨水倒入他的脖颈。鸟啼声不绝于耳,老虎踏着湿润的草地,发出雷鸣般的低吼,不时有各种蜿蜒的蛇虫从他的脚边穿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手可以触摸到日光,那光线摸起来就像一面温润的镜子,上面倒映着他的脸颊。

他知道这些都是梦,他在梦里痛苦地辗转着,却不想逃离。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想再一次踏上这条路,去看一看他曾经走过的那些地方,曾经见过的那些人……

法师在病中很不安稳,他昏迷又醒来,醒后不久又重陷昏迷。瘦弱的身体时冷时热,有时大汗淋漓,有时又如堕冰窟。口中不时呢喃着,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此情此景,不免令弟子们心惊肉跳。

他们开始整理玄奘带来的梵夹,发现剩下未译的多是小经,只有一部《大宝积经》依旧浩繁。

“明藏禅师,你觉得,师父还能再译一部大经吗?”窥基小心询问道。

“应该……是可以的吧。”明藏禅师神色凄然,语气明显有些犹豫,“虽然他现在病得凶险,但显庆元年那次似乎更凶险,当时御医一度连脉都摸不到了,最终还是救回来了。如今又译完了《大般若经》,可见法师是有神佛护佑的。”

窥基想想也是:“师父惯会创造奇迹,这一次也当可逢凶化吉。”

“只是,以师父现在的身体,要译经怕是很困难吧?”靖迈担心地问道,“明藏禅师,您觉得师父现在……”

明藏想起孙思邈的话,不禁长叹一声:“药王说,三藏的病他都治不了。若不是为译《大般若经》而提着一口气,只怕早已往生睹史罗宫了。若想让他多住世几年,只能继续译经。”

弟子们面面相觑,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转眼到了年底,一场大雪将整个玉华山裹在一片银白之中。

一大早,玄奘便被一股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刺醒了,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师父!”弟子道归欣喜若狂地扑到他的身边,“你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

玄奘轻轻闭着眼睛,喘着气,只觉得眼前星星点点,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知道,痛苦是活着的代价,如果有可能,他真的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远处依稀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竹声。

“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艰难地开口,询问一旁的弟子。

道归俯下身,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轻声道:“师父,今天是除夕。”

“哦……”玄奘轻轻应了一声,“想不到,我居然病了这么久……”

他想坐起来,可惜身体松软得就像一团棉花,提不起一点儿力气。

“道归,扶我起来。”

道归赶紧上前,将师父搀扶起来,又拿过一件棉袍给师父披上。

玄奘几乎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弟子身上,慢慢地往外走。

“师父,你要去哪里?”

“玉华殿。”玄奘微声答道。

道归知道师父是想去译经,他自幼跟随玄奘,从来不愿违逆师父的意愿,只得搀扶着他慢慢朝玉华殿走去。

几个助译僧看到了,赶紧过来拜见,更多的人则立刻赶往玉华殿中。

这一天,玄奘与在场的助译僧一起,又译出了一卷《咒五首经》。

虽是极短的小经,但法师既已醒来,译场便又开始运转了。

麟德元年(公元664年)正月初一,玄奘的精神竟是格外的好,一大早就起身供佛、做早课。弟子们见此情形,以为法师终于康复,一个个欢悦之至,奔走相告。

吃完早粥后,玄奘照例留下一点儿放在手心上,他来到窗前,默默地伸出手,看着飞到他手上来取食的鸟儿。娇小、活泼的生灵扑楞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在他的手上、肩上蹦跳,吃饱了就振翅飞走。

僧人安静地矗立于窗前,深不可测的目光望向辽远的天空:“又是新的一年,春阳既浮,万象更新,连鸟儿都活泼了许多。冬天就要过去了。”

道归端着汤药走过来,听到师父的话,立即高兴地接口道:“师父,冬天就要过去了,您也很快就会康健如初的。”

听到徒弟的吉言,玄奘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容,从弟子手上接过汤药,将早已习以为常的苦涩药汁一饮而下。

助译僧们也都来了,看到法师神采奕奕,欣喜之余也不禁心生钦佩。

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压倒他。

僧人们身披整齐的袈裟,来到玄奘面前顶礼,殷切祈请法师开始启译《大宝积经》。

“《大宝积经》啊……”玄奘喃喃自语,“又是一部卷帙浩大的巨典。我当初将其带来,确实有翻译的打算。只可惜,玄奘大限将至,怕是难以办到了。”

他语调平和,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洒脱,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在场众僧却不禁潸然泪下。

窥基上前劝道:“师父,你从来不说这样的话。只要你开始启译,龙天护法都会加持你的。”

玄奘清癯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犹如春日暖阳,静默地看着他的弟子们。

窥基心头一热,恳切地说道:“师父是有菩萨保佑的。只要你对自己有信心,只要咱们译场众僧有诚心,师父你一定能做到的!”

“是啊师父。”靖迈也上前道,“这些年来,无数人认为你做不到的事情,你不都做到了吗?”

玄奘依然沉默着,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但是弟子们的诚意深深打动了他,使他不愿拂逆。

“师父!”弟子们再度叩首。

迟疑良久,玄奘终于缓缓应道:“好吧,我试试看。”

弟子们惊喜万分,一路簇拥着法师来到玉华殿中。

嘉尚将早已准备好的《大宝积经》放在正中案上。玄奘升座后,提笔开始披校起来。

勉强译了四五行后,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紧接着,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了起来,眼前的场景迅速转暗,黑夜恍如再次降临。他赶紧伸手撑住桌面,总算没有倒下。

“师父!”距离他最近的窥基扑上前去,一把扶住了他。

玄奘轻轻摆了摆手,命弟子退下。

他继续朝梵夹看去,然而眼前的黑雾越聚越多,似要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了。梵夹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他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看着法师的双眼越来越靠近梵夹,弟子们都不禁黯然神伤。谁能想到,就是这双眼睛,当年蕴含的光芒曾璀璨得点亮了整个大唐佛门!

终于,他抬起头,望着面前充满关切之色的弟子们,悠悠地说道:“玄奘真的做不到了……”

这怅然又略带自嘲的语气令在场僧众惊惶不已,只觉得心中大恸,合身跪伏下去,悲泣不已。

在此之前,没有人听玄奘说过类似的话。哪怕再艰难的事情,也从未见他有过丝毫的放弃。可是如今,他终于当众说出:“我真的做不到了……”

或许直到听到这句话,人们才骤然醒悟,眼前这位佛法高深、融无数传奇于一身的三藏法师,真的也只是一个凡人……

玄奘却显得很轻松,犹如卸下了一副千钧重担。他默默地合上梵文经本,面对众僧释然一笑。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一转眼又是新的一年,剩下的时间就留给我自己吧……你们哭什么?出家人淡看生死,哭哭啼啼的可不像样子啊……”

他语意平和,安然抚慰着这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子。然而弟子们却哭得更厉害了,泪水肆意地流淌着,简直停不下来。

“好了好了,都不要再哭了。”玄奘无奈地说道,“今天是新年,大家都该高兴才是。你们若是在经论上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就抓紧时间问吧。”

玄觉擦了擦眼泪,轻声说道:“师父,弟子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高大的佛塔,庄严肃穆,顶放光芒,绚丽不可直视。弟子心中欢喜,正要上前礼拜,那塔却在我的眼前突然崩塌!弟子当时只觉得心中痛楚难当,仿佛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奘心下了然,慈和地说道:“不要害怕。此梦与你无关,这是我即将灭谢的征兆。”

“师父!”玄觉心中大恸,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在他身后,译场众僧也都跟着哭成一团。

此情此景,不免令玄奘感到无奈:“怪不得人家都说,我这译场只重文字般若,不重实相般若呢,看来这话倒也不假。你们都是修行多年的有名望的大德,面对无常都能哭成这样,不怕人家笑话吗?”

“师父,”窥基含泪道,“你年纪尚轻,何必急着走?就再住世一段时间,和我们一起把你带回来的经书都译完吧。”

玄奘道:“我知道你们挽留我住世的好意,可是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这些年来,几乎每年都会听到有人圆寂的消息,你们还不曾了悟吗?玄奘的这副皮囊破败、不净、深可厌恶,早就该放下了。如今要做的事情都已做完,无论何时离去,我都不觉得遗憾。也希望你们不要纠结于心,太过执念。”

“师父……”窥基喊了一声,被玄奘摆手制止了。

“我幼时发愿,远迢如来,近光遗法;年轻时西行求法,一方面是想要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利乐有情,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可惜我的修为不够、能力有限,这两个愿望都未能实现。”

弟子们心中一酸,嘉尚含泪道:“不,师父,你已经做得很多,已经很好了。”

“很好了吗?”玄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谁来帮玄奘记一下?嘉尚,你来说说看,我们一共译了多少经?”

嘉尚合掌,虔谨地回答道:“总共七十五部,一千三百三十五卷。”

“一千三百三十五卷,已经这么多了呀……”玄奘喃喃自语,“也是,光是《大般若经》就有六百卷,占了一小半儿,只用了不到四年时间。唉,倘若当初在长安时……”

他迟疑了一下,无奈地叹了口气:“或许还能译得更多些吧。”

“师父已经尽力,不需遗憾。”嘉尚轻声宽慰道,“还有,师父造俱胝佛像、弥勒像各一千幅,造素像百万张;抄写《能断般若经》、《药师经》、《六门陀罗尼》诸经各一千部;燃灯放生、救赎几万生灵;供养穷饥流民及僧侣书生各一万多人……”

玄奘轻轻摆手:“这些都是有为之法、有漏之因,终归会归于寂灭,算不得什么。”

嘉尚点头道:“师父不辞万死西行求法,这才是莫大的功德。”

“西行求法……”玄奘的思绪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眼神迷离而又苍茫,仿佛于渺渺茫茫中看到了什么。

许久,他微闭双目,轻轻说道:“那一路之上,不知有多少人帮助过我,所以我才能够以文弱之身到达佛国。此恩此情实难忘怀……”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再次咳嗽起来,窥基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玄奘将手朝门外指了指,弟子们会意,搀扶着他走出玉华殿。

玄奘在殿前停了下来,怔怔地望着远处积雪的群山。此时已是黄昏,太阳从最盛的顶端逐渐西沉,却依然光芒不减,将整个山林染成一片金红。

弟子们惊奇地看着师父,感觉他站在那里的样子是那么自然,就好像他原本就属于那里,和阳光、天空、群山以及森林就那么融洽地融为了一体。

然而这毕竟是最后的光芒了,虽然辉煌依旧,却始终不停息地朝山后沉去,从最初那不可直视的炫目,落幕为无可奈何的昏暗……

玄奘的病情逐渐加重,一连数日昏昏沉沉,口中呓语绵绵——

“色蕴不可得,受想行识亦不可得;眼界不可得,乃至意界亦不可得;眼识界不可得,乃至意识界亦不可得;无明不可得,乃至老死亦不可得;乃至菩提不可得,不可得亦不可得……”

“师父在说什么?”道归小声问道。

窥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头,往后的日子里,师父陷入昏睡的时间会越来越长,越来越多。

屋子里十分暖和,有着松木燃烧时发出的特殊香味。窥基坐在榻边,紧紧握着师父的手,轻轻摩搓着那一层厚厚的茧子。这手现在还是温暖的,他不敢想象什么时候就会变得冰冷……

直到二月初四这天,玄奘才如大梦初醒般地睁开了眼睛。

夜已深沉,禅房内灯烛粲然、人头济济。弟子们团团环绕在师父身边,他们惊奇地看到,师父面色舒缓,有微弱的神采自眼底闪现。

“我现在不觉得难受了,身体轻如薄絮……嘉尚、靖迈、窥基、圆测、玄觉、道归……你们知道吗?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水池里的莲花开了,那些连绵不绝的莲花一直盛放到视线的尽头,它们形态美妙,鲜净可爱……天空中出现了五彩幢幡,还有闻所未闻的音乐,以及种种香食美果,都非人间所有……”

笼罩在思绪中的最后那片雾也消散了,他曾经走过的路,曾经看到过的景色、遇到过的人,都变成无比清晰的景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在他心灵深处,宇宙运转的轨迹正在喃喃低语,星辰幻化成无数美丽的图画。

他的脸上呈现出宁静怡然的神色,双眸中蕴含着看透一切的智慧:“玄奘愿以毕生福慧回施有情,期望诸有情众生皆能离苦得乐,同生睹史多天,奉事慈尊。将来佛降世时,也能跟随到人间广做佛事,直至最终成就无上菩提……”

他知道自己即将结束这娑婆世界的旅程,语气显得轻松而又安详,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

他是行者玄奘,无论他想去哪里,都会朝着那个方向坚定地迈步,最终没有他到达不了的地方。

窗外积雪融化,柔和的霞光透进禅室,洒在静卧的僧侣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他整个人都笼罩在这片祥光之中。

玄奘头枕右臂,平缓舒适地侧卧于榻上,耳边松涛滚滚犹如波浪,他的心伴随着松林一起呼吸,犹如这玉华的风,在空中自在地飘过。

恍惚间,万道金光犹如雨丝散射下来,松林变成花海,虹彩充斥天地,一朵硕大的白莲花飘到他的面前,灵动的气息在藕心绕行,清香在他身周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轻捷,内心深处也有一朵莲花在欢欣绽放,缤纷的花雨中,世界宁静得无以复加。

他看到大片大片的曼殊沙华在空中浮现,绮丽的花蕊轻轻颤动,绽放出夺目的光彩。火一样的花朵盘旋着落地,在蒸腾的梵风中幻化成金色的沙海,天地间呈现出一股透明的光芒。

在这越来越清晰的景致中,他看到年轻的自己牵着一匹赤色的老马,在这燃烧的沙海中独自西行,显得孤独而又安静……

他心无挂碍,泰然地行走着,每落下一步,足下便生出一朵莲花,莲瓣徐徐展开,鲜香弥漫……在他脚步的前方,漫天的花雨中传来透彻天地的浩瀚梵音,佛国已经隐隐呈现。

那是美好蔓妙的睹史罗天,辉煌得如同海市蜃楼。但他知道,他清晰地知道,那是真实不虚的。

“师父,您决定要到那里去吗?”

“是的,我一定能到达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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