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说这几千万言的文字,对人间、社会、佛教有什么贡献,但总是我生命累积的成果。
说起贫僧写作的因缘,回忆起来,可以说是酸甜苦辣。
现在虽然有人赞美我写作的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文章形态多元,诗歌、散文、小说,我都能沾它一点边,甚至有徒众替我算过,出版的书有五百多本,总共将近三千万字,而且翻译成数十种不同国家的语言。当然,这些著作都是我的生命。
佛法说,人的生命“竖穷三际,横遍十方”,但那只是理论上的。在事相上,有人的生命在交友酬酢里;有人的生命在酒色财气里;有人的生命在争权夺利的政治漩涡里;有人的生命在计算谋略的功名富贵里。当然我们的生命投资在哪里,成果就在哪里。不敢说这几千万言的文字,对人间、社会、佛教有什么贡献,但总是我生命累积的成果。
当然,一个没有经过学校正规教育的人,一个生活在封闭寺院、没有什么社会经验阅历的人,只是凭阅读和想象写了一些文章,还是存在很多限制的,但这一路走来,写作一直陪伴我:在人生的旅途中,见到星辰日月,就想要去歌颂;见到花草树木,就想要去赞美;讲到山河大地,就想到与生命同在;说到芸芸众生,全都是至亲好友,就像唐朝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世间上的人相、众生相,人我间的是是非非、好好坏坏、善善恶恶,不都是我们写作的材料吗?
初学“写作”,简直不敢想像,于我而言,那是一个挺高的境界,自觉高攀不上。我在少年的时候,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他将来一定要写两本书,我一听从心底要对他合掌崇拜,觉得好伟大呀!能写两本书,那是多不容易的事,我连两百个字都写不起来!而今,我那位朋友的两本书,也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但是贫僧在无意中,因缘假予我,现在写了也不止两百本以上的书了。
记得初时摸索写作,也有一段令人难忘的心路历程。有一回,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以菩提无住直显般若论》,虽然当时连题目都看不懂,还是非常用心地写了好几张作业纸。老师阅毕发回,评语栏中写着一首诗:“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同学们看到,在一旁嘲笑:“老师的意思,是说你不知所云啊!”
下一次的作文课,题目是《故乡》,我认真地构思布局,在交出去前看了又看,自觉是得意之作,数天后发回,老师的评语又是两行诗句:“如人数他宝,自无半毫分。”
一个初学的人,写得好,老师说你抄袭;写得不好,老师就怪文句不通。幼龄的童心受到这样的挫折,可能泄气,后面如果放弃,当然就没有未来了。但贫僧就是有一个性格,好像“皮球”,你一打压,它就会跳跃。所以我可以经过初期老师的棒喝、教训,通过了这个阶段,柳暗花明,战胜了崎岖,看到了前途美景。
我在十八九岁后,进入当时全国最高的佛教学府“焦山佛学院”读书,而其他的同学、学长们,也都是一时之选,才华很高。我因为不甘落后,就更加用功。焦山位于扬子江的中心,我就时常在傍晚时,到退潮后的沙滩上散步,一走就是几里路,也确实让我感受到王勃的《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感,也在这种心和境的感应之下,开始写了些不成文的小诗,并且还有很好的运气,往往投稿都能刊登,因此自己也增加不少信心:“原来我能、我可以写作!”
也由于写作,在经常“抒发己见”的因缘下,我想起在南京大屠杀遇难的父亲,当时与父亲已多年不见,自从他杳无音讯后,我就成了孤儿,因此在满怀思念中,就写了一篇《一封无法投递的信》,纪念父亲。很感谢我当时的国文老师圣璞法师,他背地里,将我的文章誊写在稿纸上,并且亲自投邮到镇江的《新江苏报》,五千字的文章不但发表了,而且分为上、下篇,刊登了两天。
不但如此,他在上课的时候,还花了两个钟点念给同学们听,同时讲解我文章的内容、写作的技巧,最后他在文章后面评语说:“铁石心肠,读之也要落泪。”老师偷偷地投稿,是因为担心假如报纸不肯发表,会让我灰心、丧志;等到文章发表了,他就欢喜地向同学们宣读、公布。这种慈爱,我感动至今,难以忘记!所以,贫僧觉得,鼓励可能比责备更有力量。
大约在一九四五年八月,有一次,圣璞法师在一个星期六的作文时间,出了一道题目:《胜利声中佛教徒应如何自觉》。我觉得,不一定在胜利声中才要自觉,在失败的时候,也要有自觉—甚至人生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有自觉,自觉才能进步,自觉才有希望。
我虽出身贫穷,但我不断自觉,力争上游。我不强求,只要有上进的机会,我决不放弃。这个时候,镇江一下子出现很多的报纸,社会上一片欣欣向荣。我们只是一个学生,尤其是个出家人,对社会能做出什么贡献呢?我认为,就是写文章。
所以,我虽然没有见过钞票,但是我从报章杂志、文章书籍里增广见闻,于是我写了《钞票旅行记》;我即使从未离开过寺院,也不懂得现实世界里生命的争战,只知道我们寺院里面有一只猫抓老鼠,我触景生情,写下了《平等下的牺牲者》,就想为小生命鸣不平。当然这些文章都发表了,所以也很感谢那时候的因缘。
但是我到了二十岁以后,也曾有一个挫折。因为我有一位学长智勇法师,他跟我共办了《怒涛》月刊,他写作之快,就如过去古人说“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一篇万言的文章,他总能轻而易举地交卷。那本《怒涛》月刊,可以说大部分都是他的稿件。我忽然感到自卑,觉得我愧不如也。
之后,凡是他叫我写文章,我就说:“你来啦!”他要我写个评论,我就说:“你代我写!”在他前面,我不敢舞文弄墨了。本来共同合作《怒涛》月刊,是因为志同道合,想为佛教创立未来的新风气,但在意志上,我却觉得惭愧,感到不能与他相比,所以一度觉得不必丢人献丑,迟迟不敢写作。我们编了十八期的《怒涛》以后,在南京华藏寺为新佛教开始了一段革新运动。后来,我就到了台湾。
与智勇法师分别后,我觉得写文章没了压力,好像就有一点活跃起来。尤其在挂单的中坜圆光寺,正是台湾佛学院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创办人妙果老和尚,要我替他代笔,写一篇《回顾与前瞻》的文章,要登在毕业纪念册里。为了报答他的收留,我就快速把文章完成了。
看过文章后,老和尚不放心,因为他是台湾人,对汉学不是有很深的研究,就把文章拿给教务主任圆明法师看,问他:“你看这篇文章是谁写的?”圆明法师看了以后,坦白跟他说:“应该是出于东初法师之手。”我当时才二十三岁,所以妙老一听,就非常称心快意,觉得我能代他六七十岁的高龄,写出他的教育理念,还能够跟有德有望的东初法师相比,因此他对我就更为重视爱护,不但让我替他到法云寺看守山林,带我到苗栗客家村庄去传道,尤其,他当时是新竹县佛教会的会长,服务地区包括苗栗和桃园,我就几乎成为他的秘书,帮他处理这些地区的佛教文件。
那时候的事务也不是很繁忙,年轻人总想有个事情可做,我又非当家、又非知客,在寺院里面除了早晚课诵,百无聊赖,因此,就为台北的《今日青年》、《今日佛教》投稿。后来,佛教里有了《觉生》、《觉群》、《菩提树》、《人生》等杂志,我感觉到我的园地很多,就不断在这些园地里播种。那时候没有一点图利的心,只要自己的文章能印成铅字,看起来就很够味了,可以说,比吃珍馐美味的饮食还要令人欢喜。
记得,我替老和尚看守山林的时候,白天,只能看看森林里跑来跑去的猴子和松鼠,计算着时间,等候寺中送来的饭食;夜晚,我只有听听风吹松柏以及猫头鹰的叫声,就住宿在山间的草棚中。为了不让宝贵的青春与生命无谓地虚度,我就在那只能容身一人的草棚中,伏在乱草堆旁,写成了《无声息的歌唱》,这也是我的第一本着作。甚至,在新竹青草湖从事台湾佛教讲习会的教务工作时,利用零碎时间,翻译了日人森下大圆的著作,出版《观世音菩萨普门品讲话》。
所以后来“《中央日报》”也要我去做记者,甚至《今日青年》的发行人秦江潮先生,还亲自从台北到圆光寺来面邀我,到他的杂志社担任编辑。但,这些邀约我都推辞不去,为什么?因为我要把和尚做好。因此,后来读到古德“昨日相约今日期,临行之时细思惟,为僧只宜山中坐,国士宴中不相宜”的诗偈,就颇为印心,古代大德辞却社会的功名富贵,入山深居,在淡泊里养护身心,我好像也有了过去古德的这种心情、言行。虽然当时,我一无所有,贫无立锥之地,但我知道自己,必能在佛教里有所贡献。因为我不懒惰、不推诿、不敷衍,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与佛教、常住的利益有关,我都勇于承担。
也因为这样的性格,我后来为《人生》杂志义务编辑了六年,在《今日佛教》八个社委中,被推为首席,编辑、写稿、发行,都是我一个人,那时候,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毅力,甚至还帮其他的佛教杂志写稿。大概因为这样的关系,获得《觉世》旬刊创办人张少齐长者的欣赏,他邀请我担任《觉世》旬刊的总编辑。就这样,贫僧一路走上了写作的道路。记得到宜兰弘法三个月以后,信徒在监狱用三十元台币买了一张便宜的竹椅,从此每天晚上,等到大家就寝以后,我就把佛前的电灯拉到房门口,趴在缝纫机上写作。在现代人看来,或许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当时的我,非常珍惜这份难得的机会。那年我二十六岁,生平第一次使用电灯,在此之前在栖霞山、焦山、宜兴、中坜、青草湖等地,都没有电灯,所以尽管群蚊乱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有时写到次日破晓,耳闻板声,才在心满意足中休笔。
由于那时候年轻,只要起早待晚,就可以完成写作,还有很多的余力,就去度化青年、教育儿童,为佛教办些活动。后来,因为佛教杂志太过保守,文章乏人阅读,自己冒险写了《玉琳国师》、《释迦牟尼佛传》,这两本书引起的热烈回响,其盛况真如洛阳纸贵,出版至今超过六十年了,仍然持续不断地再版,发行早已超过百万册了。其实,那时写作也没有稿费可拿,完全是基于护教的心情,可以说是无心插柳的意外收获。
然而这些基于护教而发表的文章,也为我带来一些涟漪。例如,一篇文艺短篇小说《茶花再开的时候》,秦江潮先生专程来为我指教;还有一封写给京剧名伶顾正秋女士的信,抗议她在永乐戏院演出有损佛教形象的戏剧,引发了轩然大波。
尤其我写了一封信给朱斐居士,批评他不该把太虚大师的《觉群》周报,改作纪念印光大师的刊物,也引起了对我很不利的反应,导致他把《觉群》停刊,另创《觉生》杂志。另外,一篇短文批评“《中华佛教美术》”所刊出的佛像,把头脚切断,是对佛教不敬,招来东初长老对我的不满。甚至佛教同道间的指责,也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
所以这之后,我感觉自己志不在写作,因为空洞的言论,对佛教也于事无补。因而就想进入佛教会,参与佛教界实际的改革运动。可惜,因缘不具。因为当时许多主事教会的长老,并不喜欢我这样性格活跃的人,所以那些年我在佛教会里,他们时而要我,时而拒绝我,让我感到进退两难。我后来想,“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侍”,我应该找一个佛教领袖,跟随他,助他推动佛教革新。
那时,我也曾经思考过中国佛教的现状,觉得它封闭保守,日后一定走下坡;南传佛教,虽信心具足,但毅力不足;日本佛教,虽有佛学议论,但戒律不严。所以佛教究竟往哪里走?我决定往太虚大师“人间佛教”的理念走,所以“人间佛教”始终是我走的道路。
然而,太虚大师在哪里呢?法舫大师在哪里呢?我所寻找的这许多长老:甲,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乙,怪你怪他、天天骂人;丙,朝令夕改、变化无常;丁,胆小如鼠、不够担当。当时我非常苦闷,因为我找不到领袖。
所幸,之后在宜兰,遇到一些有为的青年。我们组织歌咏队、弘法队,成立青年团、设立文艺班,其中裘德鉴、杨锡铭、周广猷、朱桥、林清志、吴天赐、李新桃、张优理、吴素真、张慈莲等青年;以及后来一群县政府的员工、电信局的小姐,如:萧慧华、李素云、黄惠加、曾素月、曾韵卿、朱静花、林美森等二十余人,都成了我弘法布教的生力军。他们本来在社会上都有很好的职业,由于信仰了佛教,一心想为佛教奉献。
尤其“中华印刷厂”的吴天赐居士、兰阳女中的李新桃小姐、宜兰税捐处的张优理小姐、药厂里面的吴素真小姐,这些青年都愿意辞去职务,来为佛教服务。我觉得我们有了团队,于是,就叫吴天赐、李新桃去办佛教文化服务处;请张优理在宜兰创办佛教幼稚园;让吴素真到高雄兴办幼教事业,协助高雄佛教堂的发展。就这样,我的“写作”因他们而扩大了。
为了新佛教的弘传,我们朝向一致的目标,奋力推动。于是,我们编写了《佛教童话集》、《佛教故事大全》、《佛教小说集》、《佛教文集》等,甚至编印了《中英对照佛学丛书·经典之部》、《中英对照佛学丛书·教理之部》、《中英佛学辞典》,以及新式标点的“每月一经”、佛教美术的图集等等,这一切无非是希望能把佛教的文化,普及于社会大众。可以说,每个人都倾己所能,如火如荼想为佛教注入活水。
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觉到人才不够,力量有限,因而决定办教育。所以,一九六三年,我们在小小的寿山寺,办起了佛教学院。想不到,学院每年招生,人数都超额,小庙无法容纳了,只得设法迁校。当时,也不敢妄求山明水秀的好地,只想有块简陋的小地方,盖个铁皮屋,能给大家遮风避雨,也就心满意足了。就在这样的机缘下,一九六七年我们到高雄大树乡麻竹园开创了佛光山。
因此,我为佛光山订下“以教育培养人才、以文化弘扬佛法、以慈善福利社会、以共修净化人心”四个宗旨,佛光山就朝这四个目标推展,因而人才不断增加,事业不断扩大,所谓“有志一同”,信徒有缘人集体创作,就百千万慢慢地聚集起来。此后,我不光是写作维生了,我以弘扬佛法、普度众生为我的目标。然而在佛门里,我并无大用,主要我五音不全,无法唱诵赞偈;加上我书法不好,写字也见不得人;只有想到教书,所以就扩展佛教学院。
但是扩展佛学院后,老师要月俸,学生要吃饭,我那时候年轻,实在没有力量负担。不过,感谢佛陀,佛法不误人,只要有心,再大的困难都能逐一化解。当时,佛光山除了不断地建设以外,信徒也不断地增加,我们除了每十天发行四十万份的《觉世》旬刊,也发行《普门》杂志、《佛光学报》。总的来说,我那时写作、教育、弘法、共修、活动,样样都做,从不推辞;所谓“破船多揽载”(扬州歇后语),什么事情来了,只要对佛法有利益,为了佛教,我都心甘情愿。
就这样,佛光山在世界的舞台发展、活跃了起来。然而“誉之所至,谤亦随之”,虽说弘法路上风雨兼程,好好坏坏总无常态,但我一心想为佛教打些基础,广结善缘,因此在忙碌中,我不仅忘了荣辱毁誉,也时常忘了自己。
其实,在建设佛光山之前,我曾以撰写的《释迦牟尼佛传》,向日本大正大学申请就读博士班,校方审核通过,还寄来了入学通知书。当时,我之所以想去日本留学,其目的,是因为那时候所有从台湾去日本留学的男众比丘,几乎全军复没,还俗去了。我就想,我要改变这个历史,为男众争一口气,我一定回来给你们看。但是后来,想到皈依的弟子那么多,如果我现在去做学生,当初就不应该做人家的师父;现在既已收了这么多徒弟,怎么可以再去做人家的学生呢?这里确实有着一些矛盾,所以博士就不要了,从此打消去日本留学的意思。
也在这个时候,电视台、广播界开始有人来找我,希望把我写的小说如《释迦牟尼佛传》、《玉琳国师》等,让他们拍成戏剧。其中《玉琳国师》被上海沪剧团改编成话剧,在台北红楼演出;空军广播电台将它录成广播剧,在电台播出;甚至也被改拍成闽南语电影,名为《千金小姐万金和尚》。再后来,导演勾峰先生以《再世情缘》为名,拍成了电视连续剧,在“中国电视公司”八点档播出,引起很大的轰动,海外地区也争相播放。
我记得当时,为了配合各个电台的播放,我天天不计辛劳地为他们写稿。然而我的弘法热心,也为我招来了苦难。例如:金国戏院附设的制片厂,想将我的《释迦牟尼佛传》拍成电影,佛教电影化是多么重要的事,我当然很欢喜地接受,我也不计较版权、待遇,承蒙他们邀请我做顾问,我当然也义不容辞了。
电影开镜的时候,我特地赶到他们在彰化的摄影棚,想不到第一个镜头,导演就让悉达多和耶输陀罗拥抱接吻,我赶紧告诉导演这个不能,那个梁姓导演疾言厉色地骂我:“你不懂!你太落伍了!”被他这么一教训,我就想说既然我不懂,就只有离开了。
电影上演后,就为了这一个镜头,有些出家人要冲毁我的佛教文化服务处;到马来西亚放映时,当地佛教徒聚集包围整个戏院,要求不准上映。顿时,风云变色,怨怪四起,整个佛教界都说我不好,其实我有苦衷。
后来做“监察委员”的游娟女士,也向我表明,她要将《释迦传》编成连续剧,在台湾电视公司演出,我当然应允。但后来在电视播出的时候,我自己都看不懂,好像里面的人物、情节都不是我的,都是战争、打斗,我书里的内容并没有这些啊。当然,骂我的信件也如雪片般飞来,我也只能无奈了。
因此,我曾经一度觉得,推广新佛教实在很难!我迁就社会,社会给我这么多难堪,让我难以承受;我一切为了佛教,但却没有力量与制作方沟通、争取、协调。后来慢慢到了老年,听到杨惠姗演的一部电影叫作《我就这样过了一生》,我想,我为了写作,以及因写作而衍生的种种事件,也可以说,我就这样忍了一生。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事,例如:我以文会友,文学为我带来了好多的朋友。像早期在宜兰的杨尊严、杨勇溥、朱桥、杨锡铭、周广猷,他们协助我谱曲、音乐弘法、《莲友通讯》的编印发行。之后,包括郭嗣汾、公孙嬿、痖弦、柏杨、高阳、司马中原等好多的人,都跟我成为很好的文友;甚至何凡、林海音跟我也有很好的交情;其中孟瑶、刘枋女士,还在佛光山长住过十几年。承蒙他们当时不嫌弃我是一个出家人,经常在新北投普门精舍我的一个小房子里聚会,可惜我实在才、财两缺,既没有多余的钱财招呼文友,也没有很好的才智与他们应对,自惭条件不够,就不敢和他们多所来往,因为对于这许多文人,我感觉高攀不上。
记得一九六三年,我将第一次出国访问归来的见闻,写成《海天游踪》。因为这本书,我结交了更多海内外的读者朋友。当时虽然忙碌,但为了回报读者的好意善缘,我每周固定一天或者半天,一定到三重的文化服务处,亲笔回复书信,而且每次都要回复六十到一百多封。虽然徒弟们自谦,他们回复书信没有我的老练,其实我自知,自己不成熟的文体,只能算粗制滥造。
不过我对于写作,不论书信、游记、散文、小说、诗歌,各种题材,都很愿意尝试,所以后来写《讲演集》时,就感觉到自己的材料很丰富。然而平心而论,我最早期的《星君仙女下凡尘》以及《宗教同盟大会》等作品,都无法登大雅之堂。当时只是初学,但为了弘扬佛法,即使作品生涩不成熟,我也不顾忌地献丑了。
贫僧想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那些护教的文章遭人批评谩骂的时候,其实我并不计较,因为自青年时期开始,我参与多种佛教杂志的编辑工作,就是一心想做个佛教的评论家。我自觉自己有公平正义的性格,应该能为佛教界的是非、邪正、善恶,留下公正客观的历史批判。
例如,我曾建议“中国佛教会”派人至海外布教以推动国际佛教、加强教会与训练人才、建立信徒资格审查、确立佛教考试制度等;或者呼吁台湾订定佛诞节、主张寺院住持与管理人应由僧众一人统一担任、以“改良拜拜”代替“取缔拜拜”,尤其对于台湾颁奖表扬慈善,直言不讳地说,此乃促使佛教堕落之举,台湾应该鼓励佛教从事文教弘法等。这些,都对当时保守的台湾佛教,确实产生很大的冲击,但对日后佛教地位的提升,不能说没有助益。
但后来,贫僧因为办了佛学院,想到自己为了主持公平正义,而批评别人,别人也必定对我有所批评,因为担心伤害徒众的信心,感觉到此路不通,为了保护徒众,只有规规矩矩地兴学、做人了。
这之后,也由于佛光山的发展,信众们希望将我的著作,制作成电视节目,让佛法更为普及、生活化。虽然在一九九七年,我们开设了“人间卫视”,但在这之前,电视弘法,也是经过许多辛酸苦难。例如,我们曾与台视经理刘震慰谈妥,买下每周一个小时做佛教节目,但开播前节目却被取消了。我问:“怎么会这样不讲信用?”台视的人也很无奈说:“并不是我们要刁难你,是蒋夫人说佛教不准上电视。”
另一次,跟“中华电视台”共同制作《甘露》这个节目,我们还特意在播出前,在报纸刊登广告,周知信众收看。可是冷不防地,播出当天一早,我接获通知说:“这个节目不准播出!”我急忙赶到电视台,请教负责人:“节目怎能说不播就不播呢?”想不到他回答我:“和尚不能上电视!”我说:“电视连续剧里,不也常有很多的和尚出现吗?”他竟然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他们是假和尚!”真和尚不可以,假和尚却可以,你说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呢?
究竟是他们怕蒋夫人?还是他们排斥佛教呢?真相我不得而知。不过,等到蒋经国先生主政之后,我在电视台里面,也就无所顾忌可以讲说弘法了。尤其当时台湾的电视台只有三台,他们各台都互不来往,只有我每天“游走三台”,因此三台上都有我的“法语”播出。
那时候,我在“中视”播出《信心门》、《星云说》;在“华视”播出《星云法语》;在台视播出《星云禅话》、《每日一偈》、《星云说喻》,甚至《星云法语》还曾经在民视播出一段时间。这一切的好缘分,应该感谢周志敏女士的帮忙,周女士是电视公司内部的节目主持人、制作人,在电视圈里有一定的力量,她对我电视弘法的贡献,可说厥功甚伟!
如今,我的文字不仅印成铅字,它也变成电台广播、电视节目、电影,甚至化作2D、3D、4D的各种图书、动画、短片,透过现代的网络科技,无远弗届在整个世界,以各种语言传递真善美的理念,这不是很值得欣慰的事吗?
对于弘法与写作的理念,贫僧一向主张要有文学的外衣、哲学的内涵,因为文学要美,哲学尤其要有理,内外相应,无论是长篇或者短文,必然是好文章。胡适之先生说,《维摩诘经》是世界上最长的白话诗,而《华严经》、《大宝积经》,都是长篇或短篇的小说。在我看来,佛学就是文学和哲学的融合。
所以,曾有人问贫僧,为什么我这一生,这么热爱文字写作?我告诉他,文字,是生生不息的循环,是弘法的资粮,人不在,文字般若还在。一个人因为一句话而受用,这辈子乃至下辈子,都会对佛教有好感。透过文字媒介,不只是这个时代,不只是这个区域的人,都可以接触到佛陀伟大的思想,几千、几万年以后,此星球他星球的众生,也可以从文字般若中体会实相般若的妙义。
因此,后来我带领弟子汇编《佛光大辞典》、《中国佛教经典宝藏精选白话版》、《法藏文库》,自一九七七年起,近四十年来,我们持续编修《佛光大藏经》,日后全部出版,这将是千余册的巨作。另外,我还编写了《往事百语》、《佛教丛书》、《佛光教科书》、《人间佛教系列》、《僧事百讲》等数百本与人间佛教相关的教材,希望提供僧团培育青年之用。
尤其二○○○年,《人间福报》创刊之后,我开始在头版撰写专栏,逼着我不得不每天供应他们文章。十五年来,我从来没有缺席过一天,《迷悟之间》、《星云法语》、《人间万事》、《星云禅话》、《星云说偈》,都各自连载了三年,有徒众打趣说,这应该去申请写作的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当初,贫僧从一个二十岁不到,为佛教改革与前途振臂疾呼的僧青年,到台湾驻锡弘讲、建寺安僧,靠着一枝秃笔生存立足,及至后来创办佛教的文教事业,将佛陀教法透过文字与出版物,流传到世界各个角落。我这一生,也由于文字的因缘,扩大了视野,广交各界的能人异士,可以说,写作丰富了我的生命。
而今,贫僧老矣,眼睛看不到,连书也不能看了,不过在“国史馆”的邀约因缘下,我还是口述了一部一百六十万字的《百年佛缘》。最近又靠口述,写了《贫僧有话要说》,其实这并不是计划中的事,我只是因为一些佛教团体,被社会媒体批评伤害,基于保护佛教的心理,我才写了《贫僧有话要说》。发表以来,承蒙各界给我的鼓励,我本来只想写二说、三说就好,在盛情之下,如今也写了四十说了。
本文所言,应该就是我这一生,写作的大致过程。所以有人问贫僧生命何在?我说我的生命,就在文字写作里,就在讲述传教里,就在信仰修持里,就在广结善缘中。至于其他像创办大学、建设寺院等事业,那都是
靠僧信二众的团队,大家集体创作而来,我个人就不敢居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