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俘的马贼被按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包括那个头目在内,所有人都是磕头如捣蒜,此时的他们满脑子都是如何想办法活命,一点都没有当初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了。
玄奘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伙马贼,跟那些赭羯武士比起来,可真是差太远了,难怪成不了什么气候!
“檀越打算如何处置他们?”玄奘问道。
“如何处置?”特使冷笑一声,“这帮草寇,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手上不知有多少人命!今日落到我的手里,正好杀了下酒!”
玄奘摇头道:“檀越,他们是草寇,可我们不是。还是将他们押回龟兹处置吧。”
“何必那么麻烦?”特使道,“押回龟兹,也一样是处死。何况大王已经付予下官遇事便宜处置的权力,我杀他们并不违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那个还在磕头的头目,冷笑道:“好了,别磕了,抬起头来说话。”
那头目停止了磕头,把头抬了起来,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大……大人……”
“我来问你,你以前抓到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像你现在这样,磕头求你饶命?”
头目一愣,牙齿嘚嘚作响:“是,是……”
特使身体前倾,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对方:“你饶了吗?”
头目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特使轻松地一笑,身体朝后靠去:“杀人的人,总有一天也会被人杀,佛家报应丝毫不爽,下辈子可要记住哦。”
说罢一挥手,几个士兵便一拥而上,提起这个瘫作一团的人,便要将他带出去。
“大人饶命啊!”那头目又扯着嗓子叫了起来,随即发现了玄奘,便如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地喊道,“这……这位师父,我也是信佛的,佛门慈悲为怀,求你救我一命吧!”
“你信佛?”特使冷笑道,“你若是信佛,野狼也要改吃素了。”
“是真的!”头目拼命叫喊着,“我还认得……对了,我还认得大唐来的玄奘法师呢!我们可是好朋友!”
“嗯?好朋友?”特使先是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你的那个好朋友现在在哪里呢?”
“他,他在……”这头目满脑子都在想着怎样才能活命,飞快地说道,“他要去取经,现在已经到佛国了!对了,昨天他还叫人给我捎口信说,他已经取到了真经,拿回来就可以让所有的人都长生不死,直接升入极乐世界呢!”
听了这话,玄奘的眉头不禁拧成了一团。怎么又是长生不死,又是极乐世界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却不知,很多民间传说都是这么说的。
没办法,老百姓就喜欢断章取义外加自由想象,很多宗教都是这样被改造得面目全非。
特使笑得更开心了:“编得好!听起来就跟真的似的。行,那你就先去极乐世界等着吧。”
原来,虽然玄奘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头目,那头目却没有认出玄奘。也难怪,那天他见到的玄奘,衣衫破碎,浑身血污,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跟眼前这位头发剃得干干净净、面貌清隽、举止潇洒的青年法师完全是判若两人。
总算他还记得,他曾见过一个名叫玄奘的僧人。这会儿生死之际,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个名字。
“带下去!”特使手一摆,士兵便将他架了下去。
那头目杀猪般的叫声响了一路。
“法师心中不忍?”特使见玄奘面容沉重,不禁问道。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的血液中流淌着的是残忍、血腥和罪恶,两百多人的马贼队伍,在这丝路之上不知劫掠过多少商旅,屠杀过多少行人。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女儿国。为了这个善良柔美的国度不遭荼毒,他必须收起他多余的慈悲心,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为这些恶人求情。
事实上,丝绸之路上也确实不需要太多的慈悲心。
或许是看到玄奘的脸色很差,特使心中倒有些过意不去,他想了想,说道:“也罢,下官就卖个人情给法师。这些贼子,法师可以救一个,以后有什么粗笨活计,也好有个使唤。”
此言一出,所有被绑的贼人眼中都流露出渴求的神情,很多人的膝盖已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动,希望这个僧人能刚好指到自己。
“那么,就把他放了吧。”玄奘伸手指了指靠后的那个年纪大些的喽啰。
那人整个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法师认得他?”特使见玄奘几乎未经考虑便做出了决定,有些奇怪。
玄奘轻叹道:“那天,玄奘浑身是伤被他们抓住,他们欲将我独自留在沙漠之中,只有这位仁者提出,要给玄奘留下一袋水,虽然最终没有得到同意,但此一言之恩,玄奘依然记得。”
听了这话,那个老喽啰更加吃惊,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总算认出,眼前这个法师,正是一个月前遇到的那个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僧人。想不到他还活着,更想不到,自己当初的一念恻隐之心,竟能得到这样的善报。
特使感叹道:“法师有悲天悯人之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下官心中好生佩服。好,那就放了他吧。其余的,带下去!”
“饶命啊——”那些人又高声叫了起来。
“嚎什么?”特使冷笑道,“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正所谓愿赌服输才是好汉子!”
那个老喽啰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他死里逃生,恍如做梦一般,呆立半晌,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道:“多谢法师救命之恩!”
“你不必谢我。”玄奘淡淡地说道,“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明白了吗?”龟兹特使也是懂佛的,对他说道,“一念善心,就可以结出一颗善果来。”
“是,是。”那人连连叩头道,“小人哈伦多,情愿皈依佛门,跟随玄奘法师西行!”
玄奘看着这个哈伦多,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比自己身边的手力们都大。
“不必了。”他说,“前面路程艰险,仁者年纪大了,只怕身体不行……”
“小人正当壮年,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哈伦多急慌慌地说道,“法师莫看小人模样老相,那都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所致。其实小人今年尚不足四十岁!”
原来如此。但玄奘依然不想收留他,刚才这帮家伙大喊“饶命”的样子实在让他倒足了胃口,他可不想在自己的队伍里留下这么一位。
就在这时,索戈突然说道:“法师,就让这个哈伦多跟着我吧。”
见法师看着自己,索戈忙又解释道:“小人想将他带到龟兹,以后可能用得着。”
“也好。”玄奘点了点头,“这次你立了大功,我正没什么可报答的,这个人就送给你吧。”
哈伦多大喜,又磕了几个头,便站了起来。
迦弥罗眼见龟兹士兵如此神勇,心中欢喜,当即赞道:“特使的士兵真是勇猛!回女儿国后,我一定会说服她们,跟龟兹结盟的。”
特使哈哈大笑起来:“大王谬赞了,下官实不敢当。”
见此情形,玄奘心中甚是欣慰。他想,有龟兹这么个重要的国家做盟友,女儿国今后应该会安全许多吧。
劫后的女儿国虽说有些狼藉,却还算是秩序井然。
论起缘故,一是宫中大臣及玫瑰园里的女孩子们都被保护了起来,没有受到伤害;二是阿提拉带了大部分人追捕玄奘和迦弥罗,留在王城里的赭羯武士已经不多;三是雷蒙确实具有一定的指挥才能,带领女儿国的上千士兵,将这些为数不多的入侵者尽数歼灭。有这样几个原因,就使得女儿国在这场劫难中受害不大,这也令玄奘和迦弥罗颇感欣慰。
迦弥罗说到做到,封了雷蒙和格曼两人为大将军,又设左丞相右丞相,分别由泽拉舒雅和朵耶担任,左丞相泽拉舒雅协助大王管理国家事务,右丞相朵耶则管理民间娱乐,顺便教国王玩羊骨头。
迦弥罗与伊塔也成了好朋友,伊塔给她讲了许多取经途中的故事,她广博的见识让小女王既钦佩又羡慕。
“伊塔姐姐,你真了不起!”迦弥罗由衷地赞叹道,“你能拜玄奘哥哥为师,还能跟他一道去求法,也不知是多少世积累出来的福缘呢。我真想放弃女王的身份,跟你们一起西行。”
伊塔苦笑道:“我这可算不得什么福缘,是我死乞白赖求来的。”
“那我也死乞白赖地求,行不行呢?”
伊塔摇摇头:“我有一个理由,就是让他送我到龟兹,去见我的父亲。大王要跟我师父走,有什么理由呢?”
迦弥罗皱了皱眉头,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
“再说,你们女儿国信仰的,好像不是佛教吧?”伊塔又问。
“我们信仰的是雪山女神。”迦弥罗朝她一笑,坦然地说道,“不过现在,我受了皈依,也是佛门弟子啦。”
“你既然有自己的信仰,为何还要皈依佛门?”伊塔觉得有些奇怪,西域地区的人,对待信仰的态度一向是很神圣的,极少会出现同时信奉两种宗教的人。
“因为玄奘哥哥也是佛门弟子啊。”迦弥罗对此毫不避讳,一双大大的眼睛光彩焕然,“他这个人,全身都好像会散发光芒一般,能把身边的人全都温暖、照亮……跟他在一起久了,他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伊塔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得不错。我一直很庆幸能跟随师父这一路。只可惜,我们快要到龟兹了……”
听到她伤感的口气,迦弥罗有些奇怪:“这样不好吗?到了龟兹,你就可以见到你父亲了。”
“可是,我就要和师父分开了。”一说起此事,伊塔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迦弥罗心有同感,但她的性格却比伊塔要开朗得多,想得也更开些:“伊塔姐姐,你听我说,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离别的,你伤心也没有用。”
“我知道。可是我道行浅薄,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伤心难过。”
看着伊塔忧郁的样子,迦弥罗突然说道:“伊塔姐姐,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我也要为你讲一个故事。”
“明天吧。”伊塔还沉浸在浓浓的伤感中,“今天我真的没心情听故事。”
“如果是玄奘哥哥的故事呢?”
伊塔的眼睛瞬间明亮了起来。
小女王微微一笑,她开始讲述这段日子,她与玄奘所经历的那些神奇的事情……
丞相府中,右丞相朵耶正缠着沙弥道信,要听他讲故事。
同女王迦弥罗和左丞相泽拉舒雅比起来,娃娃脸的朵耶算不得千娇百媚,但她胜在天真活泼,非常讨人喜欢。道信在她跟前总觉得很开心,讲起故事来也是越讲越来劲儿——
“那个沙妖就像一座城池那么大,呼地一下就扑了过来,人、马、骆驼……都被它一口给吞掉了!赛里兹那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光顾着捡他的珠宝,沙妖过来,张大嘴巴,呼的一声,就把他胖胖的身体吸了进去!”
“啊——”朵耶被道信绘声绘色的讲述吸引住了,小嘴张得大大的。
“嘿嘿。”道信很满意朵耶的反应,讲得更来劲儿了,“要说这个赛里兹也是命不该绝,沙妖刚把他给吸了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臭气。沙妖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呀?怎么这么臭啊?沙妖不喜欢这么臭的菜,很恶心地把他给吐了出来!”
朵耶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为什么那么臭?是掉粪坑里了吗?”
“是他的心掉粪坑里了,所以才会那么臭,连沙妖都不喜欢他。”
道信出家前是高昌城的一个城门郎,常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在很多人的眼里,这个身材瘦长的年轻人聪明又善谈,吹起牛来简直比吃饭还顺溜。虽说剃度后有师父管着,收敛了许多,但这段日子师父不在身边,这毛病竟然又回来了。
最重要的是,在朵耶这样可爱的小姑娘面前,添油加醋地讲故事实在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我觉得不是因为他臭。”朵耶双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一定是玄奘哥哥在跟前诵经念佛,把沙妖给震慑住了。”
道信吓了一跳:“你怎么管我师父叫哥哥?”
“他比我大,不叫哥哥叫什么?”朵耶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大王也是这么叫的,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了!”道信急道,“你们应该叫法师。亏你还知道,我师父不是一般人,他走在路上,满天神佛都护卫在他的身边!”
道信这样吹牛,一是源于对师父的敬重,二是不喜欢听一个小姑娘用“哥哥”这样世俗又暧昧的字眼儿来称呼师父,一着急,话便说得越来越大。
对于道信的大话,朵耶竟是深信不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连野兽都怕他呢。大王说,他们躲避那些坏人的时候,遇到一只大灰熊,可吓人了,一口就把人给咬成了两截!可是,有玄奘哥哥跟她站在一起,那熊就是不敢吃他们!后来遇到了狼,也是一样。”
这位小女孩将军确实从女王那里听到过这些故事,迦弥罗的故事中已经蕴含了少女的想象和夸张,再被想象力丰富的朵耶一转述,这故事就更加富有传奇色彩了。
道信呼出一口气,他原本还担心朵耶说他吹牛呢。
“道信哥哥,”朵耶突然问道,“你是玄奘哥哥的徒弟,应该也有些天神护着吧?”
天神?道信愣了一下,吹吹师父可以,他可不敢吹嘘自己。不过,这次遇上这么大的麻烦,却能够逢凶化吉,倒真像是有天神护卫一般。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朵耶顿时高兴起来:“那你会不会法术?”
看到这女孩儿充满期待的可爱模样,道信索性开始逗她玩儿:“大的法术我不会,不过,我倒是可以耍个小把戏给你瞧瞧。”
“好啊!”朵耶拍手道,“那你快耍!”
道信笑笑:“仔细看着啊。”
说着,他将两只手放在胸前,交叉地握在一起,然后慢慢向下,双脚从上面跨了过去,就像跨越一根绳索一样。这样,双手便到了身后,然后再向上,越过头顶,又到了前面,又向下,向下,双脚又跨了过去……
从头至尾,他的两只手都没有分开。
朵耶歪着小脑袋看着,先是不明所以,看他做得轻松自如,似乎没什么稀奇之处啊……但很快她便明白过来,眼睛越睁越大——
“道信哥哥!”她惊讶地喊了起来,“你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有意思吧?”道信直起身子,得意地说道,“这可是中原神功!”
“你教教我好吗?”朵耶简直佩服死了!
道信摇摇头:“中原神功,怎么可以随便教给外人呢?”说罢转身就走。
“哎,你别走啊!”朵耶追了上去,“你教教我,我不跟别人说,行不行啊?”
刚追到大门口,却见一匹快马从门前掠过,马上的人看到道信,一勒马缰,回转过来。
“请问小师父,龟兹特使住在什么地方?”
道信顺手一指,那人道了声谢,策马远处。
“什么人啊?急急慌慌的。”朵耶从府中追了出来,问道信。
道信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他向我打听龟兹特使的住处。难道,是从龟兹国来的?”
提起龟兹,朵耶的脸上不禁露出几分神往:“听说那里的歌舞很好看。我要是也能跟你们一起就好了,能到很多很多地方去,碰见各种各样好玩的事情,比总待在女儿国强多了。”
“你可不能跟着我们。”道信笑道,“一个伊塔,已经把我们折腾得半死了,要是再加上你,只怕佛祖来了也要头痛!”
见朵耶神色不悦,道信赶紧安抚道:“其实,你要真想到处走走,可以自己组建一支商队,到各个国家去做生意。女儿国产黄金,可以换很多东西,自自在在地赚钱,多好啊!”
说到这里,道信突然激动起来,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神奇又魔幻的画面:一支完全由女子组成的商队,牵着一队白骆驼,在金色的大漠中缓缓走过,雪山是她们身后的背景,太阳给她们姣好的身材罩上了一层柔光……这真是一幅绝美的画卷啊!
道信心里激动,却不想朵耶比他更激动,闻言立刻跳了起来:“对呀!道信哥哥,亏你提醒我。我们女儿国也是有商队的,他们运来的丝绸可漂亮了!”
“他们运来的丝绸根本就不能叫作丝绸。”道信鄙夷地说道,“那些奸商把丝绸拆开,在丝里面掺上了麻,厚道点的掺得少些,贪得无厌的便越掺越多,有时两根丝线之间能掺七八根麻呢!就这还敢卖大价钱。真正的丝绸,穿在身上,就像穿着一朵云彩一般,舒服极了!”
“那我回头带商队到东方去,买最正宗的丝绸。”朵耶向往地说道,“云彩一样的衣裳,多漂亮啊!道信哥哥,你这主意可真不错!”
道信哑然失笑,到底是女孩子,不管当多大的官儿,总是丢不掉爱美之心。
他又细细打量了下朵耶,这小姑娘身上裹着一件裘皮,固然漂亮可爱,但若是穿上中原的丝绸,定能更加衬出其娇美之态。
“可是,”朵耶突然又想起一事,声音低了下去,“我听说丝路上有很多马贼,又凶又狠,专抢商队。”
嗯,这倒是个问题。道信想:如果我带一支队伍,跟她们在一起,保护她们的话……
嘿!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他打了个激灵,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然而,鬼灵精般的朵耶已经猜出了他的心思,主动提出:“道信哥哥,你不是会东方神功吗?要不,你陪着我们好不好?”
“阿弥陀佛。”道信合掌道,“这可使不得,小僧还要陪师父西行呢。”
“那我们就先跟你师父一道,去龟兹好啦。”朵耶倒想得挺好。
“这个……”一向机灵的道信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对了。”朵耶一把抱住道信的胳膊,“你说刚才那个人是来送国书的?那定是请你师父去龟兹了,咱们看看去!”
道信有心拒绝,却被对方紧紧拉着胳膊,连拉带拽地跟了过去。
他猜得没错,来向他问路的那个人,果然是龟兹国王派来送国书的。国王说,他将派遣国中宰相到女儿国来,与女儿国王签署盟约,顺便接大唐法师到龟兹去。
“龟兹宰相要来,我得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师父。你也快去禀报你家大王吧。”
说这话时,道信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可以暂时摆脱这小姑娘的纠缠了。
谁知朵耶却说:“我不用去跟大王说,反正龟兹特使会跟她说的。我现在要去找些投缘的姐妹组建商队去了。咱们回头见!”
道信怔怔地望着朵耶骑马远去的身影,心想:不会吧?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她,她居然当真了?这样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在丝路上经商?我的佛祖啊……
令道信没有想到的是,朵耶不仅下决心辞官经商,而且还把从他这里和女王那里听来的原本就已经是添油加醋的故事又增加了一些作料,讲给她的那些小姐妹和军队里的士兵们听——
“阿提拉带着他的武士们追赶他们,那些马好快,眼看就要被他们追上了。偏偏前面又出现了一条大河挡路,大王问玄奘哥哥:‘怎么办?’玄奘哥哥也觉得有些难办,于是决定求助于天上的神佛。只见他双手合十,朝着天空虔诚祝祷。你们猜怎么着?”
“神仙下来了?”一个小姑娘兴奋地问道。
朵耶“哈”地一笑,一脸的得意之色:“就知道你们会这么猜!神仙没有下来,从树丛里钻出来一头大灰熊,朝阿提拉的队伍猛扑过去!吓得他们狼狈而逃……”
“哇,好厉害呀!”一个少年士兵惊叹道,“我想那头灰熊一定是雪山神女派下来的,要不然它为什么只扑阿提拉他们,不扑大王和法师呢?”
“说得对啊!”朵耶一拍手,欢喜地说道,“你真机灵,回头我组建商队时就带上你!”
那士兵憨厚地笑了起来。
“那后来呢?”一个女子问道,“大王他们有没有过河?”
“当然要过河了。”朵耶道,“阿提拉他们也会魔法,他们摆脱了灰熊,还是会追上来的。所以必须过河!这时候,奇迹再次出现了,天上晃晃悠悠地掉下来一片云,那片云白极了,比最白的羊毛还要白!玄奘哥哥扶着大王,两个人坐在云上,就这么飘啊飘啊,飘过了河……”
听了这个故事,所有的人都艳羡不已。
这些士兵家中也有经商的人,他们回到家里,又把从这位小女将军那里听到的故事讲给亲人们听。西域人大多具有浪漫情怀,擅长想象,不知不觉中便加入了更多的作料……
原本因阿提拉的到来而被迫推迟行期的商队,又要整装待发了,商人们骑在双峰骆驼上,一路说着故事,打发着沉闷的旅途——
“城官半夜睡得正熟,忽听一声巨响,一个声音喊道:‘你冤枉了大唐来的圣僧,还不知罪?!’吓得他连滚带爬,尿湿了裤子!”
后面的人都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要说这城官也真够倒霉的,不知者不怪嘛。对了,那个赛里兹呢?”
“他还能有个好?夜晚刚一出门,就鬼使神差地摔了一跤,只听哧溜一声,整个人滑进了粪坑!”
后面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走在前面的人还在摇头晃脑地说着:“达米拉可怜他,就把他葬在了沙漠里。谁知第二天出门一看,嘿!他的尸体不知被谁扔出了沙漠,躺在石子路上。那个臭啊,就甭提了!”
“谁这么不怕臭,还把他给挖出来?”
“还能是谁?沙妖呗。它可不想让这么臭的人弄脏了大漠,所以就把他给扔出去了。”
后面的人恍然大悟:“我说的呢,人哪会这么无聊?没事扒尸体玩?”
“要我说啊,你们这些都是虚传,以讹传讹。”一个看上去似乎挺明白的人慢悠悠地说道,“还是让我来给你们讲件真事儿吧。听说有一回,一个国家的大将军出去打猎,看到一大群野狼,他带领兵马追着那群狼一口气跑到大漠里,却见那群狼正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围着一位高僧,一动不动地听他讲经,还时不时地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哎呀,连畜牲都会听经,这都是高僧的佛光所致啊……”人们啧啧感叹着……
龟兹的宰相沙尔多已经出发,他带着一些大臣和护卫,一路浩浩荡荡,朝女儿国的方向而来。
傍晚时分,使节团同一支商队擦肩而过,便停下来向他们打听路途。
“诸位可是从女儿国来的?”
“啥?女儿国?”那商队首领哈哈大笑道,“就是那个遍地黄金和美女的国家吗?我们是从雪山那边过来的,女儿国也不是不想去,只可惜不知道那个国家的大门朝哪边开呀!”
后面的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看来,这又是一支把女儿国当传说的商队。
天黑了,两支队伍聚在一处休息。在熊熊的篝火旁,人们吃着羊肉干,喝着马奶酒,彼此交换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
这其中,龟兹宰相听到最多的,便是有关一位大唐高僧的传奇——
“……沙妖就像一个真正的魔鬼,张着大嘴,见什么都吞,法师站在它的面前,像一座山一样挡着它的去路。沙妖过不去,生气了,问:‘你为什么挡我的路?’法师说:‘你这般残害生灵,永远成不了正果。为什么就不能帮助往来的商旅平安度过沙漠呢?这样,大家感激你,你以后也有个好去处。’沙妖问:‘什么好去处?’法师说:‘是没有仇恨和争斗,人人平安喜乐的极乐世界。在那里,你会和所有人一样开心快乐。’沙妖听了,扑的一声,化作漫天的散沙,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这么说,往后我们走大漠,就不用担心沙妖了?”沙尔多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插嘴问道。
“怎能不用担心?”那商人道,“这世上的沙妖多着呢,法师点化的只是其中一个,又不是所有的沙妖都被点化了。所以我们走沙漠,还是要小心在意。”
“虽然只点化了一个沙妖,可也是件了不起的事啊。”沙尔多道。
“可不是?”旁边有人附和,“焉知大唐法师不会走一路,度化一路?到那时,所有的沙妖都归正了,咱们走丝路可就舒服多了。”
沙尔多喝着热酒,心绪却飞到了远方——那个传说中的高僧,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待在女儿国的玄奘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神话人物。那天,从道信处得知龟兹宰相即将到来的消息,玄奘非常高兴,经过这段日子的劫难,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可以喘口气了。
他开始计划到龟兹以后,下一步的路线。
女王迦弥罗却有些沉郁,这天,她向伊塔问道:“伊塔姐姐,你是信佛的,一定有很精湛的佛法,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伊塔叹道:“我能懂什么佛法?师父的佛法才叫精湛呢,大王为何不直接去问他呢?”
“有些问题我不想问他。”迦弥罗垂下头道。
“是些什么问题啊?”伊塔温言道,“如果我知道答案,一定跟大王说。”
“我只是想知道:佛陀会不会做梦?现实与梦境,佛陀是否总能分得清呢?”
伊塔被这个古怪的问题给问住了,呆坐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这段日子经常做梦吗?”
“难道伊塔姐姐从来不做梦吗?”迦弥罗惊奇地反问道。
伊塔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以前常做噩梦,各种各样的噩梦,非常可怕。”
迦弥罗更加奇怪:“为什么你会做噩梦?是你心中有恐惧吗?”
“是啊。”伊塔点头道,“爷爷说,我是小时候看到康国的拜火教徒烧死佛僧,被吓坏了,所以才总做噩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怕鬼,怕雷,怕火,甚至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怕,脑子里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冒出来。从小到大,这些莫名其妙的恐惧感总是伴随着我,赶都赶不走。”
女王理解地点着头:“我知道,恐惧的感觉是最折磨人的,特别是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还没法跟别人说。”
“谢谢你能理解我。”伊塔感激地说道,“后来我长大了,很想去龟兹,因为那里有我的父亲,还有最美的歌舞。我爷爷也觉得,如果我能回到父亲身边,就一定能消除那种深植于心的恐惧感,不再做噩梦了。所以他才帮我恳求师父带我去龟兹的。”
“你现在已经快到龟兹了。希望你见到你父亲后,就真的什么都不怕了,也不再做噩梦了。”迦弥罗真诚地说道。
伊塔笑了:“谢谢你的祝福。但其实,我早就不做噩梦了,自从见到师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是玄奘哥哥帮助你消除了恐惧吗?”迦弥罗兴奋地问道,“我听说,佛门中有一种施舍,叫作无畏施!”
“你说得对。”伊塔感慨地说道,“认识师父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住在一座闹鬼的土堡中。我当时很害怕,又不敢一个人离开。他便教我念诵《心经》,不知不觉地,烦恼和恐惧就都没有了。跟他在一起的这几个月,我们经历了不知多少可怕的事情,我却完全没有了当年那种恐惧的感觉,就连从小困扰我的那些可怕的噩梦也都不再出现,恐惧已经彻底离我远去了。”
迦弥罗被她的话吸引住了,忍不住拉着她的手道:“伊塔姐姐,这么好的经文你教给我好吗?”
伊塔奇怪地看着她:“你若想学,可以求师父教你。你只要提出来,他一定会教的。”
“我怕我学不会,他会觉得我笨。我在你这里学会了,拿去吓吓他。”
听了这孩子气的话,伊塔不禁哑然失笑:“真是个小女孩,难为你还是个国王。对了,你找我来,问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到底是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迦弥罗的脸色黯淡下来,有些难过地说道,“我一直觉得这段时间的经历就像一场梦,现在梦快醒了,他也快要走了。自打回到女儿国,他整天不是和他的徒弟、手力在一起,就是跟那个龟兹特使在一起,我都不大容易见着他了。”
“我也不大见着他。”伊塔道,“而且,我也很快就要跟他分离了。”
“你比我强多了。”迦弥罗的眼圈又红了,“至少,你可以跟随他,一起去龟兹。”
伊塔沉默不语,到了龟兹,不还是要分手吗?
两个女子面对面地坐着,谁都不说话。
许久,还是伊塔打破了沉寂:“大王既然想他,何不派人去请?”
迦弥罗黯然摇头道:“请过几次,他也来了。可是,每次都要人请,我现在都不知道该编什么理由了。”
“大王为什么要编理由呢?”伊塔奇怪地问道,“实话实说不行吗?”
迦弥罗愣了一下。是啊,我要见他,这就是理由。为什么还要编理由?