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先生:海洋深处的大马哈鱼产完卵后,孵化出来的小鱼不能觅食,只能靠吃母亲的肉长大。母马哈鱼任凭小鱼撕咬,小鱼长大了,母鱼却只剩下一堆骸骨,所以,大马哈鱼是母爱之鱼。微山湖的乌鳢产卵后便双目失明,无法觅食,而只能忍饥挨饿。孵化出来的千百条小鱼天生灵性,不忍母亲饿死,便一条一条地主动游到母鱼的嘴里,供母鱼充饥。母鱼活过来了,小鱼的存活量却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所以,乌鳢是孝子之鱼。每年产卵季节,鲑鱼都要千方百计地从海洋洄游到位于陆地上的出生地。央视的《动物世界》曾播放了鲑鱼的回家之路,极其惨烈和悲壮。耗尽所有的能量和储备的脂肪后,鲑鱼游回了自己的出生地,完成它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谈恋爱,结婚产卵,最后安详地死在自己的出生地。所以,鲑鱼是乡恋之鱼。
我常常想,只要是人,一生中都会有这三种鱼的牵挂:一是父母,给了我们生命,目送着我们走向远方,无怨无悔地付出,直到无所付出;二是子女,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就与我们结下血脉之缘,从此无比信任地陪伴我们到老;三是故乡,无论飘得多高,终有一天,我们还是要踏上这条回家的路。因此,我们都是一群孤独的鱼,不小心游到了这个世界上,从此被这个世界收留,生老病死,从生到死,从出离到回归,这就是人的一生。
星云大师:什么事情是人人都要经历面对的?就是生老病死,这是生为人不能逃避的痛。一般人们都说“生老病死”,我把它改成“老病死生”。先说老。老是生命循环的自然现象,大多数人变老时都会因盛色、气力、诸根、寿命等境界的衰退而感到苦恼,但有人却人老心不老,继续学习各种知识、技能,并以累积一生的经验继续贡献力量,这就是老而不惧。
长乐先生:作家苏叔阳就是一个老而不惧的人,他曾经这样说:“对我来说,写作是一种诱惑。马上奔70岁的人了,可我总觉得生活中还到处充满了我想探知的事情。我愿意把年龄减去22岁。我调到北京电影制片厂那一年已经40岁了,但当时感觉自己像进入了一个美轮美奂的世界,眼里看见的都是美丽的人与美好的事物。40岁的人了,想法竟然像一个18岁的孩子那么幼稚。40和18之间就相差了22年。所以,我今天的思想大约也就相当于40多岁人的水平,还在成长过程之中,更未到老年……”所以,要想老而不惧,首先要不觉得自己老,还怀有一颗好奇的、不断跳动的心。
星云大师:我们可以把人生比作一条路,但这条路真的不是以自然年龄来计算的。人生的前途要有路,才能有所发展,如果前途没有路了,就表示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长乐先生:“有所发展”的期待可以让人老而不惧。即使老了,也要使自己的生活充满乐趣。公元前3世纪,当罗马军队攻入叙拉古城时,科学家阿基米德正蹲在地上潜心研究一个图形。军人要把他带走,他请求军人等他把那道几何题解出来再走。军人不耐烦地挥刀把他杀了,当剑劈下来时,他只来得及说了一句话:“不要踩坏我的圆!”阿基米德把追求科学作为人生最大的乐趣,他不光是老而不惧,而且是死而不惧。我曾经在报纸上看到一幅漫画:地球即将爆炸,有一处已经出现了一道很大的裂缝,万人惊慌地等待着毁灭,但有一个人拿着铁锹在地球的裂口处平静地栽种着苹果树。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也不指望再吃上自己栽种的苹果了,我只是在享受栽种苹果的乐趣。”这就是死而不惧,老而不惧。
星云大师:老了就会有病,病重了就会死,死了又有另外的希望和未来。许多人惧怕死亡,我抱持中道的立场告诉大家:生,也未尝可喜;死,也未尝可悲。过去有个老员外,晚年得子,宾客盈门来向老员外祝贺弄璋之喜。有位禅师也接受了礼请,但他不仅没有庆生的喜悦之色,反而号啕大哭。员外大惑不解,问道:“禅师啊,你为什么如此哀恸呢?”禅师忧戚满面地回答说:“我是悲伤你家多了一个死人!”在觉悟者看来,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转换。生也未曾生,死也未曾死,生死一如,何足忧喜?
长乐先生:比起死,可能人们更怕的是老。毕竟死是瞬间的,老却是漫长的。凤凰卫视曾播过一部宋美龄的纪录片。宋美龄是很长寿的,活到了106岁。一般人看到百龄以上的老人,总会觉得他们很有福气。一个人活到100多岁,真是可喜的事吗?宋美龄晚年的时候曾说她不知道为什么上帝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她很少说话,因为她认识的朋友都走了。想想真的觉得很悲凉,一个人老到连可以叙旧的人都没有了。所以,长命百岁有时也不一定是可喜的事,长寿而孤苦、衰老、痼疾缠身,更是人间苦事。
星云大师:长寿不足欣喜,死亡也不值得忧惧。人的死亡,就像自己领了一本出国观光的护照,可以到处海阔天空、悠游自在!我们每个人都没有经历过死亡,不知道面临死亡的一刹那究竟是什么情况。根据经上的描述,人在死亡的那一刻,可以清楚地听到医生宣布他死亡的平静声音、亲人们悲伤的哭泣声音,也可以看到一群人手忙脚乱地翻动他那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的躯体。他心中焦急,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来回穿梭于围绕在他身边的亲戚朋友之间,想交代他们要如何如何做,但大家只顾悲伤哭泣,没有一个人理会他。
长乐先生:《读者文摘》曾专题报道过一个从死亡中复活过来的人,他谈及了自己临死的感受和“死”后的情形。这个人不幸出了车祸,人和车子被撞得粉碎,救护车、医生、警察和他的家人都赶到现场来处理。他的神识已经离开了身体,飘浮在半空中。在嘈杂的人声里,他看到一大堆人争论不休,搞不清楚车祸是怎么发生的。于是,他走过去对警察说:“我亲眼看见车祸是这样发生的……”但警察充耳不闻、视若无睹,旁人好像也无视他的存在,更没有人听到他的言语。此时,他已经没有实质的身体,只是精神的存在。他发觉自己站在自己的形躯之外,成为身体的旁观者。他感觉自己的精神在空中浮荡,并且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一条漫长、幽暗、窒闷的隧道。
另一个因头部受伤从死亡边缘获得重生的人,在回忆那次濒死的经历时说:“我最初感到头部轰的一声,浑然无知,接着就有一种温暖、舒适、安详的感觉。”离开了身体,神识、灵魂再也没有任何障碍和负担,因此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感。
还有人说:“死亡的刹那,我有一种非常美好、伟大、和平而又宁静的感觉。”另一个人则说:“我可以看到自己轻如鸿毛,自由自在地飞向面前光明的世界。”
星云大师:佛经上说,人活在世上,好比乌龟背着躯壳,转化了有形的身命。有些人临死的时候,苦苦留恋世间的七情六欲,放不下子孙、家产,不想死、不肯死,好比乌龟脱壳时被撕裂、被锉刮一样痛苦。佛教不是这样,在佛教里,人死亡之后,脱离了千钧万担的躯壳,感到无比的轻松,就像“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何等自在”一般飘然无忧、悠游逍遥。
长乐先生:我办公室里站立着的那尊高大的布袋和尚塑像,讲的就是“放下”二字。
美国好莱坞影星利奥·罗斯顿说:“你的身躯很庞大,但你的生命需要的仅仅是一颗心脏。”美国石油大亨默尔也说:“巨富和肥胖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获得超过自己需要的东西罢了。多余的脂肪会压迫人的心脏,多余的财富会拖累人的心灵,多余的追逐、多余的幻想只会增加一个人生命的负担。”
星云大师:释迦牟尼佛在世的时候,有一位婆罗门两手各拿了一大朵花前来献佛。佛陀大声地对婆罗门说:“放下!”婆罗门听从指教,将左手拿的那朵花放下。佛陀又说:“放下!”婆罗门将右手的花朵也放下了。佛陀又说:“放下!”婆罗门无奈地回答:“我已经两手空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放下了,为何还要我放下?”佛陀听了他的话,说道:“我的本意并不是让你放下手中的花朵,而是让你放下六根、六尘和六识。只有将这些都放下,才能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
无论智愚贤不肖,老病死生是人人必经的过程,只是迟速有别,种类各异。显贵如秦始皇,即便可以拥有世间一切,征服天下四海,也无法获得长生;高龄如彭祖,纵有800岁的寿命,从宇宙大化来看,也不过如蜉蝣之朝生暮死。宇宙含灵,乃至一切众生,有生必有死,只是死亡的情况千差万别、个个不同。
长乐先生:三种鱼,最后一种是回归之鱼。我的一个朋友,事业做到巅峰的时候,得了一种很难治愈的免疫系统疾病,于是离开北京回老家休养。前不久,我看到他在微信朋友圈里这样写道:“我的家乡有一座山,睡在海的臂弯。秋风起的时候,从湛蓝挂云的高空俯视,一条条金黄色的蜿蜒路,一丛丛柳暗花明的怡红快绿。路遇僧人,低眉合掌。深山净泉,能闻潺潺。所有都市里蒙尘的心,都该在这里待上一个月,泡一泡温泉水,饮一饮老乡茶。老妪的柴火老灶能给你最温暖的鱼肉米香,绵软柔长的胶东土话带你梦回童年。少年离家,最不懂的,是故乡;魂牵梦萦,再也回不去的,是故乡。”
故土,就是初心。我们应该保留生命中最纯粹、最有价值的部分,不忘初心,只有懂得放下执着,才能获得新生。我送大家一句话:世事愚人,追逐功名迷本性;云山忘我,抛开得失现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